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的不需要沧桑,生活本身已足够沉重!
昏暗的灯光下,外婆的目光是那样的淡定,语调是那样的凝重。她一生没有信仰过什么,可我却深深地感受到他对生活的虔诚与执著。虽然当时我还无法读懂她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对人生的那种独到的思考,但是她猝临大事而不惊不怒的镇定,被人曲解后默不申辩的承受,身处困境时的恒久的忍耐,让我再次领略了她人格的伟岸!
头靠着枕头,身子微微仰卧,两只手自然地平放在胸前,像一尊雕像,神秘而庄严地矗立在我的面前;我侧着身子躺着,用一种朝圣者的目光仰视着她,倾听着她娓娓的讲述......
渐渐地,我觉得外婆带我去了另一个世界,外婆的话也像一个画外音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我的眼前出现了我在梦中也不曾出现过的画面:
“你的外公,他是一个罪人!”外婆的声音依旧是舒缓的,可是低沉得让人不可捉摸。
“为什么?”我在心里诘问外婆,心头也掠上一丝不快,但我没有勇气反驳她。外婆那大理石般苍白的脸,已经把我的灵魂逼到恐惧和忧虑的极限,我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她说什么,不管我相不相信,我都忠实而虔诚地听下去。
“当年,以你外公的身份,他不该和我结婚!我才十八岁,可他已经三十多了,还带着一身伤。他因此犯了错误,误了自己的前程,还没有挽救了杨家!”外婆像是自语,又像是在评述一个局外人,“我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听从了我的父亲,把我当作赌注押给了你的外公......”外婆的表情是那么的木然,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的怨与恨--这是我外公的第一条罪过:他用自己的特权与外婆的父亲做了一笔交易,影响了自己的前程,也断送了我外婆一生的幸福!
可是我不明白,这和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我依旧直视着外婆,用眼神要求她说下去。
可是外婆她并不看我,依旧像是自语般地讲述着:
“你的妈妈,小时候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是你外公把她惯坏了!她说要天上的星星,你外公也能给搭梯子。为了你的妈妈我没少受你外公的气!记得是你妈妈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居然把我的一副银镯子拿去换了糖,我气急了,打了她,她也知道害怕了,我不是心疼东西,是要好好教育她,可是你的外公他居然打了我!你妈妈就是在他的纵容下一点一点变得任性,不懂道理的!后来你外公想在你的身上补救,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唉,你外公三十多岁才有了你妈妈,东北又没有什么亲人,拿她当眼珠子,我也理解!可是谁能想到,你外公和我的命会那么悲惨,好端端的他那失散多年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四姥爷,突然有了联系,那年你四姥爷领来一个男人,长的很好,又能说会道,待人接物很伶俐,你外公就做主把你妈妈许给了人家。我本来不同意,我已经看出了那个人的圆滑和不实在,我知道你妈妈不是人家的对手,他们做夫妻不合适。可是你外公听信他弟弟的话,不允许我插嘴!当时你妈妈才十七岁,那个人说是二十三,我看他是瞒岁数了。我总觉得不托底,可是没有人拿我的话当话!
你妈妈是在丹东怀上你的,在家里我总是偷偷的看着他俩的行动。本来我不让你妈妈去丹东,我怕弄出事,可是你外公瞪着眼睛骂我多心烂肺,直到生了你,他才知道自己造了孽,可是一切都晚了,还硬着嘴说我没有看住闺女!
如果听我的话,你妈妈在这里不是找不到好对象,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听我的话,当初狠很心,把小二送了人,这孩子也不会遭今天这个罪!”外婆怜惜地看了看已经睡熟的二妹,“你外公一辈子没心没肺,做事出马一条枪,从不考虑后果!现在他两腿一伸去了,可是他害了你的妈妈,也害了你和小二!”
外婆没有说自己也被外公害了,但我已经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她的怨恨和遗憾,我也再无能力和理由反驳她,因为外婆的话句句在理!
“按说你外公已经死了,而且他也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代价——没有你妈妈,他不会死得那么早——我本不想对你说这些陈年旧事了,可是今天你已经问了,我不得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你妈妈生下你以后,我和你外公就去了丹东,找到了那个男人。可是当时你四姥爷已经调去了延边,那个人不承认你是他的孩子!
你妈妈除了他以外,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她虽然任性,不听话,可是没有花花心眼,她当时还是个孩子,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外婆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她哭得好痛好痛,瘦瘦的双肩一抖一抖地颤动着,花白的鬓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阴暗,我像傻了一样的看着外婆痛哭,居然没有去劝解她,抚慰她......凄楚的外婆哭了好久好久,才稍稍平静了一点,“你的妈妈除了那个男人,没有和别的男人来往过,你不是他的是谁的!可是人家不承认,你外公因此还动手打了你四姥爷,结果又能怎样!我们没根没据,只有让老天爷去公断!”
莫大的委屈和痛苦让外婆的脸都扭曲了,她用干枯的手指轻轻地把散到脸颊的灰白的鬓发理到脑后,泪再次无声地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清亮的两道泪线,让我的心灵再次受到一次洗涤和震撼!
“你的眼睛,你的嘴,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特别是你说话的神态,经常让我想起他。你妈妈没有你的心术,也没有你能说会道,这点也象他,你不会是别人的孩子!他不承认你是他的孩子,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他不会有好结果的,老天会找他的,他一定会遭报应的......”
我的心又一次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的外婆从来不骂人,如果不是伤她到极限,她绝对不会如此地诅咒他人!
“自从你外公和他弟弟闹翻以后, 我们就再没有和你四姥爷联系过,更不用说那个人!就是饿死冻死,要饭也不能要到他们的大门口,也不能去乞求那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外婆不再流泪,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不过你大了,如果你要去找他,我和你妈妈商量一下,等到秋菜卖完了,我可以带你去一趟丹东。他叫朱银贵,他部队的番号我还记得,就是转业了,也能有个下落。可是,就怕人家不认你啊!我想人家早该儿女双全了!”外婆说完了,她意味深长的看看我,“你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啊!”
“朱银贵”这三个字,像惊雷一样的震撼了我的心灵,闪电似的划破了我的“父亲”的夜空。生平第一次知道我也有爸爸,虽然他仅仅是个名字,一个在我的记忆中刚刚开始就结束的名字——从此,我的有关爸爸的一切幻想和热望,都永远永远定格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我的头皮开始发木,许多五彩斑斓的小星星在我的眼前跳来跳去,我感到天地真的好狭窄......我已经不能再听外婆说什么了,只觉得身子好轻好轻,正在飘向一个未知的地界......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外婆还在坐着,而且又在吸烟。
小屋里出奇地静,只有蟋蟀在唧唧地显示着人间的活气!我真的不知道是生活在天国里,还是跋涉在地狱中,我的心被外婆的讲述刺激得没有了疼痛感:“外婆,我今生不会去找那个男人!我也不怪我的外公,我只恨我的命,你休息吧,我不过是问问。长大了我会养你老的!”
我含着满腔的疲惫安慰着外婆,然而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长大!
“是啊!都怪我们的命——可是命是个什么东西呢!”也许是过于激动,外婆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她的脸色也开始微微的泛红,我急忙起来给她捶背,并帮助她躺下了......
透过小小的玻璃窗,我凝望那让我十分迷茫的夜空,几点星光在颤抖着自己冰冷的银光,外婆的疑问,如同那些闪烁的星星,永远铭记在我的心里。
是的,“命运”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看不见,摸不到,却要被它操纵!那与生俱来的叛逆又一次攀上我灵魂的高地,我偏不信命——然而,我对妈妈的怨恨,似乎在那一夜间冰释了许多,对那个本来就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不过是个虚幻的所谓“爸爸”,我根本就不值得去怨和恨,至于外公,我更是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我已经找不到怨和恨的真正对象了!
山崖间的酸枣树,因为环境恶劣而活得顽强;沙漠里的孤狐,因为食物的匮乏而活得聪明!仙人掌如果不学会舍弃,不把那美丽的叶片变成针刺,也许早就在地球上消失了......为了继续品尝我那多味的人生,我只好再次整编我的情感,直面我的现实!
不久,妈妈又来信了,而且还专门给我写了两页:“艳儿,看了你的信,妈妈好高兴,也好惭愧,觉得很对不起你和小二!你的信,特别是那字,谁看见谁夸,村里人都不相信是我大闺女写的,我和他们说你才十四岁,大家都不相信,你比他的那几个傻鬼强多了,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会有出息的。妈妈一定给你寄钱,我很惦记你们的,你要经常给我写信,你是妈妈的希望......”
妈妈的信,并没让我过多的激动,“大”闺女!让我十分的反感和难过,我反对闺女前的那个“大”字,就是说她还有许多“闺女”,这让我在心理上很难接受,也是我日后和黑土地上的孩子们无法相容的直接原因。
我现在仍然很惊叹,年少的我,怎么会那样的多事,那样的“咬文嚼字”。
妈妈不断地给我们寄钱,寄衣物,甚至连“克东腐乳”都寄来了......随着信件的增多,妈妈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渐渐地清晰起来了,对她的怨恨也不再那么强烈了,虽然感情上还是疙疙瘩瘩的!
现在我终于明白,其实,对人类来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将感情封存,一旦将“真”与“善”冻结了,那么生活也就失去了“美”!
日后,我经常一个人默默的思考外婆的话,她的选择是“英明”的,也符合“常理”,可是,憨直的外公怎么能料定人的狡猾,在我外公的字典里,找不到背信弃义!
如果让那个不是爱妈妈这个人,而是爱妈妈叔叔地位的男人接受我们娘俩,结局又能美满到哪里!如果真的把二妹送给了富贵人家,那么她得知身世后又能幸福到怎样......人性,在“真”与“善”的王国里,是多么苍白无稽!
遗憾的是,生性自负的我,从初谙人事起,就把自己捆绑在猜忌的十字架上;特别是对妈妈的感情,跌进了一个“偏颇”的陷阱!甚至直到今天,也没有真正地走出自己划定的误区!
如果有来生,下辈子我愿做一块石头,因为石头永远不会有情感!
妈妈的接济,使我们的生活有了些许的稳定,上课时我也不再神情恍惚了。开学不久,学校文艺队就开始活动,准备“五四”青年节去梨树县汇演。
我的任务不重,一个多人的表演唱:《公社的姑娘选种忙》;一个四人的小型舞蹈:《当一个革命的小马倌》,都不是什么主要角色。
文艺队当时的看家节目是京剧《沙家浜》的片断——《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我不但没有角色,还要每天拿着一个小铜锣,按点数“台-台-台......”地给人家伴奏,弄得我不耐烦极了!
我是多么喜欢那套新四军军装,可惜那节目没有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队友们精精神神地穿在身上,而我只能穿得花花绿绿地拿个小簸箕“选种”,好不懊恼......好在是去县里演出,好歹也算是要出趟远门了,多少还能引起我的一些兴致!
听说要去县里演出,外婆特意给我做了一套纺绸衫裤,还买了新背心,生怕到外面住宿被人笑话。
要强的外婆,好像我是去行军打仗,嘱咐了许多应该注意的事情,临行还给我带了二十元钱。那个时代,二十元钱是个很大的数目,好像全队的人只有我带的钱最多了。
到了县城,我们被安置在一所中学的宿舍里,寝室非常的简陋,又凉又硬的床铺,寒酸的伙食,让我们很不开心。每天的行动也被限制着,不准单独出去,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别人的节目。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声独唱,记不清是中音还是高音了,只有那歌词还断断续续地能搜索出来,“我站在海岸上,把祖国的台湾省遥望,日月潭碧波在我心中荡漾,阿里山林涛在我耳边回响......”记得当时我流泪了,而且哭得很痛,倒不是因为我怀念台湾同胞,而是那歌声让我想起了“滔滔的黑龙江,巍巍的兴安岭.....”也想起了我的妈妈!
演出结束的前一天下午,老师给我们放了半天假,大家可以随意去购买物品。
我们雀跃着奔向了大街,然而,当时的梨树县城范围有限,对我来说没有半点的新奇和好感,何况我的心里一直装着外婆的病,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去药店给外婆买“复方氨茶碱片”,那药小镇里不常有,治外婆的咳嗽病很有效。
我和同队的杨桂桂在当时较大的商店――“工农兵商店”转了一圈,给二舅妈的胖儿子买了一个满身画着地图的大皮球,给二妹买了一些小食品,就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去了药店。
我是一个很野的人,到哪里都没有陌生感,一连走了四五个大大小小的药店,才终于找到了那种药,于是便把剩下的钱都买了药。
我乐乐呵呵,踌躇满志地提着药袋回到了住宿的地方。发现屋里仅有杨桂桂一个人,我还以为大家都没回来呢,刚要和杨桂桂说话,她却气鼓鼓地带着哭腔向我大发起雷霆,:“你去哪里了?你干啥去了?”
“怎么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十分奇怪她的表情,“我去买药了!”我不知怎么得罪了她,诧异地问。“你干吗生那么大气?”
“买药,买药!”她更加生气了。“你看看都啥时候了?”她气得扭过脸去,“全队的人都出去找你了,真是的!”
“谁真是的呀?”我也很生气,“我还能丢了!谁让你们大惊小怪的!”
“谁大惊小怪?”她终于气哭了,“你自己看看都几点了!你买药也不告诉我一声!”
“你是谁呀?”我的气也越来越大,“我为什么非要告诉你?”
“你和我一起走的,一转身就不见了,”她气得抽抽搭搭地抹眼泪,“我都快被老师骂死了!”
“他骂你是他的事,我是小孩呀?谁委托你看着我了!”
“你真讨厌!”她忍受不了我的尖刻,气得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你才讨厌,梨树是北京啊,谁让你们瞎折腾!”我也终于气哭了,我感到十分委屈,外婆那药我好不容易才买到,谁料想回来就惹了一肚子气!
我们俩谁也不理谁,过了好一会儿,我看看寝室里的人还没回来,又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心里终于不安起来,便想出去找他们,我刚走到门边,杨桂桂忽地爬起来,抹着红红的眼睛瞪着我:“你还要干啥去?”
“我去叫她们回来!”我没好气地回答她。
“你是老祖宗,快老实呆着吧!”她居然起身挡住了门,生怕我飞了似的。
看见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却不笑,也不理我,把脸扭到一边,仍旧气鼓鼓地坐在床上。
我终于没有再出去,也不去理她,自顾整理自己的东西,我们俩仍旧赌气沉默着......
“刘艳儿回来了吗?”文艺队长孟菲菲急急地推开门,见我坐在床上,又扭头跑了出去。
很快老师和同学们都回来了,大家看看眼睛哭得红红的杨桂桂,又看看低着头的我,知道我俩一定吵架了。聪明的孟菲菲赶紧拉住了杨桂桂的手,假装说上厕所把她领了出去,音乐老师则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等着挨骂,可是他看看我身旁的几瓶药,居然很温和地问:“怎么买这么多药?”
“给我外婆买的!”不知为什么,她的和蔼反让我觉得委屈起来,说着话眼泪就流了出来。
“不要哭,回来就好了!”他拿起一瓶药,仔细地看上面的字,“你吃晚饭了吗?”
“我不饿!”我抹了一下眼泪,开始往旅行袋里装东西。
“你别又犯倔!”他示意一下坐在我对面的一个队友,她很快地给我一个很胖的大面包,我没有接,老师接过来放在了我的身边。
“赶紧吃,别饿坏了!”他站起来又嘱咐大家把东西收拾好,准备明天回家,说完就出去了。
老师刚走出门去,队友们就七嘴八舌地埋怨起我:
“你胆也太大了,怎么敢一个人走!”
“人生地不熟的,被坏人领走咋办?”
“你去买药也该说一声,我们陪你去!”
......
我没有反驳她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便不再说话,任他们说去。
“哎,大家别说了!反正也没出事,”最后还是孟菲菲来打圆场,“把你们买得好东西都拿出来,我看看谁买得最好!”
所有的队友都给自己买了好吃的,好玩的,只有我买了一个大皮球。
“哎,你们看,”孟菲菲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皮球,一使劲,皮球就窜到了棚顶,“真有意思,你都几岁了,还玩皮球?”她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没有告诉他们是给二舅妈的胖小子买的,只是跟着她们笑一笑,大家终于忘却了因我引起的不快!
汇演结束后,我们队连前三名都没进去,创下了历史最差的纪录,音乐老师很沮丧,大家也觉得很失望。我心里倒没怎么失落,反而窃喜,觉得是没让我当主角的缘故,那时的我性格里就显出了自负的苗头!
出了一次所谓的远门,除了给外婆买到几瓶药,还惹了一肚子气以外,我几乎什么收获也没有。
第二天一清早,就像赶鸭子似的,我们被撵上了汽车,大家在车上又说又笑,有人还唱起歌来,他们似乎有永远也乐不完的喜事!我没有欢欣,也没有快乐,静静地坐在我的位子上,手里抱着旅行袋,眼睛望着车窗外奔跑着的大树,还有那一片片向后退去的田野,我感到自己的灵魂也随着奔驰的汽车在飘移,游离......我真希望今生就永远坐在这汽车上,没有终点,也没有现实!
其实,人生就是一个圆,无论你怎样地拼搏,挣扎,可是转来转去,又回到原地,尽管你有时偶然会出现在注定要消失的地方,可是命运是不可逆转的,我在自问:小镇到底是不是我的原地?难道我真的必须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