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张开红冠,脖颈鼓动,发出嘶嘶的声响。蛇唇微微的震颤着,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那样子,竟然好似是在狞笑。
巨蛇庞大身躯栖身的大鼎腹内,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开始十分微弱,却渐渐繁杂起来,回荡在空洞的洞穴之内,听得众人背脊发冷。那声音,如同数十只人手在青铜的鼎腹之内反复挠抓。龙一般的巨蛇不紧不慢的吐着信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巨瞳冷冷的望着众人,就好像在欣赏一出戏剧一般。
名唤乌鲁的巨蛇全然不似一头野兽,相比略显惊慌的众人,那似乎掌控一切的沉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的怪物似乎有着赶超人类的心智,简直可以称得上老谋深算,而它的心思,却是我们怎么也猜不透的。
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条来自远古洪荒的睿智蛇神,根本不是我能打败的。
啪、啪。
那声音,好像人赤脚踩踏在石头表面的声响。
越来越多。
乌鲁身前的一大块地面,也就是古蜀王巨像手心的位置,被乌鲁和巨鼎投下的阴影所笼罩。我揉了揉眼睛,猛地发现那儿似乎人影幢幢,似乎突然出现了一大群“人”,数十个黑影摇摇晃晃,正朝着众人的方向蹒跚走来。
“是…从鼎爬里出来的!”夏侯雪惊呼出声,我随即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她所言非虚。那些黑影有手有脚,看似的确是人的身形,一个个从鼎口探出脑袋,飞身跃下立在鼎前。鼎身青黑,又加上阴影的笼罩,不细看还真难以发觉。
我用力的嗅了嗅,一股及其难闻却异常熟悉的味道钻进了我的鼻腔。那浓烈的腐烂气息,不会错,是死人的腐臭。
“粽子?”老白也有所察觉。
“啐。”我啐了一口,说道。“这次下地,到现在终于像是倒斗了。”
不知怎么的,看到这些行尸走肉,我居然感到些许宽心。对我来说,这些粽子再怎么样也比那些诡异狰狞的蛇人好太多了。
越来越近,那些“人”踏出了黑暗,冷光里枯槁腐朽的身体呈现一种绛紫的颜色。粽子的眼眶深陷,眼窝里的眼珠早已朽烂,只剩下一双幽深的黑洞。口鼻干枯缩紧,鼻孔只留下两个小洞,大张的口里悬着几颗糟烂的黑牙,似乎临死之时正在绝望的嘶嚎。整个干枯的头颅犹如在骷髅表面蒙上一层黑紫的败革,伴随着浓重的腐臭令人欲呕。
黑压压的一片粽子,数量居然不下几十!
冷汗从我额间滑落,划过我**的上身。我咬咬牙,下意识的向腰间摸去——那儿的皮囊里,还有最后一颗机关雷。
老白的剑鞘此时压在了我的手背之上,我转头看着他。没有开口,老白只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的意思,现在,还不到时机。
我吞了一口唾沫,不禁想起数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是一次绝密的任务,月下原本安静的山村突然危机顿显,一夜之间,整村的村民被一种诡秘的毒药变成了野兽一般的行尸。长枪贯穿那个天一巫师的脖颈之时,府里三十五名参加任务的弟兄,只剩下了十一人。
我忘不了潮水般的行尸涌来的情景,腐烂的死气弥漫四周,那种气氛就足够压垮一个人的心智。那晚,安静的山村化作修罗血洗的刑场,那不断向我们涌来的尸群——一如眼前。
天一教,这个邪教的名字又浮现在我的心头,难道两者之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却是确凿存在的某种联系?
走在最前的那个“人”突然顿足,继而猛虎扑食一般急冲而来,干枯的双手紧握,似乎拖着一个巨大沉重的物件。此刻我才惊愕地发现,那竟然是一把和人身躯等长,宽约尺余的长锋重剑!
记忆中的片段骤然出现在眼前,但千钧一发之际我来不及沉思。粽子急冲在我身前六尺,八尺长的剑刃已然横起挥动,朝着我的腰身斩来。我横剑而迎,一手握住剑柄,一首抵住剑身,沉重的剑刃狠狠地砸在墨剑上,生生把我逼退了三尺有余。
粽子将我逼退,不等我站定,第二剑眼看又要劈来。
老白低喝一声向前探出身子,长剑一撩,顿时连头带肩将那粽子削成两截。重剑当啷一声摔在地上,那断成两截还依旧在挣扎的尸身被狠狠地压住,动弹不得。
忽而一声低低的惊呼,我看见老白迅速的弯下腰,伸手探向那粽子的脖颈,一把将一件连着细绳的物件抓在手里。
另一只粽子挥舞着同样的兵器,此时正朝着看似毫无防备的老白冲来。我忙大喝一声,老白一愣,应声后跳三步,这才闪开了粽子的攻击。这时我的剑刃正好挥到,那粽子瞬间被我三剑剁成四截,残缺的身子散落一地。
一旁的夏侯雪虽然是个女子,但不愧是发丘天官之后,手段了得。如燕一般的身法尽数躲开粽子的攻击,那双等长的双指比刀刃更显刁钻,两指并起一戳,又狠又准,粽子的脊骨应声而断,瞬间瘫倒在地,再也不能为害。夏侯威那个鬼都要忌惮三分的狠角色自然不会惧怕这些行尸,两人刀刃翻飞,砍瓜切菜一般成排的砍翻来袭的粽子。
乌儿白儿纹丝不动的护住主人,我看见洛子嫣神色疲倦地靠在乌儿立起的身躯上,竟好似睡着一般。御龙之术似乎耗费了她大量的气力,我心中隐忧重重,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如何了。
源源不断的尸潮似乎终于看到了尽头,气喘吁吁的众人脚边,残缺的尸体躯干堆叠狼藉。
我大口的喘着气,全身的酸痛伴随着无力袭来,我一把甩去额间的冷汗,看着不远处的大鼎。似乎它已经厌倦了观战,乌鲁慢慢滑下栖身的巨鼎,朝着我们慢慢逼近。
那种强大的威压,无法用言语形容。
仿佛一条远古的巨龙一般,乌鲁庞大的身躯越来越近,我的心头涌上一股绝望,我知道自己在这上古的神灵面前,绝无逃跑的可能。
众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后退,片刻之后,我们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身后就是巨像手掌的边缘,再也不能往后退了。
“魁首,如何是好…”雷成的语气里,我第一次听出了畏惧。
“静观…其变。”夏侯威满脸铁青,我知道此刻他胸中同样毫无对策。
“我会拖住乌鲁,一定…一定要毁掉蛊王鼎!”似乎使上了仅存的一丝力气,洛子嫣扶着乌儿站起身子,那支虫笛已然放到嘴边。“白公子,一定要毁掉…毁掉古鼎!”
流水虫鸣一般的笛声响起,乌儿白儿仰头嘶鸣数声,身子眼看着又大了数围。之前让乌儿白儿变大,使出大荒御龙的秘术,已经让洛子嫣精疲力竭,此刻故技重施,看上去比较之前更是变本加厉,不知她是否撑得住。相处几日,洛子嫣为人值得敬佩,我决不能让她在此地力竭而死。我刚想阻止,却被老白生生拦住。我焦急万分的看着他,发现老白失掉了往日的平静,居然也是一脸的忧虑。
“快,快!毁掉古鼎,不能让洛姑娘的心意白费!老李,把机关雷给我!”老白咆哮般吼道。
我会意,狠下心一把摸到了腰间的皮囊,刚想解下持雷在手,却瞬间被人一拳击在下颚上,这一下打的我眼冒金星,手中一松,长剑落地,那装着最后一颗机关雷的皮囊也就此脱手。
我一个趔趄,迷糊中听见刀刃交鸣的声响。刚刚稳住站定,一把冰冷的刀刃已然压在锁骨之上了。
我抬起头,胸中怒火顿时燃气,不可遏止。那抢我机关雷的人,居然是夏侯威!
“你居然想毁掉古鼎?我千里迢迢来到这儿找到的长生之宝,你居然想毁掉?”他咆哮着。“那是我的!是我的!谁想毁掉它,我就杀了谁!”
雷成举刀,正和老白对峙着。不管何时何地,他总是站在魁首那边,不论对错。
“混账!”老白露出了暴怒的神色,脖间的青筋暴起,这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愤怒。
“王八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刀压在我的颈间,我怒视着夏侯威。我毫不怀疑他下刀的决心,此时此刻,愤怒盖过了疑惑,夏侯威的嘴脸让我厌恶到了极致,我们只是他来到这儿的棋子,此时此刻对于他来说,我们都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弃子。
虽然我也不知道毁掉古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是既然洛子嫣这么说了,就一定有她的道理。还记得当日我们在楚山山腹之内,那个以山洞充当蛊器的蛊局,我们正是破坏了山洞才得以破局。
“你们,这个时候了,你们这是做什么!”夏侯雪吼着,隐隐带着些许哭腔。也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她双眼湿润,正扶着洛子嫣站在一旁。
洛子嫣闭目吹笛,对四周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世人皆说心如蛇蝎,只道那蛇蝎最为狠毒,哪知人心险恶,非是蛇蝎能比。我冷冷地看着夏侯威,他一手持刀,一手提着装有机关雷的皮袋,正以一种疯癫而又凶恶的眼神看着我。
“中原人,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幽幽的人声从古鼎的方向传来,我第一时间就听出了声音的主人。
古蓝。
他定立在古鼎的阴影里,只看得清一个大致的轮廓,虽然如此,我却足以确定,那就是古蓝。
“我会放你一条生路,并且将长生之术交付与你。你只需把那个人——交给我。”
我一惊,看那抬起的手臂指点的方向,居然是我!
“我为什么信你?”夏侯威反问。
“这可由不得你。如果你选择和我为敌,你只会死在这儿。况且,你杀死了我的仆人——我需要一个仆从。我需要仆从的辅佐,你将是我一千年来的第二个仆从。”他的中原话不甚流利,有些地方还略显生硬。但我却十分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他所谓的仆从无疑就是熊沧。
“千年…长生,是…真的!”夏侯威全然失掉了往日的沉稳,此时此刻,支配他的只有对长生无尽的狂热。
“没错,我已经活了千年有余。若是想和我一样长生不死,你大可以选择成为我的仆从,成为我的仆从,你就会拥有长生不死的身躯——”他走出了黑暗,满身的白鳞在青光中熠熠生辉。
“和我一样的身躯。”他笑了起来,黑红的信子划过唇际。
另一边,乌鲁似乎和古蓝心意相通,并没有发起攻击,正等待着夏侯威的抉择。乌儿白儿绕在一起,剑拔弩张,面对红冠的巨蛇,丝毫不显得畏惧。
“中原人,意下如何?”古蓝幽幽的笑着,望着夏侯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