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本章免费)
田成海从作坊把小推车、装烧饼纸箱搬到楼门口,唤一声,施秀云就及时下楼来。施秀云并非听到田成海喊声才下楼。田成海每天替她作出发前的准备工作需要多少时间,她早摸透了。男人从家出门到楼底层的煤房——改造成了作坊——再把小推车、装烧饼的纸箱搬到楼门口,需要十分钟左右。她必须在十分钟内下楼,与老伴把纸箱放在小推车上,用两头带钩能伸缩的短绳把纸箱捆扎好。如果她不及时下楼,男人就会黑了脸色对她嘟囔。纸箱是包装了酒的,能装十二瓶二花青粮佳酿的那种纸箱。推车是田成海退休单位发的,两个轮的镀铬拆叠小推车。单位一月收一次煤气罐,去兰州或者玉门或者格尔木拉煤气。职工要把煤气罐送到集中地点。对离退休职工来说,这是一次繁重的劳动。发个小推车,比手提肩扛省力。
发给田成海的小推车,利用率最高。施秀云每天推着两纸箱烧饼到市府家属院门口出售,风雨无阻。
目送老伴推着小车拐过楼角,田成海下底楼关作坊的灯,锁门。上五楼开了自家房门,脱下蓝布大褂,换上穿了十几年的海蓝色毛华达尼中山套装。这是他出门的衣裳。是建国四十年国庆节单位发的劳保服?? 确切说,是单位用劳保费用给职工们统一做了一套象样的衣服——衣料是上海出的精纺毛华达,厂里整批购进。由西宁市第一服装厂派裁缝到厂里一个一个量体裁衣,做得十分合体。田成海爱惜着穿,十几年下来,干洗两次,看上去跟新的差不多。这些年西装盛行,厚实的毛华达尼衣料也已过时。不过对一个六十四岁老人来说,服装款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穿惯了的衣服穿着自在。
田成海给这套毛料中山装配了一顶蓝华达布的鸭舌帽,颜色十分接近,不细看,会以为帽子也是纯毛华达做的。
施秀云出门卖烧饼风雨无阻,长年累月。田成海的“功课”也是风雨无阻,长年累月。他的“功课”是上街转悠,转悠一大圈,转到两点回家,吃完午饭,再到邻近周边家属院转悠。据说,除了学生把写作业称为做“功课”,还有出家人的念经也叫“功课”,分早课,晚课。把田成海转街转家属称为“功课”,是儿子田野的创举。儿子这样说是在讥讽他,可他不在乎。功课就功课,听上去有点书卷味道,是抬举他这个文盲。他自称早上转街是早课,下半天转家属院是晚课。
他转街的路线大体上是这样:从民生街8号院出发,出天堂巷市场南端,往西走到长江路拐向北,到西门十字拐向西过通济桥,顺纸坊街走到商业巷南口,穿商业巷,顺五四大街东行,过五岔路口顺长江路北行,到“为民早报”社门口拐向七一路东行,上北门坡,经北大街,南大街而后拐进民生街回家。如果走出商业巷不觉得疲乏,就再穿华美巷后顺胜利路直奔城北区小桥,至建设巷折回,原路回家。
他走的全是商业繁华路段。这些路上,随时有人散发各种各样的广告,有一般纸张铅印的,有铜版纸彩印的,还有四开八版的小报。运气好的一天,一圈转下来,少说能收百十张广告。一月下来,一年下来,真是不可小视的收获。闲着也是闲着,散步散心与意外收获相结合,何乐而不为。
田成海走路挺胸拔背,昂首摆臂,腰不塌腿不撇,民生街内与他同岁数的老人,十有**走路佝偻着腰背,咳三咯四的。
刚走出天堂巷,就见几个女孩拥在人行道上散发广告宣传品,见人就给。女孩们热情洋溢,笑迎上来把广告传单给了田成海。田成海只收不看。不识字看广告是装模做样。女孩们不说是什么广告,只管发。旁行的一男一女说这是天堂巷南市场一家新开张的专卖窗帘布料的开业广告。田成海听了,回头又向女孩伸手,“再给我几张,我有几家亲戚正装修房子要搬新家,我替你们转发。”
女孩很大方,给了他一沓,少说有20张。
田成海的“早课”是收集广告、传单、报纸类的轻软物品。都是体面的东西,捏在手里夹在腋下就可以了。所以他用不着带包。
经过西门十字小游园,看见三个坐在花池矮墙上闲聊的女人起身走开了,丢下三张垫了屁股的报纸。说是迟那是快,被田成海收在手里,还听他念念有词地说:“这些人真不象话!把党报坐在屁股下面,又不收走,污染环境”。
五岔路口三角花园喷泉旁,一伙农村装束的男女东张西望地讨论着什么,手里提着沉甸甸的人造革旅行包和彩条塑料布提包。田成海依据经验,判断这是从远乡农村进城来办结婚彩礼的,走街串店累了,想找个能坐的地方歇歇脚,吃点东西。时近正午,三角游园喷泉周围的石条凳都被晒太阳的城里人占据。要坐,得坐在道牙石上,乡村人进城要穿平时不穿的新衣裳,舍不得沾上灰土。田成海估计他们要想办法。果然,大约是要当新郎的男青年,从彩条塑料提包抽出几张报纸,要往道牙石上铺垫,田成海及时赶上去,“乡里的姑舅们等一下!”
乡民们被这突兀的叫声弄的诚惶诚恐,以为冲犯了城里的什么规矩。却见走过来的田成海花白的鬓角,慈眉善目,从手里的广告传单中抽出几张轻薄的漏印白纸,“你们把这白纸铺在道牙上坐吧。报纸是字纸,又是党报,把党报字纸坐在屁股下面,不应该。道理,我想你们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乡民中两个老成的急忙应答,爱惜字纸,他小时候就被老人们训导,知道是件神圣的。与孔圣人有连带的事。加上如今城里随出随变的诸多规矩,他们哪敢马虎?慌忙接住白纸送出报纸,田成海把报放在手里,为了证明自己这样做不是出于某种企图,不急着走开,笑着招呼乡民们坐在铺了白纸的道牙上,从提包取出锅盔让他吃,他才庄严离去。
田成海对自己的小策略十分满意,报纸的收购价高于白纸,要想多收获就得动点心思。
一路走下来,田成海又收到满街散发的五种广告,拣了些被路人看一眼仍掉的各类宣传纸张。很快,他卷起来夹在胳膊下的纸卷与自己的胳膊一样粗细。
经过商业巷,田成海连打两个喷嚏,耳朵也烧烘烘的。一定是儿子田野把钥匙忘在单位进不了房门,站在门外咒他呢。他不回去,田野就会去市政府家属院门口向母亲要钥匙。田野反对母亲上街卖烧饼,要是田野把母亲叫回家去,饼子卖不完,隔夜就不好出手。
田成海夹着收获的一卷广告报纸赶回来的路上心理作好准备,无论田野奚落还是抱怨,他都不出声。在《为民早报》当记者的儿子,认为他这样做让儿子掉架。但他不能给儿子的虚荣心投降。
站在二号楼东山墙下晒太阳等待他的却是堂弟田成功,脸上已有了焦躁的表情。
田成海家里与头年春节一个模样,一张睡觉的旧式木板床支在小间,一张吃饭的旧方桌,三个方凳,一副老式木扶手布面沙发摆在大间。家里最值钱的是一台21吋彩色电视机,放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大间不摆家俱的空闲地方,分门别类摆放着田成海转街收拣来的报纸、广告、传单,一摞一摞整齐地靠墙码放。上面压着半块砖头。门口狭窄的过道、厨房、小间的角角落落、堆着拣拾来的啤酒瓶、饮料罐、铁丝头、罗丝帽之类的金属物品,这些东西原本收放在楼底层的煤房。自田成海让老伴卖烧饼而把煤房改造成烤饼做坊后,这些废品就放在家里了。
让田成功坐在沙发上,田成海把卷成筒的报纸广告放在方桌上展开,压压平,问:“喝茶不?要喝我烧开水。”
田成功想说不喝,却又故意说:“喝”。
田成海放下报纸,去厨房提一把钢精茶壶,“你坐着,我去楼下提水。”
田成功孤坐无趣,起身探看,小间板床一角堆放几件旧衣物。厨房里,水龙头下放着一个钢精锅,龙头一滴一滴往锅里滴水。田成功觉得停水不该滴水,伸手拧一下龙头,哗地一下喷出水来。田成功拧死龙头,水还滴着,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田成海提水回来,田成功有意刺了一句:“家里有水,去院里提水不嫌麻烦?”
“什么不麻烦?”田成海回了这么一句,去厨房打开煤气灶烧水。田成功不想久坐,朝厨房喊道:“别烧了,我得快点回去。”就听到关煤气灶的声音。田成海回到大间说:“你不喝我就不烧了,暖瓶不保温,烧开水灌进去还会凉掉。”又到桌边整理报纸,一边分拣一边说:“田家人都不来我家里,来的都为了借钱,你也是借钱才来的?”
田成功嗯了一声,心里说:“你抠得连杯开水不供应,谁来?”
“借多少?”
“一万五。”田成功说出数目看田成海的反应。田成海平静地整理着那些被人丢弃又被他收集的东西,“借钱干啥?”
田成功说了用途。
“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借我钱得付利息。”
没有一口拒绝,让田成功暗地里感激,“多少的利?”
“依钱的多少定利息,一千元按银行活期存款收利;五千元按定期三年的利,一万按定期五年的利,过一万按定期七年的利。”
“这不成了高利贷?”田成功暗生的感动被恼火代替。
“利高一点,想借不想借的就不借了。一心要借的,就得快点还”。
田成功把目光盯在田成海脸上,觉得往昔对这位堂哥了解的太少。借还是不借?借,利息太高;不借,去向谁借?谁还能像田成海这样痛快?“好吧,就按你定的利息还你”。心想,先把钱借出来再说。
“几时要”?
“最好现在给我”。
“现在不成,我得去银行把钱取出来。你晚上来取吧。拿上借据,借据上写清还款日期和利息,盖上你的名章,按上田壮的手印”。
“你这是什么意思?”
“手续全,对你我都好,我们都是有了岁数的人”。
当晚吃饭,田成功把堂兄的要求转告家人,统一大家的意见,这笔钱借还是不借。
“不借了!”田壮不高兴地说:“这么高的利息,去哪借不到?不如去银行贷款。”
“自家人借钱,把利息定的这么高,大伯真是越活越不象人了。哪有给自家人借钱要利息的?心比旧社会的地主还黑”。孔秀也是一脸的不满。
饭前来家里要酸菜,被孔秀执意留下吃饭的外甥女伊承新发表了完全不同的意见:“依我说,你们得把观念转变一下,认为给自家人借钱不该要利息,这种观念已经陈旧了。如今是市场经济,大阿舅的市场行为应该肯定。”
“对外人,大伯只管用他的市场行为,可我们是谁?我们是他的隔山本家,这不等于儿子向大大借钱还的给大大利息?真是岂有此理!”田壮忿忿地说。
伊承新笑起来:“这有啥稀罕的?人家外国人早就这样了,一家人出去吃馆子,aa制,恋人情侣吃饭也是各付各的帐。感情是感情,经济是经济,人家从来不往一块搅”。
“可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讲究的就是亲情。只认钱不认人,真不是东西!”田壮咬牙切齿的说。
田成功狠狠地盯住儿子,儿子“真不是东西”这句话听着不舒服。他不能容忍小辈用这种语气评价长辈。
各有说辞、各有道理,这钱借还是不借,主意还的田成功拿。他心理上倾向伊承新的意见,说:“依我说,还是借大伯的方便。去银行贷款,要这个证明要哪个担保,还得用有价证券做抵押,手续繁琐,不把人跑死!再说,银行贷款利息是死的,不容许拖欠。借大伯的,说是本利一起还,实际上可以分开还,拖他十天半月一年半载,谅他不会催逼”。
“要不”,沉思的孔秀说:“给田英打电话,叫他找小宁的朋友借。小宁有几个做买卖的朋友,都是你不吃我不喝的关系,会看在小宁的情份上不要利息”。
伊成新咽下嘴里的腌红萝卜,说:“你们这是把麻烦转嫁到表姐头上。表姐夫的朋友也许不要利息,但表姐夫欠了人家这份人情,还不还?”
田成功也不同意让田英出面。理由是田英处处事事为娘家着想。做为父母,不能一有难题就往女儿身上推。
“那就向达达借,到时候只还本不给利息,他能把我们吃了?”
田成功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他反对儿子的这种念头。诚信是为人根本,尤其对亲人,更不该失信。
统一了认识,田成功让伊承新写了一张借据。孔秀、田壮看了借据不解地问田成功:“不是说借一万吗?借条上怎么写了一万五仟?”
“借五仟,给你检查治病”。田成功对孔秀说。
孔秀严肃着脸色说:“你胡作哩!儿子入股是紧要的事。不借不成,我的病几年了,拖一阵没什么要紧,借这么高利的钱给我治病,划不来”。扭头对外甥女说:“重写一张,只写一万。”
伊承新要把写好的借据撕掉重写,田成功抢过去不让她撕,严肃地说:“这事我做主,就借一万五。
田成功在借据上盖了自己的名章,交给田壮要他按上手印。田壮不按,忿忿地说:“我不按,大不了这钱不借了,我的股不入了。当达达的,这么不相信兄弟侄儿子,真不是个东西!”
田成功火了,冲田壮怒吼:“你又是什么东西?当侄子的,能这样咒自己的达达?!”放缓了语气对儿子说:“你们不是不知道,大伯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容易吗?答应借给我们,就是对你的关怀。”
田壮嘟囔着在借据上按上了手印。
当晚田成功从堂兄手里接过一万五仟元。田成海把钱放在堂弟手上时说:“点一下,点清,我是一分一分从牙逢里抠出来的,叫他们当心着用,按时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