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明后,谷雨前,西宁市已是柳丝布荫,桃杏绽蕾。庭院内,亮黄的连翘和艳粉的碧桃绽放新颜,引惹得太阳也多情起来,在它的光芒中添加了催人亢奋又令人困倦的成份。这种阳光布洒在田寿身上,暖洋洋地渗进肌肤,筋骨便有了活络的动向。整整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他的筋骨硬沉得让他不断地诅咒“人老了真是没意思。”接连几天,他做梦回到了当年的田家大院。那座把他从孩提催成壮年又推进了成年的四合老院,那座旮旯角落里藏着他大半生记忆的宅院,总是趁他困顿和假寐的时候浮显在他的意识里,让他在那些向阳或阴湿的角角落落搜寻往昔光阴的痕迹。可那些痕迹总是模模糊糊的,空气一样浸泡着他却又抓不住一丝一缕。感觉中像块玻璃可以抓在手里,实际上像雾水一样无法提起来。那些把手指能沾湿的水气,在他举手的瞬间就挥发而去了。这样的睡梦反复了几次,他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无形的招唤,不去看看那拆得只剩下三间破屋的老宅,他心里不会安然。这跟上坟的日子到来,总要梦见亡人一样,只要烧送了纸钱,这种梦就没有了。
傍着天地福利特殊学校的围墙,田寿高一脚低一脚走过满是浮土的巷道。巷道西边,临时砖墙围住的,就是民生街市场改扩建施工工地。挖掘机的巨臂轰隆隆地起伏转动着,把掘斗里的沙土倒入桔红色大轮胎的翻斗车厢,飞扬的灰尘在围墙上积了厚厚一层,没勾灰缝的砖块间隙也积着尘土。田寿加强步伐走过这段弥漫着灰尘的巷道,来到福利特殊学校宿舍楼后边三间孤零零的田宅旧房前面,发现一个人站在门侧抽烟,一个人正在戳弄门上的锁子。田寿心里紧一下,止步细看,没错,背朝他的那人一手握着挂锁,一手拿东西往锁芯里捅着,抽烟人望着他,满不在乎地吐着烟气。田寿想回头走开,不论是小偷还是别的什么人,他要制止注定没有好果子吃。可房子是田家产业,借给别人做仓库存放货物,他怎能视而不见临阵逃离?正想质问,却见捅锁人扭头与抽烟人说话,原来是街口修锁子的老谭。
原来,租借房子的浙江人要把铺堂一些买剩的残次箱包放进库房却找不到库房的钥匙,叫来修锁人老谭开锁。捣鼓了大约一支烟工夫,锁子打开了。老谭愧笑着对浙江人和田寿说:“早几年,这种锁子难不住我。如今不知是手笨了还是锁子好了,开一个锁子不容易。”顿一下,又对浙江人说:“锁子用不成了,你得换一把新的。”转身要走,浙江人掏出十元钱,“给你。”老谭愧笑着说:“锁子弄坏了,不该收你的钱,可我把工夫耽搁在这里,铺上的生意就错过了,这钱我还得收下。”捏了钱,拖着那条木棍一样的硬腿一歪一歪地走了。
田寿尾随浙江人走进老屋,表情肃然起来。在拆迁中侥幸留下的三间田宅老屋,因前面七层宿舍楼和后面残留的一段古城墙遮蔽,常年不见阳光。又久不住人,一房子阴湿的土腥气和霉味。堂屋靠上墙放着些残次箱包,拆开的包装木料。左隔间里摆放着头年发运上来、因款式质量欠佳而滞销的箱包。右隔间只有一张单人木板床,别无它物。浙江人里外看了几眼,见田寿也跟出跟进地看着,不禁问道:“田大爷今天怎么想到来这里看看?”
“近日做梦老梦见田家老院,就转过来看看。”要出屋,被浙江人拉住:“你老要有空,替我看一眼,我去外边买一把锁子,十分钟就回来。”不等田寿应答,快步走了。
田寿孤身站在堂屋地上,有关老院老屋的所有片断记忆纠集成团,如同一江潮水要从一个针眼里喷涌而过,却因受阻而飞溅得轻雪薄雾一般,混浊了他的意识。但同时又感觉到一种空前的充实和安祥。这是他生命之根萌芽成长之地,是田家血脉的泉眼。他不知道更远的事,但他知道,田家这棵大树是从他的举人爷爷置了这个宅院后发达繁茂起来的。这里的地脉适宜田家的人气。他这株行将枯槁的老枝,因为感知了这里特殊的地脉,才有了这空前的充实和安祥吧。如此一想,那个游移在他心中很久的念头顿时固定了下来。
浙江人捏着一把铁包锁回来,锁了门,两人往外走的时候田寿问:“我看你占着我们三间房子却没放多少东西,买卖不好吗?”
“房子潮湿,好东西不能放,只能放一些买不出去的残次品。新近发运上来的箱包都挤堆在铺子里。”
“没想找一个好点的房子?”
“条件好的房子租金太高。也没这房子便利,暂时这样吧。怎么?你们需要这房子?”
“我随口问问。”
与浙江人在巷口分手,田寿直奔四号院老大儿子家。
开门的田壮见门外站着爷爷,退后一步冲大间喊了一声:“阿大,爷儿来了。”
田成功慌忙上前把父亲迎进房间。田成业从民生街搬去纸坊街两月有余,父亲这是头次上他家来。他知道,只要天气晴好,父亲还是乐意来民生街老水的杂货铺台上晒太阳。虽然父亲晒太阳的地方离四号院不过百米。可父亲是不肯轻易来他家里的。
茶几上放着一沓百元面额的钱,几张打印的盖着大红公章的材料。田寿看出儿子正和孙子议事,落座时说:“我是随便转过来的,你们有话说你们的话。”顿了一下,问田壮,“你妈妈好些了吧?”
儿子孙子对望一眼,低头不语。田寿起身走过去推开小房间门就怔住了,上坟到现在不过半月多点时间,可他眼见的孔秀却与上坟那一天判若两人。瘦得让他难以相信床上半趄半躺的这人就是孔秀。
孔秀惨烈地笑一下,吃力地说:“他爷爷你去大间里坐,叫田壮给你倒茶。”
田寿拉上房门回到沙发边问倒茶的田成功:“上坟那天看上去还好好的,半个月工夫怎么瘦成这样了?”
田成功把茶杯端在父亲眼前,低声说:“我们害怕上坟那天感冒,又吃了荤腥,可回来五六天好好的,后来就不成了,满肚子痛,一口饭也吃不下去,早晚只喝点稀饭牛奶。”
“咋不去医院?”
“我跟老二老三、儿女们商议了,这时候去医院,除了多花钱,拖日子,没别的用处。孔秀也死活不去医院。听她口气,已经知道是不好的病。”
田寿叹一声,望着茶几上的钱,“这是准备办后事的?”
“这是壮壮买断工龄的钱。一年八百五,十一年的工龄,给了八千八百元。加上别的一些统共一万过点。你来之前,我正跟壮壮商量,用这钱还帐,还是留下做日后生意的本钱。”
“田壮妈妈的后事也得花钱。”田寿又重叹一声。
“办后事的花费暂时用不着我们多想。前几天孔秀单位工会的领导来看望她,说单位上有规定,丧葬费用单位可以承担一部分,但有个前提,必须是火葬。要是土葬,单位就不管了。
“管不管都不能火葬!”田寿斩钉截铁地说,“田家人老几辈子都是土葬,老坟上埋了三辈子人,给后人留着地方。人是生病殁的,又不是斜死横亡入不了祖坟!绝对不能火葬!”田寿说得激动,声音越来越高,见田壮给他使眼色,猛地意识到这些话得避着孔秀,便猝然收口。心里却继续说:“老天爷真是没眼色,要人的命,也该顺茬儿来。放着我这七老八十的人不收,却要把刚过五十的孔秀收走。年岁还是小事,根本是这家里不能没有孔秀。田寿越想越寒心,人生在世,真是由不得自己呵!就说自己想单过的事,上次要给老二说,赶上老二忙着搬家,不方便说。今日来与老大商议,又碰上这种茬儿,更不方便说。莫道这也是老天爷定好的,只能在三个儿子家轮流讨一口饭吃,却不能随自己的心意自在几天。
田英买东西回来了,见爷爷在,叫一声,把手里提的东西放进厨房,走进母亲的房间,见母亲满脸泪水,用头抵着床头,扳住床沿的手臂抖动着。慌忙问道:“阿妈你……”这样的现象田英第一次见,恐慌得手足无措。
“我浑身疼得受不住,快给我揉揉。”孔秀有气无力地说。
田英慌忙上床跪在母亲身后,揉搓母亲的脊背、腰胯。她不敢用劲,不用劲又缓解不了母亲撕皮裂骨似的疼痛。孔秀侧卧的姿势让田英不顺手,加上心急,揉搓几下身上就出汗了。不留神,手重了点,压抑着呻吟的孔秀气狠狠地说:“你是嫌我央及了你吧?这么搓揉,想要把我的脊梁整断吗?”田英慌忙放松手劲,轻轻抚摩几下,孔秀又说:“你没吃饭吗?用点力气能把你挣死?”
母亲无端的责难发之完全紊乱的情绪,田英明白,却又忍不住说:“阿大阿哥都在家里,你身上疼就把他们叫进来给你搓揉搓揉,你知道我买菜去了。”
“你爷爷来了,他们说话哩。我想忍过去,忍着忍着忍不住了。”想转动身子让田英搓揉顺手点,可脊骨断裂一样的剧疼让孔秀吼了一声。
田英跳下床到大间,气狠狠地说:“阿妈身上疼得吃不住,你们不知道进去给阿妈按摩按摩吗!坐在这里汤汤水水地有啥说头?”田成功、田壮慌忙走进小间帮助田英给孔秀按摩。田寿在沙发上怔了一阵,想进去看看,又怕儿子孙女给孔秀脱了衣服搓揉,进去会让孔秀委屈。悄没声息走掉,会让儿孙们生气。呆坐着,云山雾海的心里,清晰地显出了田英奶奶病重时的情景。
梅儿靠住门框的身子如一坨软泥,眼看要缩瘫下去,田寿慌忙上前扶住她的后腰,“心口儿又疼了?”
梅儿没出声,但萎黄的脸色,皱拧的眉眼证明她的心口疼的病又犯了,犯得不轻。梅儿的心口疼病三年了,是生下田成凤后得下的病。起头是隐隐地疼,后来是胀疼,但却不象今天这般厉害。田寿把梅儿扶上炕,回头望一下天色,太阳还没落山。梅儿在城东区后营街皮货厂做缭皮子临时工,一定是车间领导见她疼得厉害,提前打发回家来的。
躺倒的梅儿虾一样蜷缩住身子,“心口绞着疼,象撕开了一样地疼。”梅儿哀哀地说,声哑气短。“我去找个车拉你去医院。”田寿转身要走被梅儿撕住后襟,四个孩子挤在门口,惊恐地望着炕上被剧疼折磨成一团的母亲。
梅儿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放在炕沿上,是一颗黄灿灿的步枪子弹。“车间有个阿爸说,我心口疼的样子象他舅母心口疼的样子,他舅母心口疼,他阿舅把枪药倒在铁勺里,在火上炼一些枪药水,喝下去就能止住。你快……”
“能成吗?”田寿望着拿在手里的子弹,这种治心口疼的民间偏方靠住靠不住?倘或……可去医院就得有钱。这月剩下的钱昨日买了一袋面粉,下剩的还得买青盐、点灯煤油。犹豫着去了厨房,拔去子弹头,把药倒入铁勺,加水,再加少许醋,放火上烧炼成混浊的黑水,倒在碗里端给梅儿。梅儿挣扎着坐起来,吞下枪药水前,哀哀地望着门外四个孩子。
田寿望着梅儿喝下黑涩的苦水。他从梅儿注视孩子们的眼神中明白,梅儿的病是要命的病。
瓷碗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把田寿从往事的云烟中惊了回来,孔秀嫌田壮端到床边的水太烫,生气打翻了田壮递上的碗。碗碎了,田壮嘟囔着去厨房取碗。田寿站起来,想了想,悄悄从老大家走出来。病人的脾气是痛苦的外露。梅儿、孔秀没病以前都是柔让的好脾气。可老天爷瞎了眼,把一样的病先后施放在田家两辈媳妇身上,好象田家几辈前造了啥孽,要田家进门的女人反复地偿还……田寿边想边走,鬼使神差又走到韩乙布拉的甜醅车边,习惯性地往怀里掏钱,韩乙布拉慌忙说:“田爷,头里你已经买了五角的甜醅。”
“看我,又恍惚了。”田寿把手从怀里抽出来。韩乙布拉说他已经买了甜醅,那就是已经买过了。笑一下,离开了甜醅车子,嘴里自言自语:梅儿,你见我给你买了甜醅吧?
连续两天剧烈的心口疼让梅儿水米没有沾牙。那天后响梅儿不再呻吟。田寿估计疼痛有所减缓,把贴着炕沿眼泪汪汪的四个孩子哄出房子。从眼前叫走扯她心肺的孩子,叫她趁着疼痛减缓安睡片时。11岁的田成功听从父亲安排,领走了7岁的田成业、5岁的田成才、3岁半的田成凤。心里胀满悲凉的田寿望着孩子们稚弱的背影走出大门,返身回屋,透窗的一束夕阳正好照在梅儿脸上,梅儿的嘴在吃力地嚅动。俯身把右耳贴近梅儿嘴边,听清梅儿竭力的一句话:“我想吃点甜醅。”
田寿高一脚低一脚迈进厨房,取了一只小碗,转身时改变主意换成一只大碗。两天水米不粘牙的梅儿想吃甜醅,病有转机了吧?走过门道给带领弟妹玩耍的田成功叮嘱几句,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文化街卖甜醅的梁家。路上,才想起身上没带分文。三年来从牙缝抠下的钱全给梅儿治病买药了。前天,用身上仅有的六角给梅儿抓了三副汤药。他只能求告梁甜醅施舍一碗甜醅。
梁甜醅听了田寿的求告,字斟句酌地说:“听你数说的病情,你女人病得不轻,病人虚成这样子,你敢给她吃甜醅?甜醅是用酒曲发酵的,吃一口甜醅等于喝下一口酩醯酒,病虚的人喝酩醯不是要她的命吗?眼下在是新政府镇压反革命、反奸商的时期,我家成份高,万一病人吃甜醅吃出不是来,我们要受连累。不是舍不得一碗甜醅,是担不起这个风险,你就多担待些。”把田寿送到门外说:“听我一句话,回去吧!你心疼病人我清楚,可病人啥东西该吃,啥东西不该吃,你得有主见才对。”
田寿怔在街上,梁甜醅的话该听,可梅儿的病不至于吃下一碗甜醅就到危险地步吧?如果想吃甜醅是病情好转的先兆,错过梅儿这个需求,他一辈子也悔不过呵!心一横,急奔宏觉寺街张甜醅家。
张甜醅的回答是:“真不凑巧,头天的都卖完了,准备明天上市的甜醅正捂得严严实实发酵哩,给你挖一碗不要紧,发酵到火候上的甜醅盆缸一揭一盖发酵不好就会变味,明日就得受买主的气,实在对不住,你去别人家要一碗吧。”
田寿噙着眼泪边走边想,城里卖甜醅的该有七八家,此刻心里乱麻麻能想到的,唯有下南关一个姓喇的回民。
顶着傍黑的黄风直奔下南关,问了几家才找到喇甜醅的家。站在门外叫出喇甜醅,拖着悲音说明原因。喇甜醅二话没说转身进了院子,田寿不明白是自己冒犯了回民什么习俗引起人家反感,还是话说错了?走开又不甘心。正不知进退,却见喇甜醅双手捧着一个蓝花粗瓷大碗,走出来说:“快端回去叫病人吃吧,连碗拿去,把你的碗扣在上头,免得风砂落进碗里。”
田寿双手抖着把自己的碗小心扣在甜醅冒尖的蓝花碗上,见扣得不严实,脱下帽子盖在上面,顾不得说声道谢,飞奔回家。
孩子们不在巷道,进院,听见房里一片哭声,跌跌撞撞进房,孩子们的哭声中夹着梅儿痛苦的呻吟,跳到嗓门的心呼地一声砸回心窝。
端着甜醅碗等了一顿饭工夫,脸色焦黑的梅儿拧着眉毛喘着气说:“我疼得不想吃了,你分给娃娃们吃。”
田寿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缭绕脑际的往事倏忽消散了,原来脚下有个塑料袋套住脚尖,又被另一只脚踩住,险些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