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五月中旬,田壮用两个晚上时间,把一年来经营的收支流水帐汇总起来,列出一个清单:
总收入:元
总支出:元
其中:工商管理费:864.00元
餐饮业地方税:元
肉油米面调料蔬菜等:元
水电费:元
城管卫生等费:240.00元
帮工工资:元
经营证件年审费:300.00元
各种社会义务捐资:700.00元
其它:450.00元
纯收入:元
看着列出的清单,田壮既高兴又困惑。高兴的是事先对做什么生意,经营前景都没把握,如今总算有了底儿,对自己自谋生路的选择和前景有了更足的自信。困惑的是一年来连明昼夜地忙碌,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可收益与事先估计的存在很大的差距。是自己不善经营,还是这种小生意本身就有局限?照这样的收入,如果不遭遇什么意外,十几年才能挣下一套两厅两室一卫的居房,希望值太小太远。下一步该怎么办?翻来覆去想了半夜,有了一个主意。
这天,伊承新高洁梅要去参加同学的婚礼,声明事后休息半天。田成功及早给田成业打了电话,要孟慧来饭馆帮衬一天。自己也赶早来到饭馆,打扫饭堂擦抹桌椅。收拾清爽,洗手点了三炷香,仰望财神祷祝几句,把香插进香炉。进厨房揭起笼盖,觉得有点不对劲。等把花卷、大饼拣放大瓷盘要盖上布单才反应过来,花卷、大饼都变小了。拿一个花卷掂一掂,再换一个大饼掂掂,手感轻簿 。忍不住,劈口问道:“馍馍是你故意蒸小的?”
从锅里往外捞肉的田壮偏头躲着肉上喷冒的油气,一手铁勺一手铁勾把一团牛肉放在案上,回头对田成功说:“你看出馍馍小了?”
“拿在手里轻飘飘的,这不是断自己的门路吗?”
“忙死忙活挣了一年,才挣了一万过点,不想点办法,驴年马月才把钱儿挣下哩。”
“想什么办法也不能想这种办法!馍馍蒸小,能省下多少成本?可顾客们不满意,就不来吃了,你想过这点没有?”
“爱吃不吃!爱来不来!我们得把握自己的利害。只顾考虑顾客,把馍馍做成足球大才好哩!可那样能成吗?”吹着气从烫手的骨头上撕下软肉,整肉碎肉分放在案上。
“听你口气,你算过大帐了?”田成功说的大帐就是一年来的经营总帐。平时记流水帐他是知道的。儿子算总帐背着他,而且不想告诉他算总帐的结果。对这点他倒不怎么在意。说到底,饭馆是儿子开的,他为扶帮儿子关心饭馆的生意,从没想过操纵儿子的经营。儿子不给他告知汇总结果,显见有点防他的意思。不仅生起气来,板起面孔问道:“算帐的事我咋不知道?”
“我趁晚上睡觉前在饭馆里算的,你怎么知道?”不屑一说的口气。
“一年挣了多少?”
“一万过点。”
“是纯收入还是毛利?”
“纯收入。”
“哦。”田成功见儿子吃一点碎肉尝试味道、软硬,等儿子咽下后说:“这一万多你咋打算的?”
“把锅灶改一下,添买一些餐具,把有裂口裂纹的碗盘换下来,把饭堂地面的瓷砖换成新的。”
“这些花不了一二千,下剩的呢?”
“下剩的存起来,不能有多少花多少。”
“我不是叫你把挣下的钱儿全花掉。我是提醒你,该把借达达的钱还掉,一年多了,说好一年就还的。”
“急啥?达达又没跟着尻子要。再说了,挣下点钱儿就皮不住送出去,万一遇上紧用的事,又得开口向人借吗?”
“借不借那是后话。借达达的钱先得还掉。当日是为你母亲治病借的,说好借一年。到时候不还,让你达达说我们不讲信用。”
“由他说去!许他当达达的向我们要高额利息,不许我们缓他一年半载?”用刀背狠劲砍打牛腿骨。
孟慧风风火火地来了,一脸的热汗,边换衣服边说,:“早起要出门,伟伟大大说昨晚没睡好,早饭想喝醪糟。我说壮壮大大打电话要我早点去饭馆。给你买醪糟,去迟了田壮一个人顾不过来,他说清早巴晨谁去饭馆吃饭?又不是卖早点的。我说你这个爸爸当得够呛!壮壮去年一入冬就卖羊肉泡馍了。他说你这么站着的工夫,不是把醪糟买回来了?我说你想吃就上街自己吃去。他说一夜没睡好,头昏脑胀不想走路,等喝了醪糟睡一觉才能起来。我没法儿,给他买醪糟把时间耽误迟了。”扣好大褂纽扣,把换下来的栗色化纤面料的外套叠好放在柜台里边,动手摘葱剥蒜。
“人一闲下,毛病就出来了。上班时,能这么死气白赖地吗?”田成功感慨了一句。
“只出点懒病还是小事,这些日子脾气大得不成,动不动就给我瞪眼睛……”
田壮打断婶子的话,“到更年期了。”
孟慧笑了,“什么更年期!是故意给人寻茬头儿哩,出门的时候,眼睛明赳赳的,一入家就焉头耷脑地,说浑身没劲儿,想睡觉。更年期综合症的人不会把里外分得这么清吧?”
“会不会得了啥病?得全面检查一下。别以为是更年期综合症把病给耽误了。”田成功在孔秀身上有了教训,不想让家人重复有病大意的错误。
剥葱的孟慧停下手里活儿发起怔来。大伯的话让她警惕起来,会不会真是得了什么病,心烦,又不想说出来,才动不动发脾气的?这么一想,就觉得有些现象与此有关。男人是床上要紧的人,往昔每星期要缠着要一次,有时一星期要来两次。这段日子,估摸有半年了,没再与她纠缠。有次她想要,惹逗了几下,才半死不活地给了她,老半天软塌塌的。但这种话是说不出口的,尤其在大伯侄儿眼前。心里打定主意,动员男人上医院作一次检查。
田成功还想说服儿子给田成海还钱,进来三人要吃羊肉泡馍,只好先招呼顾客。
来吃羊肉泡馍的三个都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一个个腰圆背厚,全留着平头。等饭的工夫,相互逗笑说着荤话。一个说:“看你蔫头耷脑 的样子,昨晚又没干好事吧?”另一个说:“一定去哪儿闯祸了。”第一个又说:“是不是去了站后?”
被问者微笑着,不做声。问急了,说:“站后?那是你们这等人去的地方!我们要去就去有档次的地方,要吃就挑着拣着吃新鲜水色的,哪像你们,饥不择食,甘谷婆都不放过。”
正说笑着,进来一个五十多岁长着一对招风耳的人。是民生街上摆日用电器小摊的摊主。先来的三人认识这人,让坐、让烟,而后那个宽额头的问道:“去哪了?几天没见你出摊。”
招风耳说:“旅游去了。”
“去哪旅游了?”
“新马泰。”
哧!行 呐!几日不见,要刮目相看,去了一趟新马泰。”
三人中留小八字胡的人笑着说:“ 你吹吧!大前日我在五岔路口超市里看见你,领着一个黑脸婆娘买袜子,给她买了一条长筒袜两条短袜,对不对?见你领着那么一个婆娘,怕你不好意思,我没问你。今日给我们吹起牛皮来了。”
招风耳嘿嘿嘿地笑起来,笑完了说:“真去了新马泰,你们不信?大前日去了新日月广场,前日去了马坊路阿舅家,昨日去了泰和小区,不是新马泰是什么?”
四个人挤眉弄眼大笑起来。
孟慧端上四碗用炒锅特烧的优质羊肉粉汤,又用盘子端上四个花卷四个烧饼。说一声请慢用,转身要走,那个宽额头的揪住她袖口问道:“怎么是你端盘子?那个姓高的姑娘呢?不干了?”
“去参加同学的婚礼,我是临时顶替一天。”
“哦。”宽额头低头吃饭。
吃饭中间,四个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笑起来。招风耳问宽额头,“昨晚去哪儿享福去了?”
“去‘凌绝顶俱乐部’耍了半夜。”宽额头边嚼边说,虽然含混不清,却引起了柜台内田成功的留意。
“泡妞了吧?”另一个问。
“去了就为泡妞,不泡妞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宽额头说话间唾掉一点碎骨头。
“怎么样?那里的妞怎么样?”招风耳眼睛明亮起来,如同馋肉的猫儿。
“听人说来了两个‘金丝猫’,我不信,就去见识见识。”
“金丝猫?什么是金丝猫?”小八字胡发问时眼里闪出疑惑的光。
“说你土,你还不承认,连什么是金丝猫都不知道。”咽下口里的羊肉,“是两个从俄罗斯来的洋妞。”
“你吹吧!”招风耳笑起来,“洋妞是你泡的?不把你掉进去才怪哩。”
小八字胡色迷迷地问道:“洋妞的奶头大吧?要是你伤风了,把脸捂进两个大奶头槽槽潮汗还成哩。干,你就是窑洞门里甩条子吧?”大笑起来。其余三人也跟着大笑。
宽额头严肃了脸色说:“洋妞也是人,不是大洋马,没那么可怕,不信,你试试去?”
“多少钱?跟洋妞打炮多少钱?”招风耳颧骨潮红潮红地等待回答。
“去那儿,你少说得揣上几千块,没几千别去!”
“你花了多少?”
“这个不能说,保密!你们嘴不牢,万一传到老婆耳朵里,就有好看的了。”
“听说那里边江浙一带的小姐都是十七八岁的嫩货,是不是?”
宽额头又得意地笑起来,“你去一两次不就知道了?舍不得钱儿,又想风流,像你这样的主儿,只能看个‘新马泰’。”
这些话,站在柜台内的田成功听得一清二楚。心想,他们说的“凌绝顶俱乐部”会不会就是田健上班的地方?
四人吃饭完毕,小八字胡抢先付帐。四碗优质粉汤和四个大饼,田成功要收二十二元。小八字胡说:“不对吧?你凭啥要多收我六块?”
田成功反问:“你们要的不是优质粉汤吗?”
“要的是优质的,可端上来的不是优质的。优质粉汤碗里有七八片肉,今儿端上来的只有三四点碎肉,汤也不肥,我能按优质交钱?”
宽额头说:“馍馍也变小了,你们是不是挣不上钱儿,开始宰客了?”
田成功自知理亏,不敢争讲,收小八字胡十六块钱。四人要走,田成功问了一句:“几位,你们刚才说的那个什么俱乐部是不是胜利路上的那个?”
招风耳怔一下,“怎么?你也想去见识见识金丝猫?”浪声笑起来。
田成功忍住恼怒,“我只是问问。”
宽额头说:“就是稻香路上的那一家,那里的玩艺多的是,老年人也可以去。”四个人相随而去。
田成功怔了一阵,站在厨房门口对正在揉面的田壮说:“听见顾客提意见了吧?”
田壮停住手里活儿,“什么意见?”
“说端上的不是优质粉汤。今儿你把肉放少了?”
“不这样,挣死也挣不下钱儿。”
田成功想与儿子理论几句,碍着孟慧,忍住要说的话,改口道:“明日你把那一万元准备好,我得拿去还给你达达。”
田壮脸上走了颜色,“都像穷极了,见几个钱就摸不着高低了。我给你说了,这钱得存下来,还帐的钱日后再凑。”
“不成!”田成功声色俱厉地说:“这钱是我张口向你达达借的,答应一年内还,如今已过了一年,我得说话算话。明天一定把钱给我!等日后你们自己借了别人的钱,想还不想还由你们,这次得依我说的办!”就觉得胸口胀胀的,气也短促起来,不禁用巴掌在左胸口压按了几下,深呼吸几次,胸闷才得到缓解。
当晚,田成功给女儿打电话,说明田壮饭馆一年的经营结果,表明自己还帐的决心,叫田英给田壮打电话晓以利害,防止田壮耍赖。
这日,田成功过了七点才往饭馆走。银行九点上班,等从金库提来现金,十点才正式营业。他得给儿子取钱的时间。经过花圈铺,见万花花正往门外摆放做好的花圈,不禁止步问道:“近来生意好吧?”
“卖冷货的,好不到哪里。你呢?还在饭馆里给儿子打工呐?”
“闲人,多做点活儿有好处。这一向咋不见你来饭馆吃饭了?”
万花花盯住田成功欲说不说地犹豫了一阵,说:“你把话问到这儿,我就得说说,有天我去吃干拌拉面,觉得味道不比从前,给你儿子说了一句。不承想他吊着脸问我:‘以前是什么味道?现今是什么味道?’你说,他这么问我,我还说啥哩?就说:‘好了好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我是觉得常来你这儿吃饭,惯了,把你当成个家的人,心里有点想法就说了出来,听不听在你。’自那天起,我就不想再去看你儿子的脸色。这街上卖吃食的多,我干吗认准一个地方不挪窝儿?”
田成功替儿子开脱了几句,走开了。心里不免沉重起来。
走进饭馆,一张桌上围着五个人正在吃炒面片。另一张桌上放着吃过的碗盘,高洁梅正在收拾。田成功径直往厨房走,听见了田英的声音:“阿大!”回头,看清靠窗背光坐着的是田英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子,“我心想着事儿,没见你坐在这里。”
田英站起来说:“想什么事儿?叫你连个家的丫头也看不见了?”指一下身边的女子,“这是小宁单位上的小辛。”
“哦。”田成功向小辛点头致意。这是个中等偏小微胖,面容和善的女人。问田英:“给你哥哥说没说还帐的事?”
“还没顾得说。”田英把父亲拉出饭馆后,低声说:“小辛是离过婚的,今年三十岁,没小孩,我叫来让阿哥看看,要能看上,让他俩谈。”
田成功说:“难为你老想着哥哥的事。可我看,你哥哥看不上的。”他清楚,不比邱慧敏长得好,田壮是不入眼的。
正在剔肉的田壮见父亲和妹子走进来,认为是父亲叫来说客说服他给还帐的,心里不自在,自顾埋头剔肉不理睬父亲妹子。
“阿哥,当了一年老板就牛起来了,妹子来了看都不看一眼,我可不是来蹭饭的。”走到田壮身边,如此这般说明来意。
“我不看!看也是白看!挣下几个钱儿放不住,看下也是白看!”一肚子情绪全从语气中显露出来。
“阿哥你这是狗咬吕洞宾,我为你想的好心,你咋这态度?看不看由你,可你好话不能好说吗?”
田壮用剔肉尖刀刀面拍着从骨头上剥离一半的精肉:“我忙糊涂了,说不来好话。”瞟一眼田成功,“有没有邱慧敏好看?”
“有没有,你出去看一眼不就清楚了?”硬拉田壮往外走,田壮勉强跟出厨房,打眼一看,转身返回厨房对田英说:“别再折磨我了,快把那女子叫走吧。”
“阿哥,你要这样,将后我再不管你这屁事了!一个邱慧敏把你的心堵死了。你说实话,是不是想与邱慧敏复婚?”
“没有的事!我就那么不值钱?我非找个比她好的。你们要介绍,先把人看中了再来叫我。像今天这个,哼!”没了下文。
田成功忍不住说:“你先把个家掂量掂量!”他认为单从面相上看,田英领来的女子是个好女子。
“我早把个家掂量了,没死没活忙了一年,好不容易挣下几个钱儿,由不得我做主,我还指望什么?”
昨晚接了父亲电话,田英口头上答应说服哥哥,心里却自有主张。做为出嫁了的姑娘,这种事少言为好。何况田成海实在叫人反感,对这样的人,讲什么信用。此刻说起来,觉得不表明态度又对不起父亲,便说:“说起钱的事,我认为借别人的钱迟早得还,迟还不如早还。不还,让阿大为难!达达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把钱儿看得比命还重。当初能借出来,全凭阿大的面子。过时不还,将后再有急事向达达借钱就难张口了。”
“我没说不还,我是说往后推一推。还给达达也是存起来。等我再挣下一半万再还,少不了他的。”
“不成!”田成功火了,“这事我说定了,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你只拿出一万五的本金,利息我给你出。”
田英笑了,“听你说话,你出我出的,好像不是一家人。”给田壮使个眼色,对父亲说:“既然哥哥看不上小辛,我得与小辛回去了,她只请了半天假。”同小辛离去。
“钱拿来没?”田成功问得虎声虎气。
田壮从衣袋取出一张存单扔在案板一角。
“咋不把现钱取出来?”
“我哪有时间?要取你去取。”
“哪个银行?”
“工商银行。”
“我问的是哪个工商银行?”
“人家是联网的。”没有多余的话。
田成功拿了存单,心口胀胀地来到最近的工商银行南大街营业所。营业员看了存单,“存的是一年定期,不到一个月怎么要取?”审度田成功神情。
“有急事要用。”
“叫啥名字?”
“田成功。”
“存单上打的是田壮,是你什么人?”
“是我儿子。”
“把你儿子和你的身份证拿来。”把存单扔出窗口。
田成功气自己匆忙着急忘了这个茬儿,左胸部又憋闷起来,逼他张嘴喘了几下。回到饭馆没好气地说:“你是成心抓弄我是不是?”
“是你着急,能怪我吗?”把身份证给了父亲。走出饭馆,田壮突然想起还有密码,慌忙撵出饭馆把密码告诉了父亲。
田成功从银行取出一万五千元,回家把自己一年来节省的退休费凑了三千。想到自己少吃少穿省下的钱就要属于别人,有点心疼,便认为田成海要的利息确实太高。当时只为孔秀看病,没想别的。如今才明白,一万五千元一年时间搭进三千元利息亏大了。可说下的话堵下的坝,翻悔也晚了。
田成海住院两个月,在家休养半月,又我行我素继续拣拾废品,对田家人的规劝讥笑仍旧不理不睬。只做了一个让步:不再让施秀云买烧饼。这其实是迫于一种压力才停手的。他为啤酒瓶滑倒住院,把他拣拾废品的行为无形中扩散出去。那些惯常买他烧饼的顾主街坊,心里有了一个障碍:拣了废品又做烧饼,洗手不洗手? 作坊到底是做烧饼还是堆放破烂?没人再肯买他的烧饼,害得老两口啃了两星期干饼。这才下决心放弃这宗借用税收盲区的投机小生意。
时值正午,田成功来到田成海家门外,听见房里有人哭泣,十分伤心,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听不出是谁的哭声。敲开门,施秀云一脸 懊丧,他也怔住了,那个叫小欢的姑娘跪在当地哭泣,沙发上坐着田成海。
“怎么回事?咋叫人家姑娘跪着?”田成功纳闷着问道。
“是她自己给我们下跪的,硬拉也拉不起来,非要我们答应收她作做田野的媳妇,才肯起来。
田成海住院期间,小欢的勤快活泛也让田成功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认为田成海两口遇上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姑娘真是造化。后来听说小欢一厢情愿死追田野不放,暗里替姑娘抱不平,恼恨田野的花心。此刻见小欢这样,便对小欢说:“姑娘,有话你站起来说,别这么跪着,我们都是有了岁数的人,禁不起你的跪。起来,有话起来说。”
小欢只是哭,不肯起来。
田成海忿忿地说:“你不起来你就跪着,反正不是我们要你下跪的。田野为啥看不上你,我们不清楚。我们不同意田野娶你当媳妇,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你个家该知道,我们不便往明里说。你这么逼我们,我只好说白了。我们田家是老家庭,儿女娶媳妇出嫁,有一套规矩。对你的脾气、勤快,我们都没说头;你没有正式工作,我们也不在乎;可你……你是破了身子的,我儿子怎能娶个破了身子的媳妇?”
这话让田成功吃惊,把惊疑的目光对准田成海眼睛,人家姑娘破没破身子,他怎么知道?
哭泣的小欢止住哭声,哽咽着说:“我承认我破了身子,可我的身子是田野破的,我不嫁他嫁谁?反正我要跟他,给他做老婆……”
田成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施秀云叫进小房间问道:“是田野告诉你们他与姑娘发生过关系?”
“不是。是我们试出来的。”施秀云把检试的方法过程说给田成功听。
田成功头次听到这种事体,忍俊不住笑出声来,“从哪儿听来这种荒唐的办法?灵不灵?别把人家姑娘冤枉了。”
这时,听见大间里田成海对小欢说:“我问过儿子,他说他没跟你发生过那种关系。”
小欢又哭出声来,抽抽泣泣地说:“我要是说了虚话,天打五雷轰。”
田成海说:“就算是我儿子破了你的身子,可你一个姑娘家,没确定关系,没订婚,就让我儿子沾你身子,说明你是个不检点、不稳当的姑娘。我们田家不娶你这样不检点不稳当的姑娘当媳妇……”
小欢的哭声更响更悲。
田成功觉得这事不能这么简单地对待。如果小欢真是被田野破了身子,田野就不能摆脱干系,他也不能容忍姑娘被田野勾诱又无情地抛弃。走出小间对田成海说:“我看这事得有田野来解决,你打电话把田野叫来。”田成功打定主意为小欢主持公道。
“叫田野做什么?反正我老两口态度是坚决的。田野答应娶她,我俩也不答应。再说了,到底是我儿子勾诱了她还是她勾诱了我儿子?”
田成功生硬地说:“谁勾诱谁这话你说了也不算数!一切都得由田野说明白。走!我俩打电话叫田野来。田野来了再说。”
田成海只好听从兄弟建议。小欢常跪不起,意在迫使他老两口松口。他坚持下去,惹出麻烦,儿子回头又得埋怨他。叫来田野,至少暂时可以把小欢哄出家去。
出门前田成功把带来的钱还给田成海,说了些为拖迟时间致歉的话。等田成海把钱点了两遍收起来,要回当初写的字据,打算撕掉,转念装进口袋。同田成海来到院外,用公用电话拨通田野手机。田野声称正在赶写一篇急稿,来不了,说:“小欢想跪就让她跪着,别怕,不会有事的,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
叫不来田野,田成功的清官角色无法扮演,转身要回家,被田成海撕住衣袖,“你打了电话,把电话费交上。”
“你连几角电话费出不起?”田成功不禁起火。
“是你要打电话的,就得由你交。”
田成功掏出五角钱扔给电话机主人,转身走开了。听见背后电话机主人的讥笑声,不知在讥笑田成海还是在讥笑他。
田成功心想,回家无事可做,不如趁此空闲去老三家。从民生街和民权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拐向北行,迎面走来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年少的扶着年老的。年老的五十岁上下,脸色萎黄,吃力地迈着步子,大约要去看病或看了病回家。田成功油然想起逝去的孔秀,心里顿时胀满了酸楚。田壮开饭馆后忙,让他淡忘了孔秀去世留给他的那些酸楚记忆,没工夫咀嚼孤寂的滋味。可那些逝去的往事,常常从孔秀使用过的一根针,一个木梳,一个纽扣上重新显现出来,让他无法从往事中心安理得地走出来。面对纷繁的生活,也让他常常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比逝去更有意义。可人的这口气不断,就得一天一天把日子推下去,就得被那无形的力量操纵着,去做那些自以为必须要做,却在别人眼里无足轻重的繁杂琐事。比如田野与小欢的事,他当隔山爸爸的,不管不应该,管了好像也不该。难道人的一生就是在这种该与不该的矛盾转换中体现着它的意义?怪不得人们常常要用遁入空门的消极办法来躲避生活。
老三家没人。对门也没人。田成功只好下楼回到院里,见一个坐马扎的老人在楼角阴影处纳凉,上前询问,老汉说:“你问的人是这院里的吗?”
“是五号楼二单元的,姓田。”
“院里住户多,见面面熟,背过了说不上谁是谁。你去七号楼后边那一排平房看看。那里有两间活动室,是不是在那里打牌。”
田成功找到活动室,田成才果然在里边打麻将,一脸的急躁,满头的热汗。田成功站在身边,田成才发现是哥哥,“有急事吧?”问话间给老哥飞一个眼语。
田成功没有领会,见兄弟手忙脚乱地抓牌理牌出牌,吃不住弥漫的烟味汗味喧哗,“我在门外等你。”退出活动室。这是里外两间的房子,外间摆着四张牌桌,从隔门看,里间挤放着五张牌桌。这桌人的脊背挨者那桌人的肩膀。田成功走出来想,在这种环境里消闲,与其说在养老,不如说在寻病。
等了一阵,不见田成才出来,田成功在门外喊了一声,田成才在里边高声应道:“是不是有急事?要有急事我就撂下不打了。”
本不是急事,却恼火兄弟这种态度,狠声狠气地说:“急事!能不能快点?”
哗啦啦响声后,田成才出来了,喘着粗气擦汗,把田成功拉到一边说:“给你使眼色的意思是叫你硬把我叫出来,你却没明白。”
“不想打就出来,用得着耍心眼吗?”
“你知道什么?没人替换扔下牌走掉,日后没人伙你。得等到有人替换才能下来。”顿一下又说:“多亏你来了,今天坐了个倒霉的位子,输惨了。”
“输了多少?”
“八十五元。”
“咋输这么多?活动室不是不让耍钱吗?”
“今早起我从家里出来,就剩这一桌三缺一。他们三个都坐好了,留下这个位子等人。院里打麻将的都说这一桌上这个位子不好,谁坐这个位子谁就输钱。我本不想打,又觉得孙雅萍不在家,我一个人呆着无聊,也想试试这位子是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吉利。坐上打了十几圈,只平糊两把。”
“军军奶奶去哪了?”
“她娘家有个党家侄儿跑摩的,前日早上出门再没回来。昨日有人打电话报案,说在大寺沟发现一具死尸。公安局查现场,从死人口袋找出一张发票,三查两查查出是她侄子,被人抢走摩托车打死扔在沟里。她这个党家哥哥多少年没走动。这次死了人,通知她务必去一趟,她就去了。得三天才能回来。”
“我说呢,要不你敢这么多的输钱!”田成功以老大的口吻说:“整日泡在麻将桌上,不能干点别的?”
“干啥?连年轻人都找不到工作,一个一个闲浪着,哪有我干的事儿?”
这种话说下去不会有结果。田成功把话转入正题:“田健最近工作得如何?”
“看样子挺好的,人比先前精神,也懂事了。”
“他上班的地方是不是五四大街上的‘凌绝顶俱乐部’?”
“就是,他说那儿的老板很器重他。”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俱乐部能是什么地方?吃喝玩乐的地方。”
“单单吃喝玩乐就好了。今早饭馆来了几个吃饭的,吃饭中间唧唧咕咕说的话,全被我听进耳朵里。那里还提供……提供女人的服务,这你知道不知道?”
“没听说啊,你的意思是那里头有卖淫的?”
“我听那几个吃饭的说了,才过来详细问一下的。”
“不会吧?田健说,俱乐部开张那天,省市大头头都参加了剪彩。这样的地方哪敢做那种生意?”
“但愿他们是瞎说,可我心里隐儿着。你等田健回来问清楚,真要有卖淫的,岂不跟旧社会的窑子一样?在那里当保安,不就是在窑子里当差吗?这可是给我们田家人脸上抹黑的事。叫田健别再去那里上班了。那种地方,迟早弄出事情来,叫街坊邻居亲戚陆眷知道,我们的老脸往哪儿放?”
“你的话没错。”田成才给老哥添茶,放下暖瓶说:“田健晃荡了几年,我们终日抱怨他游手好闲不找事儿做,如今总算有了一份工作,工资挣得也多,老板又看得起,我们却要叫他别干,这话我是说不出来,说出来田健也不听。”
田成功听清了兄弟话里的话,毫不含糊地说:“不听也得听!光图钱挣得多,工作清闲舒坦,可干的事儿放不到台面上来,叫人听了指脊梁骨,啐唾沫,把人格丢光了,挣下个金山银山也是枉然。一定要把话说到头里。他听则已,不听,我来给他说。田家门里后人不许挣这不干不净的钱儿。”
田成才想了一阵,“等他阿妈跑完丧事从娘家回来,跟她商量一下,听听她的意见再说吧?”
田成功眼瞪着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