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梳垂鬟分肖髻的青衣丫鬟正在打扫院内的落叶,两位同样着紫衣佩金鱼袋的中年男子一前一后昂然跨进府邸,俱是身材修长器宇凝重,只是前一位面色清癯些,后一位略显富态,正是元和中兴的两位宰相:李吉甫和武元衡。
丫鬟们赶紧无声避到一侧垂手拱立,管家李福快步上前躬身施礼,“老爷,武相爷。”
李吉甫洒脱地朝他一甩袖,“吩咐厨房多做几道开胃小菜,今日我要与武相秉烛夜游,一醉方休。”
“是,”李福其实一早便得知消息,笑笑领命而去。
武元衡笑道:“难得你还有这等心思。”
“越是关键时刻越是要放松,否则明天哪有力气和朝中那帮对头继续打嘴仗,”李吉甫笑着在垂花门前停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武元衡随李吉甫从抄手游廊过穿堂后步入书房,入眼便见除了东墙列着一架放置着长短不一卷轴的文杏十景橱之外,其余三壁俱是阔大的樱桃木书架,书架顶天立地,将室内的一张花梨木长书案和两张靠背雕着牡丹图案的如意椅团团围着,正可谓书册盈室墨香四溢,武元衡不觉揽须赞道:“当今仕途善读书者,兄当为第一人。”
李吉甫忙拱手道:“伯苍过奖了。”
武元衡瞥见书案上搁有一卷地图,不觉踱步去瞧。
李吉甫上前道:“这是我新近绘制出的一卷淮西地图,昨夜方定稿,还未曾进献给陛下。”
武元衡拿起地图看看,旋即又放下,点头感慨道:“一则《元和郡县图志》已令天下震惊,兄为国事真可谓是殚精竭虑。”
李吉甫朝他淡然一笑,然后站立在几案前,抬手拿起笔架上的狼毫,沾饱了墨水,接连在纸上书写下几个酣畅淋漓的“战”字。
武元衡道:“还在思虑今日早朝时的那场争辩?”
李吉甫将手中狼毫一搁,长叹一声,忧心忡忡道:“朝廷恩威在此一举,主和者只管眼前金樽不空,哪里还会为子孙后代思虑将来?”
“是啊,”武元衡点点头,面色凝重。
“陛下待我等是恩重如山,我第一次入延英殿陛下便留我谈了足足有五刻之久,自那以后我便抱定了心绪,今生今世,势必万死不辞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李吉甫有些激动,语速顿时快了许多,“伯苍你应该清楚,安史之乱以来,朝廷早已是捉襟见肘,官员却是人浮于事,一个个只知伸手要俸禄要供养,如今官员之多,已经远远超过了从秦到隋的十三个朝代,僧尼不耕不织,还可以免除徭役,无数男女纷纷投身空门以躲避税赋,可怜大唐这一片天下,十分之七的人坐待衣食,十分之三的则操劳得喘不过气来,长此以往……”许是因为说话太急了些,他突然住了声,接连发出数声剧烈的咳嗽,清癯白皙的面孔陡然逼涨得有些发青。
武元衡忙劝慰道:“国事自然要紧,但你的身体也切切不可马虎,近日我瞧着你益发消瘦……”
李吉甫止住了咳嗽,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与他年龄和身份气度不相符的诙谐来,“无妨,当日我贬官东南时,相士袁隐居曾帮我推算官职运数,说我将来可以做到将相,寿数则为九十三,而今我年方五十六,伯苍,你我同岁,还年轻得很呢!”
武元衡坐下指着他笑,“你呀!”
李吉甫也坐下来,突然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有件事我弄错了次序。”
武元衡忙问:“哪件?”
李吉甫道:“自我为相以来,一共裁减了两省冗官八百员,小官吏一千四百员,开罪了多少权贵,我从未因此后悔过,如今想来,应该在用兵之后再行裁减冗官,如此就不会像今天遭到这般多的反对之音了,还有阉党,能避之则避之,不应与其正面冲突,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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