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本章免费)
傍晚六点,伊承新在“利民平价超市”门外截住下班回家的高洁梅,要同她一起吃顿饭,用来放松因补习功课而绷紧的神经。
“正好,寒梅今晚被同学叫出去看灯,我正愁一个人回家吃点什么。既然你想掏钱,我就吃你一顿。”高洁梅说。
高洁梅看上去更瘦了,气色欠佳,一副虚弱的病态。“你得使劲吃饭呐,看你,前胸快贴着后背了。这样下去,谁要你呵!”。
高洁梅苦笑笑,“没人要更好,一个人自在。”
走进近旁的“**小炒”。两间连通的饭堂内,设着四张条桌。门口靠窗一张桌上已经坐了四个男人,正在点菜。高洁梅、伊承新在靠角落一张桌边落座。
饭馆是田野事先选好的,在电话里对伊承新说:“高洁梅打工的超市左边大约一百米有一家‘**小炒’,你等高洁梅下班叫她去那儿,把菜点好,我最迟七点赶到。”
伊承新把菜单交给高洁梅,“今天是元霄节,你好好点几个菜,点你最爱吃的。老妈今早给了我二百元,够我俩狠劲搓一顿。”
高洁梅翻看菜单,点了三道炒菜:麻婆豆腐、京酱肉丝、回锅肉。把菜单放下,“就我两人,三个菜足够了。你要嫌我点的不好,换一个你爱吃的。”
伊承新浏览菜单,加点了一荤一素:红烧鲤鱼、松仁玉米。“我俩喝啥饮料?”
高洁梅答非所问:“两个人,要这么多菜吃得完嘛?划掉两个。”要划去其中两道菜名,被伊承新夺下手里的圆珠笔,“吃不完打包回去叫寒梅吃。”
客随主便。高洁梅说:“别要饮料,我不想喝。”
“不想喝也要陪我喝点,元霄节嘛。”要了两瓶可口可乐。
过了初三,田野三番五次打电话催促伊承新,要她把高洁梅约出来,让他采访。当时高寒梅还没出院。伊承新拒绝了表哥的要求。寒梅初五出院,田野再三请表妹帮这个大忙,伊承新推不过,答应把高洁梅约出来,但提出条件,不能直截了当提说寒梅服毒自杀的事。为防止高洁梅回避这个话题,甚至拒绝采访,两个人想了这个办法。由伊承新借口请吃饭把高洁梅约到饭馆,田野假装偶然相遇,一同吃饭把采访的话题引出来。
门口那一单的菜上齐了,四个男人开瓶斟酒,相互敬酒祝福,话语向笑声琅琅。
“我俩换个地方吧。”高洁梅说。
伊承新怔了,“为啥?”
“门口那桌上一个男人一眼一眼老往这边看,色迷迷的。”
伊承新装作扫视店堂的陈设,用眼睛斜看一下门口桌上的几个男人。果然,面朝这边坐着的那个男人直直地盯视着高洁梅。“由他看去,谁让这桌上坐着个林妹妹呢。”
“这么一眼一眼看的人浑身不自在。”
“由他们看去,能把眼珠子看得蹦过来,我俩当肉丸子吃掉!”
高洁梅扫视店堂想找一个相对隐敝的坐位,因为是两间通堂,无论换到那一张桌上,都在几个男人的视线内,只好挪一下椅子,把背影调向门口。
四个男人吃喝间浪声说笑着。先谈论自己的老婆,接着议论别人的老婆,而后的话题中出现了“落凤桥”,“停机坪”,甘谷婆之类的话题。上了一道菜,其中一个指着菜盘对其余三个说:“吃!吃鸡……吧!”
伊承新听的刺耳,心里抱怨田野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其实她明白,如今的世道,没有那个角落可以幸免无聊的侵略。为了拆排除干扰,提高声音问道:“寒梅出院恢复的不错吧?”
“就那样吧。”高洁梅懒懒的应着,反问:“你补习得如何?今年有没有把握?”
“越补习越没信心了,事实证明,有把握没把握都好象由不得我。去年考前我觉的有一肚子把握,结果还是没考上。今年要是再考不上,明年打死我也不考了。”
“不考干啥?跟我一样打工混日子?”
“我想好了,今年考不上,我就去威海找表哥,叫他给我找个事儿做。”
“要不是寒梅拖着我,我也跟你出去。这日子把我的心都磨平了。”
服务员端上第一道菜,田野像闻见了味儿,突然就出现了。伊承新佯装无意中看见走进来的田野,惊诧地问道:“表哥,你怎么……”。
田野装的比伊承新地道:“哦,你也在这里吃饭呐。我来寻个朋友。他打电话说在‘**小炒’吃饭,要我过来说个事儿。这街上就这一家‘**小炒’,他应该在这儿呀!”装模作样四下里扫几眼,看着高洁梅,“这位?哦,我猜出来了,是你常说的同学高洁梅吧?”
高洁梅起身表示礼让。
“一定把地方说错了。”伊承新给田野拉一把椅子,“正好,我和洁梅两个人,你也在这里吃吧?”
田野装出欲走不走犹豫的样子,掏出手机装模作样打一个电话,“占线”。是不是大十字那边还有一个‘**小炒’?大约是我把地方听错了。
“不是要紧的事吧?别去了,在这里跟我俩一起吃。我跟梅梅正想多一个伴儿,吃的更有滋味。”这话是真的,有田野在,那四个男人不好再放肆。
“也好,下班前肚子就饿了,去大十字找不着‘**小炒’,非把我饿扁不可。不过我向来不白吃人家,更不能白吃女士的,今天我买单。”把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伊承新叫服务员添一套餐具。心想,到底是当记者的,临场发挥不错。
菜上齐了。高洁梅只顾埋头吃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田野撤东拉西扯把说一些采访报道的事。可高洁梅好像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不插一句话。
“梅梅,别老是垂头丧气好不好?寒梅的事过去半个月了,你该撂开不再去想它了。”
高洁梅有点不高兴地反问:“谁说我在想寒梅的事?我才没工夫想她的事!”
田野,伊承新对望一眼。高洁梅在努力回避这个话题,暂时还不便入题。于是说些无关痛痒的闲事,用来麻痺高洁梅。
菜吃了一半,还没有机会引出高洁梅的谈兴。伊承新想了想,问田野:“听阿大说龙年观灯踩死人的报道在全国引起了震动。如果你在现场,这样的报道题材你不会放过吧?”
“那当然,当记者的没有这么一点新闻敏感算什么记者,这种突发事件最能考验一个记者的业务素质。”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议论采访报道的好处,作为必要的铺垫。高洁梅却用不满的眼光盯视着伊承新。分明在抱怨和责备:约我吃饭是为了两个人好好说些知己话。如今却与你表哥扯这些无聊的话题,真没劲。
田野继续吹嘘记者的作用:“在中国,虽然说不上记者是无冤皇帝,但作为人民的代言人,是当之无愧的。群众受了委屈,遇到难题,通过记者的采访报道,才能引起社会和当局的关注重视,才能得到解决,像年前。”田野认为有必要列举一个性质类似的实事,“年前某单位两口儿因同时下岗生活失去了保障,为一点家务小事争吵起来,气头上男人打了老婆一巴掌,老婆想不通又悔不过,割腕自杀。幸亏发现及时没出人命。我们报社记者采访报道了这件事后,上面派人调查下岗工人的生活处境,给予了相应的资助……。”
伊承新认为时机已到,对高洁梅说:“梅梅你把寒梅的事给我表哥说说吧,看能不能从中找到引起别人的关注,都助你们解决困难的……。”
高洁梅顿时立眉吊眼地对伊承新说:“你咋这样烦人!叫我来吃饭,不说点让人安心的话。你这是成心要揭我心里的伤疤!”扔下筷子,扔得狠,一根筷子掉下桌子。田野慌忙弯腰拣起来,觉得拣起来不能再用,对候在一边的服务员说:“拿一双筷子!”
筷子拿来了,高洁梅却黑了脸坐着,没有再吃的举动。片时,大约觉得自己的情绪影响了桌上气氛,无奈地说:“今年过年我倒大霉了!大年三十晚上妹子喝敌敌畏自杀,元宵节晚上朋友又往我的伤口上撒盐。都成心不让我过好这个年。”眼含泪花在对伊承新说:“我的情绪好不了,你俩吃吧,我回去了。”起身拿了掛在椅背上的手包,气乎乎地走出饭馆。伊承新追出来拉住高洁梅,“别这样好不好?算我错了还不行吗?走,这会儿我们什么都别说,只管吃饭。
高洁梅的表情软下来,“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吗?你跟表哥设了套儿要我说这件事。你们不想想,这种事谁还有心情再说?尤其今天晚上。”
伊承新这才意识到选错了时间。既然动机已被高洁梅看穿。就没必要再瞒哄这个最让她怜惜和同情的好同学好朋友。就把田野要采访的初衷、打算一五一十说给了高洁梅,最后说:“我可把真话全说了。表哥把这事一直装在心里,在报社也扬出话去,要写一篇有分量的深度报道。他想的也是好心,希望报道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避免寒梅身上发生的不幸在别人身上再次发生。话说到这里,我只好求你了,给我表哥一次机会吧。”
高洁梅站在街头怔了一阵,在近旁一栋楼上点燃的鞭炮炸响中走回饭馆。
田野正打算买单走人,看见风一样旋出去的高洁梅又同伊承新回来了,心里不禁一喜。慌忙让高洁梅落座,给她换上一杯热茶。很殷切地说:“承新把情况给你说了吧;要不是……”
高洁梅截断田野的话,“我不习惯你问一句我答一句的方式。我把事情经过全部告诉你,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去。”一五一十地数说起来。
从腊月二十三祭灶开始,每每听到远远近近或长或短传来的鞭炮声,高洁梅就要紧张一阵。她闹不清这是因为什么。晚上做梦,总是母亲在她身前脑后飘摇。一种不祥的直觉挥之不去,整天心神恍惚,眼皮不停地跳。除夕后晌,心情更加沉重起来。这才明白这七八天来的坏心情是过年引发的。别人家热火朝天地准备过年,可她家由于母亲去世父亲添了新欢而是另一番境况。她尽量装作没事样子,免的把这种坏心情传染给妹妹。上初中三年级十四岁的寒梅因为家境已经受了不少委屈,至少,要在过年期间让妹妹快乐几天。她把腊月头上背着寒梅买好的几样衣物从衣柜中取出来,放在寒梅床上,把看电视的寒梅叫进小房间,“寒梅,姐组给你买了一件羊毛衫一条裤子一双皮鞋,你换上吧。”
她想给妹妹一点惊喜。寒梅见了新衣裤果然兴奋起来,“啥时候买的,我咋一点不知道。”
寒梅的好心情就是对高洁梅的安慰。帮妹妹脱下袖口领口下沿已经开线的旧羊毛衫——母亲在世时织的——看她穿上新的羊毛衫。这是她从民生街市场挑来拣去选中的一件,颜色艳而不俗,大小也合适,穿在寒梅身上给她增了几分光彩。寒梅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几次,“姐,这羊毛衫多少钱?”
“你猜。”
“六十元。不,八十元吧?”
高洁梅笑了,“姐姐能有六十、八十给你买衣裳就不愁了。这是我从民生街市场处理羊毛衫的摊上买的,十五元。”
价格出乎寒梅意料,但颜色款色并不显旧,寒梅高兴地接受了。换上裤子,米色新款的休闲式裤子也十分合体。脱下旧鞋试穿新皮鞋,寒梅问:“姐,你怎么只给我买衣服,你自己一件也没买?”“姐姐哪能有钱给自己买衣服,再说,过年是你们小孩子的事,你有新衣裳穿,我心里踏实,穿不穿新衣裳无所谓的。”
“昨天买菜你不是还剩下三十几块吗,你也买一件处理羊毛衫吧。”
“那三十几元是省下来给阿舅拜年买礼物的。”母亲去世父亲不再管好俩,舅舅时不时接济她俩,高洁梅认为别的亲友可拜不可拜,唯独舅舅家非去不可。
寒梅换上新皮鞋鼻子就皱起来,来去走了几步,坐下脱鞋,“这鞋我不穿。”
“怎么?大小不合脚?”
“这种样式穿在脚上难看死了。”
“样式新一点的鞋一双的要六十元。”高洁梅想说服妹妹接受这双虽然不新潮,但体现着她关心的鞋。“姐姐打工一个月挣三百元,除去我俩生活费,你上学必须的交费……”
寒梅打断她的话,“上学上学!你一说就是上学上学的,要是嫌我上学费钱,别让我上学。”
寒梅的语气态度惹她生气,说话的口气就硬起来:“我供你上学错了吗?你小小年纪不上学能做什么?”自觉今日是除夕,不该给妹妹发脾气,放缓语气说:“上学才是你的正路,别的都可以对付,比如这双鞋,只要穿着不硌脚,难看就难看点,毕竟是双新鞋。”
“反正我不穿这双鞋。这双鞋穿出去,同学们会笑话我的。张燕她妈给她买了一双八十几元的鞋。马萍她爸给她买了一双一百五十几元的名牌休闲鞋……”
“人家有条件,我们不能与人家比。”
“比不能比,可我不穿总可以吧?”转身要去大房间看电视,被她拉住,“你别任性好不好?姐姐也不容易。”
“怨谁?”寒梅一脸的不耐烦,“叫你去跟爸爸要钱,你偏不去。”挣脱她的拉扯去了大房间。
高洁梅想哭,想叫几声阿妈。可一切都是没用的。有用的,就是去向父亲要钱,吵也好闹也好要些钱姐妹俩过个好年。可她不想这样做,父亲也是迫不及已才这这样对待她俩的。她宁肯饿死,也不愿听那女人的叽笑看她鄙夷的脸色。
高洁梅极力克制如浪似涛的悲怨情绪,除夕夜,无论如何不能把家里气氛弄僵。努力换上笑脸,到大房间对寒梅说:“寒梅,别任性了好不好?你听姐姐说几句……”
“不听不听!”寒梅双手捂住耳朵,还使劲跺几下脚。
高洁梅再也压不住上窜的心火。想用强硬的手段把妹妹镇压一下,虎着脸关了电视机,要拉寒梅去小房间说理,寒梅打开她的手,恶狠狠地:“讨厌!”
几乎是情不自禁挥掌打在寒梅脸上。寒梅惊呆了,愤怒地盯住她,而后哭着钻进厨房,从里边把门插死,千呼万唤不肯开门。
气怨填胸的高洁梅想回到房间狠狠地哭一场,借着眼泪把一肚子委屈怨怅倒尽,却抛不下被厨房门板隔开的寒梅。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又在除夕夜里。又叫了几声,从门扇玻璃看进去,寒梅靠着水缸站在炉灶一侧,眼看着窗外时明时灭的鞭炮烟火,成心不理会她的倔强样子,不禁说道:“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出来。”扭身回到房里,看着寒梅脱在地上的一双新鞋,心里酸苦难忍,伏在桌上痛哭起来。又提醒自己今晚过年,怎么可以这样没节制地伤感。忍住揪心的悲伤,把脸埋进蜷在桌上的胳膊弯里,收掩乱麻一样的心思。渐渐心情平静下来,起身走出小房间,发现厨房门开着,寒梅正在擦拭窗户玻璃,又奇怪又恍惚地走进厨房,看清擦窗户的不是寒梅而是母亲,父亲也站在一边。想问,发不出声音来。却见母亲阴沉着脸色,把手里水淋湿的抹布朝她伸过来。她明白母亲要她把抹布拧干,接在手里,却是一串正在爆燃的鞭炮,火星并溅吓得她喊了一声,惊醒,原来一场短梦。蜷在桌上的胳膊被压麻,衣袖也湿了。恍惚了一阵,急忙来到厨房,门依然推不开。望进去,借着窗外透进的忽明忽暗的烟花亮光,看清寒梅侧卧地上,头边有一个小瓶。大吼一声,寒梅没有反应。左右寻抓,抓住用秃的一把拖布,捣碎门上玻璃,踮脚伸臂拉开插屑,第一眼见寒梅嘴边一滩白沫……
“当时我跟阿哥,阿大在院里放鞭炮,多亏阿妈在房里,听见了电话铃声。”伊承新说。
田野听得心里像塞进了一块岩石,又冰又沉。从衣袋掏出手绢递给被泪水弄湿了脸颊的表妹,对高洁梅说:“我不知这时刻说什么好,我……衷心感谢你,从心底里感谢你把这一切告诉了我。”
高洁梅望着茶杯说:“你感谢伊承新吧。要不是她,我没有义务给你说这些。”叹了一声,“这事让我后怕。也让我反反复复地后悔,为啥当时要说那么一句话,明知道她任性时,别理她,她也就没脾气了,可我竟然说了一句,‘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出来。’把她的任性推到了极端。”又叹一声,接住伊承新递上来的手绢。
十分钟后,三人离开了饭馆,分手前,田野小心地问了一句:“你家里放下敌敌畏做什么?”
“那是头年家里生了臭虫,向人要来喷灭臭虫剩下的少半瓶。放在水缸后面墙角,放了一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