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
我心里没底,一边朝那个方向挪着步子,一边试探着开口。吞了一口唾沫,我横起枪,做好了应付突然袭击的准备。那个影子还是一动不动,我又喊了两声,依旧没有回音。忽而觉着自己很可笑,一个听得懂中原话的活人是断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再怎么喊也只能是徒劳。
雾气越来越浓,水声也越来越响。我弯下腰拾起脚边的碎石往黑影的方向一抛,片刻后听到一声清晰的水响,我估摸着前方大抵有一片广大的水域;转念一想,顿时又觉得十分蹊跷。什么东西能一动不动的站在滚烫的水中?若是个活物,那也早被烫熟了。
想到这里,心中略微宽了一些。我直起身子跟旁人低语了几句,四人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李说的不错。”老白接过话茬,一边收剑入鞘。“不过依旧不可大意,谨慎方为上策。”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如让我放一只火鸢,看看这洞的全貌。”小萧建议道。
我思忖片刻,回道:“且慢。这洞不是太大,大可不必动用火鸢。火鸢火光太亮,洞穴狭小,我怕会灼坏咱们的招子(即眼睛)。况且…雾这么大,就算照亮了怕也难得窥见这洞的全貌。”
“这洞穴和那首六十四字的解谜诗…似乎没什么关联。”叶落寻是个谨慎的人,她言下之意我能明白。如果这洞穴和镇岳宫并无半点关系,我们也的确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我过去看看。”我说了一句,提枪就往那边走。
“老李,我也去。”和尚附合一句,三步跟了过来。想到前头可能有值钱的冥器,和尚来了劲,一下就蹿到我前头去了。我拿他全无办法,只能招呼他多加小心,不要一下掉进滚水被煮成熟肉。
哪知我还没开口,就听见前边的和尚嗷的一声,继而是连连痛苦的惨叫。我一惊,慌忙赶上前去,看见和尚一屁股坐在地上,先是疯也似的将绑腿长布扯散,而后一把撸下靴子甩到一旁。此刻,他正满脸痛苦的捧着脚板吹气。
和尚边骂边吹:“真他娘的…差点给涮熟了!”
我见他还有力气叫骂,可见并无大碍,忙长舒一口气。俯身看着和尚的脚板,只见脚跟处三个近乎透明的大泡赫然醒目,心忖这家伙果真一脚踩在了沸水里,得亏他身手好反应快,要是一头栽在滚烫的水里,此刻怕是已经没有命在了。
我这时才看见,和尚脚边两尺就是一汪浅浅的水池,阳燧的光亮照不到这片水域的边际,果然和之前的推测相符。水很浅,大概也就能没过脚掌;但似乎越往远处越深,如同一个倒扣的斗笠。我循着池岸行走,不一会便触到了洞壁;往另一个方向折返前行亦然。洞穴很小,约莫只有三十步宽,但前方皆是不可涉足的滚水,也就是说,路已经断了,再也无法前进了。
我见如此,忙高声招呼众人齐聚,一起商议对策。和尚说这洞里屁都没有,一池滚水还不能搓澡,不如早点出去找那镇岳鸟宫实在。洞里水汽弥漫,我早就觉得潮热难耐,要是这么下去迟早会被蒸晕,既然没什么镇岳宫的线索,我也同意和尚的想法。
老白点了点头,其余人也没什么异议,于是转身便要离去。
小萧忽而开口,说稍等片刻。我看见他从身后的天工囊里掏出一件雕刻精美的木器,两头尖而上翘,仿若一片柳叶一般。众人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条巴掌大的木船。小萧俯身把木船放在水中,又掏出火折引燃放置于小船船舱里的油灯。轻轻一推,木船载着火光慢慢的向远方的水域驶去。
油灯的光芒远远强过阳燧,雾气很浓,但在油灯的照耀下也不难看轻远处的一切。小船渐渐远离,船身随着暗流漂动,火光忽左忽右,但所幸并未熄灭。我看见远处的水面上涌起几股白浪,泉流凸出水面,像极了煮沸的汤水。
“原来如此。那是泉眼,山泉破石而出,汇成这一汪池水。我记得齐州有一处名泉,名唤‘趵突泉’,我曾有幸一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叶落寻向众人解释道。
载着火光的小船慢慢漂远,也渐渐靠近那个黑影。好像谜底即将揭晓一般,我不由屏住气,眼睛都不曾眨动。
火光终于映亮那东西的全貌。自然不可能是山鬼,但我也一时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能说一眼看去,那东西像极了一座屹立在水中的…宝塔。
我捡起一块碎石,卯足腕力,当作暗器一般发出。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鸣响,好家伙,那东西居然是个铁疙瘩。
黑不溜秋,说塔又不像塔,倒有几分貌似铁树,周身横生而出的枝杈大抵就是之前被我误认为鬼角的所在。坑坑洼洼,似乎是人为的镂空;怪状奇形,又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
正在众人疑惑之际,忽听老白低声惊呼:“原来是这样!真是…太巧妙了!”
其余人如坠五里雾中,老白则不紧不慢的说道:“先人的智慧真是妙不可言。那水中的物件,是丹炉。”
“丹炉?”众人异口同声奇道。
“不错,是丹炉。精铁导热,丹炉的鼎足大概深入山中极深之处。这么做,一来可以传导地火,烧炉炼丹;二来丹炉滚热,可以让周遭的山泉滚沸,我们之前在山谷中所见的溪流,大概就是从这里流出的。”
小船越漂越远,火光渐渐暗淡,而后突然毫无征兆的一下熄灭,远处再次被黑暗所湮没。
“大概是被吸入了涡流。池水从那里流进地下,而后汇成溪流流出山外。”老白推测道。我想起了先前的所见,的确和老白所言吻合。
“古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继而皱眉问道。
“这就是古人的精妙之处。泉水温热,可以使山谷温暖,本生于南方的虫兽草木可以在谷里生长。比如大鲵和紫琼英,自然可能还有许多我们未曾见过的事物。这些东西,有可能是炼制丹药的药材,也有可能是防止外人进入的…机关。”老白说道。
我恍然大悟。
如此精妙的设计,可谓凭地利改天时,使得华山极寒的雪峰之上凭空出现了这么一处如同南国般温暖的山谷。也许当年古人的确是出于这些目的,但千年已过,谁又能断言呢?
且不去深究古人的用意,单说铸造一樽深入地下的丹炉就极让人惊诧。三只鼎足有多深?三十尺?六十尺?九十尺…抑或是更深?不敢相信,当年的先人是如何做到的?就算是换了今人来做,也不一定能做到。我脑海中不禁浮现两个字,“神迹”。
按说倒斗的人是不信神佛的,但怪事看得多了,我慢慢觉得冥冥中的确有些无法捉摸的事物,面对那些东西,我只能敬畏。
小萧开口,问这里和镇岳宫是不是有什么关联。老白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瀚海茫茫,舟行何方;天河淼淼,随波逐浪。”我突然想起了那些诗句,不禁背后一冷。难道众人此行会像那条小船一样,突然被吸入暗流之中万劫不复?等待我们的,会是无尽无穷的黑暗?我不愿再往下想了。
温热的水汽越发让我觉得头昏眼花了,我怕呆久了真的生出什么事端,赶紧招呼了一声,掉头就走,其余人紧跟在我后边。走反走的是回头路,少了许多顾忌,步子也快了不少。
穿过甬道回到古观的前厅,手中的阳燧再次映亮了那些刻画在石壁上的交--媾图。我心中抵触,索性扭头不去往那边看。目光扫过不远处古观的门洞,门外刺眼的天光耀得我有些目眩,不由得皱起眼睛,却好似突然看见了一个在门外一闪而过的人影。
我一惊,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往那个方向冲去。忘记门外只有几尺的立足之地,险些一头摔了下去。我一手扶着石柱,一面四下狼顾,可哪儿有半个人的影子。
也许是自己一直以来太过紧张,我猛地摇头,再次环视眼前这处如桶底般的山谷。
“老李,你一惊一乍的搞什么呢?”和尚从我后边走来,一边说。
我摇了摇头,道:“没怎么,刚才可能是眼花了,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影。”
“人影?”叶落寻听我这么一说,也警觉了起来。“有人跟着我们?”
撇了撇嘴,我回道:“可能真的只是我眼拙,我不信有人能有这么好的身手,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躲得无影无踪。”
如果有人跟着我们,会是谁呢?我表面装作毫不在意,心中却反复思忖着。是敌是友?我实在不相信会有无歹意的人偷偷的跟着我们,如果是敌,如何应付?再如果…不是人呢?
五人顺着来路返回,穿过那片弥漫水汽的溪谷,又回到了之前甩开大鲵群后休憩的石滩上,这里水热,大鲵不敢逆流追来。虫豸也毕竟只是虫豸,没什么耐性,一看不得手也没有再苦等,我往溪流下游望去,看不到半条大鲵的影子。
从溪边回到林子里,众人一路前进。我走在最前头,横起长枪拨开一丛丛不知名的低矮草木,不时惊动草丛中觅食的小兽,只听惊叫一声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这些草木我都叫不出名字,但我肯定绝不会是原本就是生长在华山上的事物。一路上小萧倒是惊喜连连,时不时摘下几片草叶仔细观看,继而惊呼这是生长在偏远之地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云云。队伍因此时常停下脚步,但也没人不满,后来大概是自己觉着有些不妥了,小萧才再没去碰身边的花花草草。
踏过一片厚厚的草甸,众人小心翼翼,提防一不留神陷进烂泥之中。这样的跋涉颇为费时,当我们终于将草甸甩在身后之时,透进林子仅有的几缕光线也暗淡了下去,山里的夜晚又降临了。
耳畔的虫鸣外加全身淋漓的热汗,我们一行仿佛置身盛夏的夜晚。随意吃了点肉干和馍,就着凉水咽下肚子,就算是对付完一顿了。老白提议在这山谷里过夜,最起码没有风雪之虞。天黑之后,山势嶙峋难测,摸黑爬山只怕是危险重重。想到这些,大家都点了点头,开始分头寻找过夜的地方去了。
在山中露宿,最好是寻一个背风处,如果有个石洞那更是再好不过了。半柱香之后,众人很快找到了一处适合过夜的地方——一个巨大的树洞。
这是一棵巨大的老榕树,盘根错节,约莫三十人才能将其合围,也不知道要长多少年才能如此之大。大树后边林深光暗,全是一水的老榕树,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独木成林”了。抬起头,繁茂的枝叶遮住了整个天空,大树根部的根须与枝干纠缠在一起,只露出个一人多高的空洞,里边很黑,但一看就知道空间不小,足够五个人容身了。须发一般的气根从上边垂下,仿佛为这间“房屋”织就的门帘。
这次小萧走在最前,他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祛虫散,在夜明珠的照明下将整个树洞撒了个遍。而后便是让我头皮发麻的一幕:无数爬虫从老树根须枝干的缝隙中爬出逃窜,其间更是混杂着几条拇指粗细的斑斓长虫。我一阵厌恶,抬脚便踩,一脚下去便踩死五六只忙于逃窜的黑虫。和尚看见那几条蛇如见了宝贝一般,忙追了过去,大喜之下挥刀斩断蛇头,放血后又把三条死蛇缠在小臂上。我很是不解,问他要这长虫做什么,和尚说你懂个蛋,这东西叫无足龙,是人间珍馐,等会架个火一烤,那香味保准神仙都坐不住。
一切妥当,算是能短暂的安身了。虽然白天如夏日一般温暖,但地处华山之上,入夜依旧不时刮来几阵寒风。众人于是分头捡来了一些干柴,在树洞正中生起了一堆小火。我取出棉布袄子挂在洞口,这下一丝寒风都进不来了。
先前在外边就看见榕树结了满满一树的果子,橙黄橙黄的,那些果子熟透了,不少已经落地。于是我开口问小萧,榕树的果子能不能吃。小萧说榕树果可以入药,但不宜直接食用,我闻言这才作罢。
和尚把蛇皮拨了,切成小段用木枝穿好,细细抹了一层盐后插在火堆旁烧烤。不一会,阵阵香味飘入我的鼻腔,我的肚子立刻不争气的咕哝起来,但一想到那是长虫的肉,我便顿时没了兴致。吞了一口唾沫,我拿出了馍,愤愤的啃了一口。
小萧担心香气会引来野兽光顾,老白却说不用担心,野兽十分畏惧火焰,只要火在,野兽是断然不会接近的。哪知话没说完,众人就听见树外一阵声响,好似什么东西踩断枯枝的声音。
我刚想起身,却见和尚早已撩开帘子奔了出去。而后只听几声野兽的惨叫,和尚似乎两下就解决了来敌。待我急忙跑出去的时候,和尚已经扛着那只野兽往回走了。
和尚的肩头是一头不小的黑毛野猪,此刻它耷拉着脑袋,没有了半点声息,大概是被和尚一棍拍断脖子死的。和尚喜不自胜,哼着小曲就往回走。野猪贪食榕树果,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送了命,撞上了和尚这么个混世魔王,也该它命不好。此刻我心中也是很高兴的,荒郊野外,居然能吃上喷香的烤野猪肉,这比什么都来得舒服。
回到树洞,和尚和我三下两下把野猪开膛破肚,大块的猪肉用盐腌制之后便穿上木棍上火烘烤。这顿吃的是酣畅淋漓,大块的熟肉就酒,众人边吃边聊,把途中的波折忘了个一干二净。
和尚说他刚才猎猪,看到身旁不远处萤火飞舞,那边似乎有一大片紫色的花海。小萧说那因该就是大片的紫琼英了,正是这里被称为“紫霞幻境”的原因。一旦大批的紫琼英盛开,紫色的花雾便会弥漫山谷,人一旦误入其中就会变得精神恍惚,如坠梦境。老白说这就是古人的高明之处,如果不是在紫琼英花开的淡季,外人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通过的。这就像一个巨大的机关,最为高明的地方便是以花为门,永远不会失效。
吃的兴起,兄弟几个还聊了许多其他的东西。但叶落寻依旧拘谨,只是坐在一旁不发一言,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整整一只野猪就这么被几人瓜分,此时夜已深沉,和尚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抱着半边猪腿打起了呼噜。于是我、老白、小萧三人轮流值夜,让其余人就地歇息。不知不觉,我们在莲花峰上的第二个夜晚,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