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秋风过去第三天,一场淫雨接连下了四十八小时,时大时小,没有停息的迹象。这时大时小的秋雨,随着时暗时亮的天光变化。“一黑一亮,石头泡胀”的谚语,在这样的天象中得到证实。好在西宁市别说大街,连那僻背小巷也硬化了路面。加上折叠便利的晴雨伞总被女人们提在手包里,别说连续下雨,就是下油也是不怕的。况且还有四通八达的公交车,出门几步有车站,下车有突出的屋宇廊檐可以躲雨。这场秋雨迫使人们做的,就是加一件羊毛衫抵御阴湿的秋凉。
这天傍晚,田健从家里出来时,雨变小了,起了阵风,雨丝斜斜地击在他的脸上、肩上、手上。他不爱打伞,上中学就不爱打伞。父母亲、哥嫂买进家的折叠伞全是艳艳的色彩,他认为男人打那种花伞有失气度。从民权街二十一号院走到大街中端的公交车站,这点小雨顶多浇湿头发。穿的不是毛料西装而是水洗布休闲茄克衫,淋点雨不是什么坏事。
到处湿漉漉的,人行道彩色方砖被浇洗得清亮怡目,街边楼房的面墙也湿了,排水管哗哗地响着,喷流出来的雨水泛着灰白的泡沫,曲曲弯弯流进道牙下的有铁齿盖的下水口。率先亮起的街灯,徐缓来去的汽车尾灯在湿亮的街面上把倒影拖出奇幻的形状。
近晚,公交车上有许多空座位。田健坐在靠车窗的单排座位上,望着雨日煽情的街景,想着出门前与父母亲的争吵,反省是否有点过火。父母亲要他离开凌绝顶俱乐部,找一份能挣干净钱的工作。他闹不清父母为啥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一年多来,每当发了工资交给父母——不是全部——他们总是眉开眼笑的。尤其母亲,点钱的表情是那么幸福甜蜜。让他不能容忍的是,父母亲竟然给他下了死命令:不从凌绝顶出来,就得尽快娶媳妇。他顶了几句,顶得父亲翻白眼,不轻易流泪的母亲抹起了眼泪。正好到了他上班时间。要不,不知要与父母亲争讲到什么程度。
是谁又是什么事因,让一向不太在乎他的父母亲如此粗暴地在乎起他来?
自田成功从饭馆顾客言语中听到俱乐部内部一些隐情,并给他父母通报情况,要他从俱乐部出来,别挣这种不干净的钱。这事他父母没有告诉他,也没打算告诉他。因为父母知道他是不会听他们的。他们也不想碰他这个硬钉子。可是,田成功一星期后又来他家中。“给田健说了没有?”田成功进门就问。
“还没顾上说。”田成才回话时给孙雅萍使个眼色。“这些日子田健没回家来,没机会说。”
“儿子一星期不回家,你们不心慌?”田成功看见田成才给婆娘使眼色,明白其中有诈,便阴沉了脸色。
“腿长在儿子身上,他不回来,我们有啥办法?”孙雅萍给大伯端来茶杯时说。
“没办法就该放任不管?儿子真要出了什么事,还不是你们娘老子的麻烦?”
“上班的人,能出什么事?八成是单位里忙,没时间回家。”田成才躲着老哥的目光说。
“晚上上班回不了家,白天也回不了家吗?”田成功顿了一下,继续虎着脸说:“我给你们说了,俱乐部那种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叫你们给儿子说,叫他快些出来,一星期了,你们还没打算说,这不是纵容田健吗?”
孙雅萍望了一眼男人,“不是我们不想说,而是我们不敢说。我们的田健你不是不知道,脾气跟火药一样,点不好就炸哩。其实我们早就拐着弯儿问清楚了,俱乐部里分了好几摊。健健只分管俱乐部的安全工作,不干别的事儿。”
“负责嫖客妓女们的安全就够听的了,还需要干别的事儿?”田成功忍不住说出不想直说的话。
“他达达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嫖客妓女的,这种话也不是……”
田成功打断孙雅萍的话,“眼下这难听的话只在你我三个人中间说说。要是等这难听的话在田家门里全说起来,在家属院里全说起来,在民生街上全说起来,我们的老脸往哪儿放?”忍不住加了一句:“当初阿大喝了点酒走岔了路被发廊小姐诓去三百元钱,就有人不依不饶地。如今小辈中有人真地干起这种肮脏事儿,田家门里不依不饶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孙雅萍见田成才偏头望着墙上的挂钟没有说话的意思,气呼呼地说:“你当达达的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就实话实说吧。你的话音儿我听得出来,阿大被发廊的鸡儿们诓骗了钱还是没诓骗钱,我们不依不饶也好,别人不依不饶也好,阿大是个闲人,老了,好歹他个家知道。可我们的田健我俩管不下。要管你来管。你叫他从俱乐部出来,先得给他寻个好的工作,钱儿挣得不比现在的少。我们田健找不上工作闲晃荡了几年,也没见他跟哪个坏人干什么坏事儿。如今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工作,工资挣得多,老板又看得起,你却要叫他别干了。这种话我当娘老子的说不出口,要说,你替我们说。”
田成功没料到弟媳会如此发难,事先又没这样的思想准备,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佯装喝茶,吐茶梗,暗想,自己管这等事是否多余?退一步说,田健即便从俱乐部出来,一时寻不到满意工作又闲游荡起来,罪责又会落在他的头上。可田家人……一想到田家人遇事往往是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缺乏协作精神,除了互相推委就是彼此抱怨。田健的事父母亲都不敢管不想管,他当伯伯的难道该管敢管吗?如此一前一后想了一阵,放缓了语气也放松了表情说:“你们的儿子你们不敢管不想管,我当达达的就那么想管爱管?不就是为了日后别让外人拿尻子看我们田家人吗?既然你们说田健只管安全工作,那就退一步说,得尽快给他说媳妇结婚,有媳妇拴住他,免得日夜与那些人把心混花了。”
田成才、孙雅萍觉得这样说还有点商讨的余地。于是达成共识,催促田健尽快谈对象定婚。
不料又被儿子碰了一鼻子灰。
雨又下大了,被雨刷器刮抹出的边缘清晰的扇形透明窗,在雨刮器刚刚摆过又被雨水冲刷模糊。车窗外,雨幕后面的各色各式霓虹灯妖冶地闪烁着,变幻着,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 印出五颜六色的亮光。大玻璃窗的饭馆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烟酒铺的橱窗,高大陆特产专卖店的橱窗陈列着各式货品,灯光从空隙中流出来,被来往行人的雨伞割裂。咖啡屋靠窗的小桌上,烛光洇濡着昏暗的背景……田健扫视眼前这些熟悉的,不时引他暇思的入夜的街景。心思率先飞进了俱乐部灯火辉煌的大厅,铺着猩红地毯、服务生飘然穿行的走廊。夜色和灯光总能让人的情绪在沉迷和灵醒之间摇摆。而花里胡哨的霓虹灯却像风流寡妇挑情的眼波,让人们对夜生活充满了神往和想象。也许就是这样的前提,俱乐部顾客夜夜爆满。灯光、酒色,女人的胸和腰肢在时间的河床上恣意流淌。由于不停的重复而越来越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在俱乐部里镀上了新的釉色,弥漫着浓烈的滋味。这让靠俱乐部安身立命的田健在这种触摸不到清晰轮廊的生活投影中昏昏欲睡。
挂在腰带上的手机震动起来。田健从手机套中抽出上翻盖abc手机,按绿键贴在耳上,“田健,是我。”徐总的声音。“我已经给总台打了招呼,今晚的‘巴山雨’留给几位重要客人,不再外包,你选派两个得力保安,保证散客和闲杂人员不去‘巴山雨’搅扰。”
“知道了。”不及说完这三个字徐总就挂机了。几乎每天上班前或上班途中,他要接到老板类似的指令。有时只来得及回答一个字:是!一年多的工作,让他有了这样的慨念:对老板的指令,回答要简洁明了,多问多说都是多余的,愚蠢的。按老板的指令或提示把工作做得让老板无懈可击,才是根本。另有一条经验:就是徐总虽然很少出现在俱乐部,但徐总的目光随时能触摸到俱乐部内外每一个角落。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耳朵。所以不但要无条件地服从老板指令,还得极其严慎地做事,才能让老板满意。老板的满意总是从另外一些事体上体现出来:指派他送达机要文件材料;去银行给那几位特殊股东上帐存钱;随同老板去机场接送外埠客商,或者在他不经意时刻领到一个红包。他清楚倘或某一天老板不再派他去银行存钱。不再叫他去机场接送客人或去某合作单位取递文件,或工资外不再有红包到手,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下了公交车紧走几分钟,田健准七点赶到俱乐部。进办公室用毛巾揩干雨水淋湿的头发,推推办公桌吊柜的门扇,没有错动的感觉。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吊柜里放着小铁皮盒子。吊柜原有一个暗锁,他又钉了一个结实的搭扣,挂了一把明锁。起初,他每天要打开两把铁锁看看铁皮盒子。渐渐地,认为这里的安全是可以放心的,不再打开锁子,只推动吊柜门扇,摸摸挂锁,让自己相信安全依旧。
坐下整理桌上杂物,几个保安接班前来办公室脱下便装换上统一的制服。等他们换好衣服要走,对其中一位姓倪的说:“小倪,你出去叫小贺小常来一趟,我有事要交代。”
不到两分钟,小常小贺快步走进办公室,垂手立在办公桌前,毕恭毕敬问道:“田哥,什么事?”
“‘巴山雨’今晚有重要客人,总台也知道,不会安排散客,你俩今晚多留点心,别让闲杂散客去‘巴山雨’打扰。”
“重要客人几时来?从正门进来吗?”小贺问道。
“多余的事你别问!只照我说的办。”田健不知道重要客人几时来怎么来。如果照实说,小贺小常就明白他掌握的情况有限。而他们的明白意味着要轻视他的身份。从隔壁的凌绝顶宾馆酒楼来俱乐部,有一条外人不知道的通道。按以往经验,老板接待的重要客人大多下榻凌绝顶宾馆。在酒楼吃饱喝足后,从这条秘密通道来俱乐部消遣。老板下过死令:俱乐部只有少数高层管理人员知道这条通道,谁要透漏这个秘密,他就留心小命!
小贺小常出去了。
田健冲了一杯速溶雀巢咖啡,现喝太烫,把半张白纸盖在杯口,纸翘了起来,又在上面压了一支圆珠笔。走出办公室开始他每天的例行检查。从一楼转到三楼再从三楼转下来。看见小贺小常在二楼过厅与走廊的交接处站着。从这个位置,可以看清走廊中央‘巴山雨’的门扇,也能有效地引导从一楼上来的散客从‘巴山雨’前经过而防止他们推门张望。田健拍一拍两人的肩膀。要不是规定岗位上不准抽烟,他真想给他两人发一支好烟。
检查完俱乐部内部,田健走出俱乐部正门。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恭立门道的四名保安叉腿背手地立着,目不斜视。停泊在门两侧泊车位上的所有车辆都遮盖了俱乐部特制的牌照。他发现今晚的轿车比往日多而且高级。奔驰、宝马、凯迪拉斯、奥迪。
回到办公室,被热气腾湿的白纸中央塌进杯口,圆珠笔滚在桌上。端杯喝了一口,罗俊男进来了,硬着脖子走到办公桌前,用哀怨中藏着不满的眼神望着田健,欲说不说地等田健主动询问。田健不理睬、自顾品尝咖啡。罗俊男忍不住,开口道:“田哥,算我求你好不好?算我错了好不好?”
“知道错了就好好改正,脱离岗位来办公室说这些没用的话,你的工作谁干?”田健摆手让罗俊男离去。
“我让小顾顶我一会儿,我有个请求,说完就走。”
田健放下咖啡杯,他明白罗俊男要说什么,却又故意问道:“什么请求?”
“请你把我重新换到前厅吧,我求你了,换到前厅,我一定一定好好干,不和……”
田健打断罗俊男的话,“不可能!等你在后厅干出成绩来,肯定你不会再胡来,再考虑能不能把你换到前厅。你至少要在后厅干一年,一年后再说。”甩手让罗俊男回岗位去。
“田哥,我求你了。”
“求我没用!这是你自找的。你自己把事情弄到这种局面,要补救还得靠你自己。再说了,后厅有什么不好?”
这话问住了罗俊男,憋红了脸答不出话来。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田哥,我给你磕三个响头,你就网开一面吧。”咚咚咚地用额头碰着地板。田健厌恶地看他下做,不阻止也不理睬。
碰红了额头的罗俊男哭丧着脸说:“田哥,我给你头都磕了,你就……”
“不可能!”田健斩钉截铁地说着,起身拉住揉膝盖的罗俊男往门外推,“要想保住饭碗,就先去干活,别跟我罗嗦,罗嗦也没用。”
罗俊男鼓起眼睛说,“你推什么推?我又没赖在你这儿。”打开田健推搡的右手,转身要走,被田健撕住肩膀拉转身子,“推你是轻的,再皮犟,我还修理你哩!”用劲一把,罗俊男一个趔趄撞在半启的门扇边上,不禁火起,扑上来要揪打田健,被田健左臂挡开,收右拳猛地捣出去,罗俊男便侧倒下去,田健习惯性地抬脚要踹下去,猛地刹住了肌肉绷紧的右腿。
罗俊男起身用喷火的眼睛瞪住田健:“好!算你狠!我惹不起躲得起。”嘟囔着走了。
田健回到桌后,望着半开的门扇和门外楼梯的镀铬栏杆以及台阶上猩红地毯的边角,后悔自己的莫名发作。罗俊男是俱乐部开张后来俱乐部干保安的,据说是开发公司总会计师介绍来的远房亲戚的小舅子。一米七六的个头,一头自来卷黑发,鸭蛋脸型,五官清秀口齿伶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同伴们时常开玩笑,说他转世时披一张女人皮,准能迷倒一大群男人。因了他的标致仪表,被总台领班安排在前厅总台前,引导来俱乐部的顾客,保障他们在大厅活动期间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一直干得好好的。不料今年春天始,与一位来之欢都的小姐眉来眼去好了起来,被老板觉察,打电话把田健叫到办公室,一边看统计报表一边问田健:“你手下有个叫罗俊男的是不是?”口气火火的。
“嗯,负责前厅。”田健小心地回答。猜测徐总为何是这种态度。
“这小子与一个小姐粘缠了几个月了,你知道不知道?”
田健不回答,只等老板继续发问或训示。他不回答是因为真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就是失职。既然已经失职,辩解更会引起老板的不满。
“什么行当有什么规矩。我们俱乐部的规矩是内部所有人都不能与小姐们亲近,更不能有越轨行为。这是事先讲过的。你们的任务是负责俱乐部内外环境安全和顾客的消费安全。作为保安领班,手下人与小姐粘缠半年竟然没有觉察,你说该怎么办?”问这句话徐总才抬头望了田健一眼,不满的眼神针一样扎疼了田健的自尊心。
“是我失职,我愿接受惩罚。”
徐总翻看报表,片时才说:“你先别给我表态。我把处理权给你,要妥善处理这件事。将后你手下不再出现这类问题,我们既往不咎。要是再出现这类事情,我就拿你是问。回去吧。”
当月田健的工资条上少了六百元的岗位津贴。
恼恨罗俊男的行为让自己 受老板训斥并扣发工资,田健觉得不报复一下心里不得平衡。可老板的“妥善处理”是有话外音的。有公司总会计师这个中介人,他既不能重处又不能束手无策。想来想去,把罗俊男从前厅换到后厅,负责顾客出入卫生间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罗俊男长一副好皮囊,到后厅自然不如前厅风光。这种惩罚比调换工作本身还要让罗俊男难受。果然,在后厅干了不到一周就来求他。可他清楚,虚荣心受到限制的罗俊男一但回到前厅再度风光,难免又要招惹那些水性扬花的小姐侧目弄情。为了保全老板对自己的信任,田健顾不上给罗俊男温情。虽然罗俊男跟他一样,近三十岁才得到一份尽管前景难料 ,却能暂时栓住心思的工作。
田健打开电视。如同零食可让馋嘴女人始终有东西咀嚼,电视能够填充所有无所事事人的空虚。无论在家还是办公室,只有电视能吸引田健注意力。他只看体育节目,尤其是球类和田径比赛。也有他不爱看的体育节目,比如高台跳水和女子自由体操。所有展示女人躯体柔软和曲线的动作他都排斥。起初并没意识到这种欣赏上的偏废出于什么原因。日子久了,渐渐明白,对女人他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他弄不明白是什么因素让他的生命意识中缺失了这种成分。所有与他接触亲近过的男人,无论青年还是临近暮年,都好像离不开女人。他想,这大约与有些人天生不爱抽烟,见了再高档的烟也会无动于衷;有些人天生反感喝酒,哪怕是茅台也不屑望上一眼。而他对女人的反感程度,几乎和有些人反感海洛因一样。出于这种心态,他从没想过谈婚论嫁的事。听到情呀爱的歌曲,看到楼搂抱抱的镜头,他就来气。有时候他也怀疑自己的生命形态是畸形的。可他浑身强健的肌肉和动不动就坚挺起来的尘根又轻易驳倒了他的这种自我怀疑。他得承认,他的生命形成可能遇到了什么强烈因素的影响,使他的生命不但具备了钢铁一样的外形,还具备了岩石一样的内核。这样的生命形态,是发不出水一样的温情和棉花一样的柔意。能生出的只有铁与岩石碰撞出的火花和残屑。如果把他比做一把生铁铸成的大锁,这世上也许有一把打开他锁芯的钥匙,但唯此一把,找到它恐怕是十分地困难。
这样的自我见解和剖析让田健感动不已。就像在绿茵场上狂奔的马拉多纳和在拳击台上飞拳的泰森让他感动一样。此刻,中央五套体育节目正在播放国际气步枪射击比赛。那一声一声的枪响,把他的思绪拉回了几年前盛夏七月野餐的那片林地。
那是个星期天,民生街管区民警阮世仁约请几个同事去野雉沟野餐。因了与田健熟悉又欣赏他的豪饮,约他同往。约请的其余五位全是警校的同学。警校毕业分配工作,阮世仁分到民生街派出所,周刚分在市刑警队,其它三人分配到城郊派出所。周刚开刑警队面包车把众人以及采买备办的生熟食品拉到了野雉沟 。
野雉沟距西宁市二十公里。东西走向的沟谷里,树密草茂 。谷底一条清溪蜿蜒流淌,水声喧哗,鸟啼共鸣。
面包车在林间便道上边走边寻,终于找到了一块理想的向阳平缓干净坡地。众人卸下折叠桌椅,煤气罐灶,锅碗瓢盆。选平整地块支好桌椅。烧水煮肉洗菜。片时,六个下酒凉盘上桌。六人围桌喝起酒来,边喝边聊。只等肉熟。都是二十过头三十不及的阳刚青年,碰杯猜拳几轮下来,三个酒瓶倒地。负责煮肉的周刚端上大盘的手抓扔下几头紫皮大蒜,六人好一顿咀嚼,半扇羊肉几乎告罄。喝了肉汤,撤下碗筷盘盏,重新把盏豪饮。不及晌午,一个个面红耳赤,眼涩舌硬 ,东倒西歪。话语也高一声低一声尖一句钝一句起来。阮世仁手里摇着酒杯说:“公安工作真他妈不是人干的,出力不讨好。”
周刚接口:“你才知道呀?电影电视上演了不少。干公安不是顾不上老婆就是顾不上孩子。好在我没老婆,有老婆麻烦就大了。”
“要老婆做什么?”城西区外派出所的毕升说:“干这工作最好别要老婆,免得壮烈牺牲扔下老婆孩子遭罪。如今的社会这么开放,找个连手,比结婚成家好一百倍。家花没有野花香,把尕连手领到这沟沟里浪一趟,比啥都美。”绕嘴拗舌地说了两句花儿:“尕肉的怀里睡一觉,长把梨儿的味道。”
城东区外派出所的殷怀德说:“你们别抱怨了。”他用摇晃的手指点着阮世仁、周刚,“我们这帮同学里,数你两个运气好,都安排在城区,工作环境、条件样样都比基层派出所好,你们再抱怨,我们就没法活了。”
已有七分醉意的田健听他们斗嘴,插不上话。心想:真他妈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坐着说话腰不疼。有这么好的工作,穿警服戴大盖帽往人伙里一站,牛皮哄哄的,还要什么?真他妈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谁让你死心眼,抠皮?”阮世仁也用摇晃的指头点着殷怀德,“叫你给校长政委送些厚礼,你偏不送,玩你的清高,耍你的正统,现在后悔了吧?可现在后悔晚了。”
“我没你那么滑头,也没你那么卑鄙,为了打通关节,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殷怀德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毕,红着眼仁问阮世仁,“话说到这里,我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牺牲老婆才得到了好安排?”
“你放屁!”阮世仁也嘻嘻哈哈地笑着吞下两杯酒去。
“我是听别人说的,你让老婆买了两张电影票陪校长看电影,看了电影陪校长去歌舞厅跳舞,跳了舞叫校长去你家里睡觉……”
阮世仁脸上挂不住,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杯盘碗盏叮呤当啷跳起来,两个茶杯震下桌面在草坡上滚了几下停住了。“你小子真他……他妈……欠揍!”跳起来扑上前要撕打殷怀德,被毕升抱住,“叫你们少喝少喝,偏不听,喝多了就耍酒疯。”要把阮世仁拉开。阮世仁的眼仁像一粒火炭,“狗日的我请你来喝酒吃肉,你喝……喝了几杯马……马尿就忘了姓啥,那些话是你说的吗?”
周刚从中调解:“都在说惹笑的话,你咋认真起来了?”
“就是,我说的是惹笑的话,他……”殷怀德摇晃着身子要挣开毕升的搂抱,“早知你是这么个挨不起的熊样子,我别说喝你的吃你的,就是跟你对面儿巴屎都划不来。”
阮世仁要扑上前撕打殷怀德,被周刚和田健拉住,阮世仁挣脱田健拉拽的右臂,从腰里抽出手枪,“你狗日的再敢出声,我就一枪把你撂在那儿。”
殷怀德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恫吓?跳着说:“狗日的你敢把枪拿出来。你吓那个吓这个,如今吓到我头上了,有本事开枪,往这儿打。”拍着自己的胸脯。
田健的酒被吓醒了,下意识担心阮世仁气头上克制不住开枪,闯下天大祸事。把阮世仁指向殷怀德的枪往上一推,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阮世仁在那一瞬间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子弹从一棵松树顶上呼啸而过,惊起林中一群乌鸦,在枪声的回响中拍翅远去。
一下子全清醒了,面面相觑呆立在原地。许久,都阴沉着脸坐回桌边,各自斟酒,赌气似的一杯一杯吞着。阮世仁吞了几杯,被枪声吓醒的不过是酒精烧昏的神志,酒力却仍在血液里流奔,这时添进去几杯,再度引发醉胆,嘟囔起来:“我花花……心情花钱……财叫你们出来玩耍,不是叫……叫你们……给我揭短来的。我……我好歹是……是你们老哥,你们吃我喝我还要谝我,我真他妈瞎了眼了……”
田健生怕那几个被再次惹毛,发作起来。急忙把阮世仁拉开饭桌去五六十米远的一棵大树下,扶他坐下,劝他克制。阮世仁靠树嘟囔着,叫骂着,身子泥一样瘫软在厚密的马莲草丛上,死了一般。田健见他的腿伸到草丛一边,脚边有一坨稀牛粪,用力把他的双腿挪到草丛另一侧,由他睡去。
田健只跟阮世仁惯熟,被叫来野游,节外生枝出现这种吓人的插曲,大为扫兴。想过去与那几位继续喝酒,调整气氛,又觉得彼此头次相识,没话好说。靠树坐在阮世仁身边,头里嗡嗡嗡地响着,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被掠过身边的乌鸦的叫声惊醒,发现阮世仁还在呼呼沉睡,由于姿势不好,脸憋得紫红。看那边,几个人正往车上搬放收起来的折叠桌椅。慌忙爬起来走过去问道:“周哥,你们要走?”
“不走呆着干什么?听他说那些屁话?”周刚把钢精锅里的半锅羊汤泼在草地上,见田健楞着,说:“你去把阮世仁叫醒,问他走不走?要不想走,我们先要走了。”
“都是什么狗屁朋友!”田健心里骂着,走到阮世仁睡觉的树下,使劲推醒他,“阮哥,周哥他们要走,把东西都装上车了,我们走吧。”要拉他起来。
阮世仁泥一样瘫软,“为……啥要走?”
田健气呼呼地说:“你们都是什么狗屁关系?喝几杯就六亲不认了。他们要走,问你走还是不走?要不走,他们就要先走了。”
“叫他们滚!滚!”阮世仁使劲喊着,“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我还不能说他们几句?要走就叫他们走吧。”
“我们一块儿走吧。这山沟沟里,没车我俩怎么出去?”
“球!离了猪屎不种韭菜了!开了个破面包,还是公家的车,牛皮球哩!”打开田健要拉扯他的手,“你想走就同他们一起走,别管我,不信我回不了家。”田健没法,回到车边对周刚说:“周哥,你过去劝劝阮哥,给他说几句软话。我们一起走吧。你们开车走了,把阮哥扔在这儿,就是你们的不对。”
周刚犹豫着,殷怀德气狠狠地说:“别管!谁管我跟谁急,了不得从今往后不与他交道了,我们走我们的,惯球下的毛病!”骂骂咧咧上车,催周刚快开车。
田健两难着,却清楚只能等阮世仁酒醒了再说。发动面包车的周刚从车窗内对田健说:“我们先走了,你等他醒来,走出沟口,就有路过的班车。从大通县下来的班车一小时一趟,别太晚了。”开车扬长而去。田健回头见草皮上留了两个盘子,盛着几块羊肉、馍馍、三条黄瓜。还有喝剩的半瓶白酒。田健飞起一脚,把半瓶酒踢出去十几米,碰在松树上成了碎片。
田健心里骂着,不理会醉卧的阮世仁,歪在树荫下抽了几只烟,口渴,走到溪边掬水喝。一丈宽窄的山溪水沁凉甘甜,清澈见底。有一柞长短的小鱼在各色石块之间逆水游动。田健从水底摸一块石头向这群游鱼扔过去,游鱼惊遁而去。片时,又从脚下的草岸底游了出来。田健把手伸进水里往自己踩脚的地方揣摸,原来脚底草皮下面是几块大石头,石头之间有个洞穴。游鱼受惊遁藏洞穴中,而后又游了出来。田健消遣了一阵,看着日已西斜,沟岸上云杉桦树的影子伸到了阮世仁脚边。上前推醒阮世仁。阮世仁虽然醒了,却浑身发软,双腿打颤。田健只得扶他走路,本想让他吃两块羊肉馍馍补充体力,又担心误了时间,把剩肉连盘子扔了,往沟口赶路。
踩着时干时湿松软的草皮,高一脚低一脚走到林外便道,阮世仁的双腿仍旧使不上劲。田健心里抱怨着,尽力扶持他走过坎坷不平的沟谷便道,拐过一个大弯,眼前的路平坦起来。阮世仁说:“我得缓会儿。”就势坐在路边草坎上,苦笑着对田健说:“还是你够朋友。”
田健一肚子懊悔,听阮世仁此话,禁不住说:“你们干公安的平时对老百姓狐假虎威地惯了,喝几两酒连自己人都不认了,真没劲!”
阮世仁惊叫一声,怔住了,失魂落魄地说:“我的枪呢?枪不见了。”手往腰际口袋乱摸着,脸成灰白色。
田健头里嗡的一声,枪丢了可不是耍的。帮着在阮世仁身上乱摸,连在裤带上的手枪套的套盖扣子开着,哪有枪的影子?
“快!快回去。”阮世仁猛地起身,却一下子栽倒在地。早上来只顾玩麻将,只喝了一碗羊肉汤就喝起酒来,酒后闹了一场,这阵已是饥肠辘辘,犯了低血糖毛病,双腿打颤,浑身出虚汗,挣扎走了几步,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田健说:“你这样子怎能回去?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去寻。”拔腿飞也似向野餐地点跑去。
阮世仁在后面催叫:“快!快!”
田健顺着来路边跑边留心路上坑洼地方。十几分钟后跑到那片向阳缓坡地段,先到阮世仁醉卧的地方,谢天谢地!乌黑闪亮的手枪就在马莲草丛中躺着,田健一阵惊喜,多亏这里游人稀少,又发现得及时。要是走出沟口再回来找,非把他的心脏挣破不可。双手握住沉甸甸的手枪,枪上的烧蓝乌沉沉耀人眼目,手感那么沉实那么光滑,一时竟有点爱不释手。小时候他就爱玩玩具手枪,用泥捏,用木头削刻,用铁丝挽出的枪,很惹小朋友们眼热。长大后,见人身佩手枪就要盯住多看几眼,想象自己挎了手枪会是什么模样。认识阮世仁后,有次阮世仁领他到无人地方,教他打了三发子弹。那真是他梦寐以求的快意啊!此刻,他手里有了一把真实的手枪,是朋友疏忽丢失由他找到的枪,要是这把枪……一个念头就从心里冒了出来。田健站在原地想了十几分钟,觉得不妥。走了几步,又觉得回去交给阮世仁,这枪就……突然有了主意。回头走了十几步,暗喜不已,他们从城里提了食品的塑料袋,全在放了煤气罐的地方扔着。他拣几个好的,把枪一层一层裹起来,包裹严实,抬头查看周围的树木,一棵棵云杉拨地入天,树干粗壮,爬不上去。小树容易爬,却不保险。有一棵桦树树干扭曲好爬,树杈上也能放东西,可这是一棵孤树,很远就能看清树杈上有东西放着。这时又觉得产生这样的念头实在是不应该。走了几步,又被手里沉实的感觉迷惑住了。灵机一动,又在外面包了一个塑料袋,拔几根马莲草叶捆扎了几道,走到溪边,塞进他刚才摸过小鱼的那个岸底石洞中。
满头大汗跑回来,对望眼欲穿的阮世仁说:“我把那片地方找遍了,没有,影子都没有。”有意扰乱阮世仁的思绪:“一定是周哥他们怕你再发脾气,从你身上把枪取走了,等回去就知道了。”他明白阮世仁找不到枪是不肯回去的。返回去再寻,分明是徒劳。
果然,阮世仁坚持要回去寻找。田健只得陪他再回到野餐地点,找到太阳落山,也没着落。其间,田健同情阮世仁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坦白,又担心阮世仁再发暴怒,给他下不了台,忍住了。
阮世仁瘫倒在草地上,“天爷,这下该倒大霉了。”
“田哥。”甜脆的叫声在办公室门推开的同时发出,往事的幻影顿时消失,眼前是名叫甜娇的小姐。“田哥,给我点开水。”说话间径直走到办公室一角热水器前,见指示灯显示保温,把水杯伸在龙头下边接水边说:“我常来你这儿要水你不讨厌吧?”
田健盯着电视屏幕,淡淡地笑一下。小姐们来办公室要开水喝不是头次也非小娇一人。他的态度是由她们出入却不与她们搭话。比起来,甜娇来的次数多些。这个爱喝纯净水的瑶洲籍小姐据说来自那里一个偏远山村。每次来,都穿着暴露的衣裤。眼下已入孟秋,外面秋凉袭人,因了俱乐部各处安装空调,恒温,甜娇只穿一件吊带内衣,紧紧地箍住腰胸,两个硬挺的**被挤托起来,显出深深的乳沟。下穿一条雪白超短裙,修长丰润的大腿跟部乍隐乍露。对如此性感的小姐,田健更不想搭理。整天被好色男人们宠着的这些小姐如同罂粟花骨朵,是轻易不能碰的。
田健望着电视机目不斜视,甜娇扫一眼屏幕说:“田哥总是看体育节目,别的节目怎么不看?”
“没兴趣。”田健勉强应答,意在用冷淡逐她尽快出去。
习惯了男人们大起大落情绪戏弄的甜娇并不在意田健的冷落,柔情地贴在办公桌一头说:“田哥,问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田健的鼻孔被一种怪味的香水冲击着,下意识把带滚轮的转椅向后挪动一下。
“今天的‘巴山雨’被人包了,是哪里的老板包的?”
“不清楚。”
“求你告诉我嘛,你是这里的保安总管,怎么会不知道?”
田健生硬地说:“别说真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田哥对我咋是这态度?”
“我对谁都是这态度。”
“对老板也是这态度吗?”
田健被问住了。他明白她说的老板不是指来俱乐部消费的有钱主儿,而是开发公司的徐总经理。在他的冷漠和反复生硬地对答下,仍旧保持着热情的甜娇的纯情中有些无奈的表情,在他心里勾出了几丝恻隐之情,放软语气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刚才总台把小杏小梨小蕉都叫去了,说‘巴山雨’来的老板点名要她们去。我知道,喜欢叫小杏小梨小蕉的老板一定是他,想从你这儿证实一下。”
“证实这有什么用?”
“他把我包了一年,不让我接别的客人,连平台也不让我坐,只让我整天闲呆着,可他三天两头又叫别的小姐。”
“他是谁?”
“是你们徐总最铁的一个生意伙伴。”
“做什么生意的?”田健对几个常来俱乐部消费的买卖人,尤其对其中几位财大气粗挥金如土的老板印象特深。可猜不出今晚包了‘巴山雨’的是哪一个。也是头次听到甜娇被老板包了,不许出台接客的事。
“这样不好吗?总比一天换几个男人好。”他有意让语气中充满讥讽。
“为什么呀!他答应一年给我三万,半年给一次。不让我出台接客,只挣他的三万有啥劲呐!小杏上个月挣了六千。照这样下去,非把我急疯不可。”
“那你出台接客不就成啦?他包了你,不一定天天有时间要你,不要你你就接客,使劲地挣钱,只要你的……”田健想狠狠地刺她一句,话出口的关头忍住了。
甜娇盯住田健看了一阵,说:“不听他的话,他给老板一说,非把我撵出俱乐部不可。”
无意中多说了几句,话中引出老板来,田健警觉起来,又硬了语气说:“再没事了吧?快回你的地方去,我有工作要做。”
甜娇出门时,田健忍不住问了一句:“包你的老板姓啥?”
“姓贾。贾老板。”扭屁股走了。
贾老板?田健有点纳闷,常来俱乐部消遣的那些老板中,没听说有姓贾的。这姓贾的老板是哪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