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曾在《元宵•;永遇乐》中这般写道“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我不知这位千古女词人在临安写这词时看到的景致是不是和我现在看到的一样,眼前的西天残阳如血,晚霞在浓郁的金红底色上层层叠叠着五光十色,云朵散乱无章斑驳陆离,像是盗墓贼从古墓中腐朽的死尸上撕扯下来的锦缎,被天老爷没收了拿去装饰它的门楣。
校园里有很多垂柳,我坐在柳树下,抽着烟,烟儿染着柳,却根本不浓,一出我嘴就立刻消散,这是融和天气,可这不是诗人笔下的元宵佳节,而仅仅只是新年的元旦,我在校园里找了很久,总算在一些常青的园林中看到了绿色,可我觉得那不是春意。诗人感叹“次第岂无风雨”,我更觉得风雨就要到来了。
果然两天后,天气预报就宣称一股西伯利亚寒流已经从内蒙古进入我国,预计将造成大范围降温,局部地区可能将有大到暴雪。我跟大家一样喜欢雪,喜欢它柔软的洁白,喜欢它将整个世甌都裹上素装的大气,不过我更喜欢它悠悠扬扬地从天空落下的情形。那一片片洁白的小雪花从那黑兀兀灰蒙蒙的云层里飘洒下来,想着这洁白的小精灵竟然是诞生在天空那一脉阴郁晦暗甚至黑漆的地域之内,我就为之悸动,我感到这才是上苍纯洁而单纯的美丽。
物理学认为雪花是水汽在低温寒冷云层中自然凝固而成,在地球引力下自由降落的白色结晶,多为六角形,结构松软,外观象花,故称雪花。雪花大小不一,站在雪地里,抬头望雪,任由雪片儿落在我脸上眼睛里和唇边,任由它挂满我全身,我幻想着这雪片就是一张张白洋淀洁白的芦苇席,让我躺在这芦苇席上,飘浮在城市的汪洋里,随心所欲地浮浮沉沉。
端着饭盆去食堂,一边吃饭一边看男人。研究生里的女人根本没得看头,研究生里的男人们看女人,而我却看这些看女人的男人,他们多半都戴眼镜,看着他们我就想起火车上的眼镜男。
一个男人走到我身边坐下,热情地道:“假宝玉,马教授要你下午去他办公室一趟。”
他是我同宿舍的师兄龚本见,三十一岁,马教授是我的指导老师,一年之中有八个月在国外,他不怎么认识我,我也不怎么认识他,研究生两年多来我就见过他不到十次。
“怎么?他老夫子回来了?不是还在美国搞什么学术交流的么?”
“都回来三天了,没见你去请安,你当心点,准备挨训吧。”
“他有说找我什么事吗?”我噗地吐掉口中饭粒,饭里有砂子,把我牙给咯了,“不用说,我知道,就为了那毕业论文的事。”
“呵呵,宝玉,你论文选题搞好了没有?”
龚本见吃起东西来正襟危坐,慢条细理有板有眼,我喜欢翘起二郎腿,有次他对我说从一个人的吃相可以看出这人的思想境界,我说你放屁,三反五反打右派斗私批修*关牛棚的时候,那些个被批判被纠正被教育的对象哪个不是狗一样的蹲在地上吃饭,有个*吃相,难道你说他们没有思想境界?**都在野地里拉屎,还不照样推翻三座大山把蒋介石赶到海外孤岛?这不过就是道貌岸然的现代礼仪,那孔老二还说寝不言食不语,有种儿你吃饭睡觉别和我们聊天说话。龚本见被我这么说了一次后就再也不敢和我讨论礼仪上的事情了,也不敢再到我面前摆出那副教训孩子的嘴脸,可我听说后来他背地里说我粗鄙不堪,完全没一点搞学问的素质。
“弄了两个,不知道选哪个为好。”我偏头看着食堂外泛着白光的雪地回答道,雪地早已被来来往往的男女们践踏得七零八落,灰黑的泥泞驳杂,堕落的精灵。
“哦?说说,我帮你参考参考。”龚本见用舌头把嘴中饭粒排成整齐的一行行,让它们排队进入他的喉管食道。
“第一个么,地球内部热压电效应的量子分析。”
“这不错啊,很有创意哦,我上次在xx期刊上看到加拿大史密斯•;汉森教授的论文就专门讨论分析天体内部热压……”
我打断他的话:“这选题资料难找,我还得自学地质理论,你要是想要,那就给你。”
“咳咳,我有了,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更稀里糊涂,地磁变化对环境气候影响的成因分析。”
龚本见神色微变,闷着头扒了几口饭,就在我起身要走的时候,他问我道:“假宝玉,你是怎么想到这两个选题的?”
“咱们是地球人,就得把物理知识用在对地球的理论研究上,”我漫不经心地道,“只是这样的题目太难弄,实验也没法做,只好在电脑上模拟,哈哈,你问我怎么想到的?告诉你吧,麻将桌上想到的。”说罢我扬长而去。
龚本见一定认为我是逗他,可我说的是实话,我清楚记得是我在深圳跟邵刚他们打麻将时脑子里蹦出来的念头,结果就因为我走神,我把记忆中的牌搞乱了秩序,那一盘牌我放了两个杠,被邓姐糊了个碰碰糊自摸。
下午我刚走到马教授办公的大楼下迎面就遇上了马教授,马教授要我陪他去图书馆找几本书,马教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风度翩翩,气质不俗,在国际性学术刊物上发表过多篇论文,是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专家学者。在路上我和他一边走一边聊着,他指着沿路风景树上被树枝树叶颤颤巍巍托着的雪团说道:“这南京的雪就像是古代秦淮河上的青楼女子,婉约又略带感伤,总是让风liu的才子为之伤怀。”
马教授三年前曾和一个欢场小姐好上了,还动了真情与老婆离了婚,没想到那个小姐以前一个黑道男友刚巧从监狱释放出来,并死皮赖脸地缠上了她,而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就又和那人在一起了,而且还染上了毒瘾,一个月后吸毒过量离奇死亡。马教授伤心欲绝,半年后才走出痛苦的阴影。我抬头看看那雪团,感到它们像一颗颗心,一阵风吹过,一团团地就从枝叶上落下,便道:“这雪啊,活着的时间太短,禁不起风吹,风一吹便落下,也禁不起太阳,太阳一出来就融化。”
“落了也罢,融了也罢,总归,它让我看到了,”马教授搔了搔被风吹乱的头发,企图让它们服帖下来,“也就够了。”
我说那是,飞蛾扑火是为了那火中涅磐,雪花落地是为了洁白大地后就融化,火焰象征光明,洁白象征纯洁,由此可见,光明和纯洁引导着死亡。马教授停下脚步看了我良久,叹口气说甄假,你不应该学物理,你应该去搞文学。我道马教授,我认识文学,文学不认识我,我也想搞,可它不让我搞,假如我要硬搞的话,那它会告我强奸。
马教授哈哈笑起来,随后叹口气道她很有文采,很喜欢文学,你知道么,她为我写过一首诗。我问那你还记得吗?马教授说记得,我背给你听:
我相信爱的本质一如
生命的单纯与温柔
我相信满树的梨花
是源于冰雪中的一粒种子
我相信上苍一切的安排
我也相信如果你愿与我
一起去追溯
在那遥远而谦卑的源头之上
我们终於会互相明白
听着马教授背这首他那至今还怀想的欢场小姐为他写的诗,我犹豫了,这哪是她写的,分明就是摘抄了席慕容的《信仰》里的句子拼凑成的,可我有必要说给他知道么?如果我说了,那么这对于他就将是一个残酷的答案。这首诗是姚瑶最喜欢的诗词之一,姚瑶为了陶冶我的性情,提高我的文学修养,经常拉着我走在林荫小路上用她那清美的吴侬软语背诵着这诗句。
马教授背诵完了,眼睛里略有波光,道写得很不错吧。我回答道真不错,可惜了。然后我叹口气,马教授笑着对我说你年纪轻轻的,像个老头子一样的,叹气干什么?
我注视着雪地上无数交错着的脚印,沙哑地回答说:人生在世,不叹气那干什么。
正是因为生活,生命才如此矛盾,我把这矛盾进行解读,发现矛盾的根源出自生活呈现出的苦难,而苦难就是幸福的失落,幸福的失落无外乎这两个原因:穷困,情感受到伤害。穷困的程度和情感受伤害的程度就决定了生命矛盾的等级。我很想让我的生活平淡无奇,我对自己说我既不要苦难,也不要幸福,如果上帝能赐给我这样的生活的话,那我宁愿舍弃自己对一切事物的yu望。虽然现代科学表明这世界上没得上帝,可我对自己说上帝一定有,只是我找不到它藏身的地方,上帝一定会在某个天高云淡的早晨,乘着一道祥光来到我的身旁对我说小子,我对你的考验你过关了,你可以接我的班了,你来做上帝吧。
距离过年还差半个月,上帝这东西没有降临,我的债主们就争先恐后接二连三地降临了,他们的降临无非就是为了提醒我他们的存在。张三打电话来询问那钱准备得怎么样了,李四打电话来强调要过年了,王五打电话来质问小甄这钱你到底给不给?赵六打电话来威胁再不按协议给的话那他就要采取激烈手段……
我对张三李四说现在手头比较紧,项目报酬还没到手,请他们再等等,我对王五说你放心,我做人有信用,绝对一分不少地给他们,我对赵六说我一直在按照协议还钱,现在不也就拖了两个月,不要把我逼得去杀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又对我说要我去找我那有钱的父亲要钱去,我回答说你们这不是废话吗。
母亲的欠债已经基本还清,现在主要就是姨父家的欠款,我和那些债主签了协议,每个月还多少,每半年还多少。父母早已离婚,他们也知道要精明的父亲借钱给姨父来还他们的债,那纯粹是痴心妄想,而姨父家三个人都失去了劳动能力,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得接受我用这样的协议来还债,很多人说我是冤大头,干吗要承担姨父家的债务,我回答说他们是我亲人。
姨父把房子家具什么的都变卖了,一家三口都搬到了我家住,姨父和母亲只能躺在床上或是坐在轮椅上,平日里就是我那多病的表妹和拄着拐杖走路的姨妈来照料他们生活,姨父以前在国营企业上班,下岗后才做生意,姨妈早被单位开除,现在家中生活就靠母亲那点病休工资,而平时医药治疗费靠我弄钱维持。我打了个电话回家,电话是表妹接的,我问表妹家里情况,表妹说一切都好,要我别担心,我听得见表妹说话时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哭泣,而且还在咳嗽。母亲接电话后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还得等等,母亲要我注意身体,劳逸结合,我对母亲说我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母亲哭了起来,我就把电话挂上了。
挂上电话我发了一会愣后就来到实验室,把资料铺开又摞在一起,又铺开又推在一旁,我想把自己投入到里面去,可做不到,点着烟抽了起来,实验室老师走到我面前,说这是实验室,你要抽烟外面抽去。我看了他一眼,把资料胡乱塞进袋子里就走了。我突然间特别想打cs游戏,想杀戮,想把别人爆头,想看到那血光四溅,想用枪瞄准一个个贼一样跑动的身影,一枪干掉他,当然,也想被别人把我当作贼干掉。
我去了网吧找台机坐下,我在网络里不管是玩游戏上论坛还是qq、msn都只用一个网名,“灵魂放逐”,登陆进入cs,开始战斗起来,移动,隐藏,瞄准,射击,十分钟后虽然我爆了两个人的脑袋,自己却也被别人给爆了,殷红的血块闪过荧屏,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突又觉得索然无味,这死亡是虚假的,我打死了别人,可事实上别人活得好好的,说不定正在骂我的娘,我被别人打死了,可死神的子弹永远无法从电脑中射出,穿透我的心脏,我的心还是在跳动。
退出游戏,登陆qq,qq上有头像在跳,跳得我心烦意躁。又是留言,一个是陆子亨的,留了七八条,都是屁话,另一个是凤姐,按时间顺序依次是:
你去哪了?我找不到你,打你电话你关机。
是不是我说错了做错了什么?你要惩罚我?
快联系我,我想你。
我问那个陆子亨你的电话,他说他不知道,我知道他一定晓得,他骗我,你快告诉我!
你真没良心!你数数,多久没和我说过话了?
我要来南京找你!我要离开他!
算了,我贱,我不够资格和你谈爱,是我自作多情,打扰你了!
以后别来找我!我算是看清楚了你这狼心狗肺的人!
你还好吗?唉,既然如此,我认了,祝你好运!
凤姐最后的一条信息是前天留的,我记得那天风特别大,那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父亲突然来学校找到我,说想和我吃顿饭。我说免了吧,他又说有事要和我商量,我说有事就在这说,他说你别恨我,就算我和你母亲离婚了,你还是我儿子,你是我下的种,没有我就没有你,你都两年没搭理过我了,我这做老爸的特地来南京找你吃顿饭,你这点父子情义都没有?我冷笑着回答道就你的所作所为来看,我不过是你**的副产品你付出的不过一个精子而已,你没那资格做我父亲。
他面色惨下来了,我看着衣着光鲜一脸富态的他眼睛里流淌出那种落寞萧索,心有些痛楚,便同意和他吃顿饭。他喜出望外地把我带到了一架豪华餐馆就餐,点了一桌子菜,随后自顾自地回忆着我童年时调皮捣蛋事,关心地询问我的研究生学业,还喜滋滋地说可惜我爷爷奶奶死得太早,要是他们在世的话,看到我研究生就要毕业了,那不知会有多高兴。我不停地喝着酒,轻飘飘地敷衍着他的话。
酒到中途,他突然说他听别人讲我这两年为姨父还了三十多万,他问我这钱哪里来的,为什么要这么傻帮姨父家还钱,还问我是不是做了违法不正当的事。我冷冰冰地答你管不着。我起身要走,他拉住我说等等,我还有重要事跟你说。他随即拨打了一个电话,接着说甄甄,你把名字改回来,跟我姓,将来也跟我住,我给你已经铺好路了,毕业后就跟爸爸一起做生意。
我的名字本来叫做贾甄,取的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姓氏,那年父母离婚后我进大学就把名字给改了,跟着母亲姓甄,把父亲那个贾姓改成了假,也就成了现在的名字“甄假”。我摇头道,改什么改,姓甄挺好,我自己的路自己走,不必你操心。
就在这时一个美丽少妇拉着一个五岁小男孩进来了,这少妇我见过,当年去父亲那里拿钱给母亲还债时见过,是父亲的第三任妻子,这个小男孩据说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少妇对我满脸堆笑打招呼,小男孩也开口叫我哥哥,我起身又要走,父亲道你快七年没叫我爸爸了,今天你能叫我一句么?我哈哈笑着说你不是有好几个儿女叫你爸爸么?要我叫你,你不配!父亲又道只要你把姓改回来,跟我住,跟着我做生意,叫我爸爸,我就出钱把你姨家的债务都给还了,给二十万给你母亲你姨做点小生意买卖,安顿好他们的下半生。
我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父亲把桌子给掀了,而我离开之后我眼睛湿润心如刀割。才发生两天的事情,两天后我再次回想起来,记忆似乎就开始模糊,再努力地回忆下去,却发现已经忘却了大半。我猜想人一生中都会经历很多很多事情,可最终很多事情就会在记忆里消失,人的大脑一定有种奇特的能力,那就是把那些不值得回味的事情从记忆中给抹除。
泰戈尔曾说“人们认为他是个受骗者,而他可在用自己内涵的光洗涤干净的心里找到了真理。”我感到此刻的自己濒临悬崖,需要有空灵的净土来把心安放其间。我突然很想写日记,记下我心里所想的点滴。我登陆一个网站,依旧用灵魂放逐做我的注册名字,个人签名是“生命在流浪,灵魂就放逐”,随后在我的个人空间里信手编辑着我的文字:
生命已经凝固,凝固在金钱物欲里,动弹不得,邪恶日日逼近,谁来为之忧心忡忡?
错了,生命不是已经凝固,而是早已沉沦,邪恶从来不曾远离,何来日日逼近之说?随它去吧,忧个屁心,毁灭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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