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差点气炸了肺,夏侯威的举动无异于雪上加霜,我甚至怀疑他已经疯了,和半人半妖的古蓝妥协简直就是引颈待戮。我看着古蓝浑身白色的蛇麟和阴森的神色,甚至都不能确定他还是否是人。
“在乌鲁吃掉你们所有人之前,中原人,我希望你想清楚。”古蓝说罢,喉咙里忽而发出咕咕的声响,那声音像极了山溪之中的蟾鸣。而我当时却不知道,这些听上去杂乱无比的声响,正是失传已久的蛇语!
乌鲁毫无征兆的暴怒起来,红冠充血,如同一朵绚烂的血红花朵般绽开。好似平地里刮起一阵腥膻的狂风,狂怒的乌鲁如同一道巨大的黑色霹雳,直冲乌白二蛇而去。
乌儿白儿两条蛊蛇在洛子嫣的御龙之术加持下变得奇大,但在神龙一般的乌鲁面前依然显得不够分量。白儿之前与群蛇鏖战许久,早已露出疲态。乌鲁在对峙中突然发起攻击,直朝白儿袭去,白儿明显没有反应过来,竟然没有躲闪,眼看就要被乌鲁咬中。
不曾想千钧一发之际,沉寂许久的乌儿突然发力,一头狠狠地装在乌鲁硕大的下颚上,乌鲁被撞得偏了头,重重的砸在巨像上,登时碎石横飞。乌鲁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挑衅,一瞬间更显暴怒。
乌儿这一撞已然搏出了全力,却也仅仅是阻挡住了乌鲁的第一次进攻,此时此刻,乌儿的身躯已经全然暴露在乌鲁面前,乌鲁怎么也不会放弃这进攻的良机。血盆般的大口一把咬住了乌儿的七寸。
乌儿的身躯绝望的扭动着,死死的缠住乌鲁庞大的身体,但任何的挣扎都已经回天乏术。数声骨骼断裂的闷响传来,乌儿发出了最后一声竭力的哀嚎,硕大的头颅蓦然低垂,就此死去。
乌儿死去的身躯在一瞬间骤缩,恢复了本来的大小。白儿昂首长嘶,仿佛是在哀嚎。
蛊蛇虽为虫豸,尚懂得为救同伴而舍生,反观眼前的夏侯威,这等反复的小人真是禽兽不如!我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无奈脖颈间的利刃,发作不得。
流水般的笛声戛然而止,只听见夏侯雪的惊呼;“洛姑娘——!”
我猛的转头,看见洛子嫣一脸煞白,豆大的汗珠划过脸颊,双目紧闭,已然晕倒在夏侯雪怀中。虫笛脱手落地,滚到一旁。我这才猛地想起,施蛊之人和蛊虫身心相通,乌儿的死仿佛刺在洛子嫣身上的利剑,给了本就虚弱不堪的她又一次重伤。
此时此刻,洛子嫣生死不明,而我依旧被曾经的同伴死死要挟着。我心中怒火瞬间爆发,身体再也不为我所控,脑海中只有一念,那就是杀——杀掉夏侯威,杀掉古蓝,杀掉乌鲁!
捏紧的拳头流星般狠狠砸在夏侯威胸口,出拳之快,夏侯威根本毫无反应的机会,顿时被我打得后退三步。他见我这么一下,一下也红了眼睛,我那一拳着实不轻,夏侯威按着胸口怒喝着劈来,我心中一计已成,就等着他对我挥刀。
方才拳头砸在他胸口,我才猛然发现夏侯威这厮内里还穿着一件金丝软甲,我一拳之下顶多将他击退,却不能伤到他分毫。即使是这样,我也终于摆脱了被动,我一把接住夏侯威挥下的手腕,左脚一扫,顿时将夏侯威攥在左手中的皮袋踢了出去。
我下脚极准,装着机关雷的皮袋径直朝着老白飞去。老白眼疾手快,一把将那袋子接住,掏出机关雷在手中一磕,一把蓄力就朝着鼎口扔去。
成败在此一举,我望着机关雷在半空中划出的弧线,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和我一样,众人都抬起头,看着那一颗小小的铁球朝着不远处飞去。
“狡诈的…汉人!”古蓝的声音变成了野兽般的狂吼,呲着满嘴尖利的牙齿,明黄的双眼因惊异而圆睁,显得异常的怪异狰狞。
一声低吼划破洞穴的上空。此时此刻,谁也料想不到,巨大的乌鲁居然拥有如此的迅速,我只瞥见红光一闪,血盆巨口一张一合,乌鲁居然在半空中接住了机关雷,吞进了口中!
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只听见一声闷响,在场的众人顿时被一股强大的气劲推的七零八落,半空中更是凭空下起了一场碎肉浓血的雾雨,一阵强烈的腥臭袭来,我差点吐在当场。
顾不得满头满身的腥臭血肉,我一把抬起头,骇然发现乌鲁硕大的头颅已经被炸飞了半个,蛇血喷溅而出,失去了头颅的蛇身痉挛般乱扭,不断抽打在身后的古鼎上,巨大的力道将古鼎不断推向巨像手掌的边缘。
“不!——”夏侯威绝望的大喊。
“啊——啊!!啊!!”此时的古蓝也失掉了气焰,双手抱头。弓起身子痛苦的嘶嚎着。周身的白鳞不再闪耀,而是若隐若现,好似就要消失一般。
我一惊,是了,想必乌鲁就是古蓝的蛊蛇,乌鲁一死,对于古蓝也是一次重创。
乌鲁最后的挣扎眼看就要归于平静,蛇身最后一次抽打在古鼎上。此时古鼎三足中已经有一足悬于半空,这么一下,古鼎鼎身一斜,伴随着金属与岩石的尖利摩擦声,坠入了巨像手掌边缘的黑暗中。
剧烈的撞击声随后传来,岩石碎裂的声响之外,竟然还有水流飞溅的声音!
众人忙冲到巨像手掌的边缘,俯身而望,只见巨鼎半个鼎身已经深深嵌入洞穴的地面,石质的地面被砸开了一个二十余尺的豁口,期内水声隆隆,居然在这石殿的地下,有一条汹涌奔流的暗河!
我心中一喜,有流水,就一定有出去的路!
夏侯威如同坠入了魔障,只见他冲到了手掌边缘,攀着巨像身体上凹凸的山岩一路往下,那身姿矫健得如同猿猱一般灵巧,大概之前他就是这么攀上来的。他一心为鼎,攀爬在险象环生的石壁上也毫不畏惧,三下两下就看似要触到地面了。雷成依旧紧随其后,但他没有夏侯威那么迅速,夏侯威松手跳到地面之时,雷成依旧还攀爬在离地四五十尺的半空之中。
古蓝倒在一边,恢复了人的摸样,依旧是那个怎么看怎么不像歹人的苗人少年。带着几分清秀和童稚的面庞上双眼紧闭,大汗淋漓。我看见有几道诡异的黑色纹身在他**的背部若隐若现,好似皮下游走的黑蛇。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少年,居然引着我们一步步迈入这万劫不复的魔窟,这个少年,居然是活了千年的妖人!
长生。
这两个字又浮现在我的脑海。这样的长生,没有一丝意义,不人不兽,即便是长生又能如何?只是这世上愚昧的人太多,为了这些邪术诡方,有多少人把命都搭了进去。
“他,怎么办?”我指了指昏厥在地的古蓝。
“听之任之吧,如此便是最好的办法。”老白望了望下边,示意众人往下爬。
我点了点头,但依旧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对于这个年轻的苗人小伙,我有太多的疑问,以至于不由自主的挪动步子,向他走去。
我蹲下身,打量着古蓝背上奇怪的黑色纹样,那些图案看似毫无章法规则可言,我看得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老白在一旁查看洛子嫣的情况,我回头望了望他,准备叫他过来一起看个究竟。
“老——”我转过头,刚喊出一个字,喉间的声音就被生生掐断。我的勃颈和脑袋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定在半空,我努力斜起眼睛,却看见了那双金黄色的蛇瞳,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哦我!
那只生满鳞片和尖爪的手死死地卡在我的喉间,伴随着古蓝站起身来,我也被他单手掐住,举在了半空。我双手本能地卡紧他的手腕,却无济于事。喉间越来越紧,我只觉得喘不过气,眼珠充血,似乎要突出眼眶来。
“混账汉人!你——我要将你献祭——!”他大吼着,突然奔跑起来,那方向,居然是朝着巨像手掌的边缘而去!
难道他想同归于尽?!
身体已经飞出了平台的边缘,看着老白和夏侯雪来不及反应而惊惧万分的脸,更是突然明白了古蓝拼死一搏的用意——他想和我一起坠进鼎中,完成所谓的“献祭!”我对此十分肯定,因为我知道下落的方向,正是斜倒在洞穴底部,大鼎依旧朝上的鼎口!
如若古蓝得手,后果一定不堪设想,如果失手,那么便是我二人一同摔得粉身碎骨。到此绝地,我已无心多想,拳上聚起浑身的力气,一拳砸在古蓝额间。
古蓝吃疼,卡住我咽喉的手掌顿时松开。耳边风声呼啸,我知道自己正在迅速下落,片刻之后,我就会变成一滩模糊的烂肉。
事情往往是这样,越当你绝望死心,反而越容易绝处逢生。一道白光闪过,我只觉得自己被柔软而冰凉的事物裹住了身体,而后剧烈的震动传来,又在一瞬间归于平静。
那是白儿!
白儿飞身跃下石台,将我护住,平稳落地,让我捡回了一条命!
白儿松开身躯,我定了定神,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古蓝。
这次,她真的死了。
他的身体仰面躺在古鼎鼎口的边缘,呈现一种活人无法实现的弯曲。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口鼻汩汩涌出,明黄的眸子慢慢暗淡,周身的白鳞也渐渐褪去,变成了人的样子。
我望着这惨烈的一幕,早已无法开口。
半柱香之后,老白、夏侯雪、洛子嫣三人也从石台爬下,站到我旁边。洛子嫣虽然虚弱,但已然可以走动,看到这样,我心中才稍稍宽心。
众人望着古蓝破碎的尸体不发一语,夏侯雪走向一边,径直朝着古鼎旁的夏侯威而去。夏侯威整个身体贴在鼎肤之上,似乎再也不愿和古鼎分开一刻。他口中念念有词,露出不可抑止的狂喜之色。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夏侯雪从身后拉扯着夏侯威的手臂。她毕竟是他的姐姐,血浓于水,不论何时何地皆是如此。
“滚!”夏侯威如同暴怒的狮子,回头朝着亲姐姐咆哮道。仅仅是一瞬,他又马上转过头去,脸颊紧紧贴在古鼎青铜的表面上。
“啐,他已经疯了。”我不屑的说道。
老白沉默不语。
“下面…是流水。咳咳…我们可以让白儿驮着我们游出去,如果,如果这条河不是流向地底深处的话。”洛子嫣惨白的双唇翕动,她强颜着笑了笑,对我们说道。
夏侯雪黯然地从鼎旁走来,已是满脸泪水。
“他不可能回头。你我…都明白。”我叹了一口气,对她说道。夏侯雪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杏眼微红,都有些微微发肿了。
“雷兄弟,你——”我忽而昂起头,朝着远处的雷成呼喊道。
“雷某这条命,是魁首给的,雷某不会离开魁首半步。”
那个方才还与我们刀剑相对的男子,此时此刻,对于他,我只剩下满腔深深的敬意。
“保重。”我啪的一声,一个抱拳。
那头,回敬我的是同样的声响。
事不宜迟,趁着那群蛇人未到,我们必须速速离开这里。老白取出绳索,将四人稍微绑缚,固定在白儿身上。夏侯雪取出夜明珠,以做水下照明之用。
没有过多的言语,众人不约而同深吸一口气,随着白儿哗啦一声入水。水流时而急湍,时而平缓,水底时而怪石嶙峋如同鬼影,时而光滑平整仿佛斧凿。胸臆中憋着的那口气还剩一半之时,前方远处隐隐有了些许光亮,我心中一喜,果然有出路!
我挥舞着手臂,告诉其他人这个天大的喜讯。老白和夏侯雪也看见那一点光斑,虽然不能出声,却明显表露出了欣喜。我转头再看绑缚在蛇身最后边的洛子嫣,这一下,却把我惊得呛了一大口水。
原本应该是她的地方,此刻空无一物,不见人影,亦不见缠绕在蛇身之上的绳索,哪里还有洛子嫣的影子?
我仿佛看见身后的不远处,一袭暗蓝色的衣衫水中飞舞,满头精美的银饰缀着点点晶亮的光斑伴随着青丝缓缓漾开,如同一朵绽放在水中的蓝莲。而那些花瓣却与我渐行渐远,渐渐消逝在无边的黑暗里。我向那儿伸出手臂,却只能抓到虚无。
脑中很乱,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头顶一暖,水花分开的哗啦声撞击着我的耳膜。阳光有些耀眼,我眯起眼睛,这才看清楚周围的一切。
原来出口,是一汪幽绿的潭水,正是高山大湖瀑布下方的水潭!我看向湖边,那儿的山壁上,刀刃刮开苔藓和藤蔓,露出古栈道的榫口清晰可辨。
拖着沉重的身子上了岸,我这才开口对老白说道。“洛姑娘…没能上来。”
“什么!”老白这才猛地发现,包括自己,只有三个人,洛子嫣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将之前在水中的见闻告知老白。老白摸出腰间皮袋中的短笛——那是洛子嫣的虫笛。他双手微颤,望着那一汪碧绿一言不发。
“我得去救她。”他低声道。
“没有可能了,她…不可能还活着。”虽然说出这番让话让人肝胆俱裂,但我不可不说。我必须保持清醒,不让老白做出过激的行为。
“这是倒斗,我们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活下去。所以,兄弟,你不能。你还有你必须去做的事情。我们必须为自己活下去,若是以后我困在斗里——”我拦住他,说道。“让我自生自灭,不用救我。”
哗啦一声,白儿又翻身入水,看来是去寻找主人了。“我不会放弃洛姑娘,我们在这等她。”
老白木然的点了点头,慢慢的坐在了湖边的圆石上。
一天。
两天。
三天。
三天,三人捉鱼采果为生,一直守候在水边。可那一汪瀑布下的碧水依旧沉寂,除了飞流溅起的波澜,湖面甚至没有微浪。
三天来,我和老白一直守在湖边,皆是不发一语。夏侯雪偶尔湿润了眼眶,我一偏头,她就扬起头,望着南疆财运缭绕的天空,不想让我看见她的眼泪。
三天之后。
我们心中早就有了最坏的设想,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老白长叹一口,郑重地把虫笛埋在林边的泥地里,望着那一汪碧水,久久才肯离去。
乌夯是不能去了,我们径直进入了丛林。乌鲁死了,红蚁巢穴容易辨认,所以一路上有惊无险。两天之后,我们回到了朱提。
走进那家汉人经营的客栈,我帮三人订了上房。几乎是猛冲上楼,我找到客房一把推开房门,一看见那张简陋的竹床,我的眼睛就沉重无比,再也睁不开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听着窗外的人声鸟语,想起之前几天的遭遇,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我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推开窗,望着小城上空袅袅的炊烟,顿时激动的几乎落下泪来。
鼠子翻山录·卷二·幽湖蛇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