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窜到二十九度持续一周的高温,被一场雷阵雨浇低了五度。上午十点出门的田成功虽然穿着纯棉短袖衫和化纤面料长裤,也明显体会了凉爽带给人的惬意。走在街上,来往行人和路边摊贩都在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天气,为昨天傍晚那场戏弄了气象预报的罕见的雷阵雨欢呼叫好。天气一年比一年热了,虽然都认为热天比冷天好。可热过头就不那么好过。土生土长的西宁市市民绝少经历连续七八天甚至更长时间二十七八度的气温,使劲嚼冰棒喝冰镇饮料也就成了习惯。按说白露过去了,转眼又该秋分,西宁市地界上不该有这么热的天气,可天爷的脾气古怪起来也是没法的事。就说昨晚那场雨吧,气象台竟没能预报出来。要是误测和错报的是一场洪水而且造成生命财产安全,气象台非挨骂不可。可这场雨对西宁市来说实在是太及时太慷慨。西宁市的人们除了高兴,是顾不上再去报怨气象台的。世上比这大得多的失误多的是,除那少数该着倒霉的,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田成功天上地下的乱想着,走过一排又一排垂挂着布料的摊位。身上是舒坦了,可心里的憋闷还让他难受着。象不小心把一大块热洋芋囫囵咽进了喉咙,那一疙瘩胀热停在心里老是消散不开。
昨天后响,天上还没起乌云的时候,他去卖月饼的铺子取两个留给他和父亲吃的月饼。拿了李翠事先包好的月饼从铺子出来,经过花圈铺门口,脑子转了一下,依他和父亲正常的食量,除早上喝奶茶吃两嘴馍馍,其余两顿都爱吃饭。两个大月饼少说得一星期才能吃完,与其把新鲜的月饼放得干缩甚至长出白毛,不如给堂兄送去一个。便从花圈铺门前拐进去水厕的巷道。平时出于联络感情,旦凡他到街道西端的小饭馆——田壮盘下食府后,这里只卖月饼——办事或者闲转,就顺便到小巷看看据守公共厕所的堂兄堂嫂。往日,这个给天堂巷几百个商户和邻近几座住宅楼住户提供方便的公共水厕,由田成海施秀云两口据守管理,有时把小欢叫来顶替空缺。昨日田成功送去月饼,只田成海一人守着水厕,正饶有兴味地整理堆在小桌上的皱纹巴巴的毛票。见他送来一个月饼,田成海扔开毛票掰下一块饥饥慌慌地吃起来,饿急了的阵势。“你该洗洗手再吃。”田成功被堂兄急迫的吃相惹笑了,“这些毛票经了多少人的手,不干净的。”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田成海急嚼急咽噎得眼仁快要掉出来了。
“看你这吃相,象是几顿没吃饭。”
田成海朝他翻一下眼皮,“昨日中午到现在没吃一口东西。”
“怎么可能!”田成功认为田成海在夸大其词,“田野阿妈不是按顿回家做饭吗?那会一天半不给你送饭来。”
“她病了,两天没来这里。”
“他病了不能作饭,你买着吃不能就成了,几步的路。”水厕往西十几米就是天堂巷市场。买两个烧饼端一碗面条来去只消几分钟。
“这两天上厕所的一个挨着一个。”田成海幸福地微笑着:“天下雨人的屎尿也多了。有些人不自觉,我眼睛绷着还不交钱呢,我能走开吗!”
田成功哼了一声。这堂哥实在是让人不知该怜悯还是该鄙夷。“田野阿妈那儿不受活?不能送饭来,不会是走不成的病?”
田成海瞟着田成功的目光,“谁知道是啥病。”见一人没交钱进了厕所外门,田成海慌忙走出去拦阻收钱。田成功等他回到小房内,“老伴病了你连啥病都不知道,把她一个人撂在家里你能安心吗?”
“有小欢服侍着,我有啥不安心的?”
话不投机,也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位堂兄的为人,田成功离开公厕回家。从那一刻起心里就怅慌起来,让他心神不宁,总好象有什么事要发生。到了傍晚,雨前阵风把街边柳树吹得枝梢乱甩,路面上一点两点显出雨痕的时候,田壮从食府回家,说食府新购进一些鱼虾,他让主厨烧了一条草鱼,炒了一份里肌,送回来让他和爷爷吃晚饭。他忍不住把下午去水厕送月饼的经过说给田壮,着意提到施秀云生病,田成海不痛不痒让他恼火接着心里憋闷的事。田壮说他这两天正想抽空给达达嬷嬷送点吃食过去。食府开张原计划不请长辈吃席,结果三爸三婶前来恭喜吃了宴席,为弥补由此而生的缺憾,他得空就让厨房做几样可口饭菜,送到二爸二婶、娘娘姑父家里,只剩下达达嬷嬷家没送。“正好,明天我俩一起去看看嬷嬷。”儿子有心他当长辈的岂能无义,与儿子约定,今天十点在八号院田野家楼下碰头。
田成功走进八号院,田壮已在楼下,提着叠摞四个一次性饭盒的塑料袋。等父亲走近,把塑料袋提起一点说:“我叫大师傅给嬷嬷做了一份爆炒大虾,一份四喜丸子,一份松仁玉米,挖了一份米饭。”田成功嗯一声,上楼来到田野家门口,敲门,再敲门,没有动静,不禁恐慌起来。不是说小欢在家服侍病人吗?第三次使劲敲了一阵,门才缓慢地拉开,开门的施秀云披着衣裳趿着鞋,蓬枯的花发衬着萎黄的面孔,手扶门扇双腿打颤地支持着。
“嬷嬷你。”田壮慌忙把塑料袋交给父亲,扶抱住施秀云回到小房间。床上堆着被窝,一股捂坏了什么的霉腐气味。田成功父子惊诧不已,去大间开窗户,发现窗户开着,“不是说小欢在服侍你吗?小欢呢?”
“去小区卫生所叫大夫。”比蚊子的声音稍高一点。田成功父子几乎是靠她的口型和自己的直觉听明白了她的话。
“你到底那儿不舒坦?三天时间成了这样子?”回答是断线珠子似的眼泪,伴着因压制哭声而在喉咙里滚动的嘶哑的嚎啕。田成功父子对望一眼,明白其中必有蹊跷。扶助施秀云躺倒,“嬷嬷,你到底怎么了?”
象天爷安排了顶替回答的人,小欢咋咋呼呼地进来了,“房门咋开着?阿妈,房门……”见坐着大伯大哥,笑了,“我当是……”弯腰把施秀云散脱床下的鞋摆放整齐,蹲在床前说:“阿妈,药费交上了,大夫一会会就来,来了就给你把吊针挂上,到后响你身上就会有劲儿了。”是母亲宽慰生病孩子似的语气。田成功父子不禁又对望了一眼。
小欢起身对田成功说:“阿妈身子虚,小房间的窗户不敢开,气味不好。大伯、大哥到外间坐吧。”把两人让到大间,将田壮提来的饭菜提进厨房,出来时一手里提着暖瓶一手里拿两个茶杯。田壮趁小欢倒茶时问:“叫大夫打什么针?”
“阿妈四天没吃饭饿坏了,大夫说补充点营养就好了。多亏我跟田野回来了,要不……。”声音凄楚起来,用手背揩一下眼角,“说不定阿妈已经饿死了。”
田成功父子再一次疑惑地对望一眼,“我越听越糊涂了,昨下午我去水厕看你们,田野阿大说田野阿妈病了,两天没去水厕,家里有你服侍着。听你的话,这两天你不在家里?”
小欢见冲泡的茯茶叶浮在杯口,田成功端起杯子又重新放回茶几,急忙去厨房取来一根筷子,在杯里搅了几下,茶叶茶梗旋转着沉下去,端杯放在田成功手上,说:“田野要去外州县出差,说出差的地方有个好玩的景区,要我同他一起去。我俩去的时候阿妈好好的,在公厕给阿大做伴儿呢。我俩出去一星期回来,阿妈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问阿大,阿大叫我们问阿妈。问阿妈,阿妈啥也不说,只噎声噎气地哭,声音都没有了。把田野惹急了,给阿妈发了一顿脾气,阿妈才把实话说出来。”一五一十地把施秀云讲的事情经过复叙给田成功父子。
田野出差带走小欢的第二天中午,施秀云从水厕出来,去天堂巷菜摊买了两样蔬菜回家做饭。自拍买下水厕经营权,田成海就把铺盖搬来水厕,连明昼夜厮守着这块生钱的宝地。又嫌厕所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处所,安放锅灶炒菜烧饭不成体统,便做出规定:饭回家做。施秀云、田野、小欢也尽量在家里吃饭,而后把田成海的饭送到水厕。好在这座公共水厕是西宁市率先上档次的公共设施,白釉细瓷的墙面蹲坑尿池,黑釉瓷的墙裙洗手台盆,声控冲水系统,又有经营者起居的独立房间。守着亮堂堂的厕室,听着哗哗响的水声,吃馍馍吞面条不会走味。又好在从水厕回家,从家里提了饭菜回厕,不过十来分钟的脚程,提着出锅的面条稀饭到水厕倒在碗里,面条不糊稀饭不凉。加上田成海天生口壮,不奢求辣的香的,只要是五谷做的,都揣着一肚子感恩心情大吞大咽。倒让明眼人看出,据守水厕几月下来,田成海一向刀削似的腮帮竟然有了肉棱。
施秀云提着萝卜白菜走到八号院门口,被后面跟来的一个穿灰布道袍的女人拦住,抱拳作揖,恳恳切切地说,“施主万福,行善给我化点缘吧。”施秀云出门带点小钱只为买生活必需品,两斤萝卜三斤大白菜掏尽了她的口袋,便说:“我有心给你化缘,可身上没钱。”闪身要走,又被女道人拦住,“看你是个善人,化缘随缘,给我们一口水,一嘴饭,也是你的功德。”施秀云觉得再推脱未免显得寡义。眼前这四十上下的女道人五官平和、眉目清俊,为积修功德行脚化缘,身心芳顿,给碗饭是应当的。“走,去我家里让你吃喝。”女道人千好万好地说着,招手叫来另一个女道人。施秀云没料到她有伴儿,可话已出口,不好为多一个人翻悔。引二人入家,让坐。去厨房提暖瓶取馍馍出来,那四十上下的女道人正往小房间探望。见她从厨房出来,念一声阿弥陀佛,说:“我们化缘去过千家万家,家家都是满桌子满柜,尽是尘世的浮财。象你家这般清静的,倒是头一次见。可见你一门心思向善,见的是善缘,行的是善事,心里结的是善果,不把浮世荣华放在心里眼里,是我俩见到的善根最大最深的人。这是老天爷安排我俩同你见面,接受你的善缘善果。”把左肩右斜挎着的灰布敞口方包取下来,将施秀云摆放在茶几上的茶水馍馍推到一头,腾出地方从包里掏出木符经册之类的东西,同时说:“惜你这片善心,我俩给你念一段赐福降平安的经。”
施秀云诚惶诚恐地问道:“你们念经要钱不?要钱就别念了,我可没钱给你们。”
女道人沉下脸说:“你胡说不得!我们给你念的是平安赐福经,你嘴里胡说就不灵验了。”与小几岁的同伴展经册喃喃地念诵起来。片刻,对呆立一边懊悔不已的施秀云说:“你快过来快过来。”施秀云头次经历这样的事,心慌意乱地听女道人说:“我念着念着看见了你们家的运气图。一般人家的运气图是显不出来的。你家里人行善干好运气旺,运气图就明朗朗地显出来了。”对想要询问的施秀云摆摆手,“你先别说话,让我详细看看。”双手捧着经册接近眯缝的眼睛又推开,“你家里没有浮财,可有些沉财哩 ,这些财沉得时间长,阴气太重,把你们家的运气图罩住了,得好好地禳解一下。”说得半信半疑的施秀云忍不住问道:“禳解?不禳解不成吗?”她有点疑心,又怕女道人真的看到了什么对自家不利的东西。
“你别出声!”女道士又对施秀云摆手,“你们的运气图上显出了两个人影,我得看看这是啥人。”一边眯眼扫描经册一边用手指掐算着,笑起来,“我当是出来了两个煞星,原来是你家里的人,是你的阿爷和儿子。”
施秀云好奇大于惊诧,“你看见了我们阿爷儿子?你是咋看见的?”目光落在纸张发黄,密密麻麻排着黑字的经册上,觉得女道人的眼睛大约与正常人不一样的。
“你儿子……儿子是吃皇粮的,岁数在二十七八,超不过三十;你阿爷……整日能听见水声,水不旺,可不停地哗哗地淌着,这水就是你家里的财路,细细的一股……”施秀云越听越觉得奇怪,也就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女道人说:“你家运气图上被阴气罩着的地方有个口子,这是你家里的一个劫数,在你儿子头上,不禳解,你儿子就遇难哩……”
施秀云恐慌起来,“怎么禳解?”
女道士不理会施秀云,对小几岁的女伴说:“你看这个灾难能不能解得开?”
一直不说话的小几岁的女道士阴阳怪气地说:“念惜她的善根。豁出折损我俩的功德,禳解掉吧。”把背在身上的布包取下展开,也是经册、桃木符、朱砂粉之类的东西。一边铺排一边对施秀云说:“取两件你儿子贴身挨肉的衣裳、你儿子的身份证、照片,用干净白布 包严实给我拿出来。”
施秀云着了魔一般言听计从,翻找出一条崭新的白羊肚毛巾,裹住田野的两条棉布背心拿出来说:“身份证、照片都找不见,成不成?”
小几岁的女道人阴阴地说:“我得掐算一下。”装模作样掐着手指喃喃念诵几句:“只能用浮财顶替。把家里的现金、金银首饰什么的都包在里边。”
施秀云不无羞愧地笑了:“你没见我家里的阵势吗,象个有金银首饰的人家不?”
“现钱,现钱也没有?我们只用一用,又不要你的。”小几岁的女道人阴暗的神色中显出了恼火。
“有是有一点,不多。”施秀云把塞在枕头套里的二百七十三元尽数取出来交给女道士,“这是家里这个月的生活费,就剩这些了。”
“包上!”女道人努努嘴示意施秀云自己包进毛巾中。等施秀云把钱夹在两件背心中间重新包住,女道人说,“去,找干净碗端来一碗净水。”
施秀云去厨房找了一个干净宫碗,接一碗自来水出来,女道人往水里洒几粒朱砂,把水碗压在毛巾包上,嘟嘟囔囔地念诵一阵,说:“下午申时才能移开水碗打开布包。不到时间打开就不灵验了。”一人拿一个烧饼边吃边收拾东西。施秀云满怀感激地说:“你俩消停,我给你俩炒个菜……”
四十上下的女道人说:“给你禳解把时间耽误得太久,没工夫消停吃你的菜。”提了布包匆匆离去。
望着自己包好,被女道人用水碗缠住的毛巾包,施秀云想到回家给老伴做饭,却把时间花在这里了。再要做饭送去,等急的老伴准没好话。只拿两个馍馍,三步并做二步回到水厕。
田成海听了施秀云迟回的原因,气急败坏地嚷叫起来:“你咋不拿你的猪脑子想想!哪有道人念阿弥陀佛的!准是遇上骗子了。”连推带搡把施秀云逼出水厕,“还不快回家看去!”
施秀云又是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跑。阿爷的意思她明白,证实受骗快去寻撵那两个女人。双手颤抖着移开水碗打开毛巾包,田野的衬衣全在,唯独少了钱儿!两腿一软险些瘫坐在地上。对惜钱如命的老伴,被骗走二百多元等于在天上扒了个窟隆。踉跄着在院门外东找西寻,哪还有女道人的影子。不得已豁出挨顿毒骂回到水厕。气青了脸的田成海破口大骂:“你的脑子是糨子吗?把半个月的生活费给我追回来便罢,追不回来,你就吃风屙屁去!”
明知男人说的是气话,可悔不过的施秀云凭着这口气不吃不喝,用饥饿来惩罚自己的轻信和无知,也向男人的吝啬不近人情提出抗议,同这个总是叫人烦恼的世界告别。多亏出差的田野回来得及时,发现虚脱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
“啪!”田成功一拳震翻茶杯震麻了拳头。恼怒变成一句诅咒从牙齿间发射出来:“这狗熊 !”一股只有撕打才可能平息的狂怒让田成功跳起来,要去水厕与田成海论理交量。被田壮拉住:“阿大你先忍一忍。这也不能全怪达达,等大夫来了给嬷嬷挂了吊针,再说。”
牛一样喘气的田成功退坐下来,却不知把发抖的手放哪儿好,最后捏住沙发扶手,手指骨节卡啦卡啦地地响起来。小欢收拾震翻的茶杯,取拖布擦尽脚下的水渍,重新端上一杯茶时,田野同社区医务所的大夫护士来了。几个人跟进小房间看大夫给施秀云检查、摸脉、听心肺、肋间腹部叩诊、量血压,等大夫收起听诊器,田壮问:“不要紧吧?”
“饥饿引发的虚脱。不太要紧。”腾出地方让护士输液,对田野说:“暂时别让她吃生冷油腻食物,可以少量喝点稀饭,到后天才能正常进食。”又给护士交待几句,先走了。
小女孩一样袖珍的护士动作敏捷熟练,打了吊针给小欢说明输液中间注意事项,输液完毕拔取针头的要领,收拾器具也走了。田野、田壮尾随去了大间。小欢蹲伏在床边脸对脸地问道:“阿妈,大哥从饭馆给你拿了几样好菜,还有一份米饭,大夫说可以给你喝点稀饭,我把米饭加水煮成稀饭给你喂几嘴吧?”
施秀云伸手抚摸小欢头发,眼眶溢满了泪水。田成功看着心里酸酸的。一个别人家的姑娘,不被田野珍视,也不被田成海两口接受认可,却依然亲女儿般阿妈阿妈叫得亲热,没一丝生分,算得上是田家人的一种福份,可……田成功感慨万千。小欢去了厨房,泪眼凌睁的施秀云对田成功说:“我啥都舍得下,就是舍不下这个姑娘,有我在,田野还能听我一句半句。我要咽了这口气,这姑娘就受难怅哩。”长叹一声又说,“眼看别人家的日子越过越起色,哪一家不是吃是吃的、穿是穿的。唯独我们家,穷成要馍馍了。你说没钱吧,多少有点哩,可就是捏得死死的,花一分象花他的命哩……”
田成功宽慰了几句,退了出来。田壮与田野头对头议论着什么,见田成功从小间出来,收口不说了。田成功有意问了一句:“田野你都看见了,这家里,也只有小欢能把人心拢络住,你俩的事,到底是咋打算的?”
田野笑着反问:“这样不是好好的吗?还要我咋打算?”
田成功严肃了脸色,“听你口气,只谋算这样不阴不阳地过下去?”
田野笑了,“大爸用词不当。你是想说不伦不类吧?黑格尔说过,存在就是道理。我跟小欢都乐意这样过,也不妨碍别人,有什么不可以?”
一句话把田成功问住了。他的经验库里没有反驳这种论调的知识储备。可作为老辈被晚辈将住,脸上挂不住。田壮看穿了父亲的心思,为防止叔侄争讲红脸,把话题扯开了:“田野,你采访报道的韩乙布拉买福利彩票上当受骗的事还有没有下文?你不是追踪报道吗?怎么停下了?”
田野领会田壮岔开话题的用意。也着实不想与满脑子旧观念的长辈谈婚论嫁,便顺着田壮的引渡说起了韩乙布拉。“这次福利彩票由民政厅主管。民政厅是政府职能部门,彩票发行是市场行为。”田野接住田壮点燃后递过去的纸烟,习惯性地把过滤嘴掐一下,吸一口,又说:“一来政府部门不能介入市场运作,二来对市场把握不准,就委托顺风公司发行。据说当时有七八家公司想承办彩票发行,民政主管厅长执意把发行权给了顺风公司。我估计这里边有点暗箱操作嫌疑,几次采访这位主管厅长,他总是以没时间推诿。好不容易说通了厅长接受采访,报社总编找我谈话,说这事就此打住。我问为什么,他说再扯下去,要牵连一些重要人物,不好收场。我说报道连续发表两篇,读者等着下文,就此打住给读者如何交待?总编说这事不是你考虑的,把我写的第三篇报道压住不签发了。”
“哦,原来这样。”田壮起身给父亲和自己添茶,听见小欢在小间里咯咯咯地笑起来。大约施秀云的情绪有了好转。“吃报社饭,受报社管,可一想到韩乙布拉十几万只买两台洗衣机和几个电饭煲什么的,我心里就不顺。老百姓受愚弄,我当记者的怎么能袖手旁观?管又管不进去,真让人窝火。”
田壮望着抖在脚前的烟灰说:“就这国情、就这世道,想开点吧。你管得了初一还能管得了十五?我看了你前面的两篇报道,表面上看,消协的姿态很高,看样子要为消费者讨个说法哩,实际上不过做做样子叫人们看。这样子不做,人们会说消协是吃干饭的。样子做得太真,又会触及一些敏感实质,消协不是自找不自在吗!”
对当今世事找不到发言权的田成功忍不住加了一句:“怪只怪韩乙布拉太贪心,想花十几万就把剩下的几辆汽车都买下来,这样的发财梦太荒唐了。一个卖甜醅的,你会算计的,别人早算计好了。再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里没财,再谋算也是枉然。”
田野对田成功送出微笑,似乎在赞许他敢于发表自己见解的态度,但说出嘴的却是这样的话:“可我还是欣赏韩乙布拉的这种勇气。穆斯林做生意的精明勇气是值得我们学习的。问题在发行彩票的公司欺骗民众,暗箱操作。要不是韩乙布拉,这事就暴露不了。韩乙布拉至少给人们提了个醒。”
“那,韩乙布拉就这么认栽了?”田壮上前把粘在父亲嘴角的一片茶叶摘取下来。
“韩乙布拉听说消协管不了这事,告到区法院了。”
“别说告到区法院,就是告到中法高法又能怎样?田野的报道不让写下去,已经说明问题了,这事最终只会是不了了之。”田壮这么一说,田成功会心地笑一下。“田野田野!”小欢兴奋地从小间出来,“阿妈把一小碗稀饭喝上了。”
小欢的兴奋预示着施秀云的前景。田成功给儿子一个眼色,两人起身要走。田野也起身正色对田成功说:“大爸,麻烦你顺便去水厕转告一下,我想好了,今后阿妈由我瞻养,我的工资再不给他上交了,房子归我们,我也不让阿妈再去水厕给他当佣人。叫他在水厕挣他的钱儿,今后车走车路马走马路,井水不犯河水。”
田成功怔住了,田家人这是怎么啦?妈妈险些寻了无常,儿子又要与大大分家,这不是成心给他出难题吗!一股莫名火气冲上脑门,火火地说:“你张口一个他,闭口一个他,他是谁?有你当后人的这样说话的吗?”等到气喘平顺又说:“老子再不好,总归是你老子!”
田野也火气十足地嚷叫起来:“老子得有个老子的样儿!阿妈又不是成心让别人骗了钱,为二百多元他连阿妈的命不顾了,这样的老子有没有都一样!”听到施秀云在小房间发出凄悲的叫声,田野被小欢拉进了小房间。
田成功也被田壮连拉带推地弄出了房门。走出楼门,田成功身上的抖动才停止,瞪住儿子问:“怪不得我从小房间出来你跟田野说话的溜当里不说了,八成儿是你在跟他商量分家的事?”
田壮嘻皮笑脸地说:“阿大到底是阿大!反正这事你得去给达达说。田家门里除了你,没人想管这样的事!倒不是非要分家,总得叫达达明白这次的事他有责任,要给他点压力。”说着话取出手机看一眼,便撂下父亲,一边接电话一边匆匆地走了。
田成功在原地站了一阵,犹犹豫豫向西行走。田家门里,除去父亲田寿,要数田成海最大。做为小几岁的隔山兄弟,他没资格去指责这位不得人心的老哥。即使自己敢说,田成海也未必能听。可不管不说,由这一老一少随心机胡来,在田家人囫囫囵囵的脸面上扯出个口子,往后落埋怨的,被田家人及亲戚家眷指责的还会是他。看来,以往在田家门里大小事上,自己总以百倍的热情为大家着想,替大家出力,跑前跑后努力在后人们眼前做出表率,赢得了大家的信赖尊崇却同时把自己推在了掌门人的位置。至如今,旦凡田家门里出了头疼棘手的事,田家门里老老少少的眼睛盯的是他,心里指望的是他,暗地里当成笑谈看的也是他。他不想管也由不得自己了,而且只能管好不能管坏。多亏这次是有惊无险。倘或田野、小欢迟来几天,施秀云饿死在家里,施秀云娘家人追究起缘由,折腾个天翻地覆满城风雨,往后田家人拿什么脸在民生街上行走?如此一想,为田家维护规矩、整肃纲纪的使命感和责任心油然而生。决定先去水厕对田成海进行口头讨伐,再把田野试图分家的打算透露给田成海,根据他的反应和态度再商讨对策。
时值上午,民生街原本浓烈的商贸气息被秋日直射的阳光加温,又被嚣闹的市声煊染,组成一股热烘烘的气浪,随着熙来攘往的稠密行人滚动着,弥散着。民生街始终是女人们购物热情的泄洪渠,闲人们排遗无聊的漂流溪,形形色色零散货物的集散码头。铺排在街道两侧各式摊位上的各种商品,从早到晚与无休无止流动的目光进行着对话和交流。艳丽的印花床单花布,新潮的绒线编织衣帽。花里胡俏的金属腰带……袜子伴着剃须刀、胸罩陪着电炉丝、发卡压着裤头、皮鞋守着影碟……这不讲究章法的组合,不入规范的铺排,用杂驳的色谱吸引凡俗的审美意趣,用浅显的情状换取平民化的关注……
往日,无论走过整条街道,还是通过几个铺位,田成功都会被一股莫名的兴奋鼓荡得思绪万千。民生街是西宁市的手腕,触摸这个手腕,就能清晰感知西宁市乃至青海省的心跳。他为踞守着这个手腕而深感自豪。他看惯了这里的杂骏,听熟了这里的嚣闹,也适应了这里的气息,一切都那么亲自自然,具体而真实。可是,当他今天经过这条街道时,感到空前地虚幻起来,象在梦游。闹不清是灵魂脱离躯壳还是躯壳丢失了灵魂。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是那么刺目,那代替摊主叫卖的电喇叭是那样的刺耳,坐守摊位的摊主都垂头丧气昏昏欲睡,在摊位前交错游弋的行人庸倦委琐俗不可耐。他狠劲掐一下大腿,不是做梦。便怀疑自己得了一种怪病,类似感觉错乱的病。如同以往他站在水池边看水里游鱼。而此刻鱼却站在池边看见在水里扑腾。这让他对自己今天的行动产生出疑问。世界上一瞬间翻了个儿。树从天空垂挂下来,水从坑洼流向山顶,寒冬腊月牡丹怒放……他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远的不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不说,单说小欢和田野,放在十数年前准淹死在唾沫里,放在五十年前准被栓上巨石沉入谭底,放在百年前准被凌迟或者五马分尸。可放在眼下是这样的合理。原本应该神圣、庄严的终身大事,如今变得这样随意、马虎;原本应该顶天立地遵守和维持的婚约,如今可以三心二意随心所欲;原本应该自重、视贞操为生命的,如今却死心塌地地接受轻慢和玩弄而无怨无悔。一切不可能发生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而且显得自然而然合情合理。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如果一切都是应该的必须的,那么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了。怪不得刚才田壮说:“田家门里除了你,没人管这样的事。”儿子在暗示他还是在嘲讽他?倘若是暗示,说明连儿子也赞成田野要分家的盘算;倘若是嘲讽,就表示儿子反感他在田家门里充当师爷。他怎样做才会让自己和所有的田家人满意?便感觉胸口胀胀的、闷闷的,迫使他张大嘴急急地呼吸,缓解胸口从内往外的挤压。
想着,双腿已把自己运到了水厕门外。看见田成海与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子撕撕扯扯地争吵着。田成功一激灵,罩住他的那层虚幻的感觉一下子粉碎为气体蒸发了。眼前的一切又变得真真切切。厕室内明亮的白釉瓷砖衬托着两个人扯成一团的黑灰色人影。不可开交的逼真。原来衣衫破旧的中年人内急要入厕,身上没钱被田成海拉住不让入厕。中年人说下次来了补交,田成海说他只管眼前不管下次;中年人说不就五角钱嘛!不交能穷死你!田成海说五角也是钱,你不穷死拿出来呵!引得闲人拥上来观看,而且越拥越多,七嘴八舌地论长道短,有帮着田成海说的,也有帮着中年人说的。田成功退出人堆走开了。这么多人前如果田成海认为他是自家人而寻求他的支援,多丢人呐!走开时,心里忿忿地说,真是长成的骨头生就的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