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行人渐渐稀疏,西天的晚霞开始变淡,发暗,最后一抹余晖也即将消失......我抱着双腿垂头坐在树荫下,肚子咕咕地叫着,我知道不能再坐下去了,便扶着老桑树站了起来,突然感觉双腿一阵酸麻,几乎摔倒......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迈着铅一样的脚步往家挪,我在大脑里努力搜索着,盘算着,希望能找到骗过外婆的最佳借口!
然而,当我无力地推开小屋房门的时候,惊惧和悲凉几乎将我袭倒:外婆红肿着眼睛躺着,头上习惯地敷着毛巾,二妹靠在外婆身边,可怜兮兮地哭着......
“外婆!”我的腿立刻吓软了,“外婆,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外婆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睁开眼睛看看我,又慢慢地闭上了。我吓得六神无主,只好求救似的望着二妹:“外婆怎么了?”
“外婆在街上看见大舅姥爷了!”二妹用手抹着小花脸。
天哪!我感到天地在旋转,本来我不打算让外婆知道的,可是幼稚的我,竟然没有想到,我的外婆是个水晶心肠的人,何况她和二妹今天下午就在街上卖菜......可怜的外婆,她居然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被那无情的汽车拉着游街;亲耳听着那刺透肺腑的污蔑和诽谤!我无法体味外婆当时的感受,但是三十年后,当我也失去了一个弟弟的时候,那种被摘去一片心叶的滋味,我终于还是尝到了!
大舅姥爷被判刑以后,外婆整整三天没有起床。大舅姥爷的妻子早已故去,留下三个未成家的孩子,最小的还没有我大。我应该怎么来安慰我的外婆?用什么来拯救她那千疮百孔的灵魂!自以为能言善辩的我,终于“理屈词穷”了。
我找来了二舅妈,请到了邱阿姨......坚强的外婆终于又一次迎着命运的风暴站起来了!虽然她的白发骤然间增加了许多,可是我们的生活还是沿着往日的轨道运行着,我和二妹也跟外婆一道继续承受着命运的“调戏”!
幸运的是,我的大舅姥爷,那个无辜的老人,没有在监狱里服满十五年的刑期,在邓小平复职不久,他就被释放了出来,并且又恢复了工作,据说还找回了很多工资。然而,大舅姥爷被判刑这件事,却像刀砍斧凿一样,深深地刻在我少年时代的年轮里,有时我还会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八十多岁的老“间谍”,不晓得他是否也等到了释放的那一天......生活就像小丑,在我面前变来跳去,有时荒唐的不可理喻!
不久,大舅姥爷的三女儿,一个叫小文的女孩来到了我家。她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很白皙,眉眼和我外婆特别相像,我甚至都有些嫉妒她那文文静静的举止!她从不多讲一句话,总是默默地忙着手里的活,洗碗,刷盆,都做的一丝不苟,里里外外,擦来抹去,弄得干干净净。这习惯也很像外婆,她虽不爱讲话,可是外婆若问起什么,却总是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回答的既不罗嗦,也不简约,恰到好处!
文比我大两岁,她爸爸入狱后,她就失学了,她的两个姐姐都已经结婚,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从她和外婆的对话中,我才得知大舅姥爷被判刑的真正原因:她的二姐被她的爸爸许给村里一户农家,好像是个大队书记的儿子,可是她的二姐死活不同意,后来居然逃去了黑龙江的佳木斯,躲在了她的小姑--也就是我外婆的妹妹家。她爸爸没有办法,只好退亲,那个大队书记就把他在酒桌上讲过的一句话给告发了:“**不认真假人,打倒邓小平纯粹是拉完磨杀驴吃!”
就因为这一句酒话,大舅姥爷成了现行反革命,得到了十五年徒刑,而他的那个二女儿,也因此永远失去了故乡,直到今天也觉得没有面目见自己的兄弟姐妹!
文的大姐的丈夫是个不讲理的酒鬼,大舅姥爷出事后,他根本不允许他的妻子回家照看弟弟妹妹。走投无路的文只好带着一些破旧的衣物来我家,求外婆帮她给两个弟弟做棉衣服。
听外婆讲,文的家本来住在县城,文革初期,大舅姥爷就被打成了黑五类,于是举家下放到他们现在住的那个小村子。可怜而坚强的文,虽然仅仅十六岁,经历了这样的变故和波折,居然从她的行动上看不到慌乱。她很温顺,也很有承受力,我想也许忍耐是她们杨家的美德吧!外婆的针线活特别精细,一般人达不到她那近乎挑剔的要求,每当文做得不正确的时候,外婆就让她返工,还很不留情面地训斥她,使我觉得外婆对她很冷酷,很刻薄!
做便服棉袄最困难的就是上领,不仅要裁的合适,絮上不薄不厚的棉花,还得用小号的缝衣针细细地把棉花固定在布料上,关键是露在外面的那层布料还不能让人看出针脚......可怜的文也许以前并没有受到这方面的训练,不是棉花絮厚了,就是针脚缝长了,弄得外婆十分恼火:“你没有长眼睛吗?怎么反复地告诉你,就是做不好!为什么不细看看人家是怎么缝的?”并且不容分说地把文做的手工活夺过来,三下两下就用剪刀挑掉了,“重来,!和你妈妈一样笨,做啥也没个样!”
面对外婆的白眼和数落,文默默地含着委屈的泪承受着,低眉垂眼,一声不吭,又重新缝了起来......
在一旁写作业的我,实在忍受不了外婆的“粗暴”,趁外婆不在跟前的时候,就过去帮文缝了起来。她感激地看着我缝,我也真的领教了她的笨,感觉不是很难做的,纳罕她怎么就缝不好呢!
可是,哪里想到当文把那针线呈现给外婆,遭到的依旧是冷遇:“这是你缝的吗?”外婆扭过头来,似乎她看见我帮文做了,“写你的作业算了!这也值得你显摆自己?”末了还甩过来一句令人深思的话,“你能帮她缝一辈子?”
是啊,谁也不能帮谁一辈子!现在我十分理解外婆当时的烦躁和焦虑,是爱之深,才急得切!否则她不会那么严格地要求她那没妈的侄女!
文终于做好了姐弟三人的棉衣服。她走的那天,我非常希望外婆能给她一些钱,可是外婆却仅仅给她拿了车票钱。失望的我,趁外婆没注意,偷偷地把妈妈给我寄来的那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塞到了她的包里,文没有推辞,眼泪汪汪地走出了小菜园......三十年后再次见面,衣着俨然贵妇人的文,依然记着我送她的那件衣服,而我却在记忆中只留下了她的眼泪!
文离开我家不久,天气就渐渐地凉起来,尽管硕大的白菜依旧在小菜园里挺拔着,可是早霜已经浮在那碧绿的菜叶上。随着秋天的到来,我的心也不仅悲凉起来,有时不知所以然地流泪--为外婆,为文,也为我和二妹!
一个傍晚,我和往常一样,放学后推开小菜园的栅栏门,远远就看见一个和二舅妈的胖儿子一般大小,皮肤有些黑,也有些瘦的小男孩,正试探着往大杏树上爬......“哪里来的野小子!”我大喊了一声,窜到他的面前。只见一双细长细长的眼睛,黑豆似的眼珠,溜溜地转着,怯生生地望着我,两只小胳膊背在身后,恐惧地靠在粗糙的老树干上。一张小脸也是长而窄,鼻子和嘴十分小巧......他看上去不是很令人讨厌,但也没有激起我的好感。我想继续询问,可看他那畏惧的样子又于心不忍。突然,我发现他那嘴角,微微下垂着,是那样的眼熟,一种可怕的预感潜上了我的脑际――难道是妈妈回来了?
我丢下那小孩,不顾一切地冲进小屋:二妹靠在外婆身边的炕墙上,手里拿着糖果,没有吃,眼神怯生生的;外婆坐在小炕的最里面,手里托着她的烟袋,眼里眉里含着笑;外婆的对面,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白皙红润的脸上,也漾着满足的微笑;女人怀里坐着一个比爬树的男孩略小的男孩,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脸,相貌和女人身边坐着的中年男人如出一辙。男人穿着笔挺的黑呢制服,左上边的小兜里插着一支钢笔,没有微笑,表情却很安详......显然,他们正在谈论着彼此都很感兴趣的话题。我的到来,不能说很煞风景,但也迫使他们停住了谈话!
眼前的一切,让我惊惧,让我心跳,更让我不知所措......我十分尴尬地立在门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能前进,更无法后退――妈妈又不是我头脑中经常幻化的妈妈了:她不再红黑,也不再寒酸,深灰色的格呢上衣,配上她的发型和脸庞,很是得体。虽然没有小镇女人的风采,但也不俗,已经没有七年前我在黑土地上见到的那种蠢笨,愚陋的影子。妈妈身边的这个男人,也不是我印象中清瘦的,带着倦意的,清白的脸的那个“黄大衣”,他已略微发福,两颊泛着油光,显出了生活的惬意和顺畅......不知什么原因,妈妈一家人的满足与得意,不仅没让我产生丝毫的愉悦,反而一种无名的反感在一瞬间塞满了胸怀--我们正在辛苦辗转,他们却是春风得意!特别是妈妈怀里的那个小男孩,让我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消失了的小妹:黑眼睛,黑头发,小胖手......
我再一次用十分鄙视的眼睛扫了扫满脸得意的妈妈,在心里问她:男人换了,怀里的孩子也换了,那么我又应该是谁?那个不在了的小妹你还记得么?
我再一次用敌视的心态看了看那故作镇静的男人,觉得他应该是个贼,对于北大荒那个“黑衣人”来说;他还应该是个“刽子手”,对于我那个夭折了的小妹来说。
我无法忍受他们的愉悦,一丝仇视的阴影从我的心房飘到脑海里。我敛起了惊惧,镇定而冷漠地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可怜的二妹,半个字也没有吐出,继续着我的尴尬和不屑......
“嘿嘿,大闺女回来了!”那“黄大衣”仍旧不失当年的机智,“都这么高了,越长越俊了!”
“黄大衣”说完就看着妈妈笑,妈妈看一眼外婆,也笑着说:“傻站着看什么?不认识啊!”
我张了张嘴,仍旧吐不出半个字来!
也许是急中生智,我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对外婆,也似乎是对屋里所有的人:“我去给同学送书......”
未等他们回答,我就飞也似的逃出了小屋,也逃出了那片心灵的沼泽地!
我真的一分钟也不能再呆下去,我觉得小屋里的喜悦气氛对我是那么的沉闷,已将我包裹得难于呼吸,好像眼前展现了一个偌大的黑洞,我的灵魂在不断的下坠......
逃出了小菜园,我终于呼出一口凝重的闷气,径直跑向我经常去解闷的那块荒草地。踩着已经泛黄的野草,我似乎窥探到了自己的飘零的命运。徘徊在空旷的田野里,我的心房好寂寞,好凄凉!我想起了我的外公,还有那挑着我的大菜筐......我想到了外婆的白发,大舅姥爷胸前的大牌子,那个满眼凄楚的小文姨......生活的残酷与无情,再次让我不寒而栗!
许许多多存在的,逝去的事物,迷雾一般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小屋里的那对男女,难道他们就是我苦心“创作”的爸爸、妈妈?没有见到他们之前,我生活在自己设计的童话里,现在当他们真实地,立体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真的无力承载这可憎,可鄙,又可恶的现实!
“嘿嘿,大闺女--,嘿嘿,大闺女......”那声音,在我听来是那么虚伪,恼人,交叠着回响在我的耳畔,袭卷着我已不堪一击的神经。一阵剧烈的恶心,几乎让我把苦胆都吐了出来,不晓得是被悲哀所逼,还是被羞辱所迫,我终于大哭起来:“他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我和他们没有关系!”
然而,广漠的旷野里,灰蓝的苍穹下,除了我的回音,没有人理会我!在那海一样颓败的荒草上,我孤零零地蜷缩着,抽噎着,任凭命运的波浪颠簸着心灵的船......秋风轻轻地掠过我的脸颊,拭干了我那无穷无尽的心泪,虽然没有凉意,但也销蚀了夏的温暖与柔情,我想,我的生命不是和这大自然一样吗?也许已经到了该荒凉的时刻,春夏秋冬在更迭,生活的轨迹在无奈地延长......虽然我无法料定我的下一个驿站是怎样的。
夕阳,逝去了她最后一缕残红,遥远的地平线上,几株不知名的大树,像老人的疏发,惨淡地立在地球上。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灰暗,那样的不真切,我几次眺望远处那个蓝莹莹的大水泡,真想一头扎进去,找到我永恒的归宿。遗憾的是我当时太软弱,还缺少足够的勇气和果敢,那么,我该怎样面对妈妈和“黄大衣”?除了接受他们,我又有什么能力反抗?尽管无数的问号加重了我的酸楚和痛苦,但我还是努力拭去了不断下流的泪,因为我明白,在布满荆棘的人生之路上,除了赤足前行,我真的别无选择!
本来我已经决定今晚就是在这荒野里挨到天明,也不再去直面那从骨髓里不能融合的东西,然而,我改变了主意,我知道我已不再是七、八年前的我,我已经没有理由,或者没有资格重复那撇饭碗的游戏了,如果我想继续生存下去,就只能回到小屋去,哪怕那里埋着一颗定时炸弹!
我决定用智慧甚至是生命,去参与一场人生的赌博,去赌我那没有光和热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