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清明前三天,被田健忘在爪哇国的顾老太给田健打来电话:“我儿子太忙了,不是开会就是开会,我让他给你安排工作,他总是顾不上。昨天他从季都考察回来,我给他发了一顿脾气,问他你的事他想管不想管,不想管我求别人去。他说他管,叫你今早去市委他的办公室,具体事见面再谈。”顾老太显然为儿子的应诺感到兴奋,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孙雅萍听说顾老太为工作的事给儿子打来电话,也喜不自胜,“那天上坟滚馒头,一个馒头直直地滚进你怀里,我心里就热乎乎的,知道先人要保佑你,给你好运气了。快去,别错过好时机。”给田健挑出一套象样的衣裳,“把这套衣裳换上,人家是当官的,去了说话礼貌点,别没高没低的胡说。”
去市委路上,田健猜测顾老太的儿子会问些什么话,他应该怎样对答。自认为见一个市委秘书长不该激动和紧张,却又禁不住地又激动又紧张。
值班员对田健说:“秘书长办公室在三楼东头朝西数第三间,你上去吧。”
三楼东头第三间办公室门外站着一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田健又激动起来,秘书长亲自在门外迎候,这种礼遇让他诚惶诚恐。紧走几步伸出双手,激动地说:“秘书长,你好?”
“你好?”对方礼节性地握一下田健伸出的手,“秘书长正在跟人谈工作,你先到这边办公室坐坐。”把田健引进隔壁办公室。指一下黑色仿真皮沙发,:“坐这儿等等。”出去了。
田健暗骂自己沉不住气,错把别人当作秘书长。
这大约是一间接待室,除了四周摆设几组沙发,茶几,没别的东西。田健想抽烟,犹豫了一阵,忍不住烟瘾,扫视四壁没有谢绝吸烟的告示,掏出烟盒,打火机。
接连抽了二支烟,不见动静。田健焦躁起来。提醒自己焦急是没道理的,人家公务缠身,少说要把眼前的事处理完才能见他,便沉下心耐心等待。
又过了十几分钟,门外脚步声响,进来一个微胖秃顶的小个中年人,田健慌忙起身,“秘书长”,欠一下身子,对方笑着说:“我不是秘书长,秘书长被书记叫去谈工作了,叫我来转告你,直接去‘腾空’房地产开发公司,去见那里的徐总经理,秘书长已经给那边挂了电话。”
田健觉得在受人愚弄,心里忿忿不平起来。下楼走出楼门,庭院内已经显出绿意的树木和湿润的气息让他把游走在心里的怨气释放了出来。他不过无意中帮助顾老太抓住了抢娃,顾老太即便真心想给他找工作,她的当官的儿子却未必有这样的热诚。为了安慰母亲,口头上应付一下也是可能的。可他又不能肯定人家真在糊弄他。人家身处要职,公务缠身,没时间见他这个无名小卒也是情有可原。再说了,如果这个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就是春节去顾老太家送花木的那个人,给他的印象是平易近人,没有大款的架子。见一见不妨碍什么,成了麦子不成了豆儿。
“西宁市如意投资公司”投建的三十二层写字楼一九九九年初竣工。这座造型别致外观巍峨的大厦坐落在西宁市城中区繁华的胜利路中段路北。“腾空”房地产开发公司在“如意”大厦二十三层租凭整层房间做为公司办公场所。田健乘电梯到达二十三层,从门头金属标牌找到办公室,一个姿色两佳的年轻女子把他引到走廊最西端的总经理办公室。这是一间五十多平米,陈设豪华气派的办公室。女子指一下奶黄色真皮沙发,示意田健坐下,她径直走到办公室内另一扇用皮革包裹的单扇门前,按一下门铃按扭,而后推门对里边说:“徐经理,顾秘书长打电话说的那个人来了。”
田健没听清里面的总经理说了什么,却见女子招手叫他到这个房间去。田健闻着浓烈的烟味走进房间,有四个人围着一张牌桌在打牌。背朝门的一位回头笑一下说:“坐、先坐一坐,等我打完这一局。”正是春节去顾老太家拜年送花木的那个矮胖子。
田健端坐在一把紫檀木色实木高靠背椅上。这是二十多平米的单间,墙上贴着素雅的壁纸,两扇大窗户透进暖亮的日光。打牌的另外三人穿着随便,看气派都是有钱的主儿。他们打的是红桃四,每人手边放着些百元面额的钞票。
徐总在出牌的间隙对田健说:“我见过你,过年的时候在秘书长家里。”
“徐总真是好眼力。”田健情不自禁恭维了一句。心想,过眼不忘,这人的脑子好用。
“秘书长给你怎么说的?”
“秘书长特忙,没工夫见我,叫我来见你,说他给你打了电话。”
出了几张牌,与牌友争讲了几句,又对田健说:“你明天来公司上班,具体事项你去办公室,办公室主任会告诉你。”
“我……上班做什么事?”田健认为要问清楚。公司是搞房地产的,所有涉及技术专业的工作,他是不能胜任的。其它工作也要看看适合不适合他干。
“你先熟悉一下环境和这里的人事,具体作什么工作以后再定,从明天起给你考勤。”
工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向田健撞了过来,让他有点儿不可置信。心里感激着顾老太母子和这位爽快的总经理,回到刚才去过的那间办公室,接待他的还是那位漂亮女子,简略说了些公司制度和业务范围,作息时间,最后说:“走,跟我去财务部。”
田健紧张起来,这些年道听途说,知道有些单位用人先要收取保证金,可他身上只有几块钱。
“徐总说给你预支一个月工资,让你买一套象样的衣服。作为公司员工,着装首先要整齐。”
预支到手的工资是六百元,没干一天工作领到了六百元,这让田健的心情像潮水一样高涨起来。
回家路上,装钱的口袋老是硬鼓鼓地惹逗着他的感觉,相随而生的就是一种真实的自信和荣耀。命运说转就转了,让他对以往动不动就抱怨命运的作法感到可笑。自己除了文化不高、没什么专长,其实还有很多值得自豪的东西,比如体魄、比如肌肉、比如勇气、比如一个男子汉应该拥有的一些特点。一定是他的形象和体魄让老总一眼就瞅中了。预支一月工资给他,即说明老总对他的能力有很大的信心,也说明老总是个慷慨仗义的人。而且可以证明顾老太当秘书长的儿子一定在老总前替他说了很多好话。这样的好事,如今的大学毕业生不一定能遇上。他怎能不高兴得像心里装了几十只腰鼓。
眼前和身边的一切都随着他心里高扬的鼓点而活跃起来。汽车喇叭不再像以往那样烦人,像发情的母猫摇着屁股从身边走过去的女人们也不再叫他觉得别扭和厌恶,音像店放出的陈悦的竹笛声听起来起空前的悦耳,天空也比以往更加湛蓝纯粹起来。
径直来到民生街“典雅服装店”。焦老板正在铺堂与一位女顾客说话。田健笑眯眯地对焦玉玺说:“焦老板,象我这样子,穿什么颜色的西装最出效果?”
焦玉玺从田健的神态语气上猜出了他此刻的心情,“是去约会还是出席重要的活动?”
“找了一份工作,在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要我买一套上眼的行头。”
“那得买名牌的。颜色嘛,眼看就要入夏了,选一套浅色的。”焦玉玺从衣厨中挑出一套亚麻色混纺面料的‘绅士’牌西服,在田健身上比试几下,“这套你试试。”
田健说:“你焦老板看着合适,就一定合适。多少钱?”手伸进衣袋掏钱。
“这是名牌,香港影视巨星常乐是厂家形象代言人。标价650元,你喜欢,给你打八五折。”
“八五折是多少?”
“五百六十元。”
田健犹豫起来。他计划买一套四百元上下的,剩下二百元给爷爷、父母买些吃食,平生第一次挣的工资,要叫它产生些好的效用。
见田健犹豫着,焦玉玺说:“看你是痛快人,又是民生街上老顾客,再让你一百元,再低我就赔了。”
田健数了五张百元票拍在焦玉玺手上,焦玉玺一边找钱一边说:“最好在这儿试试,不合适可以调换。“
“家在民权街,几步就到了,回家试着不合适,再来换吧。”田健认为这套衣裳得认真地试,由父母看着试,会让父母和自己得到更多的快乐。
提着精美的包装袋到天堂巷给爷爷买了三包奶茶粉,给父母买了一条八斤的羯羊后腿,给侄子军军买了几样小食品,自己买了一盒翻盖“芙蓉后”,欢天喜地回到家里。
进门,看见父亲,大达达田成海,另有一个生人围坐茶几两边,在一堆书报纸张中翻找着什么。又见母亲抱着一捆书报从他睡觉的房间走出来,放在地上松解捆扎的绳索。田健慌忙走进小房间,发现他放在衣柜上边,前面围堵着书报捆的铁皮盒子被取放在床上。顿时,一腔的兴奋被陡起的怒火冲散,把衣服包装袋扔在床上,去厨房扔下别的东西,出来厉声质问父母亲:“谁让你们乱翻我的东西?”竖眉立眼盯住田成海和陌生人。
“你达达要找一张广告纸,我把这些 旧书报拿出来叫他寻找。”田成才说。
“什么广告纸?跑我家里翻寻?”把凶狠的目光从田成海脸上扫到陌生人脸上,“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跑到我家里找东西?”
尖下巴的生人红眉胀脸地解释:“我去你大达达家寻一张去年八月间印发的广告纸,你大达达家里找不到,说可能被你大大拿到这边来了,就…… ”
话被田健打断:“去去去!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凭什么要来我家里翻找东西?去!”强硬地下了逐客令,并对田成海说:“你收拣的广告纸怎么会在我家里?你有什么权力把生人领到我家里翻找东西?快走快走!”上前要推那生人,被田成才拦住,声色俱厉地说:“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人家虽是生人,却是你大达达领来的,你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我就是不懂礼貌!怎么?不明不白把生人领到家里乱翻我的东西,还不能叫我说?”转而对田成海说:“大达达,你今日害气也罢,一辈子害气也罢,我就是不许你们在我家里乱翻东西,要翻要寻,去你家里翻去!”
侄子火爆的态度让田成海难堪。见田成才镇不住儿子,对生人说:“走吧,你找的广告纸再重要,我可着不起这样的瞎气。你去别的地方寻吧。”同尖下巴生人气悻悻地走了,田健重重地摔上房门,对父母亲说:“翻东西凭啥要动我的铁盒子?”
田成才被儿子的无理激怒了,“你的铁盒子是什么宝贝东?西!神神道道地塞在衣柜上头不准人动不许人看的,我今天非要看一下,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要进小间取铁盒子,被孙雅萍拦住,“我们只把你围住铁盒子的书报捆取下来,没人动你的铁盒子。”
“没人动怎么放在床上?”
“不是要取报纸书捆吗,顺手取下来放在床上的,打算寻完东西再放回去。你说!你的铁盒子里是什么稀罕东西,不准我们动一动?”
知道铁盒子只是挪动了位置,没人成心动它,田健才压住恼怒,“这是我的**,知道吗?**!**是法律保护的。”把铁盒子拿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阵,确信锁子没动,又说:“你们没动,可你能保证来的生人是干净的?要是被他弄走了怎么办?”一阵后怕,再次对父母允许生人来家里翻找东西的作法表示不满。
这件事,把田健得了工作的喜悦冲扰得七零八落。好半天找不到那份快活。田成才,孙雅萍也被儿子弄得气不是气,恼不是恼的。觉得把田成海这样撵走,情理上说不过去,又不敢责备儿子。三个人哑巴一样沉默了老半天。田健见父亲帮着母亲把打散的书报捆重新捆扎起来,抱进小间放在衣柜下面,跟进小间对父母亲说:“我来放。”语气态度都和缓下来。孙雅萍趁机问道:“又买衣服又买羊腿,哪来的钱?”
田健简明说明得到工作的经过。
听到这消息田成才夫妇又高兴起来。心想,怪不得要耍这么大的脾气,原来是有钱了。便把田成海领生人来家里找东西的前因说给田健听。那生人是施秀云的远方亲戚,与人合作生意,开业前打了一份宣传广告,后来合作不愉快,彼此指责对方毁约,要找当时的广告做讲理的依据。知道田成海收拾这些东西,便来田成海家寻找,没有。田成海想起去年有一天田成才去田成海家,见田成海正在整理要来的报纸广告传单,说要给幼儿园上学的军军包书皮,要了几张彩印广告纸拿回家来,后来被捆扎在书报捆中。田成海上门,只好帮他的远方亲戚寻找。
儿子情绪好转,孙雅萍把儿子叫进厨房,指使把羊后腿软肉剔成小块,又把带肉骨头剁开,洗净,放入高压锅煮。水沸,掠去浮沫,下了调料,上盖压阀,叫田成才随时调整火势,自己换了出门的衣裳。田成才以为她要去市场买配羊汤的萝卜香菜。孙雅萍却说:“我去接军军,你给田强两口打电话,告诉他,健健找了一份好工作,预支了工资买来一条羊腿,叫他两口过来吃手抓。”
田成才说:“不是说好军军由他姥姥接吗?”
孙雅萍冲男人翻一下白眼,走了。
田成才进厨房看看火势,见气阀刺着小气,又回到大间,问问田健,是否把爷爷叫过来一同吃肉?小房间门关着,估计田健又在捣弄他的铁皮盒子,这时候推门进去,闹不好又要受气。转念,打消了叫父亲的念头。他和田健都乐意叫父亲过来。吃这顿肉不在吃多吃少而在于它的意义,可他同时也清楚,背着孙雅萍把父亲叫过来吃肉,闹不好又要把好事搅成一场瞎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田健已给爷爷买了三袋奶茶粉,抽空送去老二家,也算补了这个缺憾。只给田强拨通了电话。田强问:“吃什么肉?“田成才如此这般说了缘由,田强顿了一下说:“不巧的很,单位上一位同事要去季都出差,我约了几个人要给他送行,已订了饭菜,不能不去。”不等田成才强调理由就挂了电话。
幼儿园在市中心斜石巷。从民生街去斜石巷再回来,一小时足够。孙雅萍出去一小时不见回来,田成才打开二十分钟前关掉的炉火,拧成小火温着,取出冰箱里的萝卜、香菜,摘洗。这时,孙雅萍回来了,气鼓鼓地。
“军军呢?”
孙雅萍坐在沙发上喘了一阵,依旧是气鼓鼓地,说:“幼儿园教师不让我接。”
“为什么?”
“军军妈妈给幼儿园教师做了规定,除了军军的姥爷姥姥,爸爸妈妈,任何人不准接军军,免得接送人杂,教师阿姨认不准,被坏人钻了空子。”
田成才一听就笑了,“不让接就别接,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不接落得轻闲。”
“凭什么不让接?军军姓田,是我们田家后人,凭什么不让我们接送?”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脯强烈地起伏,“给田强打电话没有?”
田成才心里一动,“还没打。”说打了,田强有事不来,肯定是火上烧油。
“没打正好!这没天良的!我们有点好吃的就想着他两口,想着军军,他们却把我们当成了外人。”
田健从小房间出来笑嘻嘻地问:“谁把我们当外人了?”
孙雅萍给田健说幼儿园教师的态度,越说越气,“上学期我接军军她们认识我,知道我是军军的奶奶。今日象见了犯罪分子,好象我要绑架军军!”气促地呼吸了一阵,忽地站起来,“不成!我得打电话问问这个没天良的,凭什么不让我接军军。”提起话筒拨了十一位数的手机号码。田健眼尖,看清拨的是李怡蓉的手机,上前把话筒夺过来挂了,说:“有话你给哥哥说,别为这点小事跟嫂子吵。”
孙雅萍明知儿子反对她的这些作法,却又咽不下这口气,拨通了田强的手机,开口冲了一句:“你姓田还是姓李?”
话筒那边懵了一阵,问:“阿妈这话从何说起?”
“为什么给幼儿园规定不让我接军军?我是外人还是军军的奶奶?”
田强在话筒那头又停顿了一阵,“你是不是军军奶奶确实值得怀疑。”
“你……你凭啥说这种话?”孙雅萍没料到儿子会这样回答,气得结巴起来。
“你要是军军奶奶,就不该把算盘打得那么精!军军上幼儿园报名,你咋想不到你是奶奶!咋不想军军是田家后人?你把军军推给姥爷姥姥,要他们给军军交学费交这交那的。我明确告诉你,军军的姥爷姥姥对你这种做法有意见,让我也不好做人。既然上幼儿园的所有费用由李家出,军军这学期就由他姥爷姥姥包接包送,你用不着再操心了。”挂了电话。
孙雅萍拿着话筒怔了一阵,使劲撂下话筒,抹起眼泪来。片时,对田健说:“你将后娶了老婆有了孩子会不会也是这样?”
田健笑了:“那得看你如何对待我们了。”
孙雅萍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些没天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