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迎出门去,正看见老白身后跟着数十位身着明黄锦绣长袄的藏剑门人,一同向着屋子走来。那御寒的冬衣都光鲜华美,露在领口袖口的皮草皆是江南独有的水貂绒。早年间在黑市里我曾见过那种皮毛,昂贵至极,几乎不是一般人家能拥有的,看来藏剑山庄真是阔绰的很。
藏剑门人背后皆背负一柄高可及人的大剑,剑身装在皮革的剑囊里,那剑囊又紧紧绑缚在肩头和腰间。重剑何止百余斤,看那些藏剑门人负之如若无物,想必也是久练武功的高手无疑。
走在那群藏剑门人最前头,和老白并肩而行的,正是藏剑山庄寻剑门门主叶落寻。
“李将军,别来无恙。”她啪的一声一个抱拳,豪气十足,哪像个女流之辈?看她的装束,也是做男人打扮,没有青丝挽成的发髻,只是将长发简洁的在脑后扎成马尾,越发显得英武了。
叶落寻和老白走进屋子,其余藏剑弟子就站在屋外等候。叶落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出几身藏剑门人的服装放在桌上。
“今天是腊月十四,为防有变,我们提前四天出庄。这是我庄的服饰,各位只要穿上它,隐匿在我众多藏剑门人之中,定能万无一失。”叶落寻道。
我四顾没有看见和尚的影子,估摸着他又是进城买酒去了。我见叶落寻从行囊里取出一副乌黑油亮的假发,一下子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想着和尚那光溜溜的脑门,不知道带上这副假发会是个什么样子。
叶落寻准备的十分周到,火折蜡炬,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奇形器具,倒斗的工具一应俱全,一看就是老手。
没多久,和尚买酒归来,华山之行的人员已然到齐,一切妥当,只等上山了。和尚见这么多陌生人站在屋外,颇有些不自在,嘴里嘀咕着,眼神却突然触碰到放置在桌上的假发。不用我们明说,和尚一把抓起那发套按在脑袋上,没想到十分合适,平日里看那大光头看惯了,再这么一瞧,和尚倒也有几分英俊。
“和尚,你可是枯木逢春了啊。”我打趣道。
“少来,我那叫六根清净。”和尚嚷嚷道。“镜子呢?佛爷得看看自己啥样…!”
“男人屋子里头找镜子?这不和在少林寺找梳子一样荒唐吗?找个角落撒泡尿自己照照就得了啊,哈哈…”见和尚认真的样子,和他平日里的作风真是大相径庭,我忍俊不禁,调侃道。
“你,你知道个屁!”和尚恼怒起来,瞪眼望着我。
叶落寻说她还有事,得去长安城一趟。藏剑叶家和长安商会的掌柜们合作多年,交情颇深,叶家能有今天也离不开他们的扶助,今天既然来了,不能不去拜访。
我心道这些个世族大家之间果然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旁人看不见猜不透,我也懒得去了解。叶落寻唤来了她的左右,我一看,是一位清秀娇小的女子,那精致的五官仅仅一瞥,就知是来自水乡江南的佳人。
“在下藏剑无双门下,叶芸。见过各位大侠。”她向各人一一拱手施礼。
叶落寻道:“午后出发,三位跟着芸儿便是。我料理完长安的事,自会赶上。”
“对了,当日藏剑山庄一别,第二日我就差人去了南疆。”叶落寻似乎想起了什么,忽而对我们说道。
“什么?”我一愣神,问道。
叶落寻皱着眉,沉思片刻,开口道:“带回了一些消息。”
我和老白顿时被她的话吸引,连忙追问。
“你们说的苗寨乌夯…已经被人屠灭了。”叶落寻面色凝重,低声说着。“尸横遍野。我的人到那的时候,已经开始腐烂了。被杀死的苗民满身皆是刀伤,惨不忍睹…”
这无异于晴天闪过一阵霹雳。乌夯被人屠灭?只能是我们离开南疆之后发生的事,难道和我们南疆之行有什么关联?我和老白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是谁下的毒手?无从得知。
“探子花了大价钱,才买通当地知情人,得知了些许真相。像是一队唐军,一百多人进去,只有三十多人回来…”叶落寻继续道。
唐军?我猛然想起了夏侯威手下的神策掘子营。是他们下的毒手?那又会是谁下的命令?夏侯雪?不可能是她,我这么想着。
一百多人的唐军,出来时只剩下三十余人,其余的人去了哪儿?又是一桩无头谜案。
“这就是我知晓的全部了。”叶落寻说完,不再开口。
华山之行在即,我也没空多想,事情已然发生,也无法改变。我叹了一声,起身整理行装去了。
想我李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今日却乔装打扮隐姓埋名,心中觉得便扭不已。只是别无他法,也只有忍耐。
华山在长安以东两百余里,北临黄河,南接秦岭余脉,山势雄浑,半山之上更是终年积雪不化,宛若仙境。我略微清点了一下人数,藏剑门人三十二人,加上随叶落寻前去长安的三人,再算上我们三个,队伍浩浩荡荡,一行足足有三十九人。
离华山越近,自然也就离纯阳宫越近。我可以感受到老白细微的变化,毕竟那儿是自己渡过少年时代的地方,复杂的心绪,我完全可以理解。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一路上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山川负雪,河流封冻,银装素裹,倒是分外好看。好在那水貂皮是真材实料,御寒功效非比寻常,倒也不觉得有多冷。只是面颊露在外面,寒风夹杂着冰渣刺在脸上,有些微微的发疼。
一路无话。似乎有意等待门主,藏剑门人都行的很慢,一个下午行了二十多里天遍黑了下来,于是就地生火休息,不再赶路。
和尚骂骂咧咧,说大户人家就是小姐少爷,哪有这么赶路的。我说反正不急,时间充裕,你就当出来赏雪景便是,和尚这才缄口。
这一代人迹罕至,更是盛传狼群横行。我叫藏剑门人们多留点心眼,叶芸听我这么说,安排十人值夜,其余人休息。
这一觉我睡的很浅,悬于中天的玉兔大而明亮,月光清冷无比。云层时而散去,月华顿显,硬是将我惊醒了三四回。有一次猛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看见营地旁黑梭梭的林子里,数十点飘忽不定的荧绿时隐时现,我当那是萤火飞虫,也没有在意,继续睡了过去。第二天回想起来才觉得后怕,这冬日哪来的虫子?那些荧绿的光点,正是狼群的眼睛啊!
我冷汗直流,好在有藏剑门人把手,若非如此,说不定这么多人就折在狼群口里了。奇怪的是我早起询问值夜的人,他们却一致否认看到了狼群。也许是自己顾虑太多,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按说马儿要比人灵敏许多,昨夜似乎没有听见马儿的异动,难道真是我看错了?我试着说服自己,但脑海中那点点闪烁的绿色光影却怎么也无法忘却。
叶芸有意在此地驻留,等待门主归队,我们也就没再赶路。升起柴火烤热干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米香。约莫到了午时,不远处四骑赶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叶落寻赶回来了。
门主归来,众人继续前行。也不知叶落寻是有心事抑或她一向如此,只见她眉头微蹙,一语不发。接下来的行程,众人走得极快,黄昏夕照金乌西坠之时,一行三十九人就到达了华山脚下的小镇——华阳了。
镇子不大,但客栈酒肆一应俱全,略显繁华。不用说,一定是精明的商家看准了商机,做起了接待天下香客的生意,自然也捞了不少银子。纯阳宫香火不断,华阳镇上的财路自然也不会枯竭。
客栈是叶落寻早就订好的,住宿也就毫无波折的解决了。叶落寻打算先在华阳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差人上山通告后,再一齐上山入纯阳宫。半天的疾行人困马乏,加之天寒易劳,我草草吃了一些东西就回房歇息去了。
藏剑门人皆是三人一间,我们算是客人,都住在单间的上房里。我环顾四周,所谓的上房不过是多了一些摆设,床更宽一些罢了。东边的那扇窗户合不拢,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响动,冷风嗖嗖往里钻。我也懒得叫小二换房,我毕竟不是凡事都讲究的人,这些能忍就忍了。肚里饱暖,睡意一下袭来,我不脱衣裳,倒头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浅,也不知多久就醒了过来。夜凉如水,月光斜着照进房间,大概中夜时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辗转难眠,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夏侯威绝不会那么简单,这是他给我的感觉。一年前他和白为霜的会见也绝非偶然,就好像引导着白为霜去探查那南疆的遗迹。为了鼎和古鼎背后的长生之术,夏侯威的目的十分明显。屠灭乌夯,是不是他下的令?如果是,那么他必定还活着,他下一步的计划又是什么?如果他没能从湖底脱出,又是谁下的屠村令?难道夏侯威只是明面的幌子,在他背后,还有一位隐藏得极深的主谋?
越想越乱,那种以为自己知晓一些,实际上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再次袭来。我盯着那在寒风中来回关合的木窗,只觉一阵迷雾郁结在胸中,憋得我十分难受。
冬夜少了虫鸣的点缀,更显得死寂无比。此时我越发觉得冷了,裹紧了被子,却依旧无法入睡。耳边忽而传来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响动,那声响好像是有人在门外的廊道上行走,我估摸着是半夜小解的房客,也没有怎么在意。
一个人影忽然闪过门外,透过镂空糊纸的房门我看了个真切,而后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那声音极为惨烈,我汗毛一竖,一下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