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一路南下的十余天里,我可以明显感到天气的变化,没有“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闲情,这一路旅途十分沉闷,更大的原因,则是放眼望去一片凋敝,枯枝落叶,离雁寒鸦,实在是无景可赏。萧瑟的秋风吹面骤寒,我塞紧了领口,坐在马背上朝着干裂的双手哈着白气。
这几个月出生入死,更是过得糊里糊涂,连日子都不曾记得了。今天忽而想起这件事,迎面遇上个赶路的行人忙策马过去询问,这才知道已经是十月二十四了。
“离冬至还有十多天,居然就这么冷了。”我道。
“是啊,好像今年特别冷。”小萧回着,若有所思般的淡然一笑。“不知道万花谷,今年会不会下雪。”
白天赶路,夜里就地歇息,四人又如此行了几天的光景,取道扬州做了短暂的休整,途经杭州,行至西子湖畔,终于在距离出发整半个月的那天傍晚,到达了名满天下的藏剑山庄。藏剑叶家,果然名不虚传。山庄倚湖而建,湖光楼影相得益彰,堂皇大气却不显俗媚。金瓯琉璃迎着湖畔西沉的残阳熠熠流光,雕梁画栋,危阁飞檐,无处不显着堂堂江南世家的恢宏大气。
虽然就问藏剑山庄大名,可我毕竟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一见到那些华美富丽至极的江南楼阁还是惊讶得赞叹连连。两列十名藏剑门人仗剑而立,分列庄门两侧。一色明黄的锦绣衣衫,青丝束起,直直垂到腰间。每人腰间配轻剑一柄,背后更是背负着一把看似沉重无比的无锋重剑。
四人下了马,即刻就有山庄的马夫走来接过缰绳。立在山庄大门旁侧的一名藏剑弟子行至我们身边,拱手一拜,开口道:“不知各位大侠光临山庄,所为何事?”
“拜访友人。”老白理了理袖口领边,说道。“叶落寻,寻剑门叶门主。”
那藏剑弟子一愣,显然意识到我们不同于普通访客,忙道:“我去通禀一声,四位大侠劳烦稍待片刻。”说罢转身走进庄去。
要知道寻剑门在江湖中依旧算得上是个秘密,能轻易喊出寻剑门门主叶落寻大名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和尚骂骂咧咧,冷得直跺脚,说他可算见识了江南大户人家的待客之道,等在门外喝西湖上刮来的西北风,连茶钱都省了,高,实在是高。
我说这在人家地界上,你好歹也给三分薄面,别说的那么难听。和尚嘟囔几句,这才没再开口。
片刻后那藏剑弟子通报归来,性质众人面前又是拱手一拜,道:“贵客光临,有失远迎。只是不知哪位是白为霜大侠?或者…白未晞大侠?”
“在下正是白未晞。”老白答道。
“失敬失敬。”藏剑弟子俯首一拜,这才把我们领进庄去。
一进山庄,走上一段汉白玉铺设的石阶,绕过一面高宽一丈有余的影壁,正在众人眼前的,就是藏剑山庄最为华美精致而又大气的楼阁——楼外楼。夕阳中的楼外楼临湖而立,余晖洒落西子湖面又折映在楼外楼上,仿佛镶上了一道绚烂耀目的金边。
“请各位大侠在此品茗等候,叶门主随后就到。”引路弟子将我们请进了楼外楼内的大堂,我转头四顾,只见满墙的墨宝临帖,紫楠木的茶几靠椅,玉石屏风,火树珊瑚,每一件都价值不菲,看得我是赞叹连连。
原来除了我们还有几人在此等候,看来同我们一样也是山庄访客,只是不知道他们拜访的是谁人罢了。
小萧一惊,低声道:“那个人…不就是出高价买我们金鸟的日本遣唐使么?”
众人方才落座,听小萧这么一说随即看去,只见大堂另一边的端坐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丝绸的衣冠看似价值不菲。我打量着他的样貌,须发皆白,约有花甲之年了。
老者显然也认出了小萧,鹰一般锐利的眼神丝毫不似老年,他哈哈一笑,用流利无比的中原口音朗声道:“看来真是有缘,萧公子,又见面了。”
小萧微笑着点头回礼。
“这几位一定是萧公子的伙伴,想必都是身手不凡的侠客。在下日本国遣唐使,藤原广济,幸会。”不想那老人站起身,弯腰对我们行了一个重重的礼。这一下十分突然,这么一位老者居然对着我们几个晚辈行此大礼,我一下慌了手脚,忙抱拳还礼。
藤原广济身后两侧分立着两名女子,左边那位身着蚕丝织就的粉色襦裙,肌肤雪白,看似是位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右边那位则身着一袭青黑的棉布长衫,束发封腰,腰间配着一柄三尺长的乌鞘长刀。“这位是犬女藤原清子,这位是我的护卫,归尘。”藤原广济介绍道。
“小女清子,见过各位大侠。”襦裙女子微微低身颔首,娥眉半闭,行了个端庄的礼。
“是你?!”老白皱起眉头,盯着那位武者打扮的高挑女子。
“怎么,这位大侠和归尘相识?”藤原广济奇道。
那冷峻女子望着老白,眼神如同数九的寒霜。“别来无恙,白师兄。”
师兄?难道那女子,也是纯阳门下?
“谢师妹,你怎么会在这儿?怎么和遣唐使…”老白追问道。
“你我不是一样么?纯阳宫容不下的人,闯荡江湖,四海为家,有什么奇怪?”那女子的言语中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戾气,听得一丝隐隐的愤恨。听闻那些话语,我依稀能想到几分,想必她也是谢云流静虚门下,受不得其他人的冷眼和排挤,愤而下山自谋生路。
老白猛然起身想走过去问个究竟,不想那女子后退半步,右手握紧腰间长刀的刀鞘,拇指指尖已然顶在刀镡上,刀刃出鞘只在瞬间。
“收人钱财,受人所托。白师兄,请不要让归尘为难。”她冷冷的说道。
“归尘,你太失礼了!萧公子的朋友怎么会加害于我?赶紧对这位大侠道歉!”反倒是藤原广济嗔怒起来,他喝止了将要拔刀的归尘,又命归尘马上给老白赔不是。
“不用了,是我失礼才是,和她无关。”老白颓然坐下,言语里满是无奈。演出了如此毫无征兆的一幕,在场的人都不知如何开口,顿时四座鸦雀无声,气氛僵冷到了几点。
刚想开口说几句,忽听有人在大堂的外廊高喊:“大庄主到!——”
我觉得好笑,这山庄庄主驾临弄得好似圣上上朝一般,这世族大家也真是迂腐得可笑。
未见人影,先闻得一袭淡淡的花香飘至。和尚知是庄主驾到,收起了往日的骂骂咧咧,却依旧忍不住小声嘀咕:“真他娘的香,难道庄主也知道佛爷跋山涉水累了,请我们吃肉呢?不对,这不是肉香,这明明是女人喜爱的花香,难不成他叶大庄主是个姑娘?”
我刚想问和尚怎么连女人身上的香气都如此熟知,还没开口,就见大堂门外闪过一袭明黄的衣袂,广袖长衫,鬓发垂肩,那清秀白皙的面庞上一双秀目微微闭起,樱唇喂启,却是男子的声音。
身后跟随着四名盛装华服的美貌女子,可在叶英身边,这些天仙般的女子也只是配衬。
“诸位远道而来,又等候良久,是我叶某待客不周,在此深表歉意。”大庄主微微一笑,竟妩媚得胜过女子。“叶英让各位久等了。”
“见过大庄主。”众人齐声回礼道。
站在一旁的藤原清子大概被叶英不凡的容貌深深迷住,只见她两颊绯红,愣了半晌,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子小姐是否疑惑,为何叶某不曾睁眼?呵呵,只因叶某早年罹患奇疾,双目暴盲,才成了现在的样子。不过,叶某虽目盲,心却不盲半点。”叶英依旧是淡淡浅笑。
清子一愣,继而涨红了脸,不断的弯腰鞠着躬,口中连道:“是,是,是…”
藤原广济似乎有事相求,见庄主已至,正欲开口,却被叶英的话语生生打断:“遣唐使大人要找的剑,敝庄并未曾有过。韧如苇、轻如羽、寒如冰、利如雷。如此神兵,不可能存在于世间。遣唐使大人,请回吧。”
藤原广济还欲辩解,只听叶英身后的侍女道:“庄主说没有即是没有,遣唐使大人,请回吧。”
见已经如此,藤原广济欲语还休,只是懊恼地低叹一声,带着女儿和护卫走了出去。
老白目不转睛的望着谢归尘的背影,目送她直到离开山庄。
遣唐使一行已经离开,楼外楼的大堂里顿时只剩下大庄主叶英和我们四人。
“你们来找落寻,到底为了何事?既能知晓我藏剑山庄寻剑门,敢问各位何方人士?”叶英的语气明显有了变化,若说之前是故作儒雅的应付,此刻的言语就显得真切多了。
“搬山道人,纯阳宫,白未晞。”老白沉声回道。“我们做的,也是倒斗的营生。”
叶英点头,表示会意。他沉思片刻,忽而开口继续道:“诸位前来,是不是和一年之前那次…有关?”
老白从怀里掏出那枚寻龙信,放在手心里。叶英的举动完全不似盲人,他虽没有睁眼,手却准确地伸向老白摊开的手心,捏住那枚寻龙信在手中摩挲。
“这是我庄的寻龙信!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叶英微微有些激动,问道。
“他们全都死在了苗疆。”老白直言不讳。“不久前我们曾到过那个地方,目睹了贵庄寻剑门人尸骸的惨状。”
叶英有些无力的坐倒在紫楠木的靠椅中,口中喃喃道:“果然是死了…”他忽而转过头,双目紧闭的面庞正对着老白。“你来就是为了告知我庄这个消息的?叶英在此感谢…”
“不。”老白回道。“我来是为了弄清一些陈年往事的真相。实不相瞒,一年前的南疆之行,在下同胞兄长白为霜也在其中,如今他生死不明。白某只想查个清楚,但求问心无愧。”
叶英微微颔首,沉思半晌,开口道:“既然如此,我这便叫落寻来见你。”
大堂之外,日已西沉。极目远眺,天地苍茫,湖面幽远,西子湖畔的苍山沉沉黯去,只留下漆黑的轮廓。大堂上蜡炬高升,楼外楼内,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