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了,远处的鸡鸣声给我一个暗示:只有渡过此夜,才能让我对她放心、才能让我和她同时走出噩梦。我索性起身为自己泡了杯酽茶,给她兑了橘子水,坐下來给她讲起哈代的长篇小说《苔丝》;尤其详尽的讲叙苔丝在新婚之夜,被梦游的丈夫抱到寒冷的原野上那一段,并强调说:这就是所谓的贞洁观给苔丝夫妇造就的悲剧。一个有先进思想的男人,看重女人的决不是一层处女膜是否完整的小事,而是一个女人精神上的贵重品质,比如女性特有的魅力、善良、包容等。讲着、讲着,奇迹居然出現了:谢梅像一个听老祖母讲故事的小女孩样,先是睁大双眼聆听,满面痴迷,偶尔提出些不明白的情节來问问,后來便渐渐地面含微笑,轻轻地瞌上了眼皮。
谢天谢地,谢梅终于在我未讲完故事时就熟睡了。已凌晨五点,我在床边静静地、深情地欣赏了她好一阵,才熄了灯悄悄走出房间。
早晨,阳光灿烂。我一觉醒來已九点多钟,赶忙起身,发現谢梅已经将客厅和书房打扫得桌明几净,并熬好了粥,煎了鸡蛋,换上她的浅绿衣裙,安静地等着我起身來早餐。她又恢复回本來的样子:安详,娴婌,雅致。我也不提及昨夜暴雨中的情形,高兴地说:“谢梅,你好早起的床啊,真勤快哈。”
谢梅笑着妩媚地看我一眼说:“是你挖出了我身上的毒瘤,鼓励我重新打开人生,我将感激你一生,我一定会的。”
为了不再节外生枝,我赶紧洗漱完毕对她说:“吃饭吧,待会我送你,你还要赶到你王叔家取行李的。”路上,谢梅兴致蛮好,滔滔不绝的向我说起拉萨,布达拉宫神秘的宗教气氛,蓝天下的雪山,还谈到她回拉萨之后的一些创作计划,发誓做个有良心的作家等等。我一直沉默着,唯恐因一句话又揭开她心灵深处的悲怆,发生新的意外。直到公交车驶近的一瞬间,我才猛然发现自己已深深地爱上了她,已为她的乐而乐,为她的悲而悲,特别感到她立即将在我的视野中消失时,心里空空的;她在我生活中的出现,好像漆黑的夜空中擦燃了一根火柴,仅光明了瞬息,又即熄灭,不禁顿生怅惘之情,心里颤了一下说:“谢梅,你以后还会想念这座城市吗?”
话刚落音,她就动了感情,双眼倏然潮湿,分明要突然哭出声來的样子,却翘着嘴故意不理会我,目光在我脸上仅停了一瞬,便扭头去看刚停稳的车,并往车门走去。
我知道她对我有一种莫名的嗔怪,也只能无言的望着她。而她上车后并未去找座位,却站在车门的玻璃门后面用身体对着我,眼睛却木然地看着车头前方,佯装看不见我的样子。直到车门“呯”一声碰拢的一刹那,她才猛然转过头来,热泪纵横地专注着我;那是一种深刻铭心的专注,一种生命的专注,近乎绝望的专注——即使隔着车窗玻璃,我也能清晰看见她异常苍白的面颊满是泪水。咋一瞬间便有如此多的泪水涌到她脸上来啊!
我情不自禁上前几步,隔着车门玻璃,心中一片茫然地专注着她的脸。这时,幸好汽车启动了——。我站在街边,目送渐去渐远的公交车,心情异常沉重,直至车子在我视线中拐弯不见后,我才感到自己像一个掏空了心的人,对四周的人流和景物都恍如隔世一般。
自谢梅走后,我的思想陷进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困境:既幸庆没有发生那方面的事,又感到自己内心有种无法填补的失落和空虚——尽管我与妻子之间的感情颇深。我想:一个热爱自己妻子的男人,并不等于他对世上一切可爱女人都失去了爱的认知;即使对妻子山盟海誓并与妻子白头偕老的男人,也并不等于在他恪守誓言的漫长人生历程中,从未对值得深爱的女人动过心;谁这样说,必定是谎言,也绝不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实质。
几次鼓足勇气想向堂弟谈谈谢梅的事,借此释放囚禁于心底的苦闷情绪,话到了嘴边,又狠狠地吞进了肚里。我决定把谢梅的事,永远珍藏在心灵深处秘不示人,只有在某些时候,才独自走进心灵去与她会晤。但我会坦然的告诉妻子,因为我俩无话不说,彼此都不会保留一点私隐。
妻子在听完谢梅的事和我对道德的看法后,沉吟了半晌,说:“多么善良的姑娘。她今后若还來,我就将她当作自己妹,我一点也不会怪你的。”
满以为这个故事从此结束,殊不知于两月后读到谢梅从拉萨寄来的信和一个装礼物的小纸匣。
就选摘她信上的文字作为结束吧你是我在这世上碰见的第一个理解我的人,为我解开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死结。你像我的父亲,但又不是;像我的大伙伴,但又像父亲。就像亱空中的两颗星子,受各自轨迹牵引的缘故,仅闪了一下便擦肩而过,将是我终生的遗憾……若还有让两颗星相逢的机会,可能要等上几十万光年呀——就在我上车时,我的特异功能使我看见了一张网,将你从头到足网住了,你安然生活在其中,就从没想到过挣脱你们那一代人的伦理束缚吗?你敢否认,当壁灯突然熄灭后的那几分钟内,你没有过要我的冲动吗?那才是人的生命本真——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又去叩响你家的门,你将会如何接待我呢?——但你要将我的事坦白地告诉你妻子,我将是她的好妹妹,这一串血红的西藏玛瑙天珠,是一位高僧送我的护身符,就转送给大姐吧,以示我给她的一份祝福。
从此,便再也没有得到过谢梅的音讯。近三十年来,每当我和妻子偶尔提到谢梅,妻子都沉默无言,看着手腕上的一串美丽的天珠,流露出满面的悲悯;而我总仿佛看到谢梅化身为一只洁白的鸽子,也许翅膀还缠着带血的绷带,在日益商业化和物欲横流的时空中踉跄飞行、宣扬着她的善。隔着万水千山,我只能在心里为她黙祈:祝她康复,并找到了一个能呵护她、理解她的丈夫。阿弥陀佛。-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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