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本章免费)
田成海看一眼窗台上的马蹄表,五点半,田野又去外面吃饭了?去年、前年、大前年,也就是田野在《为民早报》当记者的这三年,除夕夜都不在家里过。看样子,今年又不来家里了。不是亲生儿子,心思就不在娘老子身上,这一点他心里明白,也努力不去在乎。可院子里空前的安静,让他不由地羡慕别人合家团聚过除夕的快乐;这儿那儿一声两声的爆竹炸响,也从他心里往外抽走了什么,空虚难耐。禁不住对一边发呆的老伴说道:“田野不来家里过年?”
发呆的施秀云好像没听清老伴的问话,在田成海打算追问一句时,才懒洋洋地说:“家里吃没吃的喝没喝的,他回来做什么?”老伴话里有气,田成海不屑地说:“难道过年就是为了吃点喝点?”
施秀云喉咙里噎噎的,想顶撞两句又无从说起。想了一阵,说:“田野来不来,我们也得吃饭,说,吃什么?”
“家里有什么?”田成海整理一年来出卖废品的登记,眼睛没有离开手里的单单片片。
施秀云想了想说:“有两袋榨菜,一条黄瓜,过中秋节田野拿来的两条火腿肠,还有几个没卖完的烧饼,是腊月二十六卖剩的。”这样说的用意是让田成海明白,烧饼已经放了四天。这是她一年中没有卖烧饼的四天。可也没闲着,协助田成海把家里剩余的废品处理完了。
“熬稀饭吧。”田成海在另一张纸上一笔一笔地累计全年卖废品的收入。
施秀云背着男人抹了几下眼泪:“家家户户鸡鸭鱼肉地过年,就我们家里一辈子喝不够稀饭,大年三十……”
田成海打断老伴的话:“大年三十就不该喝稀饭吗?大年三十喝稀饭别有滋味。”
施秀云的喉咙又被一股心气噎住了。这辈子遇了这么一只铁公鸡,大半辈子抠下来,早习惯了,懒得再与他理论。真要理论起来,田成海准定还是这么两句:“顿顿鸡鸭鱼肉的人没见多长出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我们天天稀饭面条也没见少一只耳朵缺一条胳膊。”
施秀云没情没绪地进厨房淘米,熬稀饭,把锅座在炉盘上,拧开火头,从碗柜取出几天前吃剩下的一条黄瓜,两包榨菜和两条火腿肠。火腿肠是中秋节田野去外面吃饭拿回来的,没吃,一直放到现在。不是没舍得吃,而是她和田成海已经习惯了长年素食,对火腿肠一类的荤物没有胃口。今日除夕,切片装盘,多少显点过节的气象。至于吃还是不吃,对她和田成海来说,算不得一个事儿。这是实践证明了的,这院里几乎所有的退休老人,都被医生说得使劲地吃药,一包一包地吃,一个疗程一个疗程地吃;要么就几部几部地打点滴。唯有她和田成海不吃药不打针,让那些被高血脂、高血压、糖尿病、脂肪肝纠缠的老病号不时向她两口请教,该如何养生?可她两口的办法在别人身上不灵。没有一个人能长期管住嘴巴只进素食粗食。单凭这点,在她嘴上诅咒老伴抠皮的时候,心里却暗暗赞同老伴这种超常的生存信念。
施秀云把榨菜丝,凉拌黄瓜条,火腿肠三样下饭的小菜和小米稀饭端上桌时,田成海已经算清了一年来拣拾废品得到的收入,挥着手里的纸片,喜气洋洋地弹几个舌头,一笔一笔念给施秀云听:“报纸传单广告纸卖了五百伍拾元柒角;废纸盒硬纸板卖了七百零捌元肆角贰分;啤酒瓶易拉罐卖了四百柒拾叁元壹角……”
“好好好!快喝!这可是大年三十别有滋味的稀饭。”施秀云觉得这么说还不能解气,又补上一句:“别说是五百六百元,就是卖回来一座金山,大年三十不过喝一碗稀饭,有什么得意的?”
“为什么不得意?”田成海坐下来喝稀饭,“你出去考查考查,大年三十谁喝稀饭?我们!谁家不贴对子不放鞭炮?也是我们!谁家不大吃大喝不大呼小叫不打麻将不挖坑?还是我们!整个西宁市谁有这么特行独立的本事?唯独我们……”
施秀云用大声的冷笑截断老伴的自诩,“也是也是,哪里见过大锅里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就在我们家里!”
田成海摇头晃脑地吃饭,一口稀饭,一口榨菜,间或夹一片黄瓜放进嘴里,喝得浠溜有声,嚼得有滋有味,对放在眼前的火腿肠看都不看一眼。
施秀云夹一片火腿肠夸张地嚼着。家里没冰箱,虽然火腿肠有几个月的保鲜期,但味道已不新鲜了。可她却说:“这火腿肠的味道好得很,你不尝一口?”
田成海要搛黄瓜的手停顿了一下,似要搛一片火腿肠,筷子却从火腿肠盘绕过去,搛了一片黄瓜。
隔壁房里猜拳的声音一阵盖过一阵,夹杂着男女混和的笑声。田成海不闻不问地喝自己的稀饭,喝得鼻尖出汗。 趁田成海去卫生间清鼻涕的工夫,施秀云把一片火腿肠埋进田成海碗里,试探一下,男人真是不馋还是死装样子。田成海回来继续喝稀饭,喝完让施秀云再盛半碗。施秀云见碗里没留下东西,笑着问:“火腿肠啥味道?”
“肉的味道。”田成海不阴不阳的回答让施秀云大失所望。
施秀云心里憋闷,东一句西一句找话题儿给自己解闷。“一楼老宋家的大媳妇从四川回来过年,从火车站打的回来,从车上卸下七八个纸盒子,都是从四川买来的年货。”
“那是给院里人摆阔哩。”
“二单元老马给孙子买了三百元的花炮。”
“买四百元的花炮,也不能把孙娃子满嘴的虫牙变成好牙。”
“三单元的老白年前换了一台三十四吋大彩电。”
“我们十九吋的彩电照样能看春节晚会。”
“大彩电比小彩电看着过瘾!”
“再大的彩电也比不上电影院的映幕。”
施秀云抬扛抬不过男人,故意往他的心尖上挑,“看电影得买票,一张六元,包箱十元,谅你也舍不得。”
“知道我舍不得还说啥?想想过去,今日有19吋彩电不错了,人心不足蛇吞象!”
施秀云懒得再说。起身开灯。开了大间的灯。见前一排楼上家家户户窗内灯火通明。有的在阳台上挂了灯笼。红灼灼地亮堂。就走进小房间开灯,再到厨房开灯。田成海明白这是老伴在使性子,说:“开这么多灯干什么?”
“亮堂!”
田成海起身说:“嫌家里不亮堂去街上,街上亮堂!”把施秀云打开的四盏灯关了三盏,只剩下大间一盏。
施秀云的喉咙又噎起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没见过就把眼睛睁大了再看看。”田成海嘻皮笑脸地凑到施秀云眼前,“像不像跟你一个炕上滚了大半辈子的男人?”
施秀云气不是笑不是,最终含着眼泪苦涩地笑了。除夕夜,要讨吉利。上前打开电视机,却听田成海说:“春节晚会八点开始,这么早开电视做什么?”
施秀云看一眼窗台的旧马蹄表,七点十分,说:“电视机十二瓦,五十分钟省不下多少。”
“省一点是一点,苍蝇也是肉。”
施秀云觉得一味地迁就,老伴只会上头。决定冲撞一下,把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大,直直地瞪着男人,豁出要争斗的架势。这一下田成海让步了。嚅嗫着在她眼前来去踱了几步,走进睡觉的小间,伸出头来说:“你把声音关小点。”轻轻关住了房门。
施秀云望着关住的卧室房门,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这辈子大事小事都让着男人,由着男人,好歹也算活下来了。到老了,又是过年,忍一下也就没事了。阿爷躲进去睡觉,为是的除夕夜别红了脸。施秀云上前关小了音量,退坐在坐垫已经塌陷的单人沙发上,听电视里哈哈的笑声,看屏幕上喜洋洋的脸色。自家里买来这台电视机,阿爷都是天刚黑就睡觉,从来不看电视。这是阿爷从年轻时期养成的习惯。其实她也很少看电视,一来怕吵着阿爷。二来听从阿爷的意见:省电。除了特别高兴和格外气闷的时候用电视分散一下情绪。如今没有多少适合老人们看的电视。一打开电视,总是男男女女在一起调笑,要么相互赌气使性子,要么嘴对嘴地亲热,把舌头伸到对方嘴里,要不就是抱成一团在床上打滚,有时候还光着身子。多亏家里就他老两口,没有大小,避不开看上一眼两眼心里不打鼓,头皮不发麻。平日这样的电视少看为好。可今晚是除夕,阿爷不该这么早丢下她一个去睡觉。
想得越多,心里空得越厉害。施秀云使劲摇几下脑袋,头里嗡地一声眼前就晃着闪亮的光斑。她把目光投向窗外。后排楼上家家灯火辉煌,人影幢幢,不时有蓝的、红的、绿的彩明珠带着哨声划过夜空,响一下,溅开细亮的火星。两响炮、大炮的轰响一声接着一声,其间又是一串串的爆响。前楼的外墙在孩子们及早点燃的花炮映照下时红时黄时蓝地变着亮色。
看着想着,不由地想起了田寿。想起田寿心里就多了一份安实。好歹在自己家里,没儿女却有老伴。不像田寿,把几个毛孩子拉扯成人成了家有了儿女,却只能在三个儿子家挂单着轮流生活,受子女们多嫌。比起来,真不如她和阿爷哩。如此一想,心里明亮起来,赵本山鸭声鸡调的说话声和膝盖不打弯走路的样子惹得她笑出声来。
又一串爆竹在阳台窗下噼哩啪啦地响起来,阳台玻璃闪着溅起的火星。这是楼下邻居把鞭炮挑出窗户放响的。火药味弥漫进来,施秀云喉咙就痒起来,想咳。这时,发现房门被人打开,紧接着撞进两个人来,施秀云定睛细看,原来是田野被一个姑娘扶着挤了进来,姑娘的另一只手提着两疙瘩东西。
田野头重脚轻地晃到施秀云与电视机中间,挣开姑娘搀扶的手,双手拄着茶几,把头伸到施秀云眼前,“阿妈,怎么就你一个人看电视?”酒气冲得施秀云歪过脸去。不等母亲回话,田野又向同来的姑娘挥手,命令道:“给阿妈拜年!”
姑娘把手里的两疙瘩东西放在茶几上,笑眯眯地向施秀云叫道:“伯母,我给你拜年了!”双手握拳打了一揖,很大方很得体,引得施秀云细看一眼,是个眉眼平常气色却旺的女子。
施秀云慌忙起身让坐,心里十分地别扭起来。家里什么也没有,没一点过年的气象。不无抱怨地瞅一眼养子,怪他不该把一位生人带回家里。
田野误解了母亲的眼语,介绍说:“这是我们报社的小兰,我们一同吃年夜饭了。”
施秀云倒一杯开水放在小兰手上,说:“田野老在外面忙着,我们老两口腿脚不利落,出不了门,过年什么也没准备。”
姑娘哦哦地应着,扫视着房里的陈设,眼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见田野酒后犯迷糊,好像忘了她的存在。我下水杯,告辞要走。施秀云巴不见姑娘快走。家里的寒酸连自己都看不过眼,更别说这穿戴时尚的姑娘了。急忙做出送客的样子,却听田野说:“能不能不回去?”
小兰模棱两可地笑一下,走到门口回头看一下田野。
田野把小兰送出楼门,搂住小兰的脖子凑嘴要亲,被小兰推开:“别别!”顿一下又说:“你好歹也是个记者,家里咋是这样子!”
“应该是什么样子?”
“具体说不上。反正全报社大小记者家里,都比你家强!都二十一世纪了,没见过这么简单的家。”小兰把简单两字咬得很重。
“你这就不懂了,艺术上讲究的是除去铅华见天真,生活中的简单是最高境界。”田野嘴上这般说,心里诅咒着养父,十足的守财奴!
“这样的最高境界恐怕没人恭维,至少我不敢。”小兰再次挡开田野试图楼抱她的手臂,在花炮彩光中匆匆离去。
田野回到家里,见母亲把他打包回来的剩菜一样一样倒在瓷碟端进了厨房。等母亲从厨房出来,田野没好气地问道:“阿妈,阿大今年多大岁数了?”
施秀云不解地盯住儿子:“你问这做什么?”其实她明白,儿子问这话的用意是要挖苦他老两口。就装出不屑回答的样子收拾另一个塑料袋。
养母避而不谈。田野冲着卧室门提高声说:“七老八十了还不觉悟,这辈子白活了。”
施秀云打开另一个塑料袋绾在一起的提糸,顿时惊得眼仁鼓成了一个肉丸子:“你……你买这么多花炮作什么?”
“花炮能作什么?放呗!”田野打着饱嗝倒在沙发上,往电灯的方向吐着烟圈。
“买这些花炮得花多少钱?”施秀云问。
“二百多块吧。”田野从裤带上的手机套取下手机,拨号,贴住耳朵听了一阵,含混地骂了一句,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施秀云这才接着说:“你这不是故意惹事吗?明知你老子舍不得花这种钱,还敢买这么多花炮拿回家来。”手忙脚乱地要把塑料袋重新包好塞起来,却听田野没好气地说:“你包住干什么?这是我拿回来交夜时刻放的,你包住干什么?就这么放着!看阿大能把我怎么样?”伸手把母亲包严的塑料袋全都解开,有意取出几只花炮放在茶几上。
“你老子能把你怎样!!今晚是除夕,家家户户讲个和气,别成心惹你阿大生气。”说着话又想把塑料袋包住提开,被田野挡了回去。“家家户户除夕都要贴对子放鞭炮你们咋不讲究。”见母亲一脸无奈困惑又近乎哀告地看着自己,田野掐灭烟头对母亲低声说了几句。
原来,腊月二十六日田野跟随工商、税务所的市场督查人员,上街检查烟花爆竹零售摊点,查封了几家无证非法销售烟花爆竹的个体摊点。为了答谢田野随机采访报道工商税务人员工作实况的辛劳,工商所从没收的烟花爆竹中挑了些好看的花炮送给田野过年。
十一点四十,施秀云进小间叫醒田成海,把嘴贴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说明了花炮的来历。除夕夜,家里的和气比什么都重要。
田成海走出小间站在茶几前,从塑料袋取出一个四方形彩盒的花炮,问田野:“这种花炮多少钱?”
父亲拿的是“孔雀开屏”,田野说:“这是八支装的,一盒四十八元,一支陆元。”
“六元?七十年代六元能买二斤羊肉。”
“买十斤你也舍不得吃。”
“吃羊肉要紧还是供你上学要紧?”田成海质问时鼓着眼仁,田野哑口失言。
田成海又取出另一种花炮:“这种花炮多少钱?”
这次取出来的是“步步高”,“八元上下。”
“放在六五年,八元能买来一袋面粉,三口的家能吃半个月。”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田野最反感老爸忆苦,他认为老爸有甜不尝,吃苦活该!
“二十一世纪也不能把炮仗当饭吃?”
田野想说卖鞭炮的就是靠鞭炮挣钱吃饭,见母亲在父亲后边使劲给他挤眼睛,忍住没说。
田成海还想取一个花炮与儿子抬扛,施秀云插话进来:“六元也罢八元也罢,反正是田野没花钱白拿来的。等会儿田野去院里放,我俩从窗子里看花听响声,不枉过了个大年三十。”
噼哩啪啦的爆响盖住了施秀云的声音。是前排楼上一家人打开阴台窗户,用长竹杆挑出一串爆竹,炸溅的火苗在震耳的爆响中往楼下坠落。片刻,整个院落,整条民生街,整个西宁市天摇地摆地轰响起来。满世界是爆溅飞落的火星彩光。彩明珠和窜天猴的彩光曳着火尾乱七八糟又五彩缤纷地射向夜空。城区上空、院里这儿那儿突然被彩色喷泉映照得流光溢彩。耀目的火花和光斑给地面楼墙夜空装点出梦幻般的气象。
人影在飞窜的光影中闪出闪没。弥漫飞散的硝烟味让施秀云咳嗽起来。她想起田野应该去院里放炮。回头,田野早没了影儿。
站在窗前的田成海远远近近地看了一阵,笑着对施秀云说:“这下你明白了吧?用不着我们花钱买炮,照样能听响声,能看光景。”
施秀云含混地应了几声。老伴的心思,她揣摸了一辈子也没揣摸出个究竟。
田成海问道:“你今日说二单元的老马给孙娃买了多少钱的炮?”
“三百元的炮。”
“这院里四栋楼,一栋楼四个单元,一个单元十户人家。一栋楼四十户,四栋楼一百六十户。要是平均一家买了一百元的鞭炮,一百六十户就是一万六千元。这民生街住着多少户人家?这西宁市总共多少人家?上千万的钱儿就这样听了响声看了热闹,真是造孽啊!”
电视里油头粉面的演员们合唱“欢乐今宵”的时刻,鞭炮的炸响渐稀渐落。收尾的一串串鞭炮声远远地传来,突出着轰响后的宁静。放完炮的田野回到家里,兑了一杯温开水滋润被火药烟尘弄燥的喉咙。茶几上的手机铃吓人地响了起来。
田野听到的是恶狠狠的质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听到手机铃响我就接了,怎么说我没接电话?”残留的醉意让田野分辩不出对方的声音,反问的语气极不友好。
“我这是第三次给你打电话。”对方说:“头两次电话通着,就是不接。”
田野猛地反应出这是值班副总编辑打来的电话,顿时紧张起来,“我……我刚才下楼去院里放炮了。陶总,对不起!有……采访任务?”
“社里接到一个热线电话,静美小区发生了鞭炮炸伤小孩的意外事故。人已经送到医院去了。我想让你去医院了解一下详情,打两次电话没人接,改派小王去了。”说完挂了电话。
田野的心被对方挂机的咔哒声狠狠地刺了一下,额角渗出汗来。按常理,陶总派了人就不会再给他打电话的。显然,陶总对他不能及时接电话不满,打电话敲打一下出出气。田野望着手机怔了一阵。凶狠狠地质问养父母:“你们听见电话铃怎么不叫我?”
田成海、施秀云从养子的口气听出了他的气恼和不满。可他俩根本没听到手机铃响。“我俩都站在窗前看院里放炮,满耳朵全是炮仗声,没听见你的手机响。”施秀云不无歉意地给养子解释。
“手机我就放在茶几上,怎么能听不见?”
“满院满街满城都是炮仗的声音,耳朵都快震聋了,谁能听见你的手机响!”田成海不满养子的态度,硬声硬气地回了一句。
田野清楚抱怨父母是没道理的,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连一个电话铃都听不见,我看你们两个大活人有什么用?”陶总一向器重他,有重要的采访任务首先想到的是他。今晚无意的错失,在说一不二的陶总心里会留下什么?左思右想,补救的办法是尽快去市区几个医院进行全面的了解采访,及时拿出一篇有深度的报道,尽可能赶在小王前面交到陶总手里。田野一手抓手机一手提外衣跑出家门,身后跟着田成海有点兴灾乐祸的断定:“这都是放炮的好处!”
打的赶到第一医院,没有因燃放鞭炮而发生意外前来急诊的病人。急诊手术室正在给一个因酒醉打架被砖头砸到头皮的人缝合伤口。田野是冲着燃放鞭炮意外伤残来的,无遐他顾。打的奔向红十字医院。走进急诊科大厅,看见表妹伊承新慌慌张张从急诊室那边小跑过来,手里拿着处方和钱,要去收费处交费。田野心里一紧,拉住神情极度恐慌的伊承新,“承新,谁?谁受了伤?”
伊承新被突然站在前面的人吓得退了两步,看清不是外人而是表哥田野,噙在眼眶的泪花一下成了泪珠滚过脸颊,哽咽着说:“表哥,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急步走到收费窗口,双手颤抖着把处方和钱塞进了窗口。田野上前急迫地问道:“到底是谁?是鞭炮炸伤了吗?”
伊承新泪光闪闪的眼里显出疑惑,“什么鞭炮炸伤?你胡说什么?”
田野意识到满脑子鞭炮炸伤弄得他心慌意乱。稳定一下心神,放慢声音问道:“我是说你家里……谁病了?”下意识想到伊承宗开车……
“不是我家里的人病了,是我同学的妹子吃药自杀,正在急救室抢救。”
“我以为……”田野满脑子想的是抢在小王前面把第一手报道素材抓到手。不能在这里耽误工夫,给表妹简略说明来医院的目的,仓慌离开了医院。
在医院门外等了一阵,来去出租车全是满员。期间,一辆面包车拉来一个喝酒过量昏迷的病人,被亲友们七嘴八舌喊叫着抬进了医院。终于等来一辆空车,田野打开车门时心里一动,改变了主意。鞭炮炸伤,是一般的报道内容,年年如此,没什么新意。除夕晚上服毒自杀,这么特别的新闻事件怎么能让它擦肩而过?如果就此线索挖出点意外的内容,写一篇深度的报道,要比一篇应景的报道更能引起全社会关注。这念头让田野激动起来。对司机说一声对不起,推上车门跑回医院。
急救室门关着,田野从门扇小窗望进去,看清医生护士们围在病床边忙碌。调整视角寻看,另一边站着的伊承新扶着一个哭成泪人的清瘦姑娘。他曾断断续续听姑姑、姑夫及表妹说起过一个姓高的同学,因母亲去世父亲再婚而辍学,打工供养妹妹,生活十分艰难。一想到这个背景,田野对这个新闻事件有了更足的信心。可抢救室不让进。在门外等了一阵,趁一个护士出来取药的机会给伊承新打了个手势。
伊承新出来了,一脸的疑惑:“你怎么还没走?”
“你同学的妹妹吃了什么毒药?”
“喝了滴滴畏。”
“有生命危险吗?”
“医生说多亏送得及时,喝的滴滴畏也不多,正在洗胃,现在还说不准。”
“为什么要服毒自杀?”
“姐妹两个吵了几句,就……”伊承新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角又滚出了泪珠。
“你能不能把你的同学叫出来,我向她了解些详情,对我们当记者的,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新闻事件。”
“现在?”伊承新吃惊地盯住田野“现在把小高叫出来让你采访?不行不行!人没抢救完,她怎么能出来?”
一阵急迫的脚步声响过来,伊承新慌忙迎了上去,原来是姑姑、姑夫和老弟伊承宗。
“人不要紧吧?”田成凤极度恐慌地问道。
伊承新答非所问:“钱带来了吗?”
伊福禄从雪花尼旧大衣内袋掏出一沓五十面额的钱,“把家里的钱全搜罗来了,一千三百五十元。承宗把今晚跑车挣的二百多也给我了,一共是一千五百八十元,够不够?”
“不知道!刚才挂急诊号,收费室要两千元押金。我好话说了一阵,保证一小时内交齐,才把人送进了抢救室。”
“先交这么多,要不够用,我们明天再来交。”
伊承新、伊承宗同去交钱,眼睛哭肿的高洁梅听说承新父母送钱来,从抢救室出来,扑在田成凤怀里大哭起来,田成凤陪着眼泪安慰劝解。
伊福禄走到田野身边低声问道:“你也是承新打电话叫来的?”
田野说明来由和留下来的用意。
伊福禄不加思索地说:“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向高洁梅提出采访的要求。”
“为什么?”
“小高的心都碎成儿瓣了,再叫她重复这件事,不是往烂了的心上撒盐吗?要问,也得等到她妹妹治好出院。小高的情绪稳定以后。”
“那要等到啥时候?新闻新闻,要的就是报道及时。”
交钱回来的伊承宗听见田野这句话,没好气的说:“你怎么没一点眼色?现在是啥时候?怪不得外国人骂记者是苍蝇。”把田野往外推,“去干你的正经事吧!别再给承新添乱了。”
表兄弟伙里,伊承宗对田野最不感冒,田野是知道的。可他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这是从另一个侧面在帮助承新和她的同学,报道一发表就会引起全社会关注……”
伊承宗打断田野的话,“这样的帮助我们暂时不需要。你要想帮忙,小高现在最需要的是钱,你拿些钱出来!“把手伸在田野眼前。
“我身上没带钱!”
“回家取呀!我们不都是接到高洁梅的电话把钱送来的吗?”
田野懒得与伊承宗磨嘴皮子,但今晚采访的可能性没有了。再缠,自会讨人嫌。站在一边想了一阵,把伊承新叫到身边说:“你给小高做做工作,最好尽快给我点时间。”
“我争取吧。最快,也得等她妹妹脱离危险,高洁梅心情平静下来。”
田野失意地走了。
止住哭的高洁梅又进了抢救室。田成凤对丈夫说:“这孩子命真苦,”回头问伊承新,“给她父亲打电话没有?这种事得叫他知道,得把他叫到医院来。”
“高洁梅不让我打电话。我背着她打了三次,打不通,说不在服务区。”
田成凤软塌塌地坐在抢救室门外的长椅上,重叹一声,“大过年的,出这种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