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08-05
肉铺的徐屠发现城门脚下这两天多了一个乞丐,这倒不是他认识这里的每一个叫化子,而是这个乞丐实在是太过醒目了。他从来不和其他乞丐待在一处,总是自己独处在城门拐角处,只是遇到守城兵士驱赶,才勉强挪个窝。他通常会在下午的时候离开,然后到傍晚回来。没有人见过他吃是么东西,反正他没有像其他乞丐那样吃剩菜剩饭。
徐屠曾经在他走过自己的铺子时对他吆喝,想要打个招呼——毕竟,他自以为是个好说话的人,但是那个乞丐显然被他手中的斫肉刀吓坏了,加快了脚步就跑开了。
徐屠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好心肠的人。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热衷于提供给他人帮助呢?每次有人接受了他的帮助,他就感到了一种悦人的快感。他喜欢那种别人感激他的感觉,喜欢别人欠他的情,喜欢别人眼神中对自己的崇拜和敬意,这至少能够弥补他的职业总是给他带来的不佳心情。
而且徐屠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因此,今晚,他收拾了铺子后,特意走到城墙的角落里,推了推那个已经睡熟的叫化子:“唉,小哥……”
那乞丐猛地睁开了眼,用敌视和不解的目光盯着眼前这个剽悍的男人。
“小哥,不要怕,不要怕,我是好人,好人。”徐屠连忙解释道,“我看你眉目还算清秀,应该不是个粗人吧,怎么会落得这副田地呢?”
那乞丐瞪了他一眼,身子转了个向,面壁蜷身继续睡他的觉。
“唉,小哥小哥,我也是好心啊。”徐屠不依不饶地纠缠道,“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在我店铺里作些事。嗯……如果你想回家去,也好攒些盘缠,如果你愿意在这里干下去,我那铺子也是个自在地方。”
那乞丐的身子动了动。徐屠觉得有戏,就继续道:“我姓徐,离这里不远的那间肉铺——喏,从这儿看都看得到。如果小哥你有意,随时可以到我那边来。”说着,徐屠就直起了身子,拍拍他的肩膀,提腿要走。
“等等。”那乞丐突然说道。
徐屠笑着回过头来。
“我能自己决定为你做事的时间吗?”那乞丐说道。
徐屠一愣,本来以为自己的慷慨已经是可以令人感恩不尽了,没想到这个小叫化子居然还会提出这样非分的要求。但是他的慈悲心已经打开,不容再关闭:“好!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一切由你。”
那乞丐掸了掸身体,站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徐屠问道。
那乞丐想了想,道:“你叫我小六吧。”
“哦?小六?”徐屠道,“你在家排行第六?”
小六生硬地回道:“不是。”
徐屠见他似不愿多谈自己的身世,也不再多说,作为有史以来最尴尬的恩主,他朝自己的铺子那边挥了挥手道:“那儿就是我的肉铺,我们明天再来吧。往那边,我们家正好还有一间小房子,如果你肯屈就,以后就住那儿吧。”说着,他就朝前走去,可没过多久,他发现小六没有跟上来,而是站在原地不动。
徐屠转过身,问道:“小六,怎么了?”
小六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
“这个,给我活干,还给我住处。为什么是我?如果你好心的话,这儿还有不少乞丐。”
“因为,”徐屠叹了口气,道,“你不属于这儿。”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做乞丐的人整天只会寻觅食物或者一些小钱,但是你和他们不同。你一直都是忧心忡忡,似有很重的心事。你放心,我不会打听你的事,我只是个成全他人的人,没有别的。”徐屠摊摊手道。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我姓徐,大家都叫我徐屠。”
“好吧,徐老板,谢了。我以后会还你的情的。”小六说道。
徐屠笑了。
一路上,徐屠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但没有打听小六的事——他乐于告诉每个他帮助的人自己的事,他认为这样即可以鼓舞他们重新振作起来,又可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帮助他们,而不要求索取任何东西作回报。徐屠生在北方一个破败地主家,幼时曾念过几年书,但是当他的父亲最后带着所剩无几的家产离开人世后,他只能被收留在一个远亲表叔家里。他曾经想读书考功名,但是他的表叔给他的是一把屠刀。等他长大了点后,他还想娶街口的王寡妇的女儿。但是王寡妇把下半辈子都压在了这个女儿身上了,她报出的彩礼的价码使他表叔断然拒绝了这门亲事,并且强迫他放弃了这种非分只想,安安分分地作自己的屠夫。
等他表叔去世后,他收拾了家当,发现他表叔竟然还欠着人家一屁股赌债。当债主挤上门来时,徐屠老老实实地答应会还清他表叔欠下的所有债务。过了三年,他勒紧腰带省吃俭用,终于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又过了几年,他本来已经积攒一些钱打算作些小生意,也可以再向王寡妇提亲了,可是这个时候,蒙古人攻占了他的城市,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家产都化为了灰烬。他也不得不孑然一身地逃到了苏州。总之,徐屠这一辈子没有遇见过什么顺心的事。
在苏州,他先是替人家肉铺做了几年工,再自己开了爿肉铺,接下去又购置了房产,很快又娶了一房媳妇儿,看样子苏州应该是他的福地,他在这儿没怎么倒霉过。他的肉铺现在因为童叟无欺、价廉量足已经在苏州城内非常有名,他常常会惦记自己吃苦的日子,常常想到那些关照过自己的人——尽管并不十分多,同时,这也启发了他对需要帮助的人的决不吝啬的关心,并且养成了一种习惯,当他看到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而不去帮助,心里就会过意不去,就会整夜难眠。
“那其他的哪些乞丐,你为什么不帮帮他们?”小六问道。
“因为他们不需要我帮助。而你不一样,你并不想做一名乞丐。”徐屠想了想又说,“我看人很准,决不会错。”
“的确,我是不打算常作乞丐。”小六点头道。
当夜,小六就住在徐屠家的厢房里,尽管狭小,但经过徐屠一收拾也非常舒适。徐屠烧了一桶水给小六洗澡,当他洗出来,穿戴整齐后,徐屠吓了一跳。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个白净书生,眉宇之间一股傲世之态展露无余。
“我不知道你来这儿究竟什么目的,但是你这样打扮不是在肉铺做活的样子。”徐屠道,“明天我给你换套邋遢点的衣服,再沾点猪血,这样才能盖住你身上的英气。”
小六点点头,说道:“你这儿有扇子吗?”
“扇子?有。可是现在并不热啊。”
“嗯,我喜欢手里有把扇子。”小六道。
“哦,好,我给你区找来,可是,明天去肉铺的时候不要随便那出来,没有一个屠夫手里会拿把扇子而不是刀的。”
“我知道了。”小六说道。
可是第二天,他还是把扇子带到了肉铺里。只是在砍肉的时候,他把它插在腰后,闲时就拿出来扇几下。
徐屠见它用刀的架势和砍下去的分量就知道他的膂力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几刀下去,肉还没有砍断,小六的虎口已经震得发麻了。
下午,小六告诉徐屠他得出去一会儿。
徐屠一句也没有问就答应了。
知道傍晚,小六才回来。
“要收铺了。”徐屠说道“哦。”小六帮他收拾了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小六问道:“你真的不好奇我在作什么吗?”
徐屠呵呵笑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个肉店倌,不想过问太多别人的事。你愿意告诉我,我就当闲来无事地听听,你不愿说,我当然也不会逼迫你。放心,小六,无论你干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你。”
“如果我干得事杀人越货的事呢?”
“哈哈哈……”徐屠摇摇头笑起来,“我不是已经和你说了嘛,我这个人看人很准。”
小六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好吧,我告诉你实话。我到苏州来是要找一个人。”
“谁?”
“住在阊门街的赵毅。”
“赵毅?”徐屠思忖了一会儿了,道,“名字我是不清楚,但阊门街的确有户赵家。”
“可是我连续打听了几天都没有人认识。”
“这也难怪,这赵家有个与众不同之处,就是里面的人都不和外人接触,除了两个佣人隔三差五地出来买些东西,赵家其他人一般都不太跑出来。而且,因为都不与旁人接触,即便是邻里,也没有人人认识里面的人。平时赵家行事都多不声张,府门口连块匾额都没有,而四面都有高墙相隔,加上阊门本来就处偏僻,人家不多,所以不为人所知也不足怪。”
“就是说,里面的人走出来了,也没有人会认识?”
“正是。”
“那里面住着多少人,主人是谁,也没有人知晓喽?”
“如果上七、八十岁的人,可能曾经和赵府上的人有过接触,但是据说最近几十年,没有人进过赵府的门,也从没见过里面的人。”
小六低头思忖着什么。
“小六,这家人不是好惹的,官府都要忌惮他们三分。”徐屠提醒道。
“我自有分寸。明日烦你给我指个路,我自去拜访。”小六说道。
“我并不想多管闲事,可是这赵府的底细无人知晓,小六你一个人贸然去闯,恐怕……”
小六笑着拍拍他的肩道:“放心,我有一位朋友就在赵府里面,不会有事的。”
徐屠当然知道这只是诳语,否则的话,如果小六真的有个赵家的朋友,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装作乞丐暗自探察呢?但这时,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叹了口气随他去了。
第二天下午,小六又离开了肉铺。他按着徐屠的指点,找到了赵府。这赵府也真是门庭冷落,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也难怪少有人知道它的座落。
赵府的门紧闭着,从门把手上的锈迹看,这里也少有人问津。石阶上长满了青苔,青苔上又堆着枯叶,看样子是久无人迹了。单从这门口看,真是让人怀疑,这里面是否真有人居住。
小六找了个可以看见门口的隐蔽处,坐了下来。
他等了一个下午,但是就是没有见到一个人进出。即使是路过的人也屈指可数。
等到天色已晚,他开始寻觅这赵府是否有其他的出入门庭。他沿着赵府的高墙走着,转了个弯,又转了一个,终于找到了另一扇门,这扇门比刚才那扇要小地多,只容一人进出,看样子是赵府的偏门,供佣人出入。
小六从那门缝里张望进去,瞧见里面一片林子和林中一条小径。他正待侧过身来看个仔细,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样偷看人家家里的事恐怕不太好吧。”
小六回头一看,只见两个提着篮子的女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们一个着红衣,一个着青衣,似是哪家的大家闺秀和她的丫鬟。
“姑娘,不要误会……”他急忙解释道,“我只是路过好奇而已,为什么这么大户人家会那么冷清呢?”
“这是赵府,你不知道吗?”
“哦,我是外地来的,不知这里的情况。”小六道。
那个红衣女子走上前一步,等她看清小六的模样后似乎是一愣,但是她马上笑着说道:“不知公子到苏州有何贵干啊?”
小六急忙摆手道:“不是公子,不是公子,我只是一个肉店倌。”
“肉店倌?”那青衣女子打量了他一下,说道,“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做力气活的啊,再说,我怎么没在哪间肉铺见过你?”
“我,我说过我是刚到苏州的外地人嘛。”
“你是哪里人?”红衣女子问道。
“姑娘,你们盘问够了没?我可要失陪了。”小六不悦道,说着提脚就要走。
“那你在哪家店铺干活?”
“城门口的徐屠夫那儿。”
“徐屠?呵呵,他什么时候收留你这个徒弟了。”那青衣女子笑道,“小姐,明天我们就去徐屠那儿看看他说得是不是真的。”
“请自便吧。”小六冷冷道,“恕在下失陪了。”说着,他就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了。
“小姐,这个人真是有意思啊。”那青衣女子道。
“嗯,真是有意思……”红衣女子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
“明儿真的去徐屠那儿瞅瞅吗?”
“当然要去了。”红衣女子想也没想就答道。
“这小哥模样长得倒白净清爽,小姐莫非是动了心不成?”青衣女子笑道。
“青漪,你瞎说什么啊!”红衣女子圆瞪杏眼道。
“小姐呀,青漪哪里敢乱说什么啊!”青衣女子娇笑道,“这可是你自己的事啊。可是小姐,这个小哥虽然举止有些乖张,但看上去人还蛮不错的。”
“青漪,这个人,我和他是不可能有缘分的。”红衣女子道。
“这话怎么说的。”青衣女子不满道,“虽然他现在只是个肉店倌,可我见他双眉之间那股才气,可是一块好材料啊。要是得到小姐襄助,不定什么时候就高中状元了呢。”
“青漪啊,你不明白啊,我与他是不可能的……”红衣女子郁郁道。
“哼!我就不信!等明天走着瞧吧。”青衣女子有些不服气地说道。
第二天一早,小六真的又见到了这两位姑娘。
“你真的在这儿?”那个青衣女子不胜开心地说道,好像抓着他的什么把柄似的。
“是又怎么样!”小六不自在地说道,管自己低头砍着肉。
看到他怎么砍也砍不断一块肉,那个红衣女子噗哧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小六恼道。
“没什么。”红衣女子掩嘴笑道,“我道是个熟手,原来一个是个青楞头啊。”
小六瞪了他一眼道:“姑娘,如果不买肉,请不要占着地方。”
“好好,青漪,那钱来,我们买点肉回去。”红衣女子说道。
“好嘞!”那青漪开心地从袖中掏出钱来。
“听好了,肉店倌,我要半斤腿精肉,半斤肥肉,一斤半精半肥肉。精肉给我切成片,肥肉给我切成块,半精半肥肉给我切成肉糜。”说着,红衣女子把钱扔进了店铺。
徐屠见到外面的动静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如此,小六只能提刀切肉。他先选了切肥肉,即使这样,那肥肉块还是被切地大小不均,左右不正。接下来切精肉,这精肉可是要用力气砍,小六用足了力气,一刀下去,一块精肉还是没有断成两截,他又砍了一刀,可是和上一刀却又不是同一个地方。就这样一刀刀砍下去,到他的手抬不起来时,那块精肉已被他砍地横一刀竖一刀地不成形状了,却没有一块是红衣女子要求的肉片。
“哎呀呀……”那青漪叫了起来,“肉店倌你是怎么砍的啊,我家小姐的要的精肉都给你砍成了肉泥了。”
这时徐屠手中捧着一堆精肉片走过来,说道:“两位姑娘,这里是半斤精肉片。我这个小徒弟刚来没几天,手生,姑娘莫怪。”
“既然徐屠出面,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过,”红衣女子想了想对小六说道,“那一斤半精半肥肉糜要你亲肉且出来,可不准徐屠帮忙。”
小六抬起胳臂,好不容易举起了肉刀,可是却抓不住,那刀“哐当”一声掉落在的地上。他回头望了望徐屠。
“二位姑娘,我这徒弟今天恐怕已经不能再切肉了,不如我来吧。”徐屠说道。
“不行!本姑娘就要他切!”红衣女子道。
小六弯腰捡起了刀,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徐屠急忙称了一斤半精半肥肉,递了过来。小六用尽了力气,一刀砍下去,可是那刀却砍在了木墩上,丝毫都没有沾到一丝肉末。
那两个姑娘顿时笑道合不拢腰来。
小六放下刀,说道:“两位姑娘,就此打住吧。在下有什么得罪二位的地方,还请明示。”
“瞧你说的,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啊,我们只是来买肉而已,你这肉店倌自己切不了肉,还怪罪到我们的身上,这是何道理?”青漪反唇讥道。
小六皱了皱眉,胸口起伏起来,似要发作,可是他深深吸了口气,还是平静了下来:“在下昨日鲁莽,恐有言辞冒犯,请赎罪。今天我实在无法切出姑娘要的肉,也请莫怪。姑娘如有其他要求,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差不多了吧,小姐。”青漪在红衣女子耳边小声道。
红衣女子点点头道:“既然你知错能改,本姑娘也不追究了。那一斤肉就算了。钱就当作给你熬汤补补手筋吧。”
“小六谢过姑娘。”小六冷冷道。
“你叫小六?”
“正是。”
“呵呵呵……”那女子又掩嘴笑了起来。
“这又有什么好笑的?”小六有些懊恼地说道。
“没什么,没什么……”红衣女子接过徐屠递过来的半斤精肉和半斤肥肉,说道,“青漪,赵府的赵公子还等我们呢,我们走吧。”
小六一听,急忙道:“赵府?可是昨日我所见的那赵府?”
“这就奇了,你一个外乡人,怎么会知道那儿是赵府呢?那儿又没匾额写出来。”红衣女子道。
“这……这是徐屠告诉我的。二位姑娘可是要去那里?”
“是又怎么样?”青漪道。
“敢问这赵公子叫个什么名字?”小六又问道。
“赵公子叫什么名字关你一个肉店倌什么事?”青漪白了他一眼道。
“可是叫赵毅?”小六说道。
“你怎么知道赵公子的名字?”红衣女子奇道。
“我曾在家乡遇到过赵公子,算是半个朋友。”
“你家乡在哪里?”
“嗯……”小六思忖了一下,说道,“杭州。”
“杭州?”红衣女子想了想道,“我怎么没听说过赵公子在杭州交结过朋友。”
“是与否,只要你带我去见他便知道了。”小六急道。
“唉,好吧,如若赵公子不认得你,你要再亲手给斩一斤半精半肥肉。”红衣女子道。
“我送你两斤。”小六道。
“好!”红衣女子笑着拍手道,“那青漪,我们走吧。小六,你也跟我们来吧。”
小六望了徐屠一眼。
徐屠点头笑道:“你去吧。”
小六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脱下罩袍,就和两位姑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