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况二人见了,忙迎上前,岳通道:“袁大哥,你来了。”况啸恭谨地唱了个喏,口称“袁先生”。方小白见状暗自皱眉,不好,这人来头不小,要麻烦。
那老者对方小白拱手为礼,说道:“老朽袁公望,退隐江湖多年,久无与人动手之意,但适才阁下那三式使得精妙非常,不觉技痒,欲一证心得,还望不吝赐教。”方小白心中一动,原来是他。
袁公望绰号“一字剑”,二十年前驰名江湖,后来久不露面,武林中人都道他去世了,想不到今日在此出现。方小白的师父曾说起此人,赞其剑法“朴实无华,简洁明快”,一度起意带方小白找他练剑,但多方寻找不见踪迹,只得作罢。
方小白想,当日在青城山上,陆羽曾说这人的武功与岳通况啸差不多,那自己定不是对手,于是说道:“久闻前辈大名,晚辈不敢受您称赞。听说袁前辈已投入龙总瓢把子麾下,似乎不好出手吧?”
袁公望与岳通对视一眼,颇为震惊,他投入太行之事十分隐秘,连寨中兄弟都以为他是在山上做客,这人却何以得知?袁公望笑道:“阁下误会了,我确实在太行山住了几日,但仅是做客。”岳通亦道:“龙盟主景仰袁先生大名,待为上宾不及,岂敢驱使。”
方小白看他二人表情即知是说谎,于是语中带刺道:“这次袁先生又到李家庄做客了?过两天是否还要上青城山做客?”袁公望微笑不答,目光锁定他肩腰,显然已打定动手的主意。方小白恼怒,此人看上去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行事却无耻,然事已至此,也只能硬拼了。
方小白下定决心,长吸一口气,心中无喜无惧,目视袁公望眼睛,道一声“请”,然后亦垂目看他肩腰。
不懂武功的人打架,往往只顾看对方的脸或眼,武林高手对决,则全神贯注于敌人的肩和腰。若要作势,必然是腰部发力;若要出手,肩膀先动,盯紧这两处,即可料敌机先。
袁公望待了片刻,见对方无意出手,便一剑平平刺出,指向方小白胸口,速度甚慢。他的剑极细,料想应以速度见长。
方小白瞧不出破绽,便斜退一步。袁公望跟进,细剑划个弧形,从右向左横削,仍是不紧不慢。方小白再退。两人一进一退,如闲庭信步一般,不一会儿就绕着花园转了一圈。
群盗看得莫名其妙,有几人开始大声讥笑,骂了片刻,却见岳通和况啸面色凝重,紧盯场中不放,声音不由得慢慢小了下去。另一边韩宁看得佩服:他斜退的步法实在精妙,若是自己,绝没有一退再退的本事,只能抢先出招打破平衡了。
这斜退的步法,是方小白的师父所创。他曾言道,高手对决,一上来往往先相互试探。试探的最好办法是出慢招,随时可攻可守,立于不败之地,对方若沉不住气反攻,就会先露出破绽。而对付慢招的最好办法是退,始终与对方保持最初的距离。但退也不是件易事,首先不能直退,否则早晚会退到无可退之处;其次在退的时候,需随对手而动,敌快我快,敌慢我慢,姿势、力道、地形、日光、风向甚至敌人高矮,均须计算在内,步伐疾缓和内力运转若有半分滞涩,即易被敌人所乘。
“这不仅仅是步法,其中包含对敌人的洞察、内力的运转、力道的精微控制,以及进退过程中与对手意志的较量。这些,是一个练武之人最基本的东西。”师父最后总结道。所以,方小白每天都要练半个时辰的步法。岳通等人不知底细,以为他是临场发挥,不免将他的武功高估了几层。
方小白这时早已叫苦不迭,袁公望哪像师父说的什么“简洁明快”?相反,每一剑都刺得舒缓自如,暗藏无数变化,俨然是师父本人的路数,这教自己如何能敌?他额头不禁渗出细汗。
方小白暗地里惴惴不安,袁公望亦感焦躁。他十几年前退隐江湖并非心甘情愿,乃因作恶被凌向山所擒,不得不为。作为成名数十年的剑客,被一个三十岁的后辈击败,逼迫退出江湖,实在是奇耻大辱。隐居后,他每日勤修剑术,终于在三年前悟得快慢转换之法,自觉可报昔日之仇,便重出江湖。
然而十余年过去,江湖形势大变,魔教退隐,龙在天崛起,昆仑派成了武林第三大派,凌向山已被武林人尊为“剑神”,位列三大绝顶高手。袁公望不敢贸然去寻凌向山,打听到老友岳通在太行山混得风生水起,便前往投奔。龙在天正在招兵买马,见他来投,立即奉为上宾。这次太行山对四川用兵,龙在天志在必得,请他出马。他静极思动,欣然同意,与岳通等人分头南下。适才见群盗受辱,岳通束手无策,便挺身而出。
袁公望武功突破后,自以为除少林武当掌门和魔教教主外再无敌手,虽见方小白剑法精妙,亦不以为意,只道是几十招的事。谁知一交手,对方竟出乎意料地高明,他身随剑走,快慢由心,自己暗藏的种种杀招,根本发不出来。而且,花园中地势复杂,苗圃、花盆、假山和鹅卵小道错落分布,敌人却如履平地,趋退间没有半分迟疑,袁公望自问做不到。
龙在天平时礼敬异常,张口“前辈”闭口“先生”,山上兄弟都把自己当作绝顶高手,现在第一次出手,却纠缠许久不能取胜,若万一落败,还有何面目在山上立足?想到这里,袁公望再也忍耐不住,手腕陡然发力,运剑刺向方小白面门。
方小白侧身躲闪,同时出剑砍他胳膊。袁公望手腕一沉,剑尖由上划下,欲将方小白开膛,方小白弯腰后闪,长剑顺势削他大腿。至此两人招式都已用老,按理该各退一步,蓄势再上。哪知异变突生,袁公望细剑划到一半,左手忽然自下迎上,接过右手剑,变向朝上直挑。方小白正弯腰躲闪前一招,这一下猝不及防,眼见就要自己把脖子凑到对方剑上。
在韩宁的尖声惊呼中,方小白勉强双腿发力,向后跳跃,堪堪躲开这闪电般的一击。剑虽躲开,人却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袁公望不等他站起,细剑如狂风暴雨般袭去,每招都是手腕发力,剑到中途突然变向,方位变幻莫测。方小白左架右挡,连滚带爬,身上接连中剑,好在穿着厚厚的棉袄,并未受伤。高手出招,不少使一分力亦不多使一分力,袁公望没想到对手会在六月天穿棉袄,力道使浅了,只将棉袄挑破数处。
方小白虽狼狈,心中反而略定,这袁公望的剑法不过如此,比师父差远了。他的慢剑徒有其表,其实只是手腕发招的剑术罢了。前半招慢后半招加速,快慢都是同一招,并非蕴千变于不变的至高剑道。只是虽看破袁公望的路数,却于眼前境遇无益,有一句话叫“知易行难”,比如对手一剑砍来,明知正招是挡架,但如果内力不及对手,便挡躲两难,方小白现在正是这种情况。
袁公望年逾六十,身手之敏捷仍不下于少年,他围着方小白跳跃腾挪,长剑直来直去,仿佛从各个角度不停地划“一”字,招到半路手腕一抖,突然变刺为挑、划、撩,果然是“朴实无华,简洁明快”。
若是面对面站着斗,方小白早就败了,但他坐在地上,正好克制住对方的剑路。手腕发招的最大长处是后半招突然变线,落点难测,令对手防不胜防。现方小白坐着,袁公望只能从上往下攻击,不仅出剑的角度受限制,可选择的落点也少了一半,剑招威力大减。方小白不顾下盘,凝神守住头顶的数尺方圆,所使招数仍是乱七八糟,不成套路,袁公望一时奈何他不得。
方小白想,如此拖下去,终究要败,这路剑术只有用长兵刃逼在外围,方能克制,自己左臂受伤,剑又被震弯,挥舞之际十分别扭,看来逃不过这一劫了。
袁公望稳占上风,喝道:“你若再不用本门功夫,休怪我无情!”
方小白苦笑,自己哪有什么本门剑术?师父只传剑理不授剑招,说剑法如书法,须得走自己的路才能成宗师。死老头太教条,至少也该传几式保命绝招啊,现在宗师没当成要变死尸了。
想到保命绝招,他忽然灵机闪现,心中已有计较,大喝道:“好,看我绝招!”
袁公望吃一惊,细剑略慢,带了三分守势。方小白所争就是这一刹那,当即挥剑疾刺他大腿,袁公望抬腿,右手剑斜削方小白咽喉。方小白对来剑视若无睹,长剑兜转继续砍大腿,欲用一命换一腿。袁公望自然不肯,忙撤剑格挡,却挡了个空,原来对方的剑刚才已经被震弯。他急忙后退半步,欲避开这一剑。
就在此时,怪事突现,方小白的剑尖喷出半尺光焰,向上反撩。高手相争,只在毫厘间,方小白的剑突然长出半尺,袁公望先前的判断全部落空,立时便要身首异处。总算他实战经验丰富,见势不好,立刻细剑脱手向方小白掷去,同时全力后跃,也不知能否躲过这一剑,不过尽人事而已。方小白似有意放水,一剑将他逼开后,即止步不追。
袁公望急退数丈,才敢停住脚步,心中仍有些糊涂。向方小白看去,只见对方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说道:“我这本门剑术如何?”
袁公望回过神来,脱口道:“剑芒!”全场顿时大哗。
故老相传,武功练到极高的境界,内力便可化无形为实质,脱体而出,称之为“内气外放”。武当三丰真人使太极拳时,气场弥漫身周数尺,靠近者如陷泥潭。少林寺的金刚不坏神功练到第八层,可在身体表面形成护体真气,刀剑未及身即被弹开。昆仑祖师郭嵩亦曾达此境界,他第三剑“昆吾”使出,剑气冲霄,方圆十几丈内,意到劲至,莫可抵御。其后代弟子,最多只练成第一式“破天”,连“化海”都不曾学会,更别说“昆吾”了。自郭嵩死后,剑气就成了传说,再没人见过。剑芒是练剑气的第一步,内力只能附着于剑上,无法释放,但也非同小可。眼前这蒙面人竟然会此神技?
刘乐亭却恍然大悟,当年那老者所使的武功定是剑气,否则轻功再高,也不可能同时砍断八根旗杆。他低声对岳通道:“这确是剑芒,他师父更厉害。”岳通问道:“你认识他?他什么来路?他师父有多厉害?”刘乐亭一时说不清,简短答道:“我跟他交过手,但看不出来路,他师父能放剑气,可称天下无敌。”
岳通知刘乐亭不是虚夸之辈,再看袁公望,已不复起初气定神闲的模样,便向方小白说道:“今日得见剑芒神技,惊佩无已,不知阁下师承何处,可否见告?”
方小白笑道:“天已经亮了,若无旁事,我要走啦。”说完,看众人无阻止之意,与韩宁飞身出墙,顷刻间去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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