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08-05
那人大声吆喝着,拉着他的衣袖不放:“不成不成!你得再和我对两首!”
陆错一脸无奈地说道:“已经对了三首了,不用再比了吧……”
“不成不成!”那人涨红了脸道。
“再比下去你回家的盘缠都不够了。”陆错道。
“下去吧你!”
“回去再念十年书吧!”
“这种诗也能拿出来和无阙比”台下的人起哄道。
陆错在他耳畔小声道:“这样吧,我就取你一半的钱,你看怎么样?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歹也是读书人,给自己一点面子吧,啊?”说着他摊开了掌心,里面的几块铜钱呈现出土黄色的锈光那人低头望了望他的掌心,犹豫了片刻后,一把抓了那几枚铜钱,用袖子遮着面孔,慌不择路地钻出人群去了。人群中的起哄声更响了。
“多谢诸位父老兄弟捧场!多谢各位乡亲!多谢!”陆错朝四周的人群不停地笑着做着揖。
“陆家真是辈出人才啊……”
“陆家五代个个都是文中豪杰啊……”
“他们家一定是文曲星护佑啊!”
“远近百里之内,在对诗上,没有人会是陆错的对手啊!”
周遭的人发着感叹,评论着对陆错的绝伦才华。
陆错春风满面地坐在了凳子上,展开了扇子,轻轻地扇了起来。
“少爷,你这么轻易地把一半钱还给了他……”陆仁在他耳畔小声道。
“我要是今天不给他这一半,他不知道还要耽误我多长时间。就他那德行,再也榨不出什么东西了。”他又摇了几下扇子后,道,“所谓积小善成大德,看在他远从江北赶来的份上,就多给他些盘缠钱,免得到时候人家说我不肯放人一码。”他想了想又道,“你就当今晚少喝一壶酒吧。”
见他这般态度,陆仁也就不再多言了。
这时,坐在一旁作判的杨啖站起身笑道:“陆兄弟今天已经连赢三场,老夫看天色已经不早,是不是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再设擂呢?”
“杨主簿言之有理,今天恐怕也不会有人再来白白送我钱花了。”陆错一下敲拢了扇子,站了起来。
眼见他们这样阵势,周围的观者也纷纷要散去。
“等等!”一声清脆但又有些嘹亮的断喝传来,虽然声响不大,但是却分外清厉,仿佛是来自一名女子。在场的众人顿时都停住了脚步。
陆错瞪大了眼睛在人群中寻觅了起来。没过多久,一个看上去瘦的不能再瘦,衣着朴实地不能再朴实的年轻人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看上去和陆错年纪相仿,但身材却小上一圈,而陆错本身也只是中等个头。
“这位兄台想是有什么高见?”他又展开了扇子,慢慢摇晃着说道。
“我想和你比试比试。”那人走到他面前,说道。他的声音带些吴腔,不似本地人,而且格外尖利,这让陆错确定了他的确就是刚才高喊之人。
“哦?”陆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要是在平时,他一定会把这样的人当作是行走的小贩。可是现在,这个小个子站在他面前,还没有说什么话,他就感到了一种迎面袭来的非同一般的气势。他皱起眉,收拢扇子,一拱手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也一拱手道,一字一顿地说道:“敝姓周,单名一个密字,字公谨。”
“哦?”陆错眨了眨眼,又打开扇子,“公瑾?啊,是周都督驾到,小可有失远迎。”说着,他做了一个深揖,引得一旁的众人都大笑起来。
那周密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我,我……”他几次想要开口,但都被人群的哄笑打断了。
最后还是陆错示意大家停下,继续听这个小个子要说什么。
“我,我是‘谨慎’的‘谨’,不是那个‘瑾’……”周密有些结巴地说道。
“哦,是这样……”陆错嘴角浮现一丝笑容,他“啪”一声敲拢扇骨,双手抱于胸前,又恢复了原先成竹在胸的模样。
“公谨兄似是远道而来,那出题之责小弟就让给兄台吧。”陆错一拱手道。
“好!”周密的尖嗓门听着有些刺耳,“那在下就当仁不让了。”
他朝四周来回望了望,最后把目光停伫在远处山坡上的一尊白塔,就抬手指道:“就以那白塔为题如何?”
陆错瞟了那白塔一眼,轻笑道:“行,就照周兄的吧。”接着他举起手示意周围的人都静下,“那么,周兄,先请吧。”
周密点点头,端详了那白塔片刻,然后闭上眼思忖了一阵,当他睁眼时,诗句就已经从他口中而出了:“白雪绕膝下倦鸟栖足蹬抬手击九乌提踵踏桂根仙人殷勤见王母常相问只怜登塔人锦衣成枯绳”
他念完之后,又合上眼睛,抬起头,嗅着空气中的泥土味,仿佛陶醉在自己的意境之中。
周遭的人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在诗人作诗后立刻发出嘈杂的喧哗评论声,而是都默不作声地望着作诗的人,好像不相信刚才的诗句出自这个貌不惊人的外乡人之口。
还是陆错一击掌打破了沉寂:“好诗!好!”
“陆兄过奖!”周密拱手道。
“哪里哪里,公谨兄的诗意境深远,思域广博,遣词不求雍容,而能达其意,用句不拘小节,而能不离实,真乃是诗中上品啊!”陆错啧啧赞道。
那周密脸一红,急忙道:“陆兄真是羞煞周密了……哦……还是请陆兄赐诗吧。”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在此地居住这么多年,日日睹那白塔,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公谨兄这样的诗句,唉……这轮小弟甘拜下风,公谨兄请取你的胜物吧。”说着,陆错朝陆仁使了个颜色,让他赶快掏出铜钱来。
“这怎么成!”周密急道,“陆兄还未出诗,和来胜负之分呢?”
“这……公谨兄的诗已经登临极品,小弟绝无超越的可能,还是免得我出丑,来,陆仁……”
“这万万不可……”周密拉住他的手,要止住他。
“看样子公谨兄今天一定不肯放过小弟了?”
周密扯着他的袖子点点头道:“胜负未见分晓,陆兄怎么能临阵退缩呢?就算我同意,陆兄怎么向各位父老们交代呢?”
身旁的观者也开始交头接耳。
“如此……”陆错搔着耳脖子,想了想道,“那小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请。”
陆错回头朝那白塔一望,微微笑道:“公谨兄看到那塔下的寺庙了吗?”
周密眯起眼朝白塔下望去,然后点头道:“见到了。”
“公谨兄已经将替那白塔写下了小弟决难超越的诗句,小弟怎么能自不量力再以此作题材,我看不如用那寺院为题,不知公谨兄意下如何?”
周密稍一思忖,道:“一切随陆兄便。”
陆错点点头,深深吸了口气,打开扇子,轻轻扇了几下,口中自然念叨出了诗句:“冷翠千竿玉浮岚万幅屏凭栏避微雨挈笠遇归僧残月明楼角屯云拥塔层溪山属闲客随意倚枯藤他话音未落,人群中已经响起了雷鸣般的击掌声和欢呼声。
“这个人到底不是陆错的对手啊!”
“早说了我们这里的人不会敌不过外地人。”
“错儿真是为我们争气啊……”
周密也默不作声的低下了头。
“公谨兄承让了。”陆错有些得意的拱了拱手。
“等等!”周密突然大喝一声。
“怎么了?”陆错斜眼望着他,说道,“不知公谨兄还有什么指教?”
“陆兄这首诗无论遣词还是用意都不是周密可以相提并论的,但是……”
陆错敲拢了扇骨:“如何?”
“陆兄诗中提及微雨和残月,可是这二物与当下均不沾边,陆兄,敢问你这诗句是否另有来处?”
陆错闻言脸色大变。他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周密。
周密也毫无惧色地盯着他。
陆错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又打开了扇子:“公谨兄,是在指责小弟的诗为他人所作吗?”
“我只是觉得陆兄诗中情景值得探讨。”周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陆某在此地已居二十余载,此诗中的几句实为陈年旧句,但的确为我所作,如有不合当下情景之处,望公谨兄海涵。”陆错冷冷道。
“陈年旧句也能在这里用?”周密转过头去问杨啖。
“这……”杨主簿支吾了一阵,望了陆错一眼,说道,“既是本人所作,用在哪里都无妨吧……”
“你这分明是有心袒护!”周密突然提高了嗓门。
这一句话仿佛是油锅里倒进了一盆水,整个人群都炸开了。
“你个江北佬还要反咬一口!”
“娘的!输了就输了,还要丢人现眼!”
“赶他下去!”
“竟敢对主簿不敬!拉他出去打板子!”
“这……你……”杨主簿口齿不清地用食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周密,但是却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周密,满不在乎地站在中间,双手抱在前胸,大声道:“本来以为陆举人的对诗是光明磊落,没想到也不过是靠一群帮手和一个偏心的证人来欺侮对诗之人啊。”
“你……你……”杨主簿的手指颤抖地更厉害了,喘气声也更加剧烈。
“贤弟!”突然一声清喝传来,一个身着青衫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走到杨主簿面前拱手作揖道:“我这位小弟自幼桀骜不逊,主簿大人莫怪,吴文英在此想你谢罪了。”
听到“吴文英”的名字,陆错不禁一怔:“莫非是梦窗先生驾到?”
“正是在下。”吴文英浅笑道。
在场的人都停止了喧闹,纷纷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貌不惊人的梦窗先生。
“不知名闻江浙的梦窗先生到此有何指教?”陆错有礼道。
“不敢不敢。”吴文英笑道,“我等只是听闻了陆先生的名声,特意来一睹尊容罢了。”他摇摇头道,“我这贤弟,向来不肯居人下,见陆兄这般年轻有为自然难以按耐,偏要上台来比个高下。”
接着,他又对周密道:“贤弟,既然已经输给人家了,怎么能再生妄言呢?”
“兄长,”周密也急道,“你也看到了,明明是他们欺负小弟啊。”
“贤弟休要无礼!”吴文英肃然道,“陆先生声名远播,怎么会是使诈作假之徒呢?”说着,他朝陆错望去。
陆错见他眼中似有他意,想了想,便问道:“梦窗先生远道而来,不知是否也有意赐在下诗词呢?”
“哈哈……”吴文英捋了捋长须笑道,“我已经过了你们这个年轻气盛的时候了。”
“哼哼,我兄长要是作诗,即使是陆兄,恐怕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啊。”周密昂首道。
“唉,贤弟你……”吴文英一脸责怪的意思。
“哦?”陆错摇了摇扇子,眨眨眼道,“这倒让在下更有意要领教一下梦窗先生的风采了。梦窗先生,不会不给陆某这个小小的面子吧。”
“唉……陆先生客气了,我等只是路过此地,哪里有意敢与陆先生一较高下呢?”
“难道是梦窗先生嫌我等鄙陋,不配与先生对诗?”
“陆先生言重了……我等真的……”吴文英急忙争辩道。
“难不成先生真的是一字千金不肯赐滴墨?”陆错继续追问道。
“兄长,既然陆兄这般恳切,你就露一手吧。否则的话,陆兄今天一定不会放过我俩的。”周密在一旁道。
“这……”吴文英有些不知所措。
“请梦窗先生赐教!”陆错大喝一声,低头作揖。
“我……”
“请!”陆错再将前身深深一掬。
“唉!”吴文英无奈地摇要头道,“既然陆兄这般诚邀,若是不肯,必定说吴某无礼,唉……那我只能在这里当众献丑了。”
“多谢梦窗先生。”陆错嘴角显出一缕笑意。
“我平生酷爱作词,对诗却无甚雅兴,不知陆先生是否……”
“听先生自便,陆某诗词都略有粗通。”
“好,既然陆先生这般大方,那这次就请陆先生出题吧。”
陆错点点头道:“那陆某就不客气了。”他闭上眼,摇着扇子,摇晃了片刻后,又睁开了眼,说道:“梦窗先生,我们不如将你我无论是以往还是现在所能作的最佳词句献出,也免得人言我陆错不公。”说着,他朝周*望了一眼。
周密仰头不视。
吴文英点点头道:“嗯,陆先生此议甚好,吴某完全赞同。”
“那甚好,嗯……”陆错略一思忖,然后指着不远处一棵树道,“我们就各以此树为引作一曲‘浪淘沙’如何?”
“好。”吴文英点头笑道,“我本有一曲‘浪淘沙’寄赠友人,不知能否在此一用?”
“正入我刚才所言,先生但用无妨。”
“好,”吴文英微微合目,晃了晃脑袋,慢慢道:“绿树越溪湾过雨云殷西陵人去暮潮还铅泪结成红粟颗封寄长安别味带生酸愁忆眉山小楼灯外柿花寒衫袖醉痕花唾在犹染微丹”
一曲念罢,他才缓缓睁眼,仿佛正午微醺而起。
“好词!”一阵沉默后,陆错突然大喊道。
接着,周遭的众人立刻都随声符合地击掌表示赞赏。
“献丑献丑”吴文英抱拳向众人示意,接着,他朝陆错道,“陆先生请吧。”
“梦窗先生这首‘浪淘沙’实为天人之作,陆某佩服地五体投地。”陆错叹道。
“陆兄,还是省下这套行头,赶快拿出你的本事,让我们开开眼界吧。”周密在一旁道。
陆错微笑着瞥了他一眼道:“公谨兄这般催促,不是有意让在下出丑吗?罢罢,反正无论如何,我也不是梦窗先生的对手。我还是即刻胡乱填一首,免得浪费两位的时光吧。”
他慢慢踱了两步,咂了咂嘴唇,然后道来:“绿树暗长亭几把离尊阳关常恨不堪闻何况今朝秋色里身是行人清泪浥罗巾各自消魂一江离恨恰平分安得千寻横铁锁截断烟津”
听完他这一首词,吴文英面色却变得严肃异常。
“怎么了,兄长?”周密急忙问道。
“我们走。”吴文英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周密惊道:“兄长的词丝毫不在他之下……”
“不不……”吴文英蹙眉凝思了片刻后,对陆错道,“陆先生用词如有神助,文英实非对手。”
“梦窗先生你……”陆错也愕然地望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哦,陆先生,我输了多少钱?”吴文英说着朝袖中伸手。
“不不不……”陆错急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胜负未定,梦窗先生何故轻易言败呢?”
“实在是文英自叹不如……”吴文英掏出几个铜钱要塞给陆错。但是被陆错坚决拒绝了:“梦窗先生,胜负还需他人评定啊。”
“不用了不用了。”吴文英拜拜手道,“既然陆先生执意不肯收这些钱,那文英只能暂时替你留着,如有机会再见先生必定十倍奉上。”说着,他拉着周密的手就钻出了人群去了。
众围观者都不知所措地朝快步离开的吴周二人的背影望去。
“他们怎么了?”
“怎么回事?”
“他的词不错啊!为什么……”
“反正这次陆错赢得不光彩。”
“梦窗先生……”陆错也朝他们离开方向喃喃道,“承让承让……”
“错儿,这位梦窗先生是怎么了?”杨主簿在一旁问道。
陆错摇摇头,缓缓地摇着扇子,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怎么?”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梦窗先生。”
“真的?可是错儿你从小就没有出过这县城啊。”
陆错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能确定。刚才听他的诗,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和他突然离开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可能吧……”
“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你诗词的秘密?”
陆错立刻瞪了他一眼,厉声道:“小声点!”
杨主簿立刻低下了头。
“诸位乡亲父老,今天就到这里罢,明日陆错再与各位且做诗词。”说着,陆错向四周的众人抱拳示敬。
围观者这才纷纷散去。
“这没有可能,家父一直将那几卷诗词珍藏,绝对没有外人看过。”陆错道,“而且,杨主簿你知道的,这诗词世上决不会再有其他副本。”
“如果陆先生是指《放翁诗词》的话——那倒未必。”突然,一个清脆如响铃的声音在他们身后袅袅传来。
但对陆错来说,这句话不啻为一个落在他头顶的惊雷。
他缓缓转过身来。
一个瘦削男子站在他面前。这人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仿,但身材要矮上不少,看上去面貌出奇的清秀。
“请问阁下刚才是在和我说话?”陆错问道。
“正是。”那人拱手作揖道,“久闻陆先生大名,特来领教。在下赵毅。”
“赵毅?”陆错使劲的在自己的脑海中寻觅着这个名字,但毫无收获,“请问赵先生有何指教?”
“别无他求,但求与陆先生对诗一首。”
“可是我已经……”
“改天也无妨。”赵毅爽快道,接着,他淡淡一笑道,“只是陆先生切勿用《放翁诗词》逼迫小生。”
陆错脸色大变,“啪”一声敲拢扇骨:“不知赵先生所言何意?”
“陆先生是聪明人,难道一定要在下在此处点破?”赵毅四下看了看还未散尽的众人道。
陆错没有再多言,只是冷冷道:“如果赵先生一定要在下奉陪,陆错也难于推却,那么明日辰时,在此地等赵先生如何?”
“悉听尊便。那在下先告辞了。”说着,赵毅行礼后便离开了。
“错儿……”杨主簿在陆错身后小心翼翼道,“他真的知道了?”
陆错缓缓点了点头道:“是的。他知道的。”
“那错儿你怎么办?”
“怎么办?”陆错苦笑一声,“那只能靠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