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早饭烙狗烧尿油饼,是孙雅萍起床前想好的。儿子爱吃狗浇尿油饼,自小就爱吃。洗漱完毕,望着儿子睡觉的房间门怔了一阵,进厨房和面。原以为儿子出来,家里的烦愁就会烟消云散。不料,一见儿子明显消瘦的身子,尤其是心事重重阴沉着脸的样子,家里的烦愁反而比儿子出来前多了。儿子变了,大变了,成了另一个人。那天去看守所门口等待儿子从高墙厚门的监所出来,她就意识到儿子变了。想象里,儿子一出监门就连跑带跳地扑上来与兄弟们握手拍肩地道好,也会满含懊悔地叫几声阿大阿妈。还一定对她说:我不是出来了吗!你哭什么?可儿子出来时没有一点高兴的模样,脸生铁一样黑着。她和田强弟兄几个迎上去,田健象见了生人,没一点热情的表示。冷冷地问:“来这么多人干啥?”然后一句话也不说。惹得她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哪儿不舒坦?是不是觉得里边比家里好,不想出来?”先前,她说这种话儿子准会恼火的。可那天儿子即不恼火也无其它反应。从那会儿开始,她意识到几个月的看守所生活改变了儿子的秉性,耗掉了他身上的那些芒刺火气。准是儿子脾气倔,不跟管教合作,被人家打傻了。背着问田强,倒被田强狠狠地叮了一句:“你胡说什么!如今是法治社会,谁敢轻易打人!”
出来第二天,田强、田野、田英、宁守仁、伊承宗、伊承新还有田明,凑份子把田健约出去吃饭,说是给田健压惊。她心想田健不与大人说话,与兄弟姐妹喝一场酒,就会把心里的病吐出来。那料,田健半夜回来还是黑着脸,一丝酒气也没有。她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没给你买酒喝?”田健嘟囔一句:“我没喝,不想喝。”儿子真变了。但她闹不清这是一种好的变化还是不好的变化。反正从那一刻起她有了一种隐隐的担忧,总觉得儿子身上还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孙雅萍想着,眼眶胀胀的,生怕眼泪掉进面里,把揉的面团推开,转身靠着案板,用袖口沾拭眼角。直到现在,她和家里家外的人都不知道田健在单位到底犯了啥错,接着把藏枪的事引发出来。她想找机会问问儿子,可儿子总是阴着脸,不敢问。猜,也只能是乱猜,心想,等吧,等几天儿子心情好转再问不迟。想到这里,心里稍许宽展了些。转身继续揉面。感觉男人走进厨房又走了出去,一时又走了进来,就望着手下的面团说:“你想说啥就快说。”
“快九点了。健健还不起床,要不要叫一声?”田成才一脸的茫然。
“叫啥!叫他睡去!睡够了自然就起来了。”孙雅萍没好气地应着。
“每天每日往响午睡觉,好人也会睡出病来。你叫去,叫他快点起来吃饭,就说我俩等他吃饭,吃了饭还有事哩。”
“要叫你去叫。我知道你急着出去打麻将,嫌儿子让你等了,你去叫吧。”
“儿子没出来时,心里整天乱糟糟的牵着儿子的事,几个月没好好打一次麻将。如今儿子出来了,我不打麻将做什么?人家叫我九点前过去,过了时间,人家凑够人手就没我的座位了。”
“麻将麻将!等儿子找上工作,你整天不入家地打麻将我也懒得问你。”孙雅萍把揉精的面团使劲拍拉成扁条状,操刀切成数段,边切边说:“钱我放在床头柜上,你快去城东区尕寺巷买羊腿去。等你把羊腿买回来,健健吃了早饭,我们就去开发区。”
田成才一肚子不情愿。可儿子的事毕竟比麻将要紧。进卧室取了钱,去厨房掰了一牙锅盔,边吃边换鞋,出门走了。九点十分,田健揉着眼睛从小房间出来,上厕所,刷牙,洗脸。孙雅萍在茶几上摆了碗筷,笑笑地说:“我今早给你烙了你爱吃的狗浇尿油饼,奶茶也烧好了,吃完饭,等你阿大买羊腿回来,我们出去给你求工作去。”
田健怔了一下,几天来早出晚归,回家给父母亲说:“工作还没影儿。”一定是父母怀疑他整日外出不是寻找工作而在做别的事情,今天要同他出去,想验证他到底在做什么。不禁没好气地说,“我的工作我自己找,用不着你们掺和。”
孙雅萍拉下脸说:“靠你自己,驴年马月也找不上工作。如今工作这么难找,你整日这儿一下那儿一下地瞎碰,又舍不得给人家下话,几时才能找上工作?”大约觉得用这种口气与儿子说话只会让他上火,便放软了语气,脸上也显出笑来,“我跟你阿大昨晚商量了半夜,认为你这样没头没脑地乱跑,不会有结果的。”本想说你是判了刑缓刑的人,谁敢要你?意识到这样说不得,改口说:“你这是放着熟路不走生路。我跟你阿大的意思是,我们一同去求求顾老太太。倘或顾老太太还念惜你替她抓住抢娃的好处,再给她当官的儿子说几句好话,总比你没头没脑乱碰的好。”巴望着儿子做出积极的反应。
田健没料到父母会这样盘算,一时不好说什么,边揩脸边想,如今还有什么脸去求顾老太太?求顾老太太,就意味着求她当官的儿子。她儿子与徐总是铁哥,徐总对他有了成见,顾老太的儿子还会给他出面说事?父母亲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不服从,会让他俩加重疑心。不如依顺他们一次,做做样子,也好让他们知道如今找事有多难,求人有多难。洗了脸,坐下吃饭时说:“也成,再找找顾老太。你说你叫阿大买羊腿去了,是去顾老太家拿的礼物?”
“顾老太是有钱人家,送烟送酒,人家已经不稀罕了。买别的礼行,又不知人家喜欢什么。买两个羯羊后腿,就说给顾老太熬汤补身子,花钱不多也体面。”见田健只顾咀嚼油饼没有说话的表示,又说:“我昨日把活期存折剩下的两千多元全取出来了。去的时候装在身上,有临时需要花钱的地方,不耽误事儿。”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田健心里翻腾,却又闹不清是因为父母亲的这种实际却市侩的设想盘算,还是因为父母亲对自己的这种深情终久会被他辜负。
田成才提着两条羊后腿回来了,进门就说:“尕寺巷的羊肉比城里的新鲜,价格也比城里贵,一斤七元三角,比城里贵五角。这两个羯羊后腿十九斤,一百三十多元。”把羊腿立在门内一侧,坐下来吃油饼喝奶茶,对只顾埋头吃饭的田健说;“只拿两个羊后腿成不成?要觉得礼轻,出去再买两瓶酒吧?”
田健嚼着油饼说:“你们觉得咋好就咋办,问我做什么?”
田成才瞪圆了眼睛,“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当娘老子的这样做为了啥?问你一句好话,你说你说的是啥话?”
田健把手里奶茶碗放回茶几,放得重了点,茶水闪出碗口,“我咋说你才听着舒坦?我说我的事我个家解决,不用你们掺合,你们非要掺合,想掺合就照你们想的办就是了,还要我咋说?”
噎得田成才张口结舌半句话说不出来。见婆娘给自己使眼色,强忍着把心里上窜的火气压了下去。
吃完饭撤下碗盘,孙雅萍催促男人快换衣裳,换一套展板的外衣。田成才想说不想说地说:“我……的意思是去人家家里求情,两个人就够了,去一大帮人叫人家讨厌哩。你跟健健两个人去,我就别去了。”
“什么去一帮人人家讨厌!三个人能算一大帮吗?你就说你谋着留下来打麻将吧!”
田成才腆着悻笑:“几个人打惯了,我不去,人家三缺一。”
“别说三缺一,就是十缺一你也别想!”孙雅萍的口气尖锐起来,“我看你活到六十活成咒世了!连好歹都不知道!”狠狠地问了一句:“我叫你回来时给承宗打电话,打了没有?”
被老婆当着儿子数落一顿,田成才一脸难堪,“打了,说一会儿就过来。”钻进卧室换衣服。
片刻,三人提了羊腿锁门下楼。步行到约定地点乘伊承宗的出租车去开发区。
以国家级规模打造的西宁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座落在城东区以东平坦开阔的田野上。新型的会展中心,造型别致的管委会大楼,四车道的宽阔马路,以现代理念布局的新型厂区和外表美观的商住写字楼宇,体现着以经济技术为依托,以优良人文环境为前提的新型城镇发展理念。以开阔、明朗、清新、整洁的视觉效果和先进的管理模式吸引外来商家厂家的投资热情和实践,为西宁市的快速发展扮演着先锋的角色。
红色夏利出租车从发达路拐进新风街,停靠在富豪苑小区门外。门卫保安询问后打开电控折叠推拉门,车开进庭院停在a号侧楼。顾老太从民生街一号院搬来开发区富豪苑后,田健在徐总指派下给顾老太家送过东西。此刻从车上下来,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前后两次来这里,两次之间他好象走了一遭地狱,心态灵魂都与前次截然不同,被一种莫名的忿懑和深重的哀伤双重地勒扎和撕扯着。
田成才把提在手里的两条羊腿交给田健,对孙雅萍说:“你俩上去,我给承宗做伴儿等着吧?”他认为去别人家寻求帮助,用不着一家人都去。人多只会招人家烦,又怕孙雅萍不肯,用的是征询的口吻。不料孙雅萍开明地说:“成。我在路上想好了,就我和儿子上去,免得人家烦我们参观团似的。”扯一下怔站在车边的田健,走到单元门前,正巧有人推开电子对讲门出来,田健慌忙扳住门扇与母亲闪身而进。到了四楼,停在深绿色防盗门前,顺一下呼吸,摁响了门铃。
片刻,感觉有人在门扇中央的猫眼向外瞅了一下,问:“找谁?”
“找从民生街一号院搬来的顾老太太。”孙雅萍的声音有点抖,“我们是从民权街来的,姓田,顾老太太认得我儿子。”把站在身侧的田健拉到对准猫眼的位置。
猫眼又暗了一下,“讨厌死了!你走开成不成!?”里边的女人斥责着打开了房门。田健、孙雅萍被几声没有威慑力的狗叫声吸住视线,原来女人在斥责缠绕脚下的京巴狗。
开门的顾老太儿媳妇疑惑地把来客让进门,朝客厅甩一下手。各提一条羊腿的母子两人望着一尘不染明亮的实木地板和豪华的陈设,不知该把膻腻的羊腿放在哪儿,只好笑着对女主人说:“我们给顾老太太买了两条羊腿,叫老人家煮了喝汤补身子。”要把羊腿递给女主人,女主人不接,向一侧的饭厅努一下嘴,“你们买羊腿做什么?家里的冰箱被肉塞得满满的,又都不爱吃肉,放都没地方放。”见京巴狗扑扑跳跳随着孙雅萍往饭厅的墙角放羊腿,喝道:“走开!给你吃肉你不吃,看什么看?”上前佯装要踢京巴,京巴一溜烟进了另一个房间,调身探出脑袋打量来人的举动。
孙雅萍一边搓手一边不无惊羡地打量房里豪华的家俱摆设,忘了说话。田健心里窜着不满的火气,认为母亲不该显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招人家蔑视。用不凉不热的口气问:“顾老太太不在家?”
“你们找她有什么事?”女主人眉眼间透出对客人的厌恶和轻慢,在应该给田健回话的时刻却扭头招呼京巴:“宝宝!又跑哪去了?快出来,张阿姨等着你跟她的喜喜玩耍呢,快出来,等客人走了马上去张阿姨家。”
听出女主人逐客的意思,孙雅萍讪笑着说:“我们来你家里是想求顾老太太……”
话被女主人打断,“我婆婆生病住院了,在省军区野战医院外二科,二十二床,你们去医院见她吧。”说着话蹲下身子抱住在腿下扑跳的京巴。
田健气狠狠地说:“阿妈,走!”转身拉开房门催母亲快走。女主人带搭不理的样子也激恼了孙雅萍,快速跟出房门,却听女主人说:“你们把羊腿拿走吧!家里没地方放也没人吃。”
孙雅萍真想拿走羊腿,却站在门外对女主人说:“把送给你们的礼行再拿走,不是叫你们笑话我们吗!礼行不多也不贵重,你别嫌弃就成哩。”快步下楼。走出楼门忿忿地说“不就是个秘书长婆娘吗!牛皮哄哄的,连点礼貌没有!这如今当了官的人怎么样不说,连他们的婆娘也是满世界圈不下的阵势!真她妈的不是个东西。”扭头狠狠地朝楼门唾了一口唾沫。
出租车不在楼下,没有了的还有田成才。田健用手机与伊承宗通话,回答是:“接到一个老顾客的电话,送这顾客去一个地方,不远,就在城东区,半小时准能回来,在小区门外等我。”
走出富豪苑小区,孙雅萍气不顺,仍在嘟囔着:“早知是这个样子,别说是羊腿,连两根冰棍也不该给他们送。”见田健不无兴灾乐祸地瞅着自己,又说:“要不是顾个家的脸面,真想上楼把两条羊腿拿回来。我买羊腿是恭敬顾老太的。顾老太太住院不在家,白白地便宜了她!”嘟囔着左顾右盼寻找田成才,看见b号楼背阳的草坪一侧一群人看别人搓麻将,田成才也挤在里边,尖声吼了两声:“田成才!田成才!”
田成才应声走回来,不及走到跟前,孙雅萍劈头一句:“我看你离开麻将就不成个人了,什么时候,你心里还牵着麻将。”
田成才愧笑着问:“事情办成了?”
“办成个屁!”把上楼经过学说给丈夫听,“真是不顺,碰上这么个贼婆娘!”
“活该!谁让你们没事找事!”田健火火地加了一句。
老两口喉咙噎噎地盯视儿子,怕他发作不敢指责。落后孙雅萍问男人,“我上去把羊腿要下来拿去医院当面送给顾老太吧?要不去医院还得花钱买礼行,真是的,羊腿白送了。”
“你就别丢人了吧!哪有送了东西再要回来的?”田成才总算捞到机会狠狠地扯了孙雅萍一嘴。
半小时后,伊承宗回来接父子三人。路上,孙雅萍问伊承宗:“你开出租车经见得多,你说,去医院看病人买什么礼物好?”
“无非给病人买点可口的食品水果。你们去看的是个老太太,又要求人家帮助办事,买奶粉蛋糕之类的食品显得没档次。买银耳燕窝虫草之类的补品,体面是体面,价钱太贵,多半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花钱买的是包装。即经济又实惠的是,买一个上档次的果篮,再配一个好的花篮,时髦又花钱不多。要觉得拿不出手,加上一样补品就成了。”
“就照你说的买。”孙雅萍望了一眼儿子,“但要给顾太太说明白,我们先去她家里,拿了两条羊后腿……。”坐在前面的田健从倒车镜里恶恶地看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军区野战医院也在城东区,顺路,几分钟就到了。车停在住院部门外,发现只有一个小卖部,买的全是大杂货。水果是挑拣剩下的,干缩有巴痕,也没有鲜花。便决定由田健乘车去市内买,“快去快回。”孙雅萍在外甥调车时说。
车上路后,伊承宗望一眼脸色阴沉的田健,“表哥,我看你对这事没一点热情,怎么回事?”
“我压根不想再见到秘书长的家里人,可阿大阿妈认为求求顾老太会有结果的。我念惜阿大阿妈为我不顾老脸,才跟上他们,看他们如何折腾。”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声。伊承宗不禁又望一眼田健,田健是从来不叹气的,今天这气叹得让他心里发毛。就说“说到天上地下,阿舅舅母也是为你好,你心里再不愿意,也得随着他们,别叫阿舅舅母寒心。”
田健又叹口气。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田健问:“你说好在楼下等我们。我们下楼却不见你。一个啥样的顾客,非要你大老远回到城里去接送他?”
“是个时常包我车的老顾主,看阵势象是黑道上的,惹不起。他要去联合旅社与人接头取一些货。我同他去过那地方,路熟人也熟,他去那里总要我的车。说我这人靠得住。我估计他是倒卖毒品什么的,我想跟他要点海洛因,这是个机会,就去了。”
田健阴郁的眸子上闪出点惊疑,“你要海洛因作什么?”
“有人老给我找茬儿制造麻烦,还时常白用我的车,用了车也不落个好。我想了个办法,治治他,叫他知道,我伊承宗不是个面团,他想咋捏就咋捏。”
“哦,我明白了。”田健不再追问。
车进市区,就近买了一个由苹果、蜜桔、香蕉、脐橙、龙眼葡萄组合的果篮;一个由康乃馨、金菊、蝴蝶兰、满天星组合的鲜花提篮,一篮鲜鸡蛋,一盒鲜牛奶。回到医院门外,孙雅萍不等车停稳抱怨起来:“我以为你们去了兰州。”
果篮的装饰彩纸的悉索声和鲜花的香气移进孙雅萍怀抱时田健说:“你跟阿大去吧,我在车里等着。”母亲的市侩气和下作实在叫他难以忍受,眼不见为净。
孙雅萍却腾出一只手把田健往车下拽。
田健想甩脱母亲手的刹那顺从了母亲。对今天的事他不抱希望。可下意识里,顾老太生病住院,当秘书长的儿子一定会在床前服侍吧?这是他一睹这位神秘人物尊容的极好机会,于是被母亲轻易地拽进了住院部大楼。
在三楼找到了外二科。一名豆芽一样细嫩的护士把他们三人拦在护士办公室门口,只许进去一人。再三央求也推不倒这位军服上套着白大褂的女人的原则。田健让母亲进去后就寻找溜进去的办法。却见母亲进去的病房走出一个男青年,面色跟戈壁滩出来的石油钻探工没有差异。田健一眼认出竟是他的中学同学谭武。他怎么在这儿?对方迟疑地望了田健两眼也惊诧地问:“你是田健吧?”
田健伸手握住对方粗糙的右手,心想劳改的结果是手上皮肤变成了树皮。
“我来服侍顾老太的。”谭武推回了田健的疑问。
“你服侍顾老太?”田健的疑问被纳闷撑着。
“顾老太老大儿子的媳妇的兄弟是我服刑监狱的监狱长。我阿大求顾老太太说情通关节,把我十二年的刑期改成八年,又改成六年,再改成四年,我又改造得好提前释放了。去顾老太家答谢,听说住院了。儿子儿媳妇上班抽不出身,雇了钟点工倒屎倒尿。阿大说这是报答的机会,让我留下给顾老太打开水喂饭洗脚捶腿。”
田健哦了一声,“花了不少的钱吧?”
“阿大说把他一辈子的积蓄都花光了。”
“出来没找个事儿?”
谭武涩苦笑笑,“人家大学本科毕业生闲着一大堆。我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谁要?去饭馆作传菜杂役什么的,人家嫌我脸面上不光鲜。阿妈说先等着。一个羊嘴下有一把草哩,总有一天草会从地里冒出来的。”
田健发现那个拦阻他的护士被一个病人叫走了,撂下说话的谭武快步向病房走去,到门口就愣住了,母亲跪在顾老太病床前哭诉着。田健心里疼一下,扑上前把双手插进母亲两个腋窝来个旱地拔葱。“阿妈,你这是……”多亏这是一张病床的特护病房,没有外人看他母子的洋相。
躺着打吊针的顾老太等孙雅萍在儿子的鄙视下胡乱擦干眼泪,慈声软调地说:“我一定给儿子说,一定给儿子说。”把目光移在田健脸上,“你们年轻人真不知好歹,有工作不好好地干。”半痛半痒地责怪了几句,拍床沿示意让孙雅萍坐下说话。
孙雅萍把半个屁股挂在顾老太脚边的床沿上,“给你老人家买了两条羯羊后腿,想叫你老人家煮了喝汤汤儿。去家里才知道你住院了,把羊腿放在你家里了……”
顾老太打断孙雅萍的话,“叫你们破费了。”指一下放在桌上的果篮花篮,“又买了这么多东西。等我好了,回家连明昼夜地喝几天羊肉汤汤,不叫你们的好心白费。”儿童般笑了。原来顾老太得了急性胰腺炎,正在消炎止疼,只靠输液维护养份,什么也不准吃,顶多喝两口白菜萝卜熬的淡汤。
一串脚步声渡进两个人来。一个四十多岁,中等个儿,挺胸腆肚,后一个扛着两杠四星的肩章。孙雅萍母子慌忙让出床前位置。两人旁若无人靠近病床,前一个指一下军官对顾老太说:“妈,这位是医院的郝政委。”郝政委便俯声问道:“大妈,这些天我去兰州军区开会,没顾上来看你。我走前给科主任和主治医生都叮嘱了,叫他们给你精心治疗护理。你要觉得那方面做得不好,告诉我,我叫他们改正。”
顾老太笑眯了眼睛,“好好好!医生护士都和自家亲人似的,没说的没说的。到底是军队医院,你们管教的好呵。”
退到门口的田健听着他们的对话,打量两位的背影。在他们直腰转身向顾老太告辞时,田健发现中年人左颈挨着耳垂的地方有个豌豆大小的朱砂痣。心里一激灵,不禁慌张起来。这人他见过,多次去凌绝顶俱乐部消费。每次去都戴着墨镜。可他把他的那颗朱砂痣认准了。原来他就是顾老太当秘书长的儿子。顾老太这个年轻有为的儿子去俱乐部整夜整夜的玩乐,由徐老板安排几个漂亮小姐陪着,那个叫小娇的小姐就是被他包了一年不许别人插足的。那次徐老板把他叫去台球房训话,与徐老板同台打斯诺克的也是他。那时他总戴着墨镜,出入神神秘秘的,估计与小姐们单独戏耍才会摘掉眼镜。此刻,这个以贾老板身份出没俱乐部吃喝玩乐的人近在咫尺站在眼前,倒让田健心虚起来。不敢正眼望一下这个给他安排了工作,让他极想见面致谢的有恩的人。他闹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是怕被秘书长知道他就是被徐老板炒了鱿鱼又被公安局抓进看守所的保安主管;还是怕被顾老太儿子问起来,让母亲知道他挪用公款被骗的底细。田健被这莫名的恐慌逼退到走廊里光线昏暗的角落,等秘书长陪送政委走出病区,才慌恐走回病房对母亲说,“我们走吧。”
孙雅萍不理儿子,殷切地问顾老太,“刚才那人就是你的当秘书长的儿子?”
“就是他,你们等着,等他送政委回来,我就把你儿子的事告诉他,叫他当头对面答应我,给你儿子找个工作。”
拉母亲不动,田健想走脱,不料顾老太儿子回来了。顾老太指着田健对儿子说:“老三,这就是头年帮我抓住抢娃,我叫你安排了工作的小伙子,叫……叫什么名字?”
孙雅萍急忙说:“叫田健。”
听这名字秘书长扭头把田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你就是田健?!”
诚惶诚恐的田健应了一声,声音和双腿都在微微打颤。
“记得上次我介绍你去徐老板的开发公司工作了,怎么,不在那儿干了,想跳糟?”
田健嚅嗫着,望一眼母亲。
孙雅萍错误地领会了儿子的眼神,扑咚一下跪在秘书长面前求告起来,“秘书长,我儿子……”却被田健从身后猛地抱拉起来,恶恶地说:“阿妈,你把个家当人点成不成!凭啥动不动就给人家下跪?!大不了不干工作。走!”把母亲强拽出病房,拽出走廊,孙雅萍挣扎着,哪能挣得开,被拖拽出医院门外才松了手。田健不理会泪眼汪汪的母亲和张慌失措跟出来的父亲,率先钻进伊承宗的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