两侧群鲨乘此机会纷纷上前,云恪远远望去,只见颜素问身周两侧白森森的一片,尽是匕首一般的群鲨利齿,直惊得面如土色。大吼一声,全身真气灌注双臂,将一对云火流霞环掷了出去,此是他拼尽全身真气孤注一掷,威势何等猛烈,两道霞光贴着海面掠过,“呜呜”厉啸,连惊雷似乎都掩盖住了,水面被他双环上劲风所激,浪花激扬,白浪滚滚,鲨群里登时爆出两溜血线,颜素问身周的鲨鱼便似高粱杆般纷纷被斩为两截。
趁此机会,颜素问脚下劈波斩浪,飞一般向岸边划来,离岸边尚有二三十丈,群鲨便又追了上来,佛衣袍袖飘舞,大喝一声,将一根巨竹投掷过来,不偏不倚,正落在颜素问脚下。
颜素问飞脚踏住巨竹,身形闪动,沿巨竹向前疾奔,尚未驰到尽头,佛衣又是一根巨竹掷来。如此接二连三,她功力虽不及佛衣和云恪两人精纯绵厚,但她轻功却甚有独到之处,否则也不可能驭竹横行海上了。颜素问深知此是最后关头,稍有懈怠,便会葬身鲨腹,脚下加劲,咬牙飞奔,身形飘舞,逐风踏浪。离岸边尚有五丈,云恪功力稍复,飞身跃出,伸掌在她身后轻轻一推,颜素问便如腾云驾雾般向岸边飞去,佛衣袍袖起处,颜素问只觉一股暖融融劲力拂面而来,身子便轻飘飘的落在岸上。
云恪挥掌将两条紧随其后的鲨鱼直打的倒飞了出去,他身子却借势飘回到岸上。
这一回颜素问舍命救人,九死一生,从群鲨口里硬生生挤了出来,时刻虽短,但三人竭尽全力,武功心智均已用到了极限,此时惊魂甫定,均感手足绵软无力,瘫坐在岸头呼呼直喘。
大水里群鲨来回涌动,兀自在争抢残肢烂肉,忽听远处若隐若现的传来一阵笛声,笛声来势甚急,顷刻间便近了许多,这声音极为凄厉,便如夜枭长鸣,九幽鬼泣一般,群鲨听到笛声突然沉寂下来,竟然不再抢夺血肉。
远处一道红线劈波斩浪而来,犹如鹰掠长空,星坠碧波,群鲨纷纷向两旁躲避,让出中间十余丈宽一条通路。笛声渐止,红线越驰越近,三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好大一条赤殷殷的鲨鱼,长逾五丈,通体血红,额头上一撮黝黑的鬃毛,长约数尺,根根如箭。那赤鲨半沉半浮,昂首摇尾而来,群鲨一齐浮上水面,额头低垂,排列在两旁,便似将军检阅大军一般。
待赤鲨驰到眼前,众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赤鲨背上靠鱼鳍位置安放着一张绚丽夺目的座椅,近六尺高的宽大水红梧桐木靠背上镂刻着一层层海浪般的阴纹,边沿镶刻着一圈拇指大的明珠,在时隐时现的闪电下流光溢彩,两条俯卧假寐的水晶葵龙向前蜿蜒探出,刚好充当了扶手的功能,一丈三尺高深蓝色宝鼎华盖在椅后端然而立,华盖上金灿灿的长穗流苏在风雨里幡然飘摆,九曲的盖柄一层层云纹堆砌,晶莹剔透的,也不知是用什么做成。
华盖顶上仰面躺着个七八岁的顽童,高不过三尺,一颗光溜溜的硕大脑袋几乎占了身高的一小半,两颊尖瘦,前额凹陷,蛇目鱼唇,手中抱着一支黑黝黝的铁笛,双目阴沉沉的凶光毕露。身上围着一件湛蓝色的短袍,袍襟随着猛烈地海风微微飘摆,大雨落在上面便如露珠般滚滚而下,毫不沾衣,细看之下,竟是用冰蚕丝织成。左胸前用黑纹玄铁嵌着一只九头毒虺,昂首嘶吼,暗红色的蛇尖分为两叉,似乎随时都能暴起噬人。
那顽童歪着脑袋看了众人一会,忽然叫道:“是谁这么大胆,敢伤我的鱼儿?”声音响亮清脆,甚是稚嫩。
颜素问心里一沉,暗道:“他怎么来了?”压低声音对云恪和佛衣两人说道:“切莫小瞧这顽童。他是阴九虺的孙子阴烛。年岁虽然不大,但又凶残嗜杀,喜好豢养恶鲨,这群鲨鱼便是他驱使来的。”佛衣和云恪对望一眼,心下均是又惊又怒,这么凶残的一群恶鲨竟是一个孩童豢养的?
来人正是阴九虺的亲孙子,流波山不死宫少宫主阴烛。阴烛外表幼小,其实也已有一百多年的道行。他喜好豢养鲨鱼,常常驱鲨入海,如牛羊一般放牧在大海之上,鲨群过处,海中如梳,鱼虾鲸豚无一能幸免,若是遇见航海船队,阴烛便驱使群鲨一拥而上,裂船吞人,数年间死伤在他手里的冤魂不计其数。今日阴烛趁钱塘江大潮之际驱鲨入江,数万头狂鲨群相涌动,几乎将钱塘江入海口堵死。钱塘江里的鱼虾蟹鳖,尽都入了鲨群肚中。其时惊雷暴雨,雷火恰好击中塘坝,浪奔潮涌,顺着缺口将塘坝冲开,群鲨顺流而下,便争抢起落水游人来。
阴烛初时见海面上残肉浮沉,污血横流,只道是群鲨猎食人畜之故,此时细看之下竟见水中鱼骨狼藉,鲨尸累累,细细一算,竟发觉鲨鱼少了数百条,不由大为诧异,自己豢养的鲨群向来横行大洋,便遇上巨鲸也能将其吃成一堆白骨,即使偶有损失,也是几条十几条而已,今日本想趁着大潮让鲨群好好犒劳一番,谁知竟折损了这么多鲨鱼,心下不由勃然大怒。
那条赤鲨昂首摇尾直奔竹林而来,数丈高的浪花随着它巨大的身躯铺天盖地压下,仿佛要将这土山砸入地底一般。阴烛翻身爬起来,朝众人躬身施礼:“敢问众位高邻,你们可知到底是谁伤了我这许多鱼儿?”他声音虽然犹如顽童,但却阴测测凉飕飕的,便似一条细小的毒蛇钻入了耳内,让人又惊又怖。
众人见这阴烛竟然彬彬有礼,仿佛村塾里念书的学子一般,一时既感诧异又觉好笑。原来阴烛极羡中原文化,他遍览群书,通阅诸子,尤喜圣人诗礼之言,便亦步亦趋,皆按圣人所制之礼而行,他心下虽然恚怒,但亦绝不肯因此而失了半点礼数。
阴烛拱着手,一双蛇眼微微抬起,冷飕飕的在山顶众人身上扫来扫去,扫到谁,谁身上便凉渗渗的起一层鸡皮疙瘩,便似被一条毒蛇紧紧盯着相似。扫到佛衣三人时,阴烛嘿嘿冷笑了几声,道“这几位仁兄其貌凛凛,其眸灼灼,必不是寻常村野匹夫。童子流波山阴烛这厢有礼了。”说罢朝三人又是一躬到地,接着说道:“三位仁兄可知是谁这么无礼,竟然伤了小可的宝贝?”颜素问为行事方便,此时易容成了一个瘦削的汉子,阴烛自然认她不出。
佛衣也不理会他酸儒似的惺惺作态,怒道:“你这小贼!豢养恶鲨横行大海,那也罢了,却为何趁着大潮驱鲨入江,伤残人命?”
阴烛一愣,尖声道:“大师此言差矣。道有高下,言有先后,小生先问大师,大师非但不答,却反问小生,此非圣人之理哉?还请大师先答吾之诘问:到底是谁伤了我那么多鱼儿?”
佛衣怒火中烧,喝道:“便是我们杀的,那又如何!这群恶鲨横行大海,嗜血凶残,实在是世间一大祸患。你且瞧着,有朝一日和尚必定将这群祸害彻底除掉!”
阴烛不怒反笑,双目毒光星显:“嗬嗬。。。。。。大师何必动怒?请恕吾直言,吾在东海时,常听人说起中原和尚在人前吃斋茹素,满嘴仁心众生,人后则吃喝嫖赌,男盗女娼,今日看来果真便是如此。大师,佛家有言: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火,今日大师非但伤残我的鱼儿,而且口出狂言要将这数万生灵尽数屠灭,难道这便是你们出家人的慈悲仁之心么?”
佛衣一愣,说道:“佛曰:除魔既是卫道。这群恶鲨凶暴残忍,刚刚便伤残了百十无辜士民,和尚屠戮此等恶兽,又有何关慈悲之处?若能除去如此人间大害,和尚必当五心向天,鼓磬而歌!”
阴烛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大师,我且问你,众生是否平等?还是说只有人类才是万物灵长,高于一切其他万物?”他尖锐稚嫩的笑声直冲云霄,刺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
佛衣正色道:“自然是众生平等,人也只是万物中的一类,如何能高于其他?”
阴烛笑道:“既然如此。人食猪牛羊狗,剥其皮而衣,割其肉而食,拆其骨而炊,比之我的鱼儿单纯吞食果腹,岂不更加残忍凶暴?何况吾之鱼腹饱则停,比之人类动辄滥杀乱捕,以残虐其他动物甚至同类为乐,岂不是仁慈了万倍?人杀猪狗称之为自然之理,吾鱼吃了几个人就被称为凶暴残虐,童子愚钝,请大师教我,众生平等四字何在?”他背起双手,一脚轻轻惦着,墨绿色的眼里满是得意。
佛衣一时语塞,瞧着他故意装成老成持重的样子,心里想笑,却笑不出来。
阴烛又道:“汝之人类向以万物灵长自居,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贪婪鄙薄,荒淫无耻,视万物为草芥,以顺你们者为善,逆你们者为恶。可是大师,你可曾想过没有,天以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奉天。当初天地初开,盘古身化万物时人类不曾存在,日后天地崩裂,重回混沌,人类消亡,万物再不必遭受人类欺虐,必会欣欣向荣。以此度之,人类岂非是比鲨鱼更大的妖魔?”
佛衣心里一沉,虽觉他似乎在强词夺理,但自己竟无一句可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