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二十年前的秘密
这几乎戏剧性的反转却预示着一个不争的事实——季芬芳和秦朗分手了。秦季两家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仍忍不住为之叹息。他们两个人从高中时就相识,一直感情稳定,所有人都认定他们一定会结婚,然后一直走到老。可现在却是这样的结局,怎么能不让人欷歔?
沈娅萍是对此最感遗憾的人,她将季芬芳约出来喝咖啡,希望能好好地跟她谈谈,当然这也是秦忆江的希望。那日天气很好,阳光从咖啡厅的落地窗外透进来,虽然被窗帘阻挡,但仍然投射下了一地的碎金光点。
看着季芬芳精神奕奕地喝着咖啡,沈娅萍忍不住又是叹息又是心疼:“芬芳啊,这么说,你跟秦朗是真的分手了?是因为婚礼的事情,还是因为晴晴?”
“都有。”季芬芳放下咖啡杯,“阿姨,很多事情不是简单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我早就意识到了他们之间有些比平常兄妹多一点的东西,只是我自己不想面对,也无法面对。秦朗也不是没有想跟我谈过,但都被我自己给避开了。我之前一直以为,秦朗本性善良,总不会舍弃我,晴晴也一直不忍心伤害我,但是,实在是不行了,我想要一个完整的秦朗,可这个,秦朗给不了,我只好放弃了,我还没有那么伟大呢。”
“你……真的舍得?”
“阿姨也替我担心?哎呀,真是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让您担心和看笑话了。”季芬芳吐吐舌头,“我当然会舍得的,虽然强求不来,但是我放得下,奇怪,我以前一直不知道醍醐灌顶是什么意思,但那天早上起来,我突然就明白了。”
“是秦朗没有这个福气!”沈娅萍颓然地超后靠在椅子上,叹息道,“芬芳,我们对不起你!”
“哪里话,阿姨,这么多年了,您最知道我了,以后,我还是要去家里蹭饭吃,会欢迎我的吧?”季芬芳仍是笑吟吟的。
很快地,所有人都知道了秦朗和季芬芳正式分手的消息。
施昂自婚礼之后对任何事都是淡淡的,和秦朗的友谊似有若无,他整日里只是沉浸在工作之中。秦米莉大闹一场,却又是无可奈何。至于蓝晴晴,她则受到了母亲万红霞的以死相逼——若是和秦家人再有瓜葛,自己就要死在她面前。
近日,秦忆江一直被噩梦所逼迫,他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自己回到了插队时的那个小山村,一只大狗凶狠地狂叫着追着他咬,刚刚躲开了,又蹿出另外一只来,同样追着他,步步进逼,直追得他坐到在地,两只狗一起直扑过来,眼看就要咬到他。
他猛地翻身坐起,恍然间已是满头大汗,沈娅萍睡得也不稳,这下子被他吵醒,关心地道:“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秦忆江坐在床边喘着粗气,“这么晚了,你比我晚睡,秦朗回来没有?”
“没有吧?应该是在公寓那边睡了。”
秦忆江一听这话,忙起身穿衣服,沈娅萍发现不对,坐起身来看他:“你去哪儿?”
“去把秦朗找回来。”
“你担心他去找晴晴?老公,你太紧张了!”沈娅萍大吃一惊,“深更半夜的,你不要神经质,好不好?他们会自己处理好关系的,你不要瞎操心了。”
秦忆江停住穿衣服的手,看着妻子:“自己处理?怎么处理?”
“都是我们的孩子,就算晴晴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好,却也是跟我们有父母儿女缘分的,她也是我们的女儿,说实话孩子们之间的事情,亲上加亲,如果芬芳还想和秦朗在一起,我当然要反对。但现在芬芳都跟他分手了,你何必这么紧张?”沈娅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秦忆江一把将手里的衣服摔在床上:“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不是不是疯了?你知道吗?秦朗今天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你惯出来的结果!什么亲上加亲?我告诉你,他们要在一起,我连你一起赶出去!”
沈娅萍气得将一个枕头扔向秦忆江:“你说什么?你要把我赶出去?秦朗喜欢谁,跟谁结婚,那是他的自由!人家芬芳都愿意退出,你凭什么不愿意?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敏感!”
秦忆江接住枕头,扔在了地上,绷着脸不说话,转身去了书房。
此时,万红霞正坐在灯下,拿出了些旧物,一边看一边回忆。这些是她这么多年几经周折始终舍不得丢的回忆。
那是一件中山装和一些信,信件在这二十年里被翻来覆去地看过来许多次的,信封都已经磨损,上面写着“山东高密县门头沟村,万红霞收”、“山东大学外文系秦缄”的字样也已经模糊了。
她从信封里拿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年轻的万红霞和秦忆江站在村口,以一种青春独有的,羞怯的笑容站在一起,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但是头却微微地向着对方倾斜。
二十年了,母亲受过的苦,难道还要女儿受过一遍吗?她咬着牙,翻找出一面镜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许多年的奔波生活,加之无暇保养,已经让她明显地老去了,当年的清秀少女,如今又剩下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蓝晴晴起床烧好早饭,随便吃了两口就要起身去上班,推门时却发现门锁得紧紧的。蓝晴晴心里讶异,用劲掰了下,正在奇怪,就听万红霞在身后冷冷道:“不用去上班了,辞职,咱们搬家。”
“搬家?为什么?”蓝晴晴回过身看着母亲,万红霞脸色憔悴,显然是昨晚没睡好,她看了看比以往更加消瘦的女儿,眼神中又是悲悯又是决绝:“我不能让你和他们再扯上关系,你手机呢?给我。”
她走到女儿面前,伸出手,硬是夺下蓝晴晴手上的包,从里面翻找出手机,“先放在我这里,一会儿你打个电话,就说辞职不干了。”
“妈!你把手机还给我,好端端的,怎么能不去上班呢?家里现在也没有债了,摊子赚钱还不错,我们何必呢!”蓝晴晴有些着急。
“没什么何必的?我是为了叫你别像你妈当年那样!”万红霞气哼哼的,转身回屋去了。
恳求无效,蓝晴晴只好报了病假在家,发愁地将自己关在了屋里。蓝雪峰却只表示了下妈妈真是异想天开后,就又回屋去睡了。
秦朗是从张精致那里听说蓝晴晴和蓝雪峰被关起来的事情的。就在所有人为蓝晴晴和他的事情闹得鸡飞狗跳时,张精致和蓝雪峰的感情却发展神速——两人每天起码三个电话,互相调侃攻击,感情也随之急速升温。所以一听到万红霞打算搬家的时候,张精致毫不犹豫地给秦朗打了个电话。
秦朗的第一反应是打给蓝晴晴核实情况,然而却一直无法接通。其实二人各自回归家庭后,几乎只靠短信联络,内容除了偶尔一两句安慰也只限于简单的问早和晚安。没想到最终接通了,得来的却是万红霞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再拨打过去就是关机。没有办法,秦朗只得亲自拜访蓝家。
说是要搬家,其实万红霞连搬哪儿去都还没打算好。蓝雪峰睡醒后想了个办法,讨好老妈溜了出去找张精致,只剩蓝晴晴被万红霞反锁在家里。万红霞自己则带走了她的手机出门打听搬家的事情了。
“晴晴?你在吗?晴晴?”秦朗一边高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砸门。
“我在,我妈拿走了钥匙,我出不来。”蓝晴晴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哥,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还不能来见你了吗?”秦朗沉声道,“你出不来吗?”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蓝晴环顾四周,搬来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垒起来,踩着爬上围墙,秦朗扶着她,跳了下来。
跳墙这门功夫她远没有蓝雪峰来得熟练,下来时胳膊不小心被刮了一下,秦朗担心地扶着她急声问:“没事儿吧?”
“没事儿,哥,你怎么知道我被关起来的?”
“听张精致说的,走吧,先上车。”秦朗皱眉道,“回家里说。”
沈娅萍这个人,前半生几乎从来没有什么挫折和烦恼,她是大学老师的女儿,从小家境就很好,父母又宠爱,后来与父亲的得意门生结婚,也是琴瑟和谐,家境富足。生了一男一女,虽然曾经历抱错的事件,但是儿子又聪明好学,上进争气,亲生女儿也总算回到了身边,人生可以说没什么遗憾的了。
但是今天,沈娅萍总是坐立不安,她失手砸了两个碗,又熬煳了一锅粥,自己也觉得自己今天有些患得患失,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秦忆江坐在客厅看报纸,听到有人按门铃,他没在意,以为是刚刚出去的米莉又忘了东西,便起身去开门。门刚开,一个人便猛地闯了进来。
“你……你怎么来了这儿!”秦忆江大惊失色。
“我来找我女儿!”万红霞怒气冲冲,她回了家,却发现桌椅摆在墙角,门锁得好好的,蓝晴晴却不见了,不由分说便带着一股怒气径直来了这里。
“你说什么?你女儿……她怎么会在我家?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你不要来胡搅蛮缠!”秦忆江道。
他想拉着万红霞出去,却被她一下子甩开了手:“谁胡搅蛮缠,你把话说清楚!谁胡搅蛮缠?”
“这就是胡搅蛮缠!这里不欢迎你撒泼!”秦忆江大声道。
万红霞气糊涂了,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撒泼?既然你怕我撒泼,我今天还非要撒给你看看!”
秦忆江完全没有意料到她会这样:“你干什么?你起来!”
“秦忆江!你这个浑蛋!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我女儿!你今天要是不把我女儿交出来,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万红霞指着秦忆江大骂。
秦忆江气得浑身发抖:“你是疯了还是怎么啦?我儿子怎么了?当年对不起你的人是我秦忆江!道歉、赔钱我都已经做到了,你不领情那是你的事情,你干吗要扯我儿子?你……你给我起来!你要再这样……我对你不客气了!”
“好啊!你个姓姓秦的,你倒是试试,看你怎么个不客气!我万红霞一辈子都后悔,二十多年前怎么认识你这么只披着羊皮的狼!你狼心狗肺……要不是我当年上了你的当,你他妈还在山沟沟里收拾玉米棒子捡牛粪呢!你祸害我,你儿子又来祸害我女儿!今天,老娘跟你拼了!”万红霞更是满心愤怒。
秦忆江简直气昏了头,他想起了这两天的噩梦,想起了过去,忍不住怒吼道:“是!我欠了你的!你想要怎么样?如果我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当年说什么也不会接受你!所以请你闭嘴!你不要再提那些事情了好不好?”
“老公……”
他们两人几乎是慌忙地停住了声音,转头看去,沈娅萍正站在客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两个,脸上颜色甚是难看,声音细微地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你们俩?”
世间的事情总是这么巧,这时秦朗带着蓝晴晴回来了,也正要进屋,却看见自己的父母们僵持在那里,十分惊奇,不知发生了什么。
“妈?”蓝晴晴怯怯地叫了一声万红霞,又看看沈娅萍,“怎么了?”
万红霞扑过去,握着女儿的手,泪水无声滑落:“走!我们走!”
沈娅萍浑身颤抖着,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她呆呆地看着丈夫,秦忆江却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当时一定要把晴晴送回去……”沈娅萍浑身颤抖着,声音也硬得发颤,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秦忆江赶紧跟了进去。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秦朗愣在原地,只能目送蓝晴晴被万红霞带走。
母女两人互相扶持着远离了秦家,万红霞仍然哭得说不出话,好不容易走到小区的中心花园,蓝晴晴找了个僻静地方让母亲坐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小声道:“妈,是我不好,我不该出来的,你怎么了?”
“不怪你……晴晴……”万红霞挥挥手,她努力调匀呼吸,擦掉眼泪,小声道,“都到这个份儿了,妈要和你说清楚,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反对你们,是有原因的。有些事情,妈妈原本打算带到棺材里去的……”
她终于崩溃了,选择向女儿倾吐这二十多年前的秘密。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援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万红霞和秦忆江一起,作为知识青年前后被下放到山东高密县的门头沟村。当时的万红霞年轻朝气,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她勤奋肯干,吃苦耐劳,是学农学工的好典范,可以算得上下乡男青年的梦中情人。秦忆江属于典型的白面书生,知识分子,不善劳动的他,经常被其他知青远远地抛在身后。
也说不清是出于对知识的敬重,还是看上他羞涩温和的样子,万红霞和秦忆江偷偷地相爱了。恋爱中的女人总是愿意付出一切。在知青相继返城时,一天,村支书交给万红霞一份大学报名表,万红霞想来想去,最终将这个机会让给了秦忆江,她知道,家里成分不好的秦忆江不适合农村,只有回城,才是他最好的机会。
她就这样送走了自己的爱人,依旧苦苦地等待自己回城的机会,跟他团聚,谁知道这一等,就是四年,等来的,却是秦忆江和大学老师的女儿结婚的消息。
万红霞声泪俱下地说完这段故事,蓝晴晴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我没想到,我和他的孽缘,竟然还会延续到你和米莉身上……还有你和秦朗……妈妈实在受不了了。晴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的事,妈妈老了,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我的女儿好,妈妈怎么都行……这就是十年前,我发现你和米莉抱错了,把你换回来,再也不希望跟他们家有任何联系的原因,人只有忘记,才能活下去……可是,老天爷就是这样折磨我,看着你跟秦家这样纠缠下去,妈妈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妈……”蓝晴晴终于抑制不住地抱着万红霞哭起来了。
万红霞也死死地抱住女儿:“所以,妈妈请求你,就算是因为妈妈的原因,也不要再跟秦家有任何关系,可以吗?”
蓝晴看着万红霞憔悴的脸和满脸的泪水,心里如同堵了一块大石,她颤抖着声音,郑重地点点头:“妈妈,我答应你……”
这大概就是已经被定好的,她和秦朗的命运。
这边沈娅萍哭个不停,秦忆江焦头烂额,他转身想去为妻子倒一杯水,却见秦朗正站在门外,便问:“刚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对不对?”
“是的。”秦朗冷冷地道。
秦忆江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儿子的目光,他侧过头:“所以,我希望你从双方父母的立场考虑,不要再跟蓝晴晴有任何关系。”
秦朗还未来得及说话,沈娅萍却已经从卧室里冲了出来,她怒道:“虚伪!你凭什么这样要求儿子?你口口声声说要考虑米莉的感受,要设身处地为芬芳着想,你横加干涉秦朗和晴晴在一起,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忆江不敢答话,一时只觉得无地自容。
“你说啊!不许我和米莉提晴晴和秦朗,把晴晴赶出去,不让她进我们家门……难怪你会半夜做噩梦,要赶我出门!其实秦忆江,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才发现,原来你是个骗子!”沈娅萍撕心裂肺地哭泣道。
秦忆江脸色大变,转身就走,看着他的背影,沈娅萍身体摇晃起来,被秦朗扶住了,而秦忆江这一走,这一晚便没再回来。
这边母女两人回到家,蓝雪峰端着一盆捞面条从厨房探出头来,被两个人沉重的脸色吓了一跳:“怎么啦,老娘?胃疼又犯了?……我去给你拿药?”
“没事,我躺一会儿就好,不用吃药。”万红霞有气无力地一挥手,转身进了屋,“那些烧烤料尽着用吧,用完了不要再进货了,明天我就去找人,把摊位转了。”
“搬家!”蓝雪峰看看母亲又看看妹妹,愣住了,“你们说真的啊?”
他看着蓝晴晴,挠挠头,“好端端地搬什么?反正我要住在这里,我继续摆摊烤串谈恋爱,你们谁也别拦着我,要走的自己走。”
看着他转身要走,蓝晴晴着急了,她一把拉住蓝雪峰:“哥,我问你个事情,当年,妈为什么要嫁给爸爸?”
“你脑子坏啦?这个跟搬家有关系吗?”蓝雪峰回头看她。
“你到底知不知道?”
蓝雪峰回过头,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咱爸妈都是街道厂的,爸是妈的师傅,我亲妈死了以后,爸就带着三岁多的我过活,那个时候妈从山里回来,年纪也不小了,那年头人都比较闲,喜欢绯闻八卦,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妈这种大龄未婚女青年,就只好嫁给爸了……”
他顿了顿:“妈怀上你没多久,爸就在岗位上去世了,去世前的住院治疗费还没有结清,公厂就开不出钱了,那时候你在有钱人家当女儿,是米莉跟着我们躲债,东躲西藏……喂,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