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刘方蹲在床边,奋力拉出床下樟木箱,打开挂在两个搭扣上的铁锁,揭起箱盖,扑扑地吹着刺鼻的樟脑丸气味,把放在浮头的几件东西挪到一角,取出用旧棉背心包裹的沉甸甸的扁平小包,放在床上,盖箱加锁,把箱子推入床底。起身单腿挎坐床沿,松开扁平小包外面缠裹的旧棉背心,里边包着一层紫红丝绒,这块丝绒是某年某单位在他铺上定做游行用的单位名称的横标。送来的丝绒过长,截下的一块。二尺见方,他就用来包裹心爱的清端石雕蕉叶圭壁观。刘方松开紫红丝绒包巾,抚摸这方保存了二十二年的端砚,感慨万千。当年从一个落魄画家手里买下这方砚台,做为镇斋之宝收藏把玩。那些年倾其私囊先后收买的十几样古玩中,这方端砚和三块章料是他最得意的。“三印一砚斋”的斋名因此而生。为了防贼防人,他用其它三块普通玉料印章和一方洮砚做幌子,真宝贝密藏从不示人。不料,文化市场日益萧条,他靠卖字维持的生活渐趋艰难。不得已,把得意的藏品一一出手转让别人,独留这方端砚,铁心收藏把玩。那想,生活又一次无情变脸,近两月没卖出一条作品,已到了交不起水电费和铺面租金的地步。可巧昨日秦明来铺中对他说,一个做药材生意的老板要巴结一位要员,那要员有收藏文房四宝的嗜好。药材老板想寻几件拿得上台面的文房古玩。如果他有出手的东西,这是个机会。当年他从落魄画家手里买下这方清雍正年间的雕蕉叶圭壁端砚,花了八百元。如今真有好家识货的肯出五万元,他就忍痛割爱。谁让写字的人越来越多却爱字的人越来越少。
抚摸这方已经稀有的端砚,刘方思绪紊乱心情沉重。生活中出现的暂时困难,咬咬牙或许能挺过去,了不得不喝酒不吃肉馋它几个月。可砚台一旦出手,休想再回到手里。如果真有识货的能出五万,能把这些年积累的债务偿还清白,剩下钱儿可以保障他二年不卖作品也能滋滋润润地活着。可二年后……钱是经不住花的,尤其象他这样没有稳固进项,又不想让自己口腹吃亏的人。一时间,钱和砚台被目光搅成一片模糊,在脑子里旋转在心里沉浮,弄得刘方不知如何是好。
店铺门响,刘方把砚台塞在叠放的被垛下面,走出来,不禁怔住了,站在柜台前的竟然是野鹤。高高在上的野鹤从没光顾过他的三印一砚斋。突然的莅临,让刘方惊诧之余诚惶诚恐。“怎么是你?”
野鹤笑容可掬,“民生街越来越红火了,不到中午,行人就推推搡搡走不开了。守着这样一条红火的商街,你把钱儿挣美了。”
刘方苦笑笑,“来民生街买东西的都是低收入阶层,全冲着廉价处理商品,谁肯光顾我的店铺?快两月没卖掉一条字儿,要把尕锅儿吊起来哩。”搬椅子让野鹤坐在案桌一侧。“我早对你说过,不要动不动把字儿送人,也别把价位定得太低,前些日子我去河岸县参加县庆活动,县政府几乎所有的科室都挂着你的字儿。你的字儿都到了饱和的地步 ,谁还要你的字?”
“你的话没错。”刘方把盛了滚烫茶水的瓷杯放在案角,挪开碍手的印泥盒,“可我这人心软,人家两句好话我就皮不住。上月河口县一位民办老师,要买我一套“一柱香”,我要了四百,一条一百元。他说他一个民办老师,一个月挣五十几块工资。校长喜欢我的‘一柱香’,问他哪里能寻上几条。他答应想法给校长弄四条。专程来省城买我的字儿,求我便宜卖给他。我想一个民办教师,为前程给校长送人情,就一条五十,二百元出手了。”
野鹤听话间扫视挂在店堂的字画,盯住他写的一条行书立轴,“这条字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野鹤的这条行书立轴写的是李白的将进酒,刘方如实回答:“是老井让我替他出卖的。他说是你头几年写给他的一条,他翻出来装裱了,想换几个钱儿。”
野鹤笑一下,笑得阴阳怪气,“你觉得这是我写的字吗?”不无责备地盯住刘方眼睛,“你搞书法几十年了,真假都分不出?”
野鹤这么一说,刘方集中心力端详这幅有野鹤落款印章的行书立轴。老井拿来要他代卖那天,他觉着上面的行书与野鹤平夙的行书风格有些差异。听老井说是野鹤头几年送他的,也就信了。书法大家并非一提笔就出精品。有时情绪酝酿得不饱满,环境氛围不太理想,难免写一些平庸的作品。而这样的作品往往用来搪塞上门求字的人。此刻细看,果然看出不少的破绽,不禁诧异地问:“有人模仿你的字儿造假?”野鹤笑着点头,“是老井?”
野鹤摇头,“老井是装裱字画的老手,却没有能力模仿别人的字画,更别说我的字。最近我在好几个地方发现了出售我的作品,都是模仿的膺品,我今天来,是想叫你带我去老井家落实情况。”
刘方把目光从字幅移开,一脸歉意地说:“老井拿来的,又是你的作品,我哪敢往歪处想。只觉得这条字儿缺了些功夫,心想你写的时候大约心情不好,或者病着。没料到竟是别人模仿作假的。”
“我送人的作品都有上款,写上被送者的名字,防止转手送人或出卖。这没上款的,全是造假骗人的。我得堵住这个口子。要不,有朝一日模仿我作品的膺品就会铺天盖地挂出来,把我弄成你眼下的样子,岂不晚了。”
刘方脸上浮出讪色,野鹤直硬地问:“怎么,领我去见老井你不情愿?”
“不不不!”刘方本不想掺和这种事。野鹤虽是书法家,因了几个头衔,平时是不屑于和老井打交道的。售送的字画,多是派弟子或家人送去老井家装裱。领着野鹤去老井家,老井会误以为是他出卖了他。不领野鹤去老井家,野鹤会怀疑他与老井合伙造假坑人。左右权衡,都惹不起。不得已,用链锁套锁住双扇门把,同野鹤来到斜对过的七号院中。
走进单元门,听见老井家里正放唱着秦腔曲牌,用管子、唢呐和哨片吹秦的“黑叮本”,包公、皇太后、公主的三种声音被吹得维妙维肖。门开了,开门的井永清见是野鹤、刘方,怔一下,张慌地让二人进屋。闻着满屋是糨糊味,野鹤不理会老井的恭让,站在过道向几个房间扫视几眼,走进做为装裱作坊的小间。十平米大小的房间内,设一张朱红大案,一面靠墙,三面有供人活动的空间。窗台上下排放盛各种糨糊的瓷盆瓦罐。大案不靠的三面墙壁,贴满了托底和裱 了大背等待自然风干的作品。老井的婆娘伏在案上为一幅作品粘贴牙条。
从作坊出来,进入做为客房的面积最大的主房间,也有两面墙壁吊挂着装裱好的字画,有的钉上挂着一幅,有的钉上垒挂着多幅。电视机柜上、vcd机的音量指示灯一红一红地闪跳着,播放着板胡为主、扬琴琵琶二胡为辅的曲牌“苦音永寿庵”,大西北凄悲苍凉的秦腔感染力直逼心肺。野鹤对老井再三再四的问候礼让不理不睬,只顾查看挂上墙等待顾主来取的装裱成品,发现了五条模仿的膺品,立在屋子中央恶狠狠地质问老井:“这五条字是谁送来装裱的?”把字幅抖得哗哗直响。
老井满脸的讪色,“你先坐你先坐。”诚惶诚恐将布艺沙发歪皱的座垫整理平舒,毕恭毕敬扶野鹤入座,“你一进门我就知道是兴师问罪来的。你坐,别急,话得慢慢地给你说,我先给你俩倒茶。”
“别倒茶,我也没心情喝。”野鹤的用急促变化脸色显示心里装不下的恼怒,“我只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井给刘方扔一个怪异的眼色,去厨房提来钢精茶壶,把滚烫的茶水注入茶杯时说:“是我熬的茶,放了荆芥薄荷,喝了清脑醒神。”躲着不与野鹤对视,把vcd音量拧到最小一档,穿人肺腑的音律便象毛毛雨般柔细起来。
等老井把茶壶座在厨房火炉再出来,野鹤指一下电视机柜子一头的方凳,“你也用不着紧张,坐下,你们模仿我的作品出售骗人,不怕我告你们?”
井永清笑了,“你说的你们是谁?你知道,我只是个装裱字画的,别人拿来书画我装裱挣钱养家糊口,别的事一概不知。”
“你让刘方代卖那一幅立轴时怎么给他说的?”
“我说了啥话吗?”井永清佯装恍惚盯住刘方,“我把字儿拿去叫你挂出来卖掉,再没说什么吧?”
刘方反感老井的装聋作哑,生气地说:“你说字儿是头几年野鹤送给你的。你说家里满天满地全是字画,卷起来放着,不是受潮就是被虫蛀掉,不如买几个钱儿。”不想为耍滑头的老井背黑锅的刘方不得不说出实话。
老井嘻皮笑脸地,“我要真这样说过,那就该着你骂我。”讨好地笑对野鹤,“喝茶,喝几口,我滚滚地添上,放了荆芥薄荷的熬茶……”
话被野鹤打断:“你别耍心眼了,你也是有了点岁数的人,实说,是谁拿来让你装裱的。”
井永清低头喝茶,扑扑地吹着杯口的茶梗,抬头说:“你该知道的。”
“丁真?”
“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个狗熊 !”野鹤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从啥时候叫你装裱这些造假字画的?”
“好象是去年底或今年初,记不清了。”
“他刚来装裱是怎么说的?”
“这你得去问他本人。每日都有人来我这送画取画的,我有十个脑子也记不住谁来谁去说了些什么。”
“好,算你识相。念你是靠手艺吃饭的,我不与你计较。但有句话得说清楚 ,从今往后丁真再来装裱模仿我的作品,你把他赶出去。要是我再发现市面上有你装裱他做假的字画,我就告你们合伙行骗。”使劲墩下茶杯,起身走人。井永清跟到门外,忍不住问道:“如今西宁市装裱字画的少说也有三十几家,你咋看出是我做的活儿,寻上我的门来。”
野鹤停步用嘲弄的口吻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眼下装裱字画的虽然多,可用传统手工装裱的却只有三家,而往后背打蜡、用擂石研磨大背的这道工序只有你坚持着,这不是明朗朗告诉我是你在装裱造假的膺品吗。”走两步又说,“再说,你有个习惯性的毛病,别的匠人栓惊燕都栓成活扣,你却栓成死扣,这一点,恐怕连你个家也没想到吧?”哼一声,扬长而去。
有意留下来的刘方等老井关了房门,问道:“你咋跟丁真粘上了。”丁真是野鹤的学生。据书画圈里知情人说,野鹤的十几个学生中,丁真最滑头市侩,行为不端。野鹤怕污了名声坏了门风,把丁真清出了门户。大约丁真记仇,以此作为报复。
井永清让刘方重新坐下,添茶,“前年冬上我外甥要给收藏名家字画的领导送礼,要我务必给他弄一张野鹤的作品。这外甥是我最小妹子的老大,一向要求上进。有关他的前程,我答应给他设法弄一张。不料,野鹤根本不念多年我给他装裱字画的情份,一张口要我三千元。我哪有那么多的钱?别说没有,就是有,花三千元为外甥买一条字画送礼,对外甥也是老大的压力。就托付野鹤的学生丁真替我想想办法。几天后丁真送来一幅,说是好说歹说用五百元买了一幅。我一看,就看出是丁真学仿的,拿来蒙我,想诓我五百元。我想揭破他的把戏,又想外甥等着要作品送人情,拿这模仿的字冒充野鹤真迹,那属附风雅的领导未必能辨出真伪。就精心装裱给了外甥。去年底丁真与我闲聊,无意中说出与野鹤翻脸分道扬镖。此后,陆续模仿野鹤的字拿来要我装裱。我乐得挣几个工钱。”
“这一下野鹤与丁真有热闹看了。”
井永清盯住刘方,“你的‘这一下’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出卖了丁真?”望着vcd红灼灼的指示灯想说不想说地犹豫了一阵,说:“按说,我不该把丁真献出去。这两年单从丁真手里挣了不少的钱。少说给他裱了五百多幅作假的膺品,他怕去别的地方装裱被人看出破绽露馅,只让我一人包干。这一下,这一股钱就挣不上了。”
刘方清楚,话逼到嘴边,老井不说出实情也没有退路。想到野鹤平昔自以为了不起,在书画圈里招惹人们非议,也是咎由自取。便忿忿地说:“闹一闹也好,都知道好歹了。”
“就是,让他们狗咬狗去,管我们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