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二人正说着话,管家李福蹑手蹑脚进门,轻轻搁下手中的茶水并将几案上的一盏鎏金铜树灯上的三根蜡烛全部点燃了,室内登时亮堂了许多,李福刚想离开,突然六街传来鼓鸣,李吉甫喝道:“慢着!”
李福忙道:“老爷有何吩咐?”
“为武相备好客房和常服了吗?”
唐朝有律,长安城在次日黎明五更三刻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前,谁也不能无故上街,因此武元衡今日只能留宿于李府。
李福道:“老爷,早就吩咐下去了。”
“人传李公治家如治国,果然,”武元衡捧起茶盏饮了一口,脱口赞道:“好茶!是越州剡溪茶吧?”
李福笑道:“武相好灵的舌头,正是越州的剡溪茶,是咱们二公子专门从越州带回来孝敬老爷的。”
武元衡再饮一口茶,点头,“有子如文饶,夫复何求!”
李吉甫不可置否地一笑,面向李福,“晚膳备得如何了?”
李福道:“再过半个时辰便可以开席。”他顿了一下,“夫人还着意添了一道武相爱吃的鹿尾羹,还是今年春上二公子在长安郊外打猎获得的,一直藏着冰窖里,今日方取出来。”
武元衡大笑,“鹿尾乃食中极品,哪里独我爱吃?嫂夫人肯如此割爱,仅此一点,我今日便是不虚此行啊!”
“谈到饮食一道,你这兴头倒与我家文饶一般,”李吉甫笑笑,拿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突然叹了口气,“若非我在朝为相,文饶也不必避嫌离开长安城了,想来倒是为父的耽搁了他。”他放下茶杯,起身走过去打开西窗,望着窗外竹林和早已西沉的落日,突然吟道:“叶尽疏林夕阳沉,萧萧天地秋。”
听得此句,武元衡不禁攒眉,隐隐有些不祥之感,但他是个性情温润沉稳之人,因此并未多言,只是站起身,负手走到李吉甫身边,元和中兴的两位宰相肩并着肩透窗仰望着苍穹。
此时天色业已晦暗,三桓二十八宿开始显现,武元衡突然发现象征宰相的上相星被一颗荧荧如火的流星遮蔽住了,心里骤然一惊。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象征着流血和死亡。
李吉甫显然也发现了这一异常天象,两人急促地对视一眼,李吉甫陡然心念一动,转身问道:“李福,今儿是什么日子?”
伺立在一侧的李福忙道:“回老爷,元和九年十月初一。”
“元和九年十月初一,元和九年十月初一——”李吉甫喃喃地重复着,突然变色大变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天且杀我!其可奈何!”
李福慌忙上前架住他手臂,连声惊呼,“老爷!老爷!”
武元衡也赶紧帮忙,“弘宪兄,你是从不迷信之人,怎会为区区星象搅乱了心神……”
李吉甫勉力站直了身子,摆摆手强笑道:“袁隐居曾推算我寿数为九十三,当时我就疑惑,想我赵郡李氏先辈中从未有活过七十的,老天怎会独对我偏爱至此?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伯苍,看来我是活不过后天了,元和九年十月三日,便是我李吉甫的死期。”
武元衡惊惧哀痛道:“不会的!你尚有大业未竟!”
“大业?”李吉甫紧紧握住武元衡的手,神色突然间苍老了很多,沉声道:“铁马秋临塞,虹旌夜渡泸,伯苍,这是你从前送我的诗句,想当年你我也是风华正茂啊……”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以后朝廷诸事就靠你了,有你在政事堂,吉甫一生所为便不会人亡政息。”
武元衡泪眼如翳,极力掩饰着自己,“弘宪兄,你放心,就算我们这帮老的都去了,还有文定和文饶这辈人呢。”
李吉甫摇头,“文定只是一寻章摘句庸常书生,不提也罢,倒是文饶,这孩子自小便颇合我心性,文韬武略皆有,可堪大用,就是为人太过固执刚正,比我这做父亲的还容易得罪人,日后还得有劳你伯苍多多提点才是,”他转头道:“李福,文饶何时能到长安?”
李福楞了下,忙道:“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
“这么说我还能最后见上我儿一面,不算人生憾事,”李吉甫脸上露出一丝不正常的笑意,“伯苍,看来我们不得不长夜彻谈一番了,否则以后怕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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