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家,是个不是天堂却胜似天堂的地方,小镇里的我的那个“家”,虽然像一叶孤舟,在生活的大海里颠簸着,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可是对我来说,依旧是灵魂栖息的港湾。
仅仅在外面住了三宿,却好像离开家三年了一样,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单独离开外婆!
下了车,抱着旅行袋,我飞也似的往家跑,不知什么原因,总有一种恐惧感,怕在我离开的时候,外婆连同那个小屋一起消失了。我曾无数次作过那样的噩梦:朦朦胧胧地在未知的地界里惶急着,找不到回家的路,哭,流不出泪;喊,叫不出声......直到急醒了为止!
没有想到,还没有到小菜园,远远就看见二妹在栅栏门边张望,看见我,同样飞也似的跑过来:“大姐,我都出来接你五次了!”她气喘吁吁地夺过我怀里的旅行袋。
“外婆呢?”我仍然忧虑着。
“熬粥呢!”二妹已经用那小瘦手往旅行袋里摸,“还给你煮了咸鸭蛋,怕你上火!”
我的心好一阵酸,精神终于不再紧张,家,真是地球的中心――有家真好啊!
怕二妹看见,我赶紧拭去了已经流到嘴角的泪。其实,二妹早把注意力放到那个圆鼓鼓的旅行袋里了,并且已经掏出了一块糖,根本没有在意我的表情。
进了屋,发现二舅妈和她的胖儿子也在,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幸亏给那个小孩买了皮球,否则多尴尬!”
“大姐大姐,你给我买什么了?”那小子毫不客气,居然和二妹抢着翻那个旅行袋。我赶紧把袋里的东西都倾倒在小炕上:“皮球是给二驴子的,好吃的你俩平分!”
二妹和那胖小子便扑向花生,奶糖,干枣,栗子......把外婆和二舅妈都逗笑了。
“面包就一个啊?”我刚把给外婆买的药拿到老柜上,二妹手里拿着老师送给我的那个大面包,傻乎乎地问我。
“你俩一人一半!”我把那个面包小心地分开,她俩人就心满意足地吃起来,二舅妈和外婆又笑了!
外婆的药,满满地摆在了老柜的盖子上,我一下子想起了我收集的外公用过的那些小药瓶,心头便掠上一丝的悲哀。
“怎么买这么多药?”二舅妈很是诧异。
“咱这儿没有啊!”我收拾着演出服,“外婆离不开这些药的!”
“谁让你给我买药了?而且还买这么多!”外婆嘴上责备我,脸上却挂着欣慰,“我让你买双白球鞋,你买了么?”
“没有我看中的!”我继续收拾衣服,“咱这里也有卖的,以后再说吧!”
“艳儿这孩子太知事了!”二舅妈也开始帮我叠衣服,“长大后一定能有出息!”
“唉,有啥用!”外婆叹了口气,突然很伤感,“我要不死就能看到,她将来一定是个操心的命!人啊,心强命不遂!”
外婆的话,让我的心又是一动,当时我还不能深悟“操心的命”的含义,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命运的列车真的没有越出外婆预言的轨迹,直到今天,我仍旧是“操心的命”!也许我的人生,早就被外婆定格在她那睿智的判断里!
县里的汇演结束不久,学校又要庆祝党的生日,每班至少要出四个节目,作为文娱委员的我,只好发挥我那并不具备的“才干”,组织全班同学排节目。我选择了大合唱《共大赞歌》――“满山的松树哎青又青啰喂,满山的翠竹根连根啰喂......”领唱是我们班最会唱歌的百灵鸟汪洁,我自己指挥。
那是一首电影插曲,当时很流行的,电影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但有一句台词却没有忘――“马尾巴的功能”。因为当时全班只我一个女生留长发,看过那个电影后,几个淘小子故意在我面前挤眉弄眼,怪声怪气地重复那句台词,气得我用笤帚狠狠地追打他们。
我还和一个叫师小小的女孩共同跳了个舞蹈《春苗》――“翠竹青青吆披霞光,春苗出土吆迎朝阳......”其实算不得什么舞蹈,不过是伴着电影插曲,配上几个不伦不类的动作,我音乐方面的天赋真的有限,那种对知识的贬低和亵渎给我造成的盲目和无知,真得很遗憾!当时我根本不懂大学是怎么一回事,也从没对自己的前途有过什么设想,尽管有关“出息”二字经常有人用在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不懂得到底什么是“出息”!
跳《春苗》那个舞蹈时,我第一次穿上了妈妈寄来的衬衣,因为我看电影里的“春苗”就穿着那种鸭蛋青色的衬衣。当时很多女生都被我那件衣服征服了,纷纷问我哪里买的,我只好承认是我妈妈寄来的,于是我妈妈在长春,而且很有钱,被演绎得更加精致,只有史老师的目光怪怪的,但我也不去深究,有关“爸爸妈妈”这件事,我已经麻木了!
那个时代,留给我的诸多记忆,现在回想起来,不仅仅是悲哀,更多的是可笑。没有很好地学到那个年龄应该掌握的东西,反而过早地涉入了不该进入的政治漩涡--学校的广播里,莫名奇妙地开始“反击右倾翻案风”,我当然不懂什么叫“右倾”,更不知谁在“翻案”,甚至连那个“死不改悔地走资派”是谁也不晓得!可是却屡次在年级组,在全校的批判会上慷慨激昂地发言,而且十分陶醉发言后那暴雨似的掌声......
不久,学校又开展了批判以“三项指示为纲”的活动,我又被荣幸地选为“故事会”的主持人。我也不知道“三项指示”都指的是什么,但“故事会”我还是照样组织的热热闹闹,我的组织能力也许就是如此练就的。
那时我早就养成了习惯,甚至形成了定势,不管批判谁,不管批判什么,只要到报纸上找到资料,然后再东拼西凑地进行加工,所谓的“发言稿”就出炉了,而且一定能赢得我渴望的掌声。
然而,我也有困惑和遗憾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批什么“三株大毒草”,我的最后一篇批判搞还未来得及整理,老师突然又说那“三株毒草”已经变成了“香花”了,不能再“批”了!我不知是怎么变的,只好乖乖地把批判稿毁了,很为自己失掉了一次赢得掌声的机会可惜......现在想来真的很滑稽!
“我们生活在**时代的青少年,沐浴着党的阳光,正在茁壮成长......”这是我主持各种“会”的口头禅,其实只有天知道我是不是“正在茁壮成长”!
可是我却没有对我的生存时代有过一丝的怀疑,而且深信“八亿人口,不斗行吗?”把“阶级斗争”当作理所应当的事。每看一部电影,我首先就在想哪个人是坏人,对那些“高,大,全”的英雄十分崇拜。至于《火红的年代》里的那个“阶级敌人”是怎么能用几块石头就能把高炉烧穿,那可不是我所关心的。
我的头脑里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科学”二字!整日叫喊“做缩小三大差别的促进派”,但怎么缩小却无从知道,我还亲自给下乡的知识青年戴过大红花。记得那个很高的哥哥眼里盈着泪,当时我以为他是激动的呢!
人生真是好残酷,十几岁的我从来没有深思过所谓的“阶级”到底是什么东西,更不知我恰恰就生存在两个阶级的夹缝里。
我们的小镇虽然不大,可是县里的许多活动却往往在这里举行。印象中我们的学校操场经常举行公审大会,不晓得是为了壮声势,还是为了教育我们,全校的师生每次都要参加旁听。最不可思议的是,每次会后都有“犯人”被拉去“游街”,前面是载着被全副武装的军警押着的“犯人”的车辆,后面是大批的群众,在大街上慢慢地行走,口号声此起彼伏,煞是壮观!
也许是苍天不错过任何戏弄我的时机,我那尖尖的嗓音恰好应了时运,那声嘶力竭的带头喊口号的人选,恰好落在了我的头上!当时我不仅没有觉得很无聊,反而洋洋自得,因出了“风头”而感到无尚的荣光!
大约是夏末的一个周日,我再次被“荣幸”地委任为领呼“口号”的人,和我一同“工作”的还有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已经记不得他的尊名了,只知道也是一个和我一样声音高亢的白痴!
可叹我们当时竟当作莫大的荣誉,喜滋滋地接受着任务,把每一条口号都娴熟地背了下来,一替一句认真地练着。
我俩先在学校的广播室里练,等到游行开始的时候,我俩就坐在第一辆车里。车里放着麦克风,车蓬上安放着硕大的高音喇叭。我俩喊过,全体师生就跟着“群情激越”,山呼海啸一般,仿佛“阶级敌人”的大部队马上就要打了过来一样......
那次公审的对象都是“现行反革命”,其中一个八十五岁的老头是我们镇的,据说还是一个“五保户”,按说国家待他不薄,可他一觉醒来却对着伺候他的人大骂**,于是石破天惊般地震怒了党组织,于是便深入挖掘,于是便查找到了“根源”――其人乃“隐藏了多年的地主分子,潜伏在人民中间的国民党间谍”,于是那个已经老糊涂了的“间谍”就被判了十年徒刑。
那时我是那么痛恨这个间谍,他怎么可以恶毒攻击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虽然我并没有弄懂“导师、领袖、统帅、舵手”的真正含义,但是谁骂了**,我就可以和他拼命!**在我的心中是至高无上的!于是我便自告奋勇地要喊打倒这个“间谍”的口号,这恰恰成了我作茧自缚的结果--按这样的排序,最后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口号也应该有我来喊了。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做梦也不曾料到,那最后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名字居然叫“杨国林”--天哪,这不是我大舅姥爷的名字吗?我的心立刻像要窜出喉咙一般,再也放不下去!我不相信,又不敢不信,难怪外公去世他都没来,难怪外婆好久都不提他,难怪他最后来我家时神色那么慌张......原来他是“现行反革命”!
可是大舅姥爷为什么要反革命呢?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要做的事进行了怀疑--“革命”是怎么回事?谁革谁的命?无数个问号像蝌蚪一样排到我的面前。迷惘,困惑,惊惧,失望,伴着莫大的耻辱一起向我袭来,我感到胸口像塞上了棉花,欲说不能,欲哭不敢,怎么办?这口号我还能喊出口么!无助的我急得立刻浑身冒汗.....我终于想到了音乐老师,求助他去换人,也许还来得及。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广播室......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找,可恨音乐老师蒸发了一样,哪里有他的人影!
我不知西东地站在人山人海的操场边缘,胸口里的那团棉花已经燃烧起来,眼看着一辆接一辆的敞蓬汽车,一队接一队的军警,已经威严地挺进了我们学校的操场......我真的有点傻了,汗水已经湿透了我的衬衫!
“刘艳,刘艳!”那个和我一起喊口号的男生,竟然用学校的广播在叫我,“请你马上到学校广播室!”
“天那!”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却的余地,只好在心里镇定着,“别慌乱,决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我当时的恐慌决不亚于莫泊桑笔下的菲利普夫妇,他们见到那个不想相认的穷弟弟时的窘迫也不会胜于我!
我强做自然地回到广播室:“我去上厕所了!”
“马上就开始了,我以为你跑哪去了呢!”幸好那男生没有在意我的表情。
我硬着头皮又和他练习起来......
游行开始了,没有人来体会我的复杂的心情。我真不敢回味那一幕--当我对着麦克风大叫着,“彻底反击右倾翻案风,誓死捍卫无产阶级专政,坚决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杨国林!”时,我那年迈的,温文尔雅的大舅姥爷,低着头,胸前挂着名字被打了黑叉的大牌子,被人撕扯着站在敞篷汽车上游街......我在心里默念着:苍天啊,如果说我真的触犯了天条来到这万恶的红尘中,那么如此的赎罪,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尽管我五内俱焚,心泪滂沱,可是还得“精神振奋,慷慨激昂”......古人说:为做新词强说愁,那么为瞒世人强做欢的难堪谁体味过?
慈祥的老人怎么会知道,那个尖着嗓子,反复数落着“坚决打倒”的人就是我――几个月前他还手把手教写毛笔字的“大外孙女”!
如同一脚踏进了炼狱,我终于熬到公审大会结束。
没有像往常那样坐着汽车风光地返回学校,我提前就借故下了车,然后像疯子一样追赶着那辆敞篷汽车,我多么想再看一眼大舅姥爷,可是我没有看到,无情的汽车载走了那个也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的老人......
大街上的人逐渐地散去了,我已无力走回我的小屋--那个有着外婆的家。
我不知怎样去面对外婆,坐在街道旁的树荫下,我把头深埋进俩个膝盖中间,眼泪打湿了我腿下的黄土,我不知这世界,这生活,到底要把我折腾到什么地步才能罢休!
直到今天,外婆不知道,家里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在公审大舅姥爷的那场悲剧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如今,两位老人都已作古,倘若他们泉下有知,我想在责骂我的同时,也一定会暗笑世界的滑稽,红尘的可憎!
“勘透人情惊破胆,阅尽世事寒彻心!“———人生多么无奈,命运把无数个残酷的灾难,当成风景呈现给我,让我在可怕的现实中,自我蚕食,自行消损:热情被淡然,童稚被泯灭,棱角被磨平......我还反抗什么?争斗什么??信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