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没有反对,我们自然也没表态。我念叶落寻毕竟是寻剑门的门主,倒斗的手段想必相当了得,到时候万一要进斗,肯定是个好帮手。加之她与白为霜颇有渊源,也许华山之行能了却她一些心愿,于情于理,我们都没有拒绝她的道理。
“寻剑门和我们一道上华山?”我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只有我一人。”叶落寻黯然一笑,轻叹了一口气,道:“哪里还有什么寻剑门。一年前的南疆之行折去了我手下十之**的高手,寻剑门,早就名存实亡了。”
没有人有异议,也算是默认了。
叶落寻这才说出了她的计划。无巧不成书,这年适逢四年一度的华山论剑,时间就在腊月二十八。纯阳李掌门邀请天下各大门派高手汇集于华山论剑峰之巅,切磋武艺,谈剑论道。三天的论剑大典更有辞旧迎新的意味,称得上是大唐武林的盛典之一。
藏剑山庄作为江南武林大派,自然也收到了来自华山的邀请函。叶落寻打算让我们扮成藏剑门人,随她上华山赴论剑大典,只要进了纯阳宫,一切都好说。
老白想了想,依旧有些顾虑。他说我们兄弟四人除了萧公子,其余三个皆和师门有些过节,就这么乔装成藏剑门人上华山,要是遇见同门就难以解释清楚了,到时候反而会露出马脚。我说不妨事,待我去长安城的黑市买些西域人易容用的皮子,上了华山,把那皮子敷在脸上,旁人决计看不出你原本的相貌。
老白说易容之术他想过,只是一个人容貌虽能改变,身形动作,一转身一皱眉却是怎么也变不了的。所谓西域的易容术他也曾见识,仅仅一块皮子蒙在脸上,肤色五官都突兀的很,说完全辨不出来实在是言过其实了。
小萧说他就不必了,他是万花门人,和师门也并无过节。这么易容装成藏剑的人,若是遇见万花谷的人他一定无所遁形,那时候反倒不好解释,不如就以万花之身赴会最好。早前和尚尚在谷中养病之时他就听说了华山论剑的事,届时回谷和师兄弟一同前往华山也无妨。和尚这时候插一句嘴,问小萧跟咱们做鼠爬子,难道师门就从没有怪罪之意?小萧一笑,说万花门人皆是不羁之人,摒弃世俗,倒斗并不算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自然不会被人怪罪。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我们三人伪装成藏剑门人,腊月十八和叶落寻在长安会合,再一同上华山;小萧则回到万花谷,与同门一起赴会。上了华山,五人再重新集结,进行下一步的行动。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各人务必做好准备,以策万全。老白说这次华山之行也许比之前的楚山和南疆更为凶险,切不可有一丝怠慢,众人皆点了点头。
老白将那张留满兄长字迹的纸条细细折好,纳入胸前的领口中。他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西子湖上空的明月久久不语。
天色不早,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叶落寻于是唤来了庄仆,带我们几人去各自的厢房歇息。
多年的征战让我养成了一个怪癖,在自己并不熟知的地方歇息,我是从来不脱衣的。此时的我睡意全无,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屋外凛风呼啸,屋子里却温暖舒适,毫无秋夜的清冷之感。胡乱的将蚕丝织就的绣被盖在身上,指尖触碰到那细滑的质地,心中不由自主的赞叹起来。江南织造真是名不虚传,蚕丝织成的锦绣,抚之如同流水一般。
吹灭了蜡烛,又过去约莫半个时辰,我依旧全无睡意。脑中充满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画面,有的是回忆,有的则是我的猜想,到底,哪些才是真的,什么才是真相?脑子里像煮着一锅开锅的糨糊,一时间甚至有些隐隐的疼痛,我一把坐了起来,朝房门走去。
出去走走,吹吹冷风,也许能够让我冷静一些。
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我轻声跨出厢房,又小心地将门关好。空灵清冷的月光洒在外廊之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寂静。此时我看见不远处的廊道上,一个身影依靠廊柱而立,他抬起头,似乎正望着那广袤深邃的苍穹。
那是老白。
“怎么不睡?”我走过去轻声问道。
“呵呵,你也是。”老白微微一笑。
“我是个粗人,也不知说什么好。总之…”我顿了顿,继续道。“兄长的事,你不要想太多,吉人自有天相。”
“或许吧。”老白望着那轮明月出神。“生死有命,我们兄弟二人早已有了随时殒命的觉悟,搬山道人理应如此。只是…唉。”
“为何叹气?”
老白苦笑,眉宇里满是苦闷。“兄长为我,为族中之人做了这么多,而我…唉,分道扬镳前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听得出老白心中的酸楚。这么个沉着冷静的人,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无法自拔。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闲言细语,都是写琐碎的话题。不知不觉中东方渐明,转眼即是破晓了。
我们在藏剑山庄逗留了三日。期间,老白和叶落寻多番商讨,做了细致入微的计划,力求华山之行万无一失。托叶落寻的福,我们各自的兵器在藏剑山庄最好的铸剑师修理下焕然一新,锋刃锃亮,看得我与和尚赞不绝口。和尚闲不住,看着庄外秀丽的湖光秋色,多次提议去西湖游览。但其余三人包括我在内,都是心事重重,全无游览的心情,和尚只能悻悻作罢。
天气骤然寒冷,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十一月初四,我们在凛冽的秋风中告别藏剑山庄,踏上了北上长安的归途。
天气较之来时更冷了,越往北走更是愈发明显,刚踏上庐州的地界,铅黑的天空已经飘起雪来。马儿受不了严寒,累得特别快,我们不得不放缓了行程,用了二十二天才赶回长安,此时已是十一月二十六,距“星分尾箕”的腊月二十四已经不到一个月了。
得知之前给我们的三只机关雷在南疆起了大作用,小萧决定回谷多制作几只以备不时之需。为了多些时日做好万全的准备,刚到长安他就和我们作别,马不停蹄地回了秦岭万花谷。
接下来的日子相当乏味。天寒地冻无处可去,门外滴水成冰,我只能窝在草屋里烤着炭火取暖。和尚酒瘾犯了,却又怕冷不愿出门,于是不停撺掇我去;我自然也畏寒,与和尚互相推搡着,谁都不愿意出门买酒,只因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期间我抽空去了趟黑市,想着那易容用的皮子多少能有点用,有备无患,准备买一两张备着。没想到那卖皮子的西域人早就被砸了摊子,赶出了长安。问了左右摊贩才知道,先前有个纨绔子弟为免责罚,面戴这人皮面具出入青楼,不想那人皮面具当众脱落,纨绔子弟也立马被人认了出来。随后据说这位公子哥被在朝为官的老父毒打了一顿,第二天就来了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家丁将那西域人的摊子砸了。
我苦笑连连,心想这些邪门歪道果然是靠不住的东西,不要也罢。
这场雪一连下了五天四夜方才偃息。大雪初霁,山川大地一片银装素裹。我估摸着大雪刚停,山里的野兽一定会出来寻觅吃食,正是狩猎的好时机。闲得浑身发痒,我取出了雪藏多年的角弓和雕翎羽箭,将弓弦仔仔细细地上了三遍兽油,又将两段长枪合为一体横挂在背上,摩拳擦掌翻身上马,径直往山里奔去。
紧紧裹着兽皮的大袄,冷风还是一个劲往领口里钻。我不断打着寒颤,马儿步履维艰地缓行着,几天的鹅毛大雪足足积了有三尺深。越往大山深处越是难行,山石溪流皆被白雪覆盖,四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出任何区别,稍有大意,就有迷失之虞。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赫然出现一大片被踩塌的雪坑,不用说,这一定是一处石洞的洞口所在,雪停之后居住其中的野兽出洞觅食,这才将洞口的积雪踩踏成这个样子。我转头四顾,看见附近好几棵树靠近根部的树皮都被啃得七零八落,心中渐渐有了底,住在这石洞里的八成是一窝野猪。
胯下的马儿跟随我多年,临危不惊,这个我倒毫不担心;我担心的是,看那些蹄印,这一窝野猪起码有七八只成兽,如若是一群暴怒的野猪群起而攻,那可是相当棘手的。自己一时疏忽,沉浸于发现猎物的喜悦,却没想到这一下顿时让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开弓搭箭,我屏息狼顾四周。林子突然极静,偶有树木枝杈不堪重负折倒的声响。积雪哗啦一声落地,四周霎时间又归于平静。
正在寂静无声之时,四周突然刮起一阵腥风,只见一头小山般的黑兽嘶鸣着从旁侧冲了出来,带起翻飞的雪沫和泥土,在我马前十尺站定。好大的野猪!我冷汗直流,眼前的野猪大得难以想象,身形简直可以赶上耕地的黄牛!白气从它鼻孔喷涌而出,獠牙外翻,腥臭的涎水滴在地上,融化了大片积雪。尤其是那双眼睛,通红似血,充满了暴戾和杀意。
我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正在我和那头山一般的野猪对峙之时,从它身后又出现了七八头略小的大野猪。
我暗骂一声,想我李某戎马半生,没死在蛮子手上,也没死在粽子手上,如今难道要折在野猪蹄下?那还不给人笑死。
如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死磕。我啐了一口,拉满了弓弦。
更让我吃惊的又在一瞬间发生了。只听那带头的野猪闷哼一声,转头奋蹄就跑。一瞬间那一群大野猪就消失在了林子深处,只留下眼前一地的狼藉。
面对眼前的一切,我顿时不知所措,一下愣在当场。若不是这一幕真切地发现在我眼前,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到底是为什么?我想到头痛,都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垂头丧气地策马返程,一路上我不停寻思,不知不觉就出了山,快到居住的草庐了。
刚一进门,和尚劈头盖脑就问李大将军今天和群臣们围猎可猎到什么没有,少林寺神僧正等着肉下酒云云。我劳累至极,没空理他,敷衍了他几句就回房倒在床上了。
这一觉睡得也极为难受,脑海里的片段不断更迭,一下子四下漆黑,像是回到了斗里;一下又明光大作,亮的人睁不开眼睛。
此时的我似乎正站在城楼上,自己一袭长袍加身,无比华美。我扶着城墙朝下望去,千军万马正在厮杀,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天边是一抹鲜血一般的残阳,天是红的,地也是红的。我知道这是自己的梦,但那种感觉却如此真实,那震天的喊杀如同身历其境,振聋发聩。我看着那些人的盔甲和兵戈,全然不似唐军的装扮。
我想看得仔细一些,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正要探出城墙查看,冷不防腰间一阵剧痛袭来,我低下头,看见殷红的血液泉涌而出,白袍上的红色正如潮水般迅速晕开。随后,又有一柄冰冷的锐器刺入了我的肋间,那种疼痛无法描述。我猛然转身,恰好看见那副夕阳中被染成血红的狰狞面孔。
夏侯威!
我猛然睁开眼睛。
果然是梦。我大口呼吸着,抚平自己杂乱的心绪。看着窗外明亮的天光,料想自己已经睡过一夜了。擦干额间的冷汗,我正欲起身,却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继而老白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老李,叶门主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