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饥餐露宿,所幸是大唐地界,沿途知是钦差御弟到西天取经,不用化缘,都热情接待。一日到了两界山,这山清奇秀丽,只见路边有一石碑,上写“大唐界”。此碑是唐王征西时所立,背面写得清楚:此山乃是王莽篡汉时从天而降,先叫五行山,唐王定界改为两界山。三藏知过了此界便出大唐,心下不免一阵迷惘。正想过了此山,不知路在何方?忽听一声高叫:“师傅来啊!”三藏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石匣中,一猴头露在外边,正望着自己高喊。三藏自然前去,见那猴头满是青苔尘土,便弃马上前揩抚,那猴子说:“你不是东土差往西天取经的和尚吗?师傅怎么才来?前者观音菩萨说教你来救我,我是日思夜盼,您终于来了,快救我出来。”三藏说:“正是!我手无寸铁,如何能救的你?”那猴说:“不用、不用!老孙五百年前闹天宫时,被如来化五指为山,压在山下。山上有一帖,你只要把帖揭去,我自己便会出来。”三藏就拽藤攀葛,往山上爬去,果见山顶大石上放出五色豪光,近看有一封皮,上写“唵、嘛、呢、叭、咪、吰”六个大字,金光闪闪。三藏上前跪下,朝金字拜了几拜,往西天祷祝说:“弟子奉旨前往取经,这猴子若是真心皈依佛门,与我有师徒之缘,揭的箴言。若是邪恶妖魔,十恶不赦,哄骗弟子,并无师徒之分,揭不下镇帖!”拜毕上前轻轻揭起,心中大喜。忽一阵清风袭来,把“压帖儿”从手中刮走,直上云霄。只听空中有人大叫说:“我等是监押大圣者,今日他难满,我们向如来佛祖交旨去了!”吓得三藏向天礼拜。径下高山,又回到石匣边,对那猴说:“我已揭了压帖,你出来吧!”那猴高兴地说:“师傅请走远点。”三藏便往西行了六七里。只听那猴子高叫:“再走,再走!”三藏又走四五里,但听一声响亮,山摇地动,三藏惊恐,猛一回头,只见猴儿已到身边。那猴子赤条条,倒身便下拜,向三藏拜了四拜说:“师傅,弟子出来了!”三藏大喜。那猴儿便牵马欲行,吓得那马战战兢兢,盖因猴儿曾被玉帝封为弼马温,掌管天马,所以凡马见了自然害怕。三藏见他顺从,满心欢喜说:“徒弟啊,为了好呼唤,我给你起个名行吧?”那猴子答:“不劳师傅费心,我已有名有姓,姓孙,名悟空。”三藏喜说:“此名甚好,正是我宗门中人,看你样子,像个小沙弥,我再给你起个混名,叫‘行者’如何?”悟空答:“好,好!”
孙行者扶三藏上马,他牵马而行,只见他手扯缰绳,喜滋滋,兴怦怦,手舞足蹈,欢蹦乱跳,不会便到山下。忽见从层林中窜出一只斑斓猛虎,摇头剪尾,张牙舞爪,咆哮前来。三藏吓得惊呼,马吓得哆嗦腿软。行者说:“师傅莫怕,此是给我送衣服来的!”只见他从耳中掏出一个绣花针,托在手中,即变成一条长丈许,可把粗的铁棒。那虎看见,便伏地哀吼。只听悟空说:“此棒五百余年未用,且讨件衣服穿。”但见他跃步向前,那虎伏地不敢动弹,被他当头一棒打得脑浆迸流。便把那棒变作牛耳尖刀,扯起虎皮,从肚下镬开,剥下,割下头,剁去肢爪,抖一抖,一张好大的虎皮,从中间划开,一半围在腰间,拽葛条系住,护了下身。另一半收起,背在背上。对师傅说:“等遇到人家,借了针线,缝制再穿。”便牵马前行。三藏在马上,只是愣怔。先见那虎扬威,又见行者棒打,只在瞬间,便把虎皮缠在腰间。便不解问:“悟空,那虎见了你为何不动?你那铁棒如此神奇,又到了哪里?”悟空见问,不无自豪地说:“不瞒师傅,徒弟神通广大,天上地下任我行,别说是只虎,便是条龙也不敢对我无礼。那铁棒乃是定海神针,又唤如意金箍棒,可随心变化,大闹天宫时多亏了它!”这就藏在我的耳朵里。唐僧愕然,心想:“菩萨点化,使我们成为师徒,他如此神通广大,就遇妖魔也不怕,西天定能到达!”便开怀无忌。师徒俩边说边走,不觉日落西山。见前边一片树林,悟空说:“师傅,那里是住的人家,天已晚,咱就在此化斋借宿吧!”唐僧答应。行者走到一户人家敲门,开门的是个老者,看见行者模样,吓得腿软筋酥,站立不住,口喊:“鬼来了,鬼来了!”唐僧上前搀扶,说:“老翁,我是大唐僧人,他是我徒弟,不是鬼魅,不要害怕。”那老者定一定眼睛,看着唐僧,说:“看你是大唐圣僧,他却像雷公,又腰裹虎皮,分明便是猴精。”行者喝说:“你这老儿,却有眼力,我不是猴精,乃是压在山下的神猴,你小的时候,常到我跟前玩,还揩过我头上的土,拔过发上生的草,难道你忘了?”那老者惊异说:“你便是那神猴?我小的时候常去看你,想来也有一百三十多年了。听老人们说:‘过去这里,都是大汉子民,王莽篡汉那年,天降此山,压一神猴。’先叫五行山,这叫两界山,唐王定界,山那边是大唐,这边已不属唐疆!说来好笑,我小的时候见你满头尘土生乱草,却不怕你,如今这样,却吓得我够呛。既是圣僧与神猴,赶快进屋歇息用斋饭。”于是,唐僧与悟空随老者进院入屋。悟空说起得观音菩萨点化,蒙师傅相救出山,今跟随到西天取经。老者听了大喜,他人心本向善,便唤老妻子孙,全家都来相见。又烧热水,教他师徒洗澡,澡后便用斋饭,饭罢。悟空说:“你那小老儿,可有针有线?”老者答:“有、有!”便问老妻要了给行者。那行者手工却也灵巧,把虎皮解下,穿针引线,霎时便把虎皮相连,好一个精美的虎皮短裙,他便穿上,仍用藤条系在腰间。又取过那块,裁剪缝成坎肩,见长老洗澡一个直裰短衫未穿,便穿起,外边盖上坎肩。三藏一看,与前大不一般,夸奖说:“这才是好一个行者!”于是皆寝眠。
次日大早,老者送上茶饭,师徒用后辞别上路。非止一天,这日正行,忽见路边跳出六条大汉,各执大刀短剑,朝长老大喊:“那和尚,快留下马匹行李,饶你不死,若怠慢,性命便完!”唬得三藏魂飞魄散,滚下马鞍。悟空上前扶住说:“师傅莫怕,你只管守在马边,看俺老孙向这些人要衣服盘缠!”唐僧战战兢兢说:“你看那六条大汉,勇猛雄壮,你如此瘦小,保命也难,还说声什么要衣服盘缠!”悟空说:“对付几个小毛贼,还不是玩耍一般?”说着便迎上前,两手叉腰说:“你等如此大胆?敢挡贫僧之路?”那些大汉说:“你真没眼!我们是剪径的大王,好心的山主,赶快留下东西走开,若再迟疑,将你俩碎尸万段!”行者听了哈哈大笑,说:“好一个山大王,好心的一伙强盗。杀人当儿戏,抢劫反成善,我就叫你们刀劈剑砍!”那伙人说:“这是你自己找死,可谁也不愿!”便一哄向前,一阵刀剑猛砍,行者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他们剁砍。这伙人有的刀卷刃崩豁,有的剑断,都高呼:“好硬的头!”并不住手,大圣被他们砍有多时,一时兴起,说:“你们也该歇歇了,我拿个针儿给你们玩玩。”便从耳中取出一个绣花针,放在手中。即变成一条大铁棒,把六人吓得四散逃窜。行者哪容他逃走,一个个赶上,尽皆打杀,剥了衣服,拿了金银,笑吟吟回见唐僧,说:“师傅,那几个毛贼,都被我剿了!”只见唐僧一脸的不高兴,双掌合十说:“罪过,罪过!”悟空说:“那些毛贼,丧心病狂,一味劫抢,必定闹得好百姓人心发慌,我把他们灭掉,正是惩恶扬善,怎么反是罪过?”唐僧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扫地惟恐碾死蚂蚁,点灯犹怕飞蛾扑火,最忌杀生。你纵有手段,也只能劝善,即使大恶之人,只要放下屠刀,也该放他一条生路,怎么不问青红皂白,便就打杀!”悟空听了哈哈大笑,说:“不瞒师傅,俺老孙五百年前在花果山为王,龙宫借了金箍棒,阴曹地府吓阎王。天下魔头我为首,杀人何须与商量。生就万劫不死身,神通广大胜齐天。玉帝请我去做官,我嫌官小便闹翻。天宫被我大搅乱,玉帝赶紧便让贤。老孙不愿闲操心,一路棍棒打下天。天兵天将无阻拦,天王诸仙干瞪眼。如今悔悟皈依佛,杀个毛贼你也嫌!”唐僧听了说:“你无法无天,无束无管,连天宫也敢反!怪不得被压五百年。似你这样,不改恶一心从善,难做和尚,去不的西天!”悟空听了犯恼说:“那些强盗,我不杀他,他便杀你!除恶不就是善?你竟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那我就算了,老孙去也。”眨眼不见。唐增只是叹息,说:“也罢,似这等不服教诲,绝无师徒之分,就说他几句,便无踪无影,来者自来,去之便去,还是我自己走吧!”于是唐僧,马上驮着行李,也不上马,一手牵缰,一手拄锡杖,往西而行。
唐僧凄凄凉凉,只以马为伴,行不多时,只见一老母手托一身锦衣,上有一顶花帽,蹒跚而来。唐僧牵马躲在路边。那老母将近,看唐僧问:“你是哪里长老,只身孤零零到此?”唐僧说:“贫僧乃是东土大唐奉圣旨到西天求佛祖取经者。”那老母说:“此到灵山十万八千里,你单人匹马,无有伴侣,亦无徒弟,如何去得!”唐僧说:“我日前倒收了一个徒弟,但他生性凶顽,我只说了他几句,他便渺然去了。”老母说:“我有一领锦布直裰,还有一顶嵌金花帽,原是想送到寺里做个善事,今遇长老,你既有徒弟,那就送给你罢!”三藏说:“承蒙老母盛赐,可我那徒弟已经走了,实不敢受。”老母问:“他去了哪里?”唐僧说:“我一眨眼,只听呼哧一声不见,好像往东去了。”老母说:“不妨,东边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呆会我教他回来仍跟你就是。我有一篇咒语,你须牢记,但不许教别人知道,他若再使性子,你便默念此咒,他便不敢再行凶顽劣,死心塌地与你为徒。”便传唐僧咒语,化一道金光往东而去。
唐僧情知是观音菩萨,便粘土为香,向东虔诚礼拜。收起衣帽,坐在路边等待。
悟空一使性子,一个筋斗云,往东便到了东洋大海,慌得那东海龙王赶紧出水晶宫相迎。悟空进宫坐下,宫女奉上香茶。敖广问:“听说大圣灾满,可喜可贺,是否又想重整仙山?”悟空答:“本有此意,可现在身不由己,经观音菩萨点化,给那取经人做了徒弟。”龙王说:“大圣皈依佛门,早晚取得正果,这更是可喜可贺了。”悟空说:“我本悔悟,才愿皈依善门。不料路遇几个毛贼抢盗,被老孙打杀,那唐僧便唠哩唠叨数落起来没完,我一生气,便来到这里。”龙王说:“大圣,老龙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大圣说:“说来我听。”龙王说:“即是观音菩萨点化,你保唐僧取回真经,乃是莫大的善果。凭你的本事,必定会成为佛。机不可失,前程岂能轻易放弃!你占山为王自然逍遥,但终是妖仙,怎比佛仪天下?望大圣三思!”悟空说:“说的是,老孙这就回到师傅身边。若迟,恐遭不测!”说完一个筋斗出了龙宫,往西而去。半空中正遇菩萨,慌得大圣在云中急忙礼拜,谢菩萨搭救之恩。菩萨说:“你不保唐僧,为何来到这里?”悟空说:“他揭了压帖,救我出山,听菩萨话,便拜他为师。不想他嫌我凶顽,数落起来没完,故闪他一闪。弟子这就回去。”菩萨说:“快去,快去!”言罢,各回。
好行者,霎时便来到唐僧身边,只见唐僧坐在路边。悟空说:“师傅为何不赶路,还在这里坐?”唐僧说:“我说你几句,你便不见,为师走又不敢走,动也不敢动,只有坐在这里等。你却去了哪里?”悟空说:“我到东海龙宫坐了一会,吃了杯茶。”唐僧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离我还不到一个时辰,竟说到龙王家吃茶?”悟空笑说:“我一个筋斗云便十万八千里,即去即来,这点路眨眼便到。”唐僧说:“你倒好,龙宫吃茶,我却是饿了。”悟空说:“我去给师傅化斋,你稍一忍耐,我霎时回来。”唐僧说:“前些天,在两界山下,那老者给了几个面饼,还在包裹里,你取出,为师便将就一下吧!”悟空从马上解下包裹,果有几个面饼包在当中,便拿出一个递与唐僧,说:“我给师傅打水去。”唐僧说:“不用,干吃点赶路,遇着再喝。”悟空想把包裹包起,忽然看见有一直裰褶褶生光,还有一顶花帽十分好看,便拿起问:“师傅为何带着此物?”唐僧说:“这是为师小时穿的,穿此衣不用学礼便会演礼,戴此帽不用念经便能唱诵。”悟空心痒,说:“师傅这不用穿带了,就给徒弟吧!”唐僧说:“你若看得好,就给你!只是恐怕穿着不合体。”悟空大喜,拿着花帽爱不释手。便先把上衣脱下,把这锦布直裰穿上,倒是华丽,也合适,犹如量体裁的!那悟空心里美滋滋,面上笑嘻嘻。就把那花帽戴上,手舞足蹈,高兴得不得了。唐僧看了,默念咒语,忽见悟空两手抱头,疼痛难禁,把花帽扯下,头上只剩金箍,却是生了根。唐僧怕他把金箍弄断,口中不停的嘟念,那金箍愈勒愈紧。悟空急取金箍棒插入硬撬,撬不断。唐僧不敢停,金箍深深刹入肉里,只疼得悟空翻筋斗,竖蜻蜓,雌牙咧嘴,眼胀筋酥。唐僧见他那样,心下不忍,便停住,那行者即不疼。对唐僧说:“师傅哄我,从哪里弄得箍儿勒我头,以咒咒我。”唐僧说:“我念紧箍咒,哪里咒你。”悟空说:“你再试念!”唐僧又默念一遍,那行者头又疼得欲裂。悟空说:“果然如此!”唐僧说:“今后你还敢凶顽任性吧?”悟空说:“弟子不敢,再也不敢!”口虽说,却从耳中取出金箍棒,迎风一晃,可把粗,丈八长,照唐僧搂头便打。吓得唐僧赶紧念动真言,但见悟空疼得平地跌翻,扔了铁棒,手举不起来,在地上打滚。口喊:“师傅,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唐僧住口,说:“你怎敢欺心,就打我!”悟空跪在面前,说:“不敢打,这法子是谁教你的?”唐僧说:“刚才有个老母传授我的。”悟空说:“是了,必定是那观世音菩萨,我到南海打她就是了!”说着就欲走,唐僧说:“他既教我,你若打她,她念动真言,还不把你咒死?”悟空一想也是,她用此咒,无非是约束我到西天取经,她说还我正果,也许错不了。便说:“师傅,我从今一心随你到灵山,你可别把此咒当常言,切勿再念!”唐僧说:“你只要乖乖听话,师傅心疼你也不会随便念!”悟空便牵过马匹,扶唐僧上马,死心塌地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