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在天问明李家庄一事的细节,走上前对方小白说道:“方小兄弟,真是对不住,李家庄之事确是太行山的错,我起先并不知详情。不过此事不能怪刘寨主、常兄弟等人,他们出手也是为了顾全义气,要怪只怪岳长老没有及时制止。今天他没来,我又是一寨之主,便由我替他向小兄弟赔罪,请您见谅。”说罢深施一礼。
龙在天是何等身份?论武功,乃武林三大绝顶高手之一;论地位,统辖黑道数万之众;论年纪,可作方小白的父亲,居然肯当着上千人给一个无名小子赔礼道歉,实在是第一等的胸襟。方小白为之心折,急忙回礼,连称“不敢”。
“江湖传言龙盟主武功通神,战无不胜,您却自称曾败过数次,在下实不敢相信,可否一说究竟?”虽明知这么问不妥,但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方小白还是问出了全场绝大多数人想问的话。
龙在天道:“我又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武,打败仗有什么稀奇?本门规矩二十岁出师,我资质不如风师弟,出师时武艺未成,曾隐姓埋名好几年,四处寻高手试练,败过无数次。正式出道后,三次与瓦剌国师赞思巴交手,两败一平。”此言大出人意料,龙在天与赞思巴、凌向山并称武林三大高手,竟自承败于其中之一。
方小白道:“龙盟主是先败后平吧,第四次交手定能战而胜之。”
“不会有第四次了。第一次与赞思巴国师交手是十年前,当时我初窥武道,不知天高地厚,找他挑战,半个时辰内连败四场。战后,国师论述武学至理,令我受益匪浅。我回山潜修三年后,有所突破,于是再次前往大金轮寺。这次支持得久一些,斗了千余招才落败。第三次是几个月前的事,我自问已有所成,但他的进境更大,说是平手,其实一败涂地。盖因国师已将佛法和武道融为一体,臻大慈悲之境界,只护己不伤人,所以称平手。赞思巴国师已届七十高龄,我以后还会去请教佛法和武学,但不会与他老人家动手了。”龙在天说到最后,有些怅惘。
方小白遥想两大绝顶高手的风采,不禁神往。众人既震惊于赞思巴武功之高,又佩服龙在天的光明磊落,都生景仰之情。凌若薇赞道:“这个龙在天是条汉子,可惜做了强盗。”
龙在天耳力灵敏,闻言向她看去。周无忌暗暗叫苦,方要道歉,龙在天已笑道:“小姑娘跟当年的武林第一美女生得好像,想必是昆仑凌掌门的千金了。”
凌若薇道:“你跟我爹打过吗?我看你像好人,为什么要去当强盗?不如改邪归正吧。”自龙在天成名后,敢对他这么说话的,凌若薇是第一个。
龙在天一点也不生气,仍满面带笑:“久仰凌掌门‘剑神’之名,亦曾有数面之会,可惜无缘得见其神技。凌姑娘,你可知什么是强盗?”
“抢别人的钱就是强盗。”
“你说得很对,有的强盗更狠更狡猾,不动刀子就抢人钱,还抢人性命、抢人妻子儿女,我只抢这些人,把钱财物归原主,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强词夺理,抢了一万两银子,自己拿九千九百九十九两,分一两给穷人,却口称劫富济贫。贼就是贼,装什么侠盗。”杨绣冷笑不已。
龙在天不理他,继续对凌若薇说道:“凌姑娘,你知不知道,强盗不是最可恨的,有人抢了钱不算,还弄出一套忠君报国的鬼把戏愚弄受害者,让他们心甘情愿当奴才。古代有一位圣人说过,偷一两个小钱的盗贼被诛杀,窃取江山社稷,奴役天下百姓,却能做皇帝。”
杨绣勃然大怒,骂道:“狂贼想谋反么,竟敢口出大逆不道之言……”龙在天猛转头,在他闪电般的目光下,杨绣的声音嘎然而止。龙在天紧盯杨绣不语。他自上山以来,始终面带微笑,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此刻脸一沉,不怒自威,人人生出惊惧之心。全场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已冻结。
董千帆和另一名锦衣卫百户见势头不对,从杨绣身后抢出,凝神戒备。龙在天冷笑一声,大踏步走过去。众宾客哪敢挡路,慌忙避让不迭。
两名百户看龙在天走到七尺处仍无停步之意,便同时大喝出招。董千帆剑划弧形突刺,剑尖颤动笼罩中上路,变化暗蕴而不减凌厉。另一人落后半步,挥刀横削中路,半攻半守。若龙在天抵挡或躲避,这一招就是攻;若反击,则替董千帆防守破绽。董千帆剑似吴钩略曲,招数奥妙,绝大多数人不识其来历,另一人所使乃八卦刀中常见的“进步刺刀式”,时机把捏得恰到好处。方小白心中一动,这两人与袭击峨嵋派的黑衣人很像,配合之默契犹胜同门。
龙在天突然步子加大,一瞬间到了近处,使一招“双龙探海”,同时扣住持兵刃的两只手脉门,向后一甩,两名锦衣卫百户飞出四五丈远。杨绣大惊,急欲后退,龙在天当胸一记“黑虎掏心”。“黑虎掏心”是少林长拳的起手式,人人认识人人会破,如果说练过武的人被这一招击倒,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但全场看了龙在天的一击,无不屏气心跳。杨绣正当其锋,更是吓得傻了,但觉得周遭的事物全部消失,天地间只剩眼前的一只拳头。
陆羽大急,边喊“手下留情”,边拔剑刺龙在天左腰。他身为主人,不得不出面阻挡,若杨绣在山上送命,恐怕青城派将被连根拔。与此同时,静空亦挺剑刺龙在天右肩。龙在天对来剑视而不见,继续前冲,拳头距杨绣的胸口不足半尺。陆羽和静空本是围魏救赵,不料对手不理,若继续刺下可趁势重创大敌,但杨绣必无救。两人无奈,只得变线砍龙在天的胳膊,并抢上欲挡在杨绣身前。这一来登时露出破绽,龙在天两手左右分抓,又是一招“双龙探海”,陆羽和静空只觉手腕一麻,长剑脱手,恍惚看到对手朝杨绣挥剑比划了几下,还没等反应,剑又回到手中,龙在天已退出数步外。
两人惊魂未定,先看杨绣,只见他全身**,面色茫然,脚下堆着许多碎布片。龙在天不屑道:“没了这身皮,你连狗都不如。”
全场静默片刻,爆发轰天大笑。
杨绣回过神,仓皇用手捂住那话儿。他身材干瘦,胸膛和胳膊没半两肉,露出一根根排骨,却挺着个大肚子,两手捂住裆间,细腿不住地颤抖,滑稽无比。锦衣卫北镇抚司无恶不作,天下人又恨又怕,武林亦不例外。众人看到杨绣的狼狈模样,都觉得解气,有意起哄羞辱,笑了一会儿,声音不见小,反而愈发响亮。
两名锦衣卫百户急忙上前,解衣替他遮掩,杨绣恼羞成怒骂道:“废物,白养了你们。”两人不敢回话。
龙在天道:“好好的武林高手,做了奴才就全完了。董千帆,你在蟠龙岛何等逍遥自在,偏生要学人做奴才;张浩,你为什么不使本门狂风刀,可是自己也知道做锦衣卫不光彩?”董千帆和张浩满面羞惭。
董千帆的吴钩剑名声不小,张浩和狂风刀法众人完全没听过,但既与董千帆联手,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方才龙在天速度不快,内力不显,招式是最平常的少林长拳,却用同一招“双龙探海”连败四大高手,众人钦佩之余,亦感纳闷。唯方小白和当事人知道其中奥妙,龙在天迈步向前时,特意留出三处破绽,董千帆和张浩为保护杨绣,明知是陷阱也得勉强出招,表面上看是他们先出手,其实已落入彀中。同样,夺陆羽和静空的剑亦是利用两人的心理行骗,当真以一对二相斗,至少得百余招方能分胜负。所以龙在天才会讥讽说,“好好的武林高手,做了奴才就全完了”。尽管是用计,若无通神的武功相配合也白搭,方小白羡慕不已,自己何时能练到此境界?
龙在天道:“今天是青城派和峨嵋派大喜的日子,见血不吉利,否则定取你狗命,快给我滚下山罢。”杨绣等三人垂头而行,不出几步,又被喝止:“我说的是滚下山,不是走下山,董岛主张师傅但行无妨,杨大人却须用滚。”
杨绣初入锦衣卫时隶属于大汉将军,替先帝做侍卫,因善于察颜观色渐受重用。今上初即位,许多旧臣不服,遂大开杀戒。杨绣不遗余力地罗织罪名陷害忠良,深得赏识,积功升至锦衣卫同知的高位。五年前,受张世贞一案牵连被免职,去年才与马英一起被重新启用。他久历宦海,手中无数条人命,非懦弱之徒。方才被龙在天的气势震慑,又在一千多人面前赤身**,才一时失措,现在稳定心神,怎肯当着一伙儿草民露怯?当即目视龙在天大声说道:“龙盟主武功高强,要杀要羞辱请便,但想让杨某低头办不到!”
龙在天目射杀机,便要出手,陆羽急忙拦住,说道:“杨大人是贺礼的宾客,请龙盟主无论如何给青城一个薄面。”
程半鬼从人群中站出来说道:“龙盟主,咱们来观礼,须给主人面子。杨绣,一条狗而已,无需上心,下次遇见再顺手宰了不迟。”
龙在天点头道:“好,既然陆掌门讲情,龙某不敢固执。”
众人都盼龙在天一拳打死这个祸害,看杨绣安然下山,心中暗暗失望。岂不知龙在天只是做戏,他等会儿要挑战青城派,划分云贵川的势力范围,锦衣卫在场多有不便,所以找借口赶杨绣下山。此刻还未到与朝廷翻脸的时候,折辱杨绣可彰显英雄气概并贬低青城,杀之则嫌过分。若当真要杀人,刚才一招“黑虎掏心”已经毙了,陆羽和静空岂来得及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