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本章免费)
建国初期第一次人口普查,西宁市田姓人家六百七十八户。其中一百四十二户落册山陕会馆,属山陕两省客商。其余田姓分别来之河南、湖北、湖南、四川、甘肃等省的移民,多数是汉末赵充国屯田带来的军户,少数是躲兵灾逃官司讨饭来的零星移民。落脚河湟谷地生息繁衍。同是田姓,根基各在山南海北,是否出之一脉,无从考证。惟有两户,注册祖籍是南京珠玑巷。这两户,一户住在西宁市南隅的衙门街(解放后改为民生街)。一户住在西宁市东北角的斗行街。据知情人说,被明太祖充军发配半野边陲的这两户珠玑巷田姓居民,同宗不同户,遥遥迁徙途中因争抢车马发生纠纷,从此不再沟和,虽同居西宁市,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那时的民生街,赵钱孙李周武郑王地居着一百单三户。田姓独此一家。清光绪三年,三辈单传的田家出了一名举人,引车卖浆者流的田家,从此有了一份荣耀,沾了不少的皇恩。这位举人在镇台衙门做了数年录事,娶同衙书吏钱耀祖的妹子为妻。这钱氏入门,三年两胎地繁衍后人,一口气养了五儿五女,把田家独株的命树涵养出茂盛的枝枝杈杈。岂料天下事有尺长必有寸短。人丁兴旺,把几辈单传凝集于举人一身的生命珠光零剥碎夺,分注在后裔血脉中,田家从此没了独峰高拔之势,汪泉喷涌之力。五双儿女中,四双愚钝不近书礼。加之田举人被一桩官司株连,赔了全数家当保住残命,殷实的家业一落千丈。儿女们落魄中仓慌投奔生路,老大学了待诏,老二进了杠房,老三入了戏班,老四做了狱卒。最乖巧的老五,跟人做了厨子。五个女儿,远嫁的两个,一个进了朝海城的歇家,一个跟了苍龙滩的脚户。近嫁的两个,一个被毛驴驮进了朱雀峪垴山村落,一个坐木车去了玄武峡外白岩崖。长得俊的老五,被人贩拐卖进窑子。可怜田举人惨淡经营的半世家业,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倒是做了厨子的老五,凭借机灵乖巧,贴着师傅入豪门走大户,耳濡目染心领神会,又被师傅垂怜,学得拿手厨艺,娶了师傅女儿为妻,在师傅鼎力帮衬下,渐成气候,光阴日见红火。这女人又为田家这一株病树续出了新枝,生下三男一女,老大取名田福,老二取名田禄,老三取名田寿,女儿单名一个喜字。三子先后娶媳成家,让田姓大树的枝杈又蔓出新条。田福与黎氏生下两男二女,长子田成海,次子田成江,两个女儿一名田成莲,一名田成梅。田禄与胡氏终生不育,无后。田寿与冯氏生三男一女,长子田成功,次子田成业,女儿田成凤排行在三,排行第四是三子田成才。这株时枯时荣的老树,顶着高原的烈日罡风,沐着半野的轻雪薄雨,跟着日月的轮回,随着季节的更替,竟也沧沧桑桑地活到了新社会,迎来了新千年。
无论春夏秋冬,也无论刮风下雨飘雪,田寿都是五点半起床,解手洗漱用去半小时,六点前后从家里出来,这个习惯,他从年轻时候就养成了。与其说是长辈言传身教的结果,不如说是吃“杂碎”吃出来的。
常言说:早睡早起身体好。数十年雷打不动的早起,让田寿得到了好处,据民生街居民委员会的白主任说,要是把民生街七十岁到八十五岁老人的健康状况排个名次,田寿可以排在前十名。有人问田寿七十六岁怎么还这么硬朗,田寿嘴上的回答是:命溅,一辈子清苦下来,粘不上富贵病。心里却压着一个山崩湖裂的秘密,难以启齿,问得急了,就说:“早起吃杂碎吃出的‘功夫’”却有闲人好事者背地里猜测着说,看田寿面相,十足一个富态女相,到老不长胡须,喉结似有似无,说话女声女气。八成轮回转世的紧要关头错披了一张男人皮囊。这种男人十有**排斥女色,不耽于床弟劳顿,固守精源,元气自然充沛。此后又被知情者驳翻,田寿青壮年不是这般模样,据说去煤窑作工,窑洞塌方死里逃生身上就起了变化,估计伤了什么要害处,不再有房内之事,本固而气足,筋骨自然老化缓慢……
这天,田寿从家里出来时,摆在桌上的老式座钟还没打响六点。隆冬天,夜色滞留的清冷街上,几个背着沉甸甸书包的女学生唧唧喳喳说笑着从田寿眼前匆匆走过,都戴着雪白的口罩,其中一个的眼睛如同一对儿黑葡萄,在口罩的衬托下闪闪明亮。田寿恍惚记得在哪儿见这样一双毛墩墩的眼睛。恍惚后就是那种在心里生了根的哀伤。人老了真没用!时常恍恍惚惚发生记忆错乱。好在还没有什么拿人的病缠在身上。惯常的头昏心慌腰腿乏力胸闷气短他是不十分放在心上的。树梢上熟透的果子早晚要掉下去的。老天爷没法的事,人只能随着。细想想,田家这棵老大树上,数他是挂了最长时间的果子。田福不满六十被一股风吹没了。田禄七十三岁掉进了土里。数他在树梢上挂得最久,凭这,他知足了。
田寿一边走,一边云里雾里地想着,从宏觉寺街到后营街再到下南关,走得身上出了细汗。吃了大半辈子杂碎,也比较了大半辈子。尤其这些年,比较来比较去,还是下南关老马的杂碎好,汤厚肉绵味足,颇象当年的杂碎。
老马杂碎铺里弥漫着热气,围条桌散坐几个食客,正吃得吧唧作响,喝得唏淌有声。老马的切板放在宽大锅台一角。老马的杂碎是从滚沸的锅里捞出热气裹腾的羊头肚子小肠现剥现切,而后装碗,而后勺汤端给食客。不像有的卖杂碎,把事先切碎的冷凉头皮肚丝口条撮几点丢进碗里,靠清汤涮氽热了端给食客。深冬岁月,杂碎没氽热汤却不尖了。
田寿常坐的座位上有人,就另寻一个位子坐了,对倒着手往羊头上卟卟卟吹气的老马说:“给我小碗”。往常他吃的多是大碗,换小碗要声明,不然端上来的还是大碗。
小碗杂碎端放在田寿眼前,外加半个烧饼。油漉漉的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蒜苗丝和香菜花。田寿把饼掰碎泡进碗里,口水已经湿了嘴角。喝下半碗汤,叫跑堂把碗添满,才捞出一块软嫩的头皮放嘴里咀咂滋味。杂碎的精华全在汤里,可有的卖杂碎总往汤里兑水,兑得汤水寡淡就扔一块牛油,以为汤面有油花就有味道了。难怪老吃杂碎的,都乐意穿街过巷来老马这里,远地方的还开着汽车来。
陆续有人抹着嘴离去,又有进来的人占了空的坐位。坐下就对老马说:“我只要肚丝。”“给我抓几个眼睛,”“我只要口条。”田寿就想杂碎杂碎,道理全在杂上,挑挑拣拣只吃一样儿,不知是什么道理。
有人走进来对老马说:“马师,我只爱吃心。”
老马应一声,操漏勺从锅里探寻出一颗羊心,切片装碗。田寿忍不住看一眼,要心吃的是个穿工商制服的胖墩墩的青年人,一脸横肉。心想,都说杂碎吃啥补啥,那要眼睛的,怕是视力不佳,这要心的,怕是心坏了。这个想法让田寿高兴起来。突然想起当年看过的一个电影,名字记不得了,可里面日本人常说的一句话至今记得:良心大大地坏了!那时候走在街上,从身边走过的学生,动不动就学说这句话,说的是日本腔的中国话:良心大大地坏了。
一个穿黑皮茄克,戴黑尼子礼帽的人走进来坐在田寿身边,要了大碗杂碎,另要一个羊头。等老马给他切肉装碗,说话了,是陕西口音,“马师傅,你的切刀该换新的了。”
吃杂碎的都抬头看老马手里的切刀。陕西人说的没错,老马的切刀与老马的大手实在不配套。刀面顶多有大人的三指宽,好像已经磨尽了钢刃,剩下的全是铁片,轻巧有余厚重不足,切起来不得劲。这杂碎铺的生意一向红火,不至于拿一把老掉牙的残刀整日整月整年的对付。
田寿趁着刚才生出的那股高兴,对身边的陕西人说:“老马杂碎铺里的东西换啥都成,惟独这把刀不能换。”
“为啥?”陕西人的好奇心被逗起来了。
“这是马师爷爷开杂碎铺用的切刀,到马师父亲卖杂碎也用这把切刀,如今马师使用的仍旧是当年爷爷、父亲用过的切刀,放你头上,你也舍不得换掉。”
陕西人从田寿年龄上判断出这话的真伪,扭头对老马说:“我是看着这把刀太薄太窄了,用起来不得劲,没想到这是你们家三辈人用过的传家宝。”
老马笑着把切刀在围裙上蹭了几下,自豪地说:“传家宝说不上,说是我们马家杂碎铺的招牌是说得上的,别看它磨损成这般模样,从当年我爷爷开杂碎铺用它到如今,这把刀少说切掉了上千副的牛杂碎,上万副的羊杂碎了。”
吃杂碎的都弹起舌头,盯在刀上的眼光变得复杂起来。
从杂碎铺出来,田寿感觉胃里热乎乎地充实。站在街口想了想,抬腕看看伴了他四十年的黑面罗马牌瑞士手表,毛玻璃一样的表蒙下面,生锈的时针指在七点半的位置。这时候正是儿媳孙雅萍做完香功回来吃早饭的时间,他不想回去。去老地方晒太阳得等到十点以后。去哪儿消磨这几个小时?突然,脑子里一亮,想起早上那个戴口罩女学生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跟除夕晚上,不!不是除夕晚上,是元旦前夜在西门十字看烟火时,他身边站着父女两个人,女儿挽着父亲的胳膊,一边看烟火一边评说着。当菊花一样披散着光瓣的烟火把天空映亮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一眼那个对父亲格外亲怩的女子,见她戴着口罩,两个眼睛黑葡萄一样的水灵。那女孩子老说过年过年的,听得他恍惚起来,觉得帽子里面的头发又厚又热,热得他心里着急。有钱没钱,光光头儿过年,是老当年遗留的规矩。可他竟忘了理发。看完烟火往老三家走的时候,又恍恍惚惚地走错了街道。
汽车喇叭声惊动了田寿,发现一辆蓝色小汽车开上人行道,打算停在杂碎铺门左侧的空地上。田寿慌忙走开,心里有了一个明确的念头:趁这工夫去老二家转转,把他想了好久的一个想法告诉老二,听听老二对他的这个想法有什么意见。
从下南关走回来拐进民生街,田寿就看见坐在板凳上等待顾客的韩乙布拉站起来,笑迎他的到来。田寿走到韩乙布拉眼前,从咖啡色裁绒领的黑华达尼短棉大衣口供掏出一块钱,递给韩乙布拉,说:“收下五角,找给我五角。”
韩乙布拉从蓝大褂胸袋掏出一沓毛票,抽一张五角的给了田寿。田寿转身走开了,正在摊上吃甜醅的中年人觉得奇怪,“这老头交了钱怎么不吃甜醅就走了?”
韩乙布拉笑了笑,扭头望着田寿的背影,没做回答。
不是韩乙布拉懒得回答,而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十二年前,也就是韩乙布拉在民生街设固定摊位卖甜醅的第一个春天的一个下午,一个老汉来到他的摊位前,望着他的甜醅出神。老人们大多牙口不好,甜醅是帮助消化的。他就主动热情招呼道:“这位老汉,想吃就坐下吃一碗,忘了带钱不要紧,下回路过给我就成了。”
老汉迟疑着问道:“你的甜醅多钱一碗?”
“一块,满西宁市卖甜醅的都是一碗一块。”
“我只买五角的,你卖不卖半碗?”
韩乙布拉说:“成嘿,买卖是人做的。”取小碗给老汉盛了半碗,特意多勺些汁子,递给老汉。
老汉接碗,却又放在车后板上,说:“还是你们阿爸活套,会做买卖。”从衣袋掏出一沓毛票,从中抽出一张五角的交给韩乙布拉。韩乙布拉这才明白老汉不是钱不够,而是食量小吃不了一碗。
老汉却说:“这甜醅我吃不下”,说完就要走开。
韩乙布拉扯住老汉衣袖,“你不吃,给我五角钱做什么?”心里涌上气来,“是嫌给少了?”
老汉笑了:“不是不是,这里头有个原因,一句两句说不清。反正这半碗甜醅算我买了。你倒回盆子里也成,见了上岁数要饭的,给他吃掉也成”说完就走开了。
韩乙布拉估计老汉这样做有难言的苦衷,禁不住问道:“老汉贵姓?”
“姓田,叫田寿。”
此后,但凡田寿从民生街路过,就放下五角要买他的甜醅,总是只付钱不吃。次数多了,韩乙布拉确信其中必有什么难言的原因,也乐得配合,收他五角盛半碗甜醅,放一阵再倒回盆里,或者让路过的有岁数的穷人和乞丐替田寿吃了。
这天,田寿离开韩乙布拉的摊位后,边走边喃喃地自语道:“梅儿,我给你买了五角的甜醅,你吃上,慢慢地吃,吃完。”反复自语了好几遍,来到了民生街中西端的十二号院里。
绕过两排房后圈着小院的二层筒子楼,田寿拐进第三排平房前的通道。田成业住在这排平房的中央,占着三间。早年,第二排二层旧楼与第三排平房之间是一个宽大的院子,是天地福利特殊学校的篮球场。福利特殊学校扩建那年征用了校右侧和后面的居民住地。把西边这个院子隔了出来。第二排楼上的住户见篮球场不再利用,偌大一片空地闲置着实可惜,就在楼后自行圈出一个四米宽的花园,种花养草改善居住环境。平房的住户见前楼圈占院地没人干涉,也把门前的空地圈起来据为已有,养花栽树种菜,一个大院就这样被前后的住户瓜分,只留下中间三米宽一条过道。
当年田家四合院因征地拆迁时,田成业就瞅准了这点好处,由房管所协助,在这排平房中兑换了居中的三间闲房,又用心在房前圈出一个四米宽的长方形小院。左邻右舍照此办理,九间长度的一排平房就有了三个小院护在前面。
院门关着。关着的院门让埋头走来的田寿猛然想起,今天不是星期天,田成业上班不在家,家里只有儿媳孟慧。要说的话只能跟儿子说,不如等星期天田成业休息再来。正要转身走开,听见院里有孟慧说话的声音,接着院门打开,出来的竟是他的孙子,田成才的二儿子田健,手里捧着一个雪花铁皮小盒子,见门外站着爷爷,也觉得意外,“爷爷,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送田健出来的孟慧也疑惑地望着田寿,“阿大,你怎么站在门外不进去?”
田寿慌忙解释:“我刚来,见门关着,以为家里没人。”
田健把铁皮盒子夹在胳膊下对田寿说:“爷爷你进去坐一阵,我有事就得走。”匆忙地走了。田寿看清铁皮小盒大约八寸长四寸厚,却订着两个搭扣,挂着两把铁锁。
孟慧退后一步给公公作了让进的手势,“他十二点就能回来。”
从院门到房门是红砖铺的笔直走道。走道两边是用砖头锯齿形埋出边缘的花圃。夏秋季节盛开过的金丝莲、串串红、波斯菊、芫荽梅等草本植物入冬后枯萎成草,已被收拾,板结的土坷拉上留着没有收尽的枯枝残梗。左右对称栽植的两株牡丹的灰褐色枝条在隆冬无力的光照下沉默地耷着。左边花圃靠近围墙一角,一株枝条逸出围墙的丁香树静默地孤守着冬日的潇索,枝杈间几只麻雀在跳跃。
揭起灰色旧棉毯做的厚门帘走进屋里,扑面是暖融融的气息。田寿径直走到木扶手三人沙发前,落坐后问道:“伟伟、佳佳来信了没?”
“元旦前汇来一千元钱,元旦后打电话问钱收到没,有了电话,就懒得写信了。”
孟慧从大号烤箱上提起茶壶给公公倒茶。田成业在房里装了土暖气,进入隆冬用大煤烧炉子,炉盘上的茶总是滚烫的。
田寿望着正面墙上镜框里孙子孙女的照片,怀想他们的音容笑貌。田伟从济南师范学院毕业在威海找到了工作,又给高三毕业没考上大学的田佳找了一份临时工作,叫到威海去了。
田寿接住孟慧递上来的熬茶,气头上飘散着花椒和生姜的香味。
孟慧退坐在烤箱一侧的方凳上,给公公说明这几日田成业的行动。
原来,民生街西南端,天地福利特殊学校以西,天堂巷以东,也就是民生街个体服装摊位最集中的地块,已被政府征用,要改造扩建成上规模上档次的新兴市场。在这地块上经营服装生意的个体摊贩和12号院、13号院的住户都已接到投资公司和房管部门的口头通知,要他们春节前做好搬迁的一切准备工作,春节后天气回暖施工单位就要开工。田成业在学校请了两天假,经朋友介绍在纸坊街借了一套四十七平米的楼房。今天去看房子要钥匙。据介绍的朋友说,这房子的主人两年前回四川老家,房子闲着。借住两三年不成问题。房管所和投资方对将要拆迁房产的评估工作已经开始。孟慧最后说:“当初只图住平房可以占个院子,比楼房出进方便,还能栽种点花草蔬菜。要知道早晚又得搬迁,真不如当年跟老大、老三家一样,兑一套楼房住,免了这些麻烦。
“世上的事谁能看得那么远。”田寿好象在宽慰儿媳,又好象对这件事发表自己的见解。“房子评估后,将后你们打算要新楼房回迁,还是到别的地方去住?”
“田成业说从小在民生街长大,住了几十年,惯了,不想去别的地方住。等市场商住楼起来后,要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将后伟伟娶媳妇就用不着另找房子。”
田寿努力倾听儿媳的数说,耳朵不好使,儿媳说得又快,只听进了一半。根据自己的经验,问道:“旧平房换新楼房,要找补钱吧?”
“那是肯定的。”
“找补多少?”
“现在不好说。一来我们的三间平房还没评估,二来规划新建的楼房有好几种户型,大小、造价都不一样。听这些年从旧平房搬到新楼居住的人们说,要找补几万块哩。”
几万块,这个数字重甸甸地撞在田寿心上。时代真变了,变得人们的口气越来越大。他刚工作那阵,人们说起钱来,要几角几角地说,说出个百字来,就觉得多得不得了,后来是几十几十的说,再后来一开口就是几百几百,现在一开口就是上千上万。真闹不清是人们钱多了,还是钱不值钱了。田寿一时无话好说,呆坐着又不自在,说问道:“田健做啥来了?”据他知道,孙子伙里,田健最不爱到达达娘娘叔叔婶婶家串门。这些年他轮流在三个儿子家过活,在老二家坐过两次,一次半年,加起来一年时间,除了过年,平时没见田健来过。今天却在老二家碰见了田健,看样子急慌慌的,不知为了什么。
孟慧说:“是我把田健叫来的,要是纸坊街的房子不需要粉刷,我们打算年前搬过去。我叫他过来,把放在我家窖里的东西取走。”
放在窖里的东西?田寿认为这是一件不能不问的事情,“什么东西放在你家窖里?”田成业家的窖是搬到平房圈了小院后自己挖的,在小院西南角靠着窗子的地方,储备过冬的洋芋萝卜。
“去年夏天,田健来我家里,说他一个最好最好的朋友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这个朋友要去内地帮人做生意,家里的婆娘孩子都是粗心大意的人,把贵重东西放在家里不放心,要他替这个朋友暂时保管。田健怕放在自己家里,出出进进的人多口杂,万一把东西弄丢了,朋友回来不好交待。跑来问我,能不能放在我家窖里?我问是什么贵重东西?他说他也不知道,朋友不给他说,也不许他问。我说我的窖在院子里,窖口不过盖几片木板,最不安全。我心想这么一说,他会另想办法另找地方,不料想第二天他就用提包提来一个雪花铁皮的四方盒子,还拿着几块塑料布。他钻进窖里挖了一个小偏洞,用塑料布包住铁盒子,里外包了三层,放进偏洞,用土埋住了。我见他神神秘秘的,问是什么东西,他说是关于朋友前程的一些重要资料,朋友求他严加保管,别让潮湿了。他估计是朋友与别人合伙作生意留下的帐册之类的有价凭证,为防止生意伙伴或别的什么人捣鬼,做为证据藏起来,以防后患。我听他说的有理,就由他把东西藏在窖里了。”
“老二知不知道这件事?”
“田健不让我告诉他达达,说他达达知道后不让他放在窖里。要放,就得把盒里装的东西说清楚。可他给朋友承诺了,不能失信。再说,他真不知道盒里装的是什么,又不能背着朋友撬开盒子偷看。反正放不了多长时间,等朋友从内地回来就还给朋友,叫我别给他达达说。”
约摸暄了一个小时,不见田成业回来。孟慧见公公欲走不走地犹豫着,意识到公公此来有什么要说的事,便说:“阿大要是心慌坐不住,先到外面转转去,转一阵再来。要不,就把要说的话留下,等伟伟大大回来我告诉他?”孟慧用的是试探的口吻。她熟知田家父子们的习惯,有些话要背着女人说。
田寿把茶杯里的茶一口喝尽,起身往外走,“我是闲转到门外面,进来向问伟伟、佳佳来信了没,昨晚我梦见佳佳了。”说话间挑帘走出房门。他想的那件事,不是不能给二媳妇说,而是没有理由当着二媳妇说。三个儿媳妇里,要数孟慧最关心他。他在老二家过活的日子里,吃喝最自在心情最宽松。而他要说的这件事,注定会伤孟慧的心。再说,老二家又遇上了搬家的事,这种时刻当老子的不该给后人们添乱。
刚走出院门,看见田成业与一个生人并肩走过来,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走近院门才发觉门口站着父亲,怔了一下,“阿大你……”盯住送父亲出来的孟慧。
“阿大坐了一阵,等你不来,刚出来,你却来了。”说话间打量同来的生人。是个四方脸盘的中年人,衣着不甚整洁,紫红的脸庞皮肤粗糙。
田成业要让父亲重新回房,田寿却说:“你们有事就忙你们的吧,趁这会儿没风,我去晒晒太阳。”怕被儿子拉住似的匆匆走开了。
田成业同来人走近院子,先到左边花园围着牡丹树看了一阵,又到右边的花园打量另一株牡丹。来人偏头歪脑地细看牡丹的主枝分梢,比划着估摸牡丹树的高低直径,说:“我看不象是千层牡丹。”
田成业不无揶揄地笑着说:“我看你是个门外汉,不懂装懂,你从哪儿看出不是千层牡丹?”
来人难为情地笑了,围着牡丹树转了好几圈,把目光移向另一株看了一阵,问:“那个是红牡丹?”
田成业指着眼下的说:“这一株是一品朱衣,那一株是蓝田玉。”
“真的都是千层牡丹?”来人眼里混杂着热羡和游移的神情。
“我骗你作什么!等日后开花你就知道了。”
“嗯……”来人看了孟慧一眼,说:“大小高低跟你说的一样,少说活了**年,只是……”又看一眼孟慧接着说:“眼下天寒地冻不是移植花木的时候,我怕移过去栽不活。”蹲下身子又细看牡丹的枝条。“你便宜点,移过去载不活我也认了。”
“说好两株牡丹六百元,这是最低价了,再没有还价的余地。”田成业用肯定的语气说着,给满眼狐疑的孟慧递了一个眼色。
“两株四百行不行?”来人显然看中了两株牡丹,审视牡丹的眼光热切而痴迷。
“你是好花木的,常去花木市场,该知道行情。一品朱衣、蓝田玉的品种西宁市少有。你做个比较,一小盒月季卖多少?一盆十片叶的‘和尚’君子兰卖多少?一盆三年令的龟背竹卖多少?我这是操心了十年的两株好牡丹,要不是搬家拆房,给我一千我也舍不得。”
“要是中秋时日或是来年开春,我就不跟你争讲,我是怕这时候移植伤了花的元气,栽不活。”来人想了一阵,说:“这样吧,我得回去问问懂行的人,腊月里能不能移植牡丹,要能,我明后天来挖。在我没给回话前,你不要卖给别人。”
“那自然。”田成业把来人送出大门,强调一句:“我等到后天你不来,就另寻买主。”
回身进院,孟慧劈头问道:“从哪儿叫来这么一个人。”
“从花木市场。”田成业进屋脱掉黑色短棉大衣,换上家里穿的灰色绒里的休闲马夹,对给他倒茶的孟慧说:“那边房子的墙面白白的,看得出是个利索的人家。冬天是暖气,不象我们生炉子烟熏利害。厨房的墙面顶棚都被油烟熏黄了,但也能看得过眼,不刷也成哩。回来路上,心想搬家前得把院里的牡丹处理掉。就去花木市场寻问是否有人要院栽的牡丹。碰巧这个人在市场里询问有没有盆栽牡丹,就把他叫来了。”
孟慧等丈夫喝下一口茶,孟慧问道:“你怎么想到要把牡丹卖了?”
“那边是楼房,大小两间房的小套,这么大的牡丹树,移栽到大盆里也没地方摆放。再说,牡丹不能盆栽室养。操心了十年,仍掉太可惜了。”
“当初姨夫从院子里的牡丹树上分了这两株牡丹给我们,一分钱没要。如今你要卖出去,卖几百元,姨夫知道了会说我们贪财忘义……”
田成业打断孟慧的话说:“此时彼一时。怕姨夫说,只能把牡丹仍在院里,由拆房的损了。如今上厕所都的花钱。我们操心了十年的花木,操心费也值些哩。哪能白白地仍掉。”
似乎觉得丈夫说的有理,抑或是丈夫决定的事不可能更改,孟慧改口问道:“钥匙拿到手了?”
“代管房子的人说,他与四川老家的房主人通了电话,房子同意借,但要交清一年的租金,才能给钥匙。”
“一年多少租金?”
“人家开口一个月四百元,我说你四十七八平米的小套房子,四百元太贵了。经老于从中说和,最后定下一月三百元。一年三千六百元要一次交清。还要把元月到四月的取暖费加上,得四千元。”田成业吐掉喝进嘴里的一点茶梗“阿大做啥来了?”
“看样子有事要给你说,等你不来就走了。”
“我知道阿大要给我说啥哩。”见孟慧盯视着他,补充说,“阿大想单过,怕老大不同意,先要说服我,再由我给老大做工作。”
孟慧听了,并不觉得意外。老爷子在三个儿子家轮流生活,虽然有儿孙媳妇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看的出老爷子并不畅快。人老了,要图安静,整日搅在婆婆妈妈的家务中听儿子媳妇们唠叨,早烦了。尤其轮到老三家的日子里,更不能省心。他早就认为,与其让老爷子心烦,不如给老爷子清净,可这种话是不能从儿子嘴里先说出来。更不能从她当媳妇的嘴里说出来。既然老爷子有这个意思,可真要让老爷子单过,恐怕并不容易。
见孟慧勾头沉思,田成业说:“这事用不着我们费神,等阿大把单过的意思明确说出来。我们再表态。反正我赞成阿大单过。阿大有三百元的退休费,单过后我们每家再给阿大一百元,合起来六百元,够阿大使唤。免得阿大这家那家地看儿女们的脸色吃饭。
孟慧心里清楚,男人说的这家那家,其实是指老三家。老爷子为了平衡三家的利害关系,总是违心地去老三家过活。而那种在老三媳妇的唠叨嘟囔中忍气吞声的生活,对老爷子有百害而无一利。“只恐怕老大不会同意。”
“老大是死脑筋,要叫老大放口,先得要他改变观念。这事走着看吧。” “家里有多少现钱?”
“伟伟元旦前汇来的一千元还没动,加上你上月剩下的工资,有一千五六。”
“你看看,存折有没有到期的。”
孟慧进卧室取存折,田成业随后跟进卧室,见孟慧弯腰拉开衣厨下边放内衣裤的抽屉,屁股圆满地向后撅着,心里顿时起火。上前两手扳住孟慧双胯,作抵冲动作。孟慧扭腰挣脱,没好气地说:“老没正经的,做什么做?”
田成业淫笑着,“能做什么?想了,来一下吧!”要把孟慧推按在床沿。孟慧双手外推,“想也得有了时候,这么没迟没早的,象什么话,到晚上吧。”
田成业已被自己兜起的欲火烧得难耐,抱住孟慧嘻皮笑脸地说:“这种事,想了就得解决,管什么迟早。”缠住她要她配合。孟慧见丈夫双颊潮红,目光迷荡,真想了的样子。不得已把取在手里的两张存单放在一边,宽衣解带,说:“出去见什么了?这么火急火燎的?”田成业边解裤带边说:“去花鸟鱼虫市场,看见两个狗娃尾对尾连在一起,围看的人都大呼小叫,我看了一阵,心里就痒酥酥的,刚才见你撅着尻子,就忍不住了。”说着就要动作,孟慧推他,“去把房门关死。”“两口儿,又不是胡来,关门做什么?”“大白天,来人就难堪了。”田成业出去划住门栓,回来见孟慧已经把裤子退下仰在床沿上,上前顶了进去,涩涩的,“怎么这么干?”
“你说来就来,我哪有情绪?老天下雨也得等云彩集起来。凑合着来吧。”看着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电灯炮,满脸的无动于衷。
薄弱短浅的快感后又是那种莫名的颓丧失意。懊悔没能自持,让冲高的激情在迫切中下跌流失。不禁抱怨了一句:“才五十四岁,就这样子,往后还有好吗?”
孟慧边提裤子边说:“明知不好,还硬要来,自找的。”系好裤带,整好头发,取过放在一边的两个存单,递一张给丈夫:“准备伟伟结婚的这三万是三年定期。”把另一张亮在丈夫眼前,“这张五千元的只差一个月时间,提前支取,要按活期给利息,划不来。我说,先向人借五千,告诉他两个月内还他。等存单到期取出来还给人家,定期的利息就能全拿。”
孟慧说得在理,田成业说:“最便利就是向田成海借。我把存单拿上,他要推辞,把存单押给他,他就没理由不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