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光明只是传说
她爱他,爱他每一根皱纹,爱他每一缕毛发,对他的爱来的火焰熊熊,根本没有任何余地,亲密的仿佛如同世界末日般。
她很多年都没有恋爱了,她只是个贪玩的小孩子,自以为聪明,却没想到突然跌进一个大黑洞中,黑洞里寒风萧瑟,毫无指望,光明变成了传说。
米娅眼睛红红地来找罗念,当时罗念正在片场跟人谈事情,眉头紧蹙,看起来根本没有心情谈论其他的事情。
“罗导演……”米娅在后面喊了一声音,罗念还在跟人交谈,似乎没听到,倒是来找罗念谈事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了,示意罗念可以先解决一下“受了委屈的女孩”的事,但是罗念却无动于衷,他更愿意讨论场地费是否过贵的问题。
“罗导演……”米娅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对方看不下去了,对罗念说:“先这样,我下午再来找你,这件事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我先走了。”
说完,行色匆忙地走开。
罗念这才回过头来,他戴着鸭舌帽,嘴里叼着大雪茄,一脸不耐烦,连日外景拍摄,阳光放肆地侵袭着他的皮肤,看上去粗糙又暗沉,虽然戴着大墨镜,却可以看出来他的眼神非常不友好。
“罗导演,江晓飞总是在找我的麻烦……”
“米娅,我现在怀疑你是否具有一个演员的基本素质。”罗念非常严苛地说。
米娅更加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她说:“不是这样的,罗导演,整个剧组都在欺负我,因为我是新人,我已经在努力地跟大家搞好关系,我甚至拿自己的钱给他们买宵夜,但是……”
“好了,好了,这些是是非非我不想听。”罗念手一挥,就要走。
米娅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罗念停住了脚步,头却没回过来。
“刚才副导演又告诉我,删了我两场戏,这是为什么?”
“剧情需要。”
“可是……本来我的戏份就不多,而且从开拍到现在,已经删掉了十几场,只剩下那么一点角色了!”米娅有些气急败坏。
罗念顿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径直地背着身子快步走去,米娅感觉整个世界都灰了。
自从进了剧组,米娅才发现自己的交际和适应能力是如此之差,差到几乎所有的人员都不怎么理睬她,罗念更是对她冷若冰霜。
拍戏的辛苦,连日的寒风刺骨,加上毫无指望的人际关系,米娅所有的对于名利的饥渴瞬间变得很萎靡,虽然曾经也饱受风霜,可是跟如今的境况比起来,她实在是太一帆风顺了,开始的时候她还不断地劝自己要忍耐,要忍耐,想想电影播出之后,她就会一步登天,想想未来出席各种场合,走红毯,着华服的光彩,想想万人追逐的春风得意……有什么苦不能吃呢?
次次都这样给自己打气,次次都默念:我是斯嘉丽,我是斯嘉丽,什么都打不倒我的,我会一直存在,一直前进,哪怕充满心机,哪怕伤痕累累……我是不死鸟,我是惨烈的顽强……
但是,鼓励的话真的只能暂时麻痹自己,看着一场一场被删除的戏,她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悲惨。
而罗念……
在休息的时候,罗念还会不时约她去宵夜,不过都是秘密的,因为罗念的太太会经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在片场,有一次米娅正买了矿泉水给罗念去送,忘了敲门,推开门就看到罗太太坐在里面抽烟,眼神很冰冷,头发剪得很短很漂亮,一看就知道出自名手,身上穿了一件昂贵的皮草,灰色的长靴一直到大腿深处,她画着很浓郁的妆,厚厚的粉底似乎要把自己全面掩饰起来一样,虽然整体看上去,她已经不算年轻,却能一眼看出来,这曾经是一个妖娆美人。
米娅吓了一跳,罗太也吓了一跳,但是她很镇定,眼皮抬了一下,迅速回到原处,仍旧在抽烟。
米娅拿着矿泉水,觉得自己很傻,立刻打算告退。
但是,自那天开始,她感觉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一直藏在某个幽深处望着自己,有时候她会猛然一回头,四处无人,只有野鸭在嚎叫,空荡荡的,米娅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因为思虑过度而有幻视幻听了。
有一天夜里,米娅睡不着,一个人偷偷地溜到剧组驻扎的旅店的外面,月亮很大,她特别想找人说说话,可是翻遍了通讯录,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后来,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打给了小由。
当时小由正在睡觉,凌晨三点,这世界大部分的生物都在睡眠,米娅却睡不着。
接到米娅的电话的小由,虽然身体处于极度困倦的状态,仍旧打起精神来听电话。
米娅举着电话,看着硕大的圆盘月,月亮如此圆满,自己却如此伤感。
“小由,你在睡觉吗?”
“嗯……”
“今晚的月亮真圆……”
“嗯……”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有一次在天台上一起看星星,你模仿永尾完治偷偷地吻我,你还记得吗?”
“嗯……”
米娅虽然举着电话,跟小由诉说心事,可是却更像在自言自语,她不在乎小由是否有回应,她只在乎此刻有人能倾听。
那夜米娅说了很多很多话,小由似有若无地边睡边听,他的睡眠其实没有那么好,但是逼近画展,每天都忙到昏天黑地,好容易倒头入睡,床就变成了天堂。
米娅边说边流泪,最后,她说累了,发现天也快要黑了,她说:“小由,我们挂电话吧。”
小由没说话,米娅怀疑他已经睡着了,她说:“小由,我想问你一句,你一直爱我吗?”
没说话。
“你不会一直爱我的,这我知道。我是一个多么坏的女人,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你又怎么可能会一直爱我,你早已经不爱我了,我身边也没有人爱我。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没有一个人爱我。我没有安全感,我需要实实在在的东西来帮我找到安全感,可是,谈何容易,这个世界上每得到一样东西,就会被收走一样东西,是平衡的。好吧,我权且欺骗自己一回,我相信你一直爱我的,对吗?虽然我这么不好,虽然全世界都嫌弃我,可是你还不会的,是吗?谢谢你,小由,虽然我已经不爱你了,但是知道你还爱我,知道你会一直爱我,我就放心了,天快亮了,我又要面对讨厌的蠢人们了,进入这个圈子以前对它那么向往,进来之后才发现他们如此恶劣,讨厌,低级,但是有什么办法?我去拍戏了,你好好的。”
说完,她挂了电话,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手里拿着电话,蹲在原地嚎啕大哭,耳边是飕飕的寒风吹过,似乎一把刀一把刀地削着她的信念,她感觉自己,快要倒塌了。
小由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米娅在一个像悲情森林一样压抑的地方给他打电话,一直在哭,在梦里他还安慰了几句,但是因为身体实在太困乏,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了。
他给米娅回电话过去,可是米娅一直没有接电话,想必一定是在忙吧。
书画经纪人打电话来,很激动地对小由说,已经有几个媒体在关注他的作品了,画展那天还请到了著名的画家何某某来捧场,总之,一切看上去充满着即将要爆发的美好。小由也因此意气风发,阳光灿烂起来。
经纪人给小由打足了气,又开始跟他确定嘉宾名单,小由突然想起了连雪白,他决定亲自去请连雪白来参加他的画展。
小由来找连雪白的时候,连雪白正在打电话,隔着办公室的透明玻璃,小由神采奕奕地站在外面,连雪白差点没认出来。
在连雪白的印象中,小由是一个虽然高大却落魄,邋遢,不修边幅,无精打采的样子,此次看到他,一身洁白如新的衬衫长裤,灰色的毛衣,同色系的毛呢外套,头发修剪得很干净,长长的眼睛,弧度很好的下巴。
如果不是小由的标志性的略带沧桑的笑容,连雪白简直不敢认了。
她放下电话,跑出来,仔细地看了看小由,说:“你是小由?”
小由笑了笑,牙齿竟然也很洁白。
想起米娅曾经讲过的,为了小由疯狂失去理智结婚的故事,连雪白突然信了。
小由真是不错的青年,年轻,好看,伟岸,艺术,虽然有点神经质,但是当他精神起来的时候,竟然有一种非凡的吸引力。
一个人的变化竟然可以这么大。
而且是这么短的时间内。
好像是同一个躯壳,被换上了另外一个灵魂般,小由重生了。
还是忍不住想起以前见到的那个人,醉醺醺,晃悠悠,完全是背阴生长的植物,毫无生机,让人不愿意靠近……
这样的小由多好!
不禁想起米娅,多日不联系,最惦记的,还是米娅。
想跟小由去喝杯咖啡,小由却似乎很忙,他说:“我是想来给你送请柬的。”
连雪白说:“请柬?”
“是的,上一次跟你说的,我的作品展,下周就要举行了。你一定要来参加。”小由拿出了制作的很漂亮的请柬,双手交给连雪白,显得郑重而且激动。
“恭喜你呀小由,你的梦想就快要实现了。”连雪白由衷地为他高兴。
“我应该感谢你。”
连雪白不解:“为什么?”
“在我最绝望和沮丧的那段日子里,所有的人都不愿意理睬我,只有你,给了我很多鼓励,我一直很感激你,虽然我连你的全名都不知道。”
“连雪白。”连雪白说,“真意外,我都不记得我鼓励过你。”
小由笑了:“不管怎么说,你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有了信心去做这件事,如果我跟米娅因此缓和了关系,真的,你是最重要的一个人。”
连雪白有点难过地说:“别这么说,作为朋友,我根本不够资格……米娅现在好吗?”
小由意外地说:“你们没联系吗?我以为你们一直有联系的。”
“自从跟罗念导演去拍戏,一直没有再见过米娅,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不是顺利。”连雪白非常遗憾地说。
“我也有很久没见到她了,有时候她会回家,但是急匆匆就会走,甚至来不及说几句话,不过这样也好,我有了充足的时间去准备我的展览,也不会引起她的怀疑,她最近的运气不错,能跟那么大的导演合作,也终于能完成她一直以来的理想了。”小由说完这些话,深深地吐了口气,似乎被压抑太久的禾苗,一下子摆脱了挣扎和束缚,长舒一口气,竟然一下子就舒展开了,又没有彻底舒展开,有一点点畏惧和对阳光的不适,总之,在连雪白看来,小由的转变实在是太厉害了。
信念的力量。
能够让人突然改变的唯一可能性就是信念的萌生。
连雪白忽然想到了自己,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她也借点一点点阳光,一点点的信念,来催活自己这株濒死的植物呢?
只能是结婚。
连雪白叹口气,除了结婚,她再也想不出来其他的出路,换一份工作?换一个环境?都还是摆脱不掉极度的寂寞带来的失落感,却只不过是从一个花盆移向另一个花盆罢了,要想得到彻底的改变,要想焕然一新,必须要有重大的颠覆性的事件发生。
而此时的连雪白,除了结婚,还能有什么颠覆性的事件在她生活里发生?
结婚吧!结婚吧!
仁慈的老天爷,让我结婚吧。连雪白不断地在心里念着,念着,小由的改变给她带来的震惊太多,而她渴望改变的决心也变得更大。
听说每当人的生活要有某种改变的时候,都会有一个蹲在角落里的天使偷偷地在指使。
难道她的天使已经来到了周围?
小由的话打断了连雪白的疯狂联想:“我今天凌晨好像做了个梦,梦到米娅伤心地跟我通电话,在一个类似荒郊野外的地方,很恐怖。”
“你一定是太想她了,如果担心她,可以去探望她一下。”
小由摇摇头,很自信地说:“她一定不会想见我的。”
连雪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小由说:“尤其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一定不会希望我出现的,我知道的。”
虽然这句话充满幽怨,小由的脸上却丝毫都没有抱怨的深情,倒真的像是善解人意的样子,让连雪白都为此感动了。
临走的时候,小由还不断地道谢,不断地叮嘱连雪白到时候一定要到场,然后又说了很多客气的话,然后转身离开。
看着小由朝气蓬勃的离去的年轻的身影,连雪白感慨万千。
米娅从来都看死了小由,认为自己的婚姻是个悲剧,但是,如今小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奋斗的目标,却还仍然是那么年轻,一点都不晚,相比起那些根本就没什么可能性的虚伪的人,小由显得那么单纯,可爱和真诚,而且他跟米娅的爱情是那么纯粹和深厚,虽然米娅已经擅自撤退,以这段感情为耻,甚至做了时髦又轻浮的隐婚一族,可是这丝毫没有能够改变小由对米娅的爱。
这不就是连雪白想要的爱情吗?
虽然有斑驳,虽然也有不堪,却失踪没有改变对对方的浓厚的情感。
哪怕对方早已经不在。
连雪白兀自地感动着,似乎也无形中给自己注入了一丝强力剂,内心里那个弱小的自己突然被唤醒了,无限的希望和冲动也跟随而来。
连雪白决定去找费木。
米娅虽然看到了小由的电话,但是她是执意不接的。
几个小时前,她还饱含深情地跟小由说话,几个小时候,太阳出来了,月亮已经下去,煽情的时间已结束,现在是现实,她不允许片刻的柔情会牵连到残酷未来,她不允许稍纵即逝的机会毁在多愁善感手中,她是个斗士,她必须要坚忍,必须要残忍,必须要对抗。
本来今天有米娅一场戏,却临时宣布修改剧本,那幕戏拿掉。
米娅无精打采地站在一边,看着剧务,摄像们走来晃去,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完全没有立足之地的小丑,落水狗,丧家猫,各种沮丧的字眼都从地面上冒出来,在米娅的身边飞来荡去,万分放肆。
离拍摄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码头,有一场戏是在码头拍的,当时拍完那一场戏之后,米娅有冲动买一张船票就走,可是,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买一张船票容易,走也容易,只是她不是裘贞,她能走向哪里去?
虽然现实令人难过,逃到天涯也逃不出困顿的感觉。
她做不到抛弃一切去地球另一端晒太阳的洒脱。
她不是冯裘贞。
此刻,没有戏的米娅叫了一辆出租车,独自来到了码头附近。
她来来回回地走着,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时有海鸟在嚎叫,她兀自发呆。
突然来电。
竟然是罗念。
米娅迅速地接起来电话,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在片场见到的罗念永远是冰冷,无情,如一尊难以靠近的古铜雕刻,装了一层很严密的保护罩,米娅丝毫靠近不得,她曾经想的很简单,认为只要奉献身体就可以得到一路绿灯,却没想到就算奉献了身体,她仍旧得不到任何安全保障。
她根本就掌握不住罗念。
在开拍之前的庆祝酒会上,罗念曾经喝到烂醉如泥,目光穿过众多来宾放肆地在米娅身上来回游走,她浑身像是烧着了的火焰一样难捱。
一拍即合。
没有悬念。
米娅还觉得自己等了太久。
当米娅大汗淋漓地伏在床上,看着罗念迅速穿好衣服离开时候的背影,如同一个奋力攀登上最高级台阶,却发现台阶上并没有鲜花海洋的小孩童一样失落。
此刻,在码头,米娅接到了罗念的电话,她浑身发抖,好像一个刚交完作业的小学生,在等到老师的批阅意见。
“米娅,你在哪里?”罗念问。
米娅说:“我在码头。”
“你跑那去干吗?”
“今天没有我的戏……我想出来散散心。”
“胡闹!你怎么能这么胡闹?刚才女主角需要一个背影替身,全剧组只有你最合适,结果你却跑去码头散心?”罗念几乎在咆哮,米娅吓得魂飞魄散,她立刻转头向回走着跟罗念道歉,果断地抢到了一辆刚把客人送到码头来的出租车,飞一样地像剧组跑去。
马六甲的阳光似乎特别充足,毫不保留地照在所有行走的人身上。
这种自然的慷慨的赠与,也惠及到旅人的身上。
奢侈到,每天都要阳光把自己叫醒。
裘贞知足地伸着懒腰,身边是仍旧在熟睡的桑先生,虽然还在梦里,他也幸福地接收着异国眼光的亲抚,每一根发丝在阳光下都显得如此富有光泽,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神采,裘贞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满心的欢喜和满足,真愿意就这样,两个人没有语言交流,没有思想的碰撞,没有脾气的磨合,没有价值观的妥协,就这样在阳光下相爱,拥抱,沉睡,苏醒。
美的没话说。
因爱而堕入伊甸园,只希望别有蛇来打搅,让他们一直甜美下去。
当然,伊甸园是全是禁果,短暂的甜蜜根本没可能长久。
就在马六甲的第三日,一个来电彻底打破了裘贞的美好生活。
当时电话放在桑先生的衣服口袋里,他还在睡觉,眼睛紧闭,在阳光下酣睡,裘贞则侧着身子躺在旁边,手里翻着一本王尔德的诗集,这是一本装帧非常漂亮的小册子,裘贞最喜欢的其中的几句诗--
爱人,没什么可说
除了,爱情用不迷失
锐利的冬天刺穿了五月的胸膛
殷红的玫瑰绽放迸裂了他的寒霜
在暴风雨中颠簸的船只
会在某个海湾找到港口
我们也一样能够
没什么可做
除了再次亲吻,而后分开
不,我们没有什么可悲叹
我有了我的美
你有你的艺术
不,不必惊异
一个世界容不下这样的两个人
如我和你
也许是恋爱的错觉,裘贞感觉这世界的一切诗篇都是为他们而作,那些优美的句子,那些叹息的深情,全部都是为她的这段恋情量身定做,虽然这感情没有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甚至没有承诺,什么都没有,只有灵与肉的纠缠,只有彼此体温的交换,在浓度最纯的爱恋中,所有的废话必须禁止,才能有绵长的想象力加入其中,让美好更美好,让升华更升华。
但是,一个意外的来电打破了一切的平静。
马六甲的阳光被惊动,睡熟的桑先生被惊动,读诗的裘贞被惊动,一切都乱了。
桑先生睡眼惺忪地摸到了电话,眉头皱了起来,低声沉吟了几句,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些应答的声音,几乎没有对话的,电话挂掉。
一阵沉默。
真的是一条蛇般,将两个人从洪荒美好的原始乐园,抓回到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
从无尘埃,懒散的天堂疾步掉入沸沸扬扬的人间。
裘贞的好心情被打破。
思忖着是否应该说点什么,比如说:“朋友打来的?”或者:“女友打来的?”或者:“太太打来的?”或者:“公事?”
一切都显得那么多余。
与她何干?
她本是他世界外的一个多余的人。
她不出现,于他来说没有丝毫的损失。
即便两个人曾经毫无距离地凝聚在一起,分开的时候,却发现各自有各自的世界,她走不进去,他也不打算邀请她进来。
尴尬的事。
来的有点早。
如果晚一点,也许他们的关系会更加牢固一点。可惜,事情不如她所愿,该来就来,谁会通知?
然后真的就变得沉重起来。
桑先生去了洗浴间洗澡更衣,水流声让裘贞听的入痴,很想冲进去跟他一起冲澡,这样可能会洗去刚才那通电话带来的小小裂痕,可惜,一旦理智归队,想要疯狂地做点什么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出来之后的桑先生戴上了他的墨镜,一下子,他从一个最甜蜜的情人变回成他自己。
裘贞熟悉的他,戴着墨镜,看不清楚五官,行踪神秘,毫无章法,这才是裘贞熟悉的他。
陌生的他,极度富有吸引力,却只能远观,无法靠近。
而另外一个人,那个跟裘贞尽享鱼水之欢的男人,不戴眼镜,五官很明确,轮廓很鲜明,眼角有一些细小的皱纹,不明显,只因为离得太近,却被裘贞看的清清楚楚,她爱这个人,哪怕他不是桑立,她爱他,爱他每一根皱纹,爱他每一缕毛发,对他的爱来的火焰熊熊,根本没有任何余地,亲密的仿佛如同世界末日般,但是,为什么一戴上眼镜,所有的爱都宛如昨夜春梦中,根本无从考证真假了呢?
戴上了墨镜的桑先生沉默了一会,对裘贞说:“你打算哪天回去?”
啊。
逐客令。
不,应该是告别辞……
他要走了吗?
离开她?
他根本不爱她,对吗?
裘贞绝望到狂乱,她心慌慌地抬眼看着墨镜,她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一副冰冷冰冷的墨镜在跟她对话,仿佛是一个智能的屏幕,只能输入命令,领取答案,毫无情感可言。
她想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却感觉自己心跳加快,多么害怕听到他说要走的消息。
“恩?”桑先生看了裘贞一眼,“还要再玩几天吗?”
裘贞说:“你要走了吗?”
桑先生刚要说什么,裘贞突然一把抱住桑先生的腰,声音低迷地说:“别告诉我真话……”
“傻瓜,我肯定是要走的,难道要在马六甲定居。”桑先生稍微笑了一下,却极有节制,却完全没有柔情蜜意。
“快乐太短暂了。”裘贞叹了口气,语气哀怜。
桑先生说:“怎么会?快乐是想有就有的。”
“你原来是这么乐观的人?”
“当然,你不是吗?”
裘贞恍惚地说:“我不知道。”
“自信点,姑娘,你是不是最近在失恋?为什么感觉你像变了一个人?”
竟然猜测到她失恋。
不是他提醒,裘贞真的忘记了,自己真的是在失恋中。
可是,张立白算什么?
一只鲜活的苹果上攀爬着的一只蟑螂而已--厌恶之情涌现,更恶毒的比喻也可以。
这不应该算是失恋,充其量不错是甩开。
不合时宜的人,早点滚蛋的好,当年因为他的爱,对他有诸多容忍,如今他的爱突然撤销,却不赶快让他滚蛋?白白自己讨来屈辱。
想起张立白,裘贞就急火攻心,毒素上扬,这两天来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她打赌自己面色铁青。
桑先生当然没有体会到裘贞的心理变化,他说:“我要定明天的机票,我们就此告别吧。”
一句话,再次把裘贞拉回到现实中来。
裘贞懊丧地说:“能别走吗。”
“已经见面了,不是吗?”桑先生提醒她。
“可是……”人心真是贪婪,桑先生说的没错,已经见面了,难道不是吗?已经享受到了极致的情爱,不是吗?为什么还想要更多?
尤其,最大的问题是,她还想要什么?
难以启齿。
比如说:让我们一直在一起。
说出来都会羞愧死。
高唱情爱如风,一吹就散的冯裘贞,此刻像一个初中女生,满怀期待地希望隔壁班的男生能娶自己,多么愚蠢又甜蜜,虽然甜蜜却绝对愚蠢,一个28岁半女人的奇异退化……
谁敢笑傲爱情?
笑傲的,不过是些激情,真正的爱情降临来到,谁敢?
唯唯诺诺都怕冒犯的份儿。
不动心,则刚强。
此刻,裘贞的体会简直太深刻。
好想任性点,或者说好想少爱他一点,于是就可以肆意妄为,得意忘形,总占据主动的地位,掌控关系中的一切起步停车,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必可怜巴巴地盼着等着期待着,不必像个受难的倒霉蛋一样只等候处置和惩罚,被动,被动真是可怕,理智让裘贞不允许自己理智,可是感情却像个魔靥一样不知道潜伏在何处,突然冒出来,其威力强大到不可估量,牢牢地将裘贞控制住。
患得患失就此开始。
“我要去订机票,你想哪天走,我帮你订好票。”桑先生看来去意已决,裘贞绝望了。
她灰扑扑地说:“你走了,我还在这里干什么?”
“你有你的人生。”桑先生笑了,“我不过是过路客。”
“你就是我的风景,没有你,这个国家也空了。”
“说的那么玄,”桑先生一定以为裘贞在说笑,“抱歉,我要赶飞机。现在就要走了。”
“等等……”裘贞再一次毫无道理地阻拦,“明天再走,好吗?”
“要去订机票,有可能要从吉隆坡转机,很麻烦,所以,现在必须要走了。”
“可是,一天都不行吗?”
桑先生沉默。
裘贞用说服的语气说:“你看,阳光那么好,我们不能去教堂里走一走吗?听听赞美诗,或者,只是看看那些圆顶建筑,也好啊。”
还是沉默。
裘贞继续说,喋喋不休,像个失魂落魄的少女:“我还有一些话还没说呢……不,其实没什么,只是想,我们可以说说话,可以喝一杯,可以……”
“我还是要走了,大马的风光我很喜欢。”桑先生像是寒暄般地,推开赖在他身上的裘贞,像个杀手一样地离开。
裘贞惶惑地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地追出去,桑先生正要进电梯,裘贞疯狂地追上去,电梯门已经关上,她使劲拍着下楼键,却听到有服务生在喊她,她精神恍惚地应答了一声,回屋去,原来是她刚才要的早点,服务生为她送到房间里来了。
双份的。煎蛋和咖啡。
就着阳光吃早餐,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还在几个小时前,裘贞在王尔德的诗篇里甜美地等着桑先生醒来,可是,一个电话后,桑先生绝情地离去,甚至连句再见都没有跟她说,临别的吻也没有,像生意场上两个虽然有利益纠葛却完全陌生的人,客气到问她,是否需要他帮忙订票。
这算什么?
她算什么?
送上门来的免费一夜情伙伴?
还是,慷慨去安慰的失恋倒霉的姑娘?
亦或是,廉价的情感操控者?
甚至是,专业玩伴?
各种可怕的称号在裘贞的脑海里翻腾,打架,此次彼伏,生生不息,裘贞感觉自己简直快要疯掉了,不行。不能这样。
她必须要跟他说个明白。
说什么?
表白?
好吧,就算是表白吧。
她要跟他说,其实她不是这样的,不是他想的那样的,什么失恋不失恋,她根本没有恋爱,她很多年都没有恋爱了,她只是个贪玩的小孩子,自以为聪明,却没想到突然跌进一个大黑洞中,黑洞里寒风萧瑟,毫无指望,光明变成了传说。
不行。
桑先生不是她的黑洞,他是她的光明。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给她恋爱感觉的人她都不能把握,那她真的没可能再找到这样人了。
不能放过他。
管他是不是军火贩,还是好丈夫,甚至是瘾君子。
哪怕是变态。
都没关系。
爱定他了!跟定他了!跟他走!
为什么让自己别动?爱,让人勇敢,不是吗?
既然他可以乘她不备突袭,她又为什么不可以。
匆忙地收拾好行装,迅速到前台去结账,被告知,这几天的房费已经有一位先生给结算过了,并且多付了一周的房费,裘贞眼睛湿湿的,他对她还是好的,虽然他几乎是什么都没有交代就走了,她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回家,还是回去处理公事,总之,以她的苦苦哀求没有办法阻挡的重要的事情,她要回去,她要见他,他们在同一座城市,感谢老天,要赶快回去,也许还能同乘一趟班机……
想都不能再多想的,毫无留恋的,步履匆忙的,裘贞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马六甲,当飞机起飞的时候,裘贞掉了眼泪,再见了亲爱的马六甲,再见了,开启了奇异之旅的美好城市,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