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归来之后
顾持钧的呼吸低沉平稳,我转头看了看他睡着的侧脸,星月辉光漏进卧室,成了一幅静态的黑白油画,连时间也冻结了。
假期不论多么美,总是要回去的。
但这偷来的暑假也实在是够美好了,足够我回味个三四十年。回国的第三天是新学期开学,我早早回到校园,收拾宿舍,我很幸运,依然和韦姗同屋,免得再去适应别人。站在窗前看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似乎没变,似乎变了,谁也说不清楚。
我离开宿舍楼,去学院找教授,拿到了课表和新学期计划,主要任务还是上课,课程比起本科时代少了很多,但单独的研究和论文却不见少。
钱教授评价我,“气色不错。”
我笑着道:“是啊,出去度了个假。”
慢悠悠从教授办公室出来,意料中的盘问就开始了,母亲打电话给我,约我见面。这就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叹了口气说好。
她的司机开车来学校门口接我,司机大叔直接送我到某顶级商场门口。显然,不论多么顶级的店对名人都是顶礼膜拜的,我母亲在商场门口接到我,跟走进她的片场一样走了进去。她显然是熟客,经理直接把当季所有的衣服摆出来,让我挑选。
我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注意到我母亲身后不远有个黑色西装高大魁梧的男人,眼神异常警觉。我对他一笑算是招呼,又看了母亲一眼。
“保镖?”
她略微一点头。
我母亲现在身份真是大不一样了,出门还要带保镖。在林家这样的顶级富豪家生活也真不容易,但转念又想起林晋修,还好还好,没看到他身边有保镖。
“现在才带人,”母亲简明扼要地说,“一个多月前,阿修遇到了一起事故,你应该知道。”
“嗯,”我心情沉重,“学长他……没事吧?”
“已经痊愈出院了。”
林晋阳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以为是普通的交通事故,怎么现在听母亲的语气如此不对?
“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扫我一眼,“车子上装了炸弹。”
这句话像一枚重磅炸弹炸得我神志不清,我忽地打了个冷战,大惊失色,“啊?怎么会有这种事?车祸?炸弹?”
“他运气够好,”母亲说,“炸弹爆炸前临时有事下了车,但被爆炸产生的气浪冲击受了伤,司机没能救回来。”
“啊……”这急转直下的情节让我目瞪口呆,“是什么人做的?”
“犯人已经被抓到,”母亲难得多说了几句话,“大致是生意上的纠纷,对方不甘心破产,就用这种办法报复。”
“真是商场如战场。”
真可怕,没了命,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只辛苦我母亲,不过求仁得仁,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听到这样爆炸性的消息,我情绪复杂得难于言表,哪还有心情选衣服?连说不要买衣服了我们还是走吧,母亲却罔顾我的意愿,领着我在店里转了好几圈,从内衣到鞋袜到配饰都买个够,大有把我的衣橱统统更新一次的架势,又让司机拎着十几个袋子拿到车子里,然后又要带我去楼上的会所喝下午茶。
坐下没多久,咖啡上了桌,母亲用小勺子搅了搅咖啡,这才徐徐开了口。
“在瑞士还待得愉快?”
我点头,“相当愉快。”
“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我不信她不知道我和顾持钧这个暑假的动向,但和盘托出,“先在顾持钧家里住了一周,然后去了阿尔卑斯山,顾持钧在山上有栋小木屋,我们在那里住了一个夏天。”
她锐利地看我一眼,“他家人你都见过了?”
想起在顾家发生的事情,我忍不住微笑,“是啊,都见了。顾家人统统学富五车,不论是伯母还是他的兄嫂二姐。一家学者,但却一点都不呆板,为人很好,有趣。他妈妈是位非常有名的科幻作家,写的小说都有趣。”
母亲表情莫测,看不出什么心思,淡淡说:“是吗?”
“怎么,您不知道?”我有些诧异。他们认识十多年,这些事情恐怕是早清楚了。
“听说过一点,没见过。”
我想,那说明也不是太熟。
她答了这句,手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平息心情,“你说你和顾持钧是朋友关系时,我给了你信任。”
我很感慨。我当时跟她表态绝不会跟顾持钧有超过朋友以上的关系时,当真发自内心,半点都没想到会和顾持钧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说真的,我根本控制不了和他的关系,一切都是他在主导,我只是没有抵抗力,陷下去了,太高估了自己。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也不怪你,”母亲摇头,用冷静的表情为我开脱,“顾持钧这个人,只要他有心,收服十个你都不在话下。”
“所以……您是觉得我们差距太大,他欺骗我感情,于是对我始乱终弃?”我干脆直说,“别的不说,妈妈,就算看在您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做这种事吧?”
“我没这么想,”母亲否认,“但我认为,你们不合适。他比你大了足足十岁,他现在可以陪你,等年纪大了后怎么办?你和阿修更衬一点,年龄接近,认识很多年,彼此非常熟悉。”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嘲讽根本没藏,“也是,林氏的二公子当然是更好的选择,不论是家世还是财产。”
“你怎么会想到这头?”母亲眼神一凛,微皱眉头不悦道,“我梁婉汀的女儿,何须仰人鼻息?我的都是你的。”
这回答当真出乎我的意料。随后一想,我有点恍然大悟。母亲的身家多少我不知道,但我想,再如何丰厚对林氏来说都是九牛一毛,她嫁了林伯父后,当然不需要自己再花费什么,而她似乎也没什么更亲近的家人,大抵也只能把钱留给我了。
她不知道的是,我并不想要。
母亲沉默半晌,又再次开口,“许真,我劝你,是因为你是阿修的唯一,但不是顾持钧的唯一。我这双眼睛,没有看错过。”
我想,到底我不在国内这一个暑假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佩服林晋修,不知道他在我母亲面前表演了什么精彩的戏码,能让她产生这种“深刻”的感想。我是林晋修的唯一?这简直太可笑了。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最可恶,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装作很了解的样子,从来没有涉足过我的生活,却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我发觉自己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可面上却更加面无表情。
看我不做声,母亲又拿起放在咖啡杯旁的手袋,离座而起。
“阿修前几天出院,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去探望他。”
我想我母亲说得有道理,于是一小时后我再次来到了林家大宅。车子在大宅门口停下后,我先钻出来,回头环顾四下,一个夏天不见,院子里的香堇依然盛开如故,那淡淡的香气让我产生了一丝迷糊,到底是花香还是母亲身上的淡淡香气,却也分辨不清了。
母亲已经俨然这大宅的女主人了,包括管家在内的佣人、园丁、司机对她统统毕恭毕敬,称呼都是“夫人”,并不带姓。
管家说林晋修刚刚结束了在书房里的视频会议,我在他的带领下去了二楼的书房。
偌大一间屋子,铺着羊毛地毯,厚实绵软,踩上去无声无息。推门而入时,林晋修一件白衬衫站在窗前,右手有一下没一下摆弄着窗台上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左手夹着一支白色烟卷,烟灰无声地积了很长。
“学长。”
林晋修侧过半边身子回头看我一眼,积了老长的烟灰终于轻飘飘掉在地毯上。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我说,“你身体好点了吗?”
他气色远不如以往,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只见他意气风发骄傲自豪的样子,苍白虚弱的样子真是平生仅见。只有眼神还明亮得很,可见一两个月前的“车祸”对他影响很大。
“你……现在可以抽烟吗?”我轻声问。
林晋修朝书桌走了几步,伸长手臂,把烟头灭在烟灰缸里。
我看到书桌上那沓十厘米的厚厚文件。
“你不盼望我早死?”
“你知道我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他抽了抽嘴角笑了一下,只是没有声音,大抵是觉得和我的口头之争也无趣得很。我和他之间从来也没有深仇大恨,虽然有恨他恨得浑身疼的时候,但也不希望他早死。
他手支在桌上,袖口轻轻扫着漆黑的桌面,眸子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许真,这么多年,你最想要的,是不是我的道歉?”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轻微地一抖。
他垂下眼睫,“如果我道歉……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我从来不知道林晋修的词典里还有“道歉”两个字。我也知道,他今天对我这个态度,也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大的让步了。我伸手盖住眼睛低低苦笑,在过去的这个暑假里,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容易。
“你现在回来,之前的事情我不跟你计较。”
我不语,根本想不到怎么回答。
注意到他手心那亮晶晶的东西,居然是我多年前送给他的那块四叶草的琥珀。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留着它。
“这块琥珀……”我轻轻说,“我当年……送给你的。”
“我没有失忆。”
“学长,你知不知道这块琥珀的价值?”
“独一无二。”林晋修淡淡开口。
他没有从经济角度上分析这块琥珀价值若干,只回答说“独一无二”,我呆呆看着他,心情一阵凄惶。
“是的,全世界都不可能再有第二块里面藏着四叶草的琥珀了,”我垂下眼睫,吸了口气,“不论是商业价值和研究价值都很高。它是我十四岁那年,在踄山上亲手发掘出来,我送给了你。”
林晋修瞥我一眼,“怎么,想要回去?”
“不,送出去的礼物就没有拿回来的说法,随便你砸了也好扔了也好……但是,这份礼物是结束,从来不是开始,”我一字一句竭力让自己把话说得更清晰,“学长,我们已经不可能了,或者说……从来也不可能。”
他面无表情坐入椅中,一只手轻点着扶手,一只手支起了头看着我,一副不可侵犯的君主模样,仿佛刚刚的话只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他双眼微眯,表情阴郁,“许真,忤逆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默然,“我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个事实了。”
“你以为我还会像读书的时候,仅仅是逗你玩?”
“我没有这么想过……”我轻轻摇头。
他磨牙,“你以为你妈会给你撑腰?”
我皱着眉头看他一眼,不理解他为何这么说。寄希望于一个抛弃我二十几年不知道哪门子的母亲来给我撑腰?别搞笑了,骗三岁小孩都没人信。
我不想再跟他闲扯下去,疲惫摇头,“就这样吧,你没事就好。我告辞了。”
我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侧了侧头,瞥到他逆着光的脸,表情隐在阴影里。
林家主宅大,书房对面有楼梯,我才走了没几步就有大力从后袭来,那是一双有力的手扣住了我的左肩。我蹙眉,来还不及呼痛,就被扔到了楼道间的墙壁上,头撞到墙,头昏眼花,迷茫中看到林晋修愤怒的脸,胸口被他用横着的手臂压在墙上,脑子里有一串串的星星飞过,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林晋修双眼冒着明显可见的火,“你还知道疼?”
我不是机器人,自然会感觉疼痛和侮辱。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但失态到了这个地步,也是罕见。看得出来,他的控制欲在这场车祸后没有减少,反而大幅度增加。
我克制怒气,“请放开我!”
他暴怒,高高扬起了手,眼看着就要一耳光打下来,“我疼的时候你在哪里?瞒着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抬起腿就踢了他一脚,他抓住我手臂的力道一轻,简直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甩开他抓住我的手,跌跌撞撞就往楼道跑下去。大抵是跑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觉得天昏地暗,头重脚轻,囫囵滚了下去。
我大脑清楚,但根本没办法控制不平衡的身体,前额、后脑勺、脸颊、手臂、胸口、大腿轮流和楼梯重重接触,交替受力,下滚的趋势就像刹车失灵的汽车一样,怎么都控制不住。
其实滚下台阶只是一瞬的事。
浑身都疼,幸好意识清醒,我尚有心思想到还好台阶上也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否则这么一坡滚下去可了不得。
林晋修站在楼梯上,看表情似乎有点惊呆住,大抵是被我如此夸张地滚下楼吓了一大跳。
眼角余光瞄到管家从二楼厅中经过,忽然定定站住朝我看过来,明显呈石化状。其实我也觉得很丢脸,这一滚下来,大概足以让人们笑上好些年。
我想笑又觉得意识模糊,疑心自己跌成了脑震荡,大脑却在嗡嗡作响,就像有千百个小人拿着锣鼓在我耳边敲击,身上好像被鞭子抽过,钝疼。
林晋修这时才慢慢下了楼梯,在我身边半蹲下来,居高临下看我,慢慢抬起手,原以为他是要对我动手,可他只把手轻轻放在我的额头上,拨开了我额前的碎发,冷冷“哼”了一声。
“蠢不可及。”他又跟走过来的管家说,“叫李医生。”
周管家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他不再做声,伸手要扶我起来。说来也怪,前一秒我还觉得身上疼得好像要裂开,连口气都提不起,下一秒不知从哪里偷来了力气,干脆在地毯上又滚了一圈,躲开他的手,迅速手撑着地毯坐起来,还能颇冷静地跟管家的背影说:“不用叫医生来,没什么大事。”
可怜我又不是此间的主人,管家完全不理我,转到了侧厅,也许是打电话去了。
林晋修的手还停在空中,静静地,和他的正在起火的眼神绝对不配。
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万幸,下一秒母亲出现在大厅门口,脸色铁青朝我走来,“怎么了?”
我身上疼,但还要强撑站起来,摆出没事人的样子无比淡定地开口,“没,没事,从楼梯上滚下来了而已。”
“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这一坡滚下来怎么会没事?”
母亲训斥我几句,口气和林晋修如出一辙。她又和林晋修交换了一个我完全看不懂的眼神。我有些意外,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这对继母继子的关系变得如此之好,衬托得我反而成了外人,不,其实我一直都是外人,这个自觉性我从来都有。
林晋修负手而立,“我叫医生了。”
我心里发慌,伸手抚上额头,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我去医院检查吧。”
其实我平生最讨厌去医院,但现在也顾不得了,实在不想单独和林晋修在一个屋檐下,宁可选择医院。
“也好,”林晋修淡声道了句,“一起去。”
结果我们三个人,再加上司机和保镖一起去了艾瑟医院。
车子里的气氛非常诡异,我身上疼于是不想开口,母亲则接了个电话,林晋修靠在后座,头微仰着,一只搁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一只手搭在太阳穴一侧,轻轻揉捏,撩开了额前的碎发。
我这才看到林晋修额头上的那道五六厘米长的浅色疤痕,我记得他以前是没有这道伤疤的,那必然是那场爆炸事故导致的,疤痕从他的额头蔓延到鬓角,只差一点就会割到眼角,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况多么凶险。
林晋修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这也表现在他对自己的外貌修饰上。这道疤留在他的脸上,简直就是他的耻辱。
“看够了?”
林晋修冷冷问我一声,眼神像把磨得极为锋利的刀。
“同情我?”
我轻轻摇头。
不论从哪个角度说,林晋修绝不是个让人同情的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林晋修做事的手段也足够绝,虽然我不清楚他的手段,但他必然把对方逼到了绝路,宁可鱼死网破也要用暴力手段灭掉他。只是他运气够好或者命不该绝,侥幸逃过一劫。
明明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但我犹豫许久,还是轻声开口,“学长,你以后做事,给人留点余地吧。”
他不做声,微微眯起双眸,看着我,但就是不开口。我一时哑然,微微别开了视线,却看到他喉结微微颤抖着,颈上居然起了一层薄汗,洁白笔挺的衬衣领口被濡湿了一点,变成了更深的颜色。
车内的空调开得足,温度适宜,不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流汗,不论是冷汗还是热汗。这实在不像我以前接触的那个林晋修。
我没忍住,终于叫了他一声,手试探性地搭上他的手背,不但冰冷,居然还在轻微颤抖着。
他瞥一眼我,没有把手抽回去,任我握着他的手一直到了医院。
我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大致有数,以前和爸爸在野外考察,摸爬滚打是常有的事情,再说林家的羊毛地毯那么厚,我不会有大事。但母亲实在不放心,怕我摔出毛病,非要我做一系列烦琐的身体检查,这一系列检查做完都到了落日时分。
照完ct出来,我看到林晋修站在走廊尽头,双手插在衣兜里,保镖站在不远处。
或许因为日暮,走廊十分安静。左看右看瞧不到母亲,我在林晋修身边站住,微微抬起头看着他。
“学长,谢谢你陪我来医院,”我轻声说,“你现在很怕坐车吗?”
那么严重的事故,有心理阴影也是常理。
本以为林晋修被我戳到痛处会反唇相讥或者不痛快,但他只言简意赅地道了一句,“我会克服。”
这话符合他的个性,骄傲,一点点的自恋和绝对的自信。
对他来说,世界上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看到山就翻过去,看到了河流就搭桥,哪怕是他自己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咬牙撑过去,心中的恐惧,用毅力来克服。现在不习惯,就逼得自己习惯,仅此而已。
我看着自己的手,说:“学长,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以为有人能给我撑腰。以前还有我爸爸,但他走了。至于我妈妈……我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你有什么不满就请冲着我来,别迁怒……我身边的人。”
以前也不是没跟他针锋相对过,但那时还是学生,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要折腾我,扛着就是了。但现在我不是一个人,林晋修真发了火,影响的不止我一个人。
林晋修听完只是面无表情,“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苦笑,他说得对,我是没条件。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没有说话,就像晨雾中的两军对阵,看不清对方的所在,判断不出对方前进的步伐,看不到对方手中长剑是否已经拔出,这种情况委实太过危险,我只能屏住呼吸,静静跟他对视。
林晋修负手背过身去,看着医院大厦外的辽阔花园和更远处的夕阳,淡声开口,“如果是两年前,我会把碰过你的男人的手指头一根根切下来;如果是一年前,我会让他身败名裂,让他在国内无任何立足之地;如果在两个月的车祸之前,我会打断你的腿,用链子套在你脖子上,把你一辈子都囚禁在我身边。但现在,我只等你自己回心转意。”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又忽然狂跳起来,激动得要冲破身体这个牢笼。
“我知道了。”
精神压力太大,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躺在黑暗的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只想着,新学期第一天就发生这么多事情,可谓流年不利。
林晋修最后那番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复读,无休无止,我伸手盖住了眼皮,只莫名其妙觉得鼻酸。顾持钧的呼吸低沉平稳,我转头看了看他睡着的侧脸,星月辉光漏进卧室,成了一幅静态的黑白油画,连时间也冻结了。
我伸手,手指停在他脸颊上方,隔着毫厘虚空滑过他的脸,眉骨、颧骨、下巴。俊眉修目,嘴唇线条完美,沉默时有凛然的犀利,微笑时带着沁人心脾的柔情,他那么英俊,但却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攻击性。我当时成为他的粉丝,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这样一张脸吧。
收回手,想翻个身,牵动了身上的淤青,我不由得扯长了呼吸轻轻“啊”了一声。
原以为声音很轻,顾持钧还是醒了。他扳过我的肩,温热的呼吸擦过我的脸颊,低低问我,“身上又疼了?”
我摇头,“不是。”
他扶着我的头手翻了个身,让我趴在床上,又开了床头灯,翻身去拿柜子上的药。
今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顾持钧没说什么,只是赶我去洗澡,睡觉的时候他发现我身上大块淤青,我解释说我从林家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他又心疼又凶狠地瞪我,吓得我赶紧解释是我母亲带我去的,他才叹了口气。
他总是以为我和林晋修会发生点什么事,于是我若干次跟他强调,我和林晋修之间绝对清清白白,纯净水都没有这么清白的。
现在他好像还是板着脸,姑且不论心情如何,他为我涂抹药的时候,下手倒是很轻。
“到底是怎么摔下的?”
“我说了啊,不小心踩漏了。”
顾持钧手下一重,我“啊”了一声,“是真的。”
“林晋修推你下来的?”
我一愣,“啊,当然不是。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顾持钧面无表情,“这么维护他?”
“不是的……”我想起下午林晋修在楼梯口抓住我冲我扬起手臂时的痛楚表情,心里微微一颤,轻轻回答他,“真的是我自己没看路摔下来了。林晋修还不至于在自己家上演凶杀案。”
顾持钧平静地问:“噢,他怎么样了?”
“还好,恢复得不错,但额头上留了一道疤。”
“所以你放心了?”
这话有点酸,我下巴搁在枕头上,轻声说:“既然回来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躲不开的。何况我妈即将跟他父亲结婚,总要说清楚的。”
顾持钧停在我的背上的手滑到我的下巴,扳了九十度让我看到他,床头灯光落在他脸上,五官半明半暗,根本就无法分辨他的情绪,现在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轻轻吻了吻他贴在我脸颊上的手,“林晋修答应我,他什么都不会做的,也不会干涉我们的事情。你放心吧。”
顾持钧眼里的眸光一寒,整间卧室宛如数九寒冬。我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但确实是相当不好的信号。
果然他淡声反问我,“你们就聊了这事?”
“差不多,”我说,“我总觉得,出了车祸后他性格大致有些改变,大概是想通很多事情,不像以前那么爱控制人了……经历过生死的人大都想通很多事情,他也不例外。”
顾持钧俯身看着我半晌,手指摩挲过我的脸,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又低头吻住我的唇。
“许真,记住,你是我的。”
“嗯。”
一回国,许多事实摊开在我面前,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情,顾持钧的醋劲非常大。于是这段时间我差不多每几天就后悔一次,当时真不应该告诉他我和林晋修之前的那些破事。
虽说他竭力表现得不太明显,但他差不多每几天就会跟我说一次结婚的话题,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退而求其次,又让我跟他一起住。我的顾虑要多一些,如果跟他一起住,每天在路上来回都要两小时。
其实,我也是闹不明白,我都没计较他在电影里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他吃个什么醋?照理说明明是个洒脱的男人啊。
他笑,“竞争对手太多,不能不小心。”
听得我啼笑皆非,也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抑或说真的,我小声嘟囔,“真不讲道理,我们谁的竞争对手多?别的不说,你那么多影迷也不是吃素的吧?”
顾持钧却深深看我一眼,“我不过也就是个被公众关注的普通人,还比你年长十岁。小真,我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一句话让我心软得一塌糊涂,当然全部依他了。除了周末,平时只要课程不多,不论多晚我都会回到顾持钧那里,只觉得时间来不及。以前是希望时间可以慢点过,越慢越好,最好永远别长大,现在却巴不得时间更快地过去,我盼望可以早点毕业,出来工作,缩小跟他的差距。
但和我相比,顾持钧却远没有我忙碌,简直可以说毫无工作,既没有接新片的计划,也没有任何广告邀约,连章时宇的电话都少得很,出门也不多。
我想这种情况跟我有关系。
不论他多闲散,他总归是有个自己的社交圈的。他的人缘非常不错,他征求过三次我的意见,第一次是去他的某位朋友家度周末,第二次建议说去看他的某位朋友的画展,第三次则是提出去听演唱会,我统统不愿意参加,他听完后会有短暂的沉默,但并不强求,笑笑说:“好,那就不去吧。”
然后再没有提起过。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大抵是看片子看书看资料写东西或者画上几笔,我才知道他有很不错的素描功底,心血来潮的时候他会给自己的剧本或小说配图,黑色钢笔寥寥几笔,就把一个场景最需要的细节压缩进去,颇得神韵。
他还一个人自己下棋,翻看他那大部头的心理学专着,还一丝不苟做着笔记,外出购物买菜,反正不论我什么时候回家,都有热饭热菜等我。
因为我的私心让他也行动受限,我很内疚,跟他说:“不然你跟别的朋友去吧,不用在乎我。”
他就看着我。
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我不会吃醋的。”
顾持钧低下头,轻轻吻我的额头,“别说傻话。”
我不觉得这是傻话,一想到他为我付出和改变,总觉得于心不忍,十分内疚。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有些忧虑地想,现在只不过是个开始,后面还有那么多的时间,我又应该如何自处?
他工作上的事情,我不懂也从来不管,他从不问我。长此以往我发现,他闲的时间太多,多得有些不像个电影演员。
我问他是否工作不顺,他这样回答我,“公司放我大假。”
“嗯……”
“你信不信,我出道十多年里,最长的一次休假是一个星期。”他说。
这没什么好怀疑的,他对自己的工作从来不乏热情。我跟他说:“你这样闲着简直就是标准的家庭主妇,倒像是被我养着一样。”
顾持钧愉快大笑,“你养我,我毫无意见。”
我站起来,居高临下,“那这样你就是吃软饭了!”
“我一直觉得,软饭是否能吃取决于吃谁。”他表情十分严肃。
我一声笑,笑完声音小下去,“你真想得开,但我只怕养不起你。”
“你养我,我出钱好不好?”
我轻轻嘟囔,“真不嫌亏本。”
他抱着我坐到他的怀里,亲我的脸颊,“学业不精啊,宝贝。虽然学的是经济学,但是账都算不清楚,明显是我划算啊。”
“那你真是过奖了。”
他心情这样好,我稍微放下心来。这段时间我也渐渐了解他,他演戏的时候我固然难以分辨真假,但以他的为人,并不至于随时随地在生活中也掺杂着演技。他是个较真的人,半真半假的生活是绝对不会要的。
但从他嘴里也问不到别的,我于是悄悄关注报纸的娱乐版,试图从上面看出各种蛛丝马迹来,虽然有林晋修的承诺,我还是怕林氏为难他。毕竟,顾持钧不论多大牌,究其本质也就是个演员而已,都是电影公司捧出来的,公司能把他捧得多高,就能把他摔得多惨。但很快证明,应当是没有这回事的。
他虽然天天宅在家里,但报纸上的新闻里,他的名字还是时常出现。《约法三章》在这个暑假可谓红透半边天,接下来获得了大大小小电影节的提名。
当然分量最重的还是金像奖,十月初,这项年度盛会的提名名单出炉,《约法三章》大获全胜,获得了七八项提名,顾持钧也获得两个提名,一个是最佳男主角,一个是最佳编剧。
回家的时候,我撞见他一边给花房的花浇水,一边打电话给某人,“联系电影组委会,放弃提名。”
我连忙叫住他,“为什么?《约法三章》你写了十年,修改了十几次,如果能得奖,是最好的肯定。”
“回来了?”他摁掉电话,才转头应付我的质疑,“拿不拿这个奖都无所谓。”
“一回事归一回事,”我强调,“你应该参加的,我觉得名至实归。”
他却问我,“你那么希望我去领奖?”
“当然。”
他于是拍我的头,“那好,我听老婆的话。”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看着他打电话给章时宇,让章时宇出面发表一个简单的申明,自己不出面,就算是处理掉这事了。
花房的花长势喜人,九月兰香气扑鼻,我也跟他一起在花房浇了水,想起一件事情,“两个月后,我们学院有院庆,我被叫去帮忙,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不回来了。”
我说的是商学院的五十周年庆,本来跟我无关,但不知道为何也被学院宣传部的后辈们拉去帮忙筹备,据说是我能干的名声响彻云霄,还很熟悉对外活动的流程。
顾持钧瞧我一眼,“这事非要你参与?”
“组委会既然已经找到我,我还是想把事情做好的。”
顾持钧不置可否,只说:“你这个名字真是取对了。”
我莞尔,“不是说工作的人最有魅力吗?你对工作,也很认真的……呃,当然不是说现在。”
顾持钧放下壶,啼笑皆非地看我,“我家宝贝居然开始教育我了?”
我不理他,回书房去写论文。开学的三周后,教授们纷纷露出魔鬼本色,每节课后都要留了论文让我们写,查资料,用软件分析数据,忙得人焦头烂额,尤其是那种听都没听过的案例。资料查了一半,顾持钧端着切好的水果进屋,放到我手畔。
我还是拿过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目的很简单,恭喜她也获得了提名。她“嗯”了一声,完全是“早在意料中”的语气,又说:“回国这一个多月,你和顾持钧住在一起?”
我“嗯”一声,“基本上是。”
母亲短暂地沉默着,不像上次我们在瑞士的那通电话那样批判我,我觉得事情到了现在,她也该明白了,对我这个年纪的人进行教训,恐怕不会收到效果。在怎么处理我的问题上,她比起之前可要理智多了。
“周末出来跟我见个面。”母亲最后说。
我答应了下来。我和她的想法一致,有些话需要当面说清楚。
我们母女的性格说到底还是有些相似的,大多时间可以装聋作哑地忍着对方,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终归要谈一谈。
顾持钧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还来不及发愣,身体一歪,脚步踉跄着被身后的人带入怀中,腰身被搂得紧紧的,而肩上的外套已经被他拽走又扔回林晋修手里。
研究生不好念,除了上课写论文之外,我又开始忙起来,就是去院庆现场指挥部的办公室帮忙打理各种事物,我的主要责任是联系校友。
我们学院能人辈出,初审后的邀请名单都不下数百人,这些前辈们大都功成名就,着名学者、着名公司ceo……遍布国内外,都轻视不得。要知道,学校的捐款大概有四分之一都出自商学院校友之手。
校友会给了我们详细的名单,几百份邀请函都要发送到对方手中,传真、快递、电话……等待回执、汇总人数,琐碎的事情繁杂而枯燥,我们通常从早忙到晚。
三五人一个办公室,忙起来全办公室白色纸片乱飞,连饭都不能正常吃。
工作上的辛苦是小事,但林晋修也每天都出现,这让我着实压力很大。
以我的想象,林晋修本来已经接近毕业,自然跟这种热热闹闹的活动不沾边,但我到筹备组报到的第二天,他也来了办公室,两手拎着好几个纸袋。
大家喜笑颜开跟他招呼,“学长回来了!”
他微笑点头,走到我们的长桌前坐下,放下纸袋。
“辛苦了,”他微笑,“犒劳品。”
纸袋里全都是全市各家老字号的小吃和点心,人家排队买都买不到的那种,整个校庆办公室欢呼雀跃,恨不得跟他做牛做马。
众人流泪,“学长你真是伟大!我们爱你!”
你看,这就是林晋修,做事滴水不漏,一点点小事就可以把人收服得妥妥当当。
一个星期前他通知我说暂时要去一趟国外,说是外祖母去世。现在应该是刚一回国就出现在这里。现在看得出来,他养病的效果不错。他穿着休闲,毛衫牛仔裤,就像这间大学里的每一个学生。
林晋修走到我身边,拿起我的茶杯,帮我泡了新茶。我诧异地看着他,长久以来,都是我在他面前伏低做小,泡茶这种体贴温馨的动作,从来没有过。
我震惊了三十秒,迅速说:“谢谢。”
林晋修不以为意,翻看我们的计划表,“我以后就跟你们一起忙吧,毕业之前最后做一点事。进度如何?”
我干笑,“学长……不用麻烦你了。”
他瞥过视线,抖了抖手里的名单,“你们忙得过来吗?”
实际情况是这里不是我负责,我说话不算,老师不知道多欣喜他来帮忙,当即就点头说了好。
那天跟他一起吃晚饭,我问候他,“节哀。”
“还好,”他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哀恸之色,“外祖母今年八十八岁。”
这个年纪倒算得上高寿了,是喜丧了,我点点头,不再多言。
他瞧我一眼,脸上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意思,用谈论天气的语气道:“外祖母把盖亚的股份留给了我。”
他话里的意思我知道,我不由自主地表情有点僵。股份在谁那里都不重要,反正都是他们家的人转手。所以,他现在插手盖亚的事务更加名正言顺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晋修在我面前真没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妥帖,他跟我们共同进退,帮我们准备资料打电话斟酌邀请函的措辞。
我跟他于是变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厉害,我和其他筹备组的同学打电话给那些着名校友时总觉得底气不足,有时候一通电话从公司的前台小姐转到助理秘书,经过若干次才能最后转到邀请人手里,但林晋修一出面,简直是势如破竹。
我们听到他彬彬有礼地打电话,不论对方是谁他都能相谈甚欢。
这就是林晋修的本事,到底是出身世家,很清楚那个圈子里的人的喜好,只要他愿意,待人接物与人相处时,他完全可以做到百分之百完美。这一点,不能不服。
眼看着到了周末,我们照例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周六那天,更是从早忙到晚,加班加点忙到晚上十一点,偶尔看一眼窗外,学校都快入睡了。我想起我和顾持钧的约定,今天要去他那里,又匆匆发了信息说今天不过去了。
众人慢慢散了,我问林晋修,“你这么熬夜,身体不要紧?”
“没事,”他简单回答我,又说,“走吧,我送你。”
“不用了……”我连忙说。
他淡声道:“客气什么?”又卷起袖子,开始整理我散在桌面上的文件。
韦姗一边关电脑,视线扫过来,对我们暧昧地笑,“看了你们分分合合四年……难得看到这温馨的一幕啊,好感慨!”
我心里一跳,正想呵斥韦姗,林晋修则笑了一笑,那笑容是如此公式化,也什么意思都看不出来,“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所以我应该知趣一点,对不对?”不等我澄清,韦姗笑了两声,抓着包走人了。
韦姗一走,这屋子彻底全空,我也准备走人,林晋修在我身后带上了门,跟我一起下楼,两个人的脚步声落在走廊中。
离开大楼我才真正意识到,秋天到了。入夜就冷,秋风吹过,带上萧萧瑟瑟的凉意,道旁的梧桐树便轻轻响上一阵,路边那块草坪花坛中没有一点声音,却带来了迷人的暗香。秋天的月亮升得高高的,月色光芒像温柔拂面的手落在我脸上。
林晋修走在我身边,开口道:“车子在停车场。我送你。”
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意思,平板得像南极运来的冰。不是我自视过高,但他很清楚我现在和顾持钧住在一起。
“太晚了,我就在宿舍住。”我跟他说。
他略一点头。
学校的林荫道上有大片落叶,地毯一样。我和林晋修踩着落叶并肩而行。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大一时候那个夏天,暑假时我和父亲在中东待了许久,回国时却因天气不好滞留机场,恰好遇到林晋修。大抵是在国外相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巧合感,又或者是因为我爸爸也在一旁,于是我能平平淡淡貌似普通朋友般跟他说上几句客气的话。
我爸爸对他的印象不错,在林晋修邀请我去喝杯咖啡的时候,他笑着挥了挥手,说:“你们年轻人去吧。”
后来我们喝了咖啡,离开了机场,跟他在机场外不知名的林荫道上散步,看着阳光中漫天浮尘飞舞,只觉得气氛异常平和。
就是那时候,他告诉我,他即将出国念研究生。
我于是微笑回答:“很好。”
林晋修看我一眼,表情平淡得很,带着那么一丝戏谑,“所以,你以后不用在学校里躲我了,也不用特意跟我抬杠了。”
没错,这一年我是想方设法躲他,有他参加的活动我一概不参加,不得不在一个教室或者办公室的时候我都缄默少语。虽然竭力躲得不动声色,但他没可能不知道,不过知道也就是知道,他从不跟我谈起这个话题。
这次他能主动提起来真是罕见,我表示同意,“是不用避你了。”
林晋修不置可否,说起别的话题,“许真,你想不想出去念书?”
我摇头。对我来说,书在哪里念都是一样,何况,静海大学已经是非常非常出色,至于各地的风俗人情,从小到大,我见得已经够多,对我而言,平平安安波澜不惊念完这几年大学,不要重复中学的惨剧才是当务之急。
林晋修侧目看着我,“谢谢你了。”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是放假之前,他疲劳过度晕厥,我送他去医院的事情。
林晋修做事的时候当真不要命,还在大三就把大四的所有学分都拿到了手,忙得没日没夜,那阵子他似乎还严重失眠,恰好被也在图书馆通宵自习的我撞见他半夜昏倒在图书馆,我一边急救一边打电话,送他去了医院。那时夜深,我陪了他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回学校考试,考完回家跟我爸上了飞机去了中东。
我摆手示意不碍事,“以后在国外,别这么累了。”
他当时只是笑。
沉湎于往事的思绪被林晋修的声音打断,“过两天把东西收拾一下,你妈妈下周会搬到我家,你也会搬过来。”
搬去他家?这种主意亏他能想得出来,再说,我身上还疼着呢。
我皱着眉心回了一句,“真到了他们结婚的时候,肯定要到学长家再次拜访的。久住的话,还是算了吧。”
“这件事情,是你妈的主意,”林晋修淡淡回了我一句,“我没有反对罢了。”
“那我会跟她说的。”
“怎么?”林晋修瞄我一眼,“跟我住在一起很尴尬?”
如此坦白,我反而哑口无言。他和我母亲早就是一条战线上的人了,这两人的话,我谁也不打算信,也不讳言,“跟你无关,是你们家的关系。别人不清楚我,你还不清楚?我和我妈可不一样,我不可能适应你家的生活。”
“规矩是人定的,什么地方不适应,改就行了。”
他说得轻松,我一个没忍住,“继母带着拖油瓶女儿住进你家,凭空多出来一个不知道哪门子的妹妹甚至是遗产继承人,还嫌家庭矛盾不够大?”
林晋修瞥我一眼,“许真,如果你真想继承遗产,不如嫁给我来得快。”
“不是那个意思。”我恨自己多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现在这种情况了。
林晋修不咸不淡继续说:“你可以考虑一下。嫁给我,我名下的固定资产一半就是你的,我母亲留给我妻子的信托基金和珠宝,哦,还有我刚刚去世的外祖母……”
我及时打了个喷嚏,总算止住了林晋修的声音。今天早上出门时天气还不像现在这样冷,因此我穿得不多,长袖衫牛仔裤运动鞋,就这样在外头走了一段路,寒意终于浸透了衣服,后背一凉,喷嚏之后眼泪都快呛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念着我。
“这么激动?”林晋修边说边递纸巾给我。
“没那回事,”我也不用跟他客气,接过纸巾迅速擦脸擦手,“这话你大可跟别人说,对我不行。我车子房子都有,还有一双手。”
林晋修嘴角微微扬起,那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
“的确是你会说的话,”他顿了顿,脱了淡灰色的外套顺手披在我身上,只剩下一件格纹毛衫,“财产问题暂时不讨论了,先把衣服穿上,你现在穿太少了。”
这举动实在暧昧,我好不容易缓过劲,连忙抓着外套要脱下来,“啊,不用了……”
“穿着,你还要回宿舍,”林晋修声音强硬,正面立在我面前,双手死死搭在我肩上压着我的衣服,“我现在也算你半个哥哥,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这话好冷。
我记得婚礼安排在年底,目前他们还没结婚,这“半个哥哥”也着实尴尬。我想脱下外套就不得不去扳他的手,拉拉扯扯又难看,抓着衣服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林董,我的老婆,不劳您费心了。”
顾持钧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还来不及发愣,身体一歪,脚步踉跄着被身后的人带入怀中,腰身被搂得紧紧的,而肩上的外套已经被他拽走又扔回林晋修手里。我仰头一看,顾持钧的下巴线条绷得紧紧的,阴沉到了极点。
林晋修脸上的微笑荡然无存,在几秒之内,取而代之是一种凛然的冰冷,就像我之前几次在他脸上看到的某种情绪,极度的不悦又狠狠压制下去了某种情绪。他不做声,我知道他在忍耐,顾持钧也是。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戏码,也从不觉得自己居然有那么大魅力。
林晋修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衣服,抬起眼又对我点头,“我先走了。”
我讷讷,“学长,慢走。”
一辆全黑的suv驶到我们身边,林家的司机下车打开了车门,林晋修上车。车子穿过带着薄雾的夜空,扬长而去。
环顾四周,我这才发现,我们正站在学院外的停车场旁,顾持钧的车就停在里面。
我慢慢呼出一口气,平息了心情才轻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有一阵子了。”
我假笑,“我跟你说过……今天不回去了。”
“所以我来学校接你,还好我来了,”顾持钧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到车子旁,一手打开车门,把我塞到车子里去,“很有收获。”
这话当真刺耳,但我只能受下来,解释道:“我和林晋修一起忙完了院庆的事情,说了几句话,你别想多了。”
“我本来没想多,你这么着急解释,可就是欲盖弥彰了,”顾持钧眼神灼灼似有火光燃烧,“被我撞见了可不巧,是不是?”
我苦笑。当真是时机不好,偏偏让他撞到这幕,不知道我和林晋修边走边闲扯的话他听去了多少。以他平日里的作风,恐怕会吃醋到死。但他只是沉默,没有质问我,也没有我预想的大发雷霆,一言不发发动了车子。
我小声说:“我来开吧。”
他不答。实际上这回家的一路,他一句话都没说,直到车子最后在车库停下,车内的气氛尴尬到了极致,而我也愈发战战兢兢,讷讷扯他的胳膊,“别生气了。”
他灭了引擎,又侧过身子,脸上再没有怒意,如深海一样平静。他伸手轻抚我的脸,在我额头上印上一个吻。
“许真,你记住,我顾持钧是全心全意对你。”
我轻轻搂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我知道。”
原以为这事就算揭过了,但顾持钧显然不是那么大度的人,那天晚上他把我折腾得够呛,第二天我险些都没爬起来。想起和母亲约好的会面,我坚持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心中却痛苦不已。有些人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些人是三年不见都不会想念,我母亲就属于后者。
我正扶着头纠结,又被顾持钧叫去吃饭。时间不上不下,我吃得食不知味。解决了这顿接近午饭的早饭后,我回卧室换衣服。
打开衣柜却犯了难,满柜子衣服,也不知道选哪件适合。顾持钧走进来,打开衣柜选了套衣服给我,那是他上周给我买的,一件系绳收腰的白色连衣裙,下面要穿上灰色长筒袜和长靴,我只在他买回来的那天试穿过一次。
“这套。”
说起来倒是有趣,我和顾持钧住在一起之后,我的衣服鸠占鹊巢地占据了他卧室的衣柜的一半,我本来没这么多衣服,其中三分之一是顾持钧为我添置的。他的审美远超过我,为我选的衣服并不太贵,大都是舒适大方为主,我若干次说别给我买衣服了,他也置若罔闻,乐此不疲,大有把我从头改造到脚的趋势。
我套上裙子,顾持钧伸手理平了裙子上的褶皱,低着头为我系上腰带,我看着他手的动作,终于没忍住,半开玩笑地说:“原来你也跟我妈一样,真那么嫌弃我的打扮?”
顾持钧显然没想到我这么问他,迅速抬起头,我看到惊讶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下一秒他双手扣过我的肩头盯住我的眼睛,回答:“不是。我从来都觉得,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子,这种美丽与衣着无关。”
我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他这种评价不在我意料之内,我一时间目瞪口呆。
“真的,”顾持钧微微笑了,“我从来都这么觉得。”
我脸一热,“你什么美人没见过?骗人吧?”
“在酒店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真是漂亮极了,一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会说话,还以为你是梁导从哪里挖来的新人,”顾持钧说了这句才抬头,对我微微一笑,“没有人能跟你比。”
我们都已经这么熟了,可我看到他的微笑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加上他说的又是这么深情的甜言蜜语,我不能免俗地心花怒放,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
他从衣柜里捡了件常穿的针织衫和风衣,开始穿上。
“你也要出门吗?”
“你不是要见你妈妈?我跟你一起去。”
“啊……”我诧异,“你去做什么?”
“我可以不去,”他低头扣着衬衣纽扣,没抬头,我只看到他的眉尾危险地向上一抬,“你先告诉我不去的理由。”
顾持钧真正发脾气的时候不多,但他心情不愉快的时候我绝对不想对付,只好嘟囔了一声“好吧”,反正都已经是这种关系了,总要见面的。
母亲大抵是没想到我和顾持钧一起出现,非常吃惊,但下一秒就恢复了镇定,招呼我们坐下。再次到她酒店的套房,不知为何,只觉得这里和上次很不一样,明明家具一样没少,但我还是觉得少了很多东西。
随后我才明白过来,这屋子是少了人。
“小蕊姐呢?”
“她病了,我放她假。”
我轻轻呵了口气,纪小蕊不在的时候,这偌大一套房居然只有她一个人,难怪这样冷清。而林氏的豪宅比起这酒店套房不知道又大了多少倍,林家父子三个通常都不在家。
母亲轻轻呼出口气,在沙发上落座,又指了指长沙发示意我们坐下。沙发前的水晶茶几上有只瓷瓶,插着一束栀子花,开得正好,香气扑鼻。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栀子花?想必是特地找来的。
我和顾持钧对视一眼,也坐下。她和顾持钧认识这么多年,就算有什么不满,也不太可能当面发作。
“妈妈,”我打开话题,“看到您获得提名了。”
她随便点了下头,对名利置之度外的样子。我想也是,即将嫁给林远洋的人,还在乎什么无聊的名利?只要她点个头说自己需要那座小金人,组委会肯定眼巴巴送上门恳求她一定要收下。不过以她的傲骨,未必做这种事情。
“妈妈,您找我什么事?”
她微微皱着眉头,“没事就不能找你?”
我尴尬地赔笑了两声,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看我一眼,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许真,之前我也跟你说过,《约法三章》拍完后,你就过来跟我一起住,现在是时候了。”
顾持钧闻言看了我一眼,略有惊讶。
我对他摇摇头,不卑不亢道:“学长已经跟我说过这事,我的答案是拒绝。妈妈,你的好意我领了。”
她皱眉,看了眼顾持钧,“跟我一起住委屈你了吗?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几个星期没见,怎么瘦得那么快?”
我连忙否认,“哪有?我没瘦。”
“睁眼说瞎话,自己去镜子里看看,下巴都尖了,气色不好,脸也比以前小了一圈,”她语气加重,“你平时没吃饭还是作息不规律?这么大的人都不会照顾自己?”
我怎么可能不会照顾自己?我摇头,“我真的都挺好的,不信你问持钧。”
我扯了扯顾持钧的衣袖,让他帮我说话;谁知道他严肃地转头,锐利的视线在我的身上扫过,重重道了句,“是瘦多了,”他回头看我母亲,满脸都是歉意,“梁导,抱歉。我没照顾好小真,以后不会了。下次您见到她,绝对比今天的气色好。”
我可不希望顾持钧陪我一起来挨训,匆忙打断他,“好了,不说这个话题了。妈妈,你就安心嫁给林伯父吧,他家的事应该挺多的,你不用操心我了。”
说实在话,能让她不管我,要我做什么都乐意。
顾持钧伸出右手轻抚过我的脸,又往下,轻轻握住我的手,转过身正对我母亲,表情异常郑重,“梁导,我知道你觉得小真和我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当母亲的人总是心疼女儿。我们马上结婚,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我又惊讶又脸红心热,正要小声嘟囔“我不要这么早结婚”,他轻轻一捏我的手指,我顿时闭了嘴。
其实这几个月,顾持钧多次跟我谈过结婚的话题,但就这样坦坦荡荡在我母亲面前郑重道来,还是第一次。
母亲脸色一沉,“少篡改我的意思!谁让你们结婚了?”
顾持钧面色沉稳,“我家人非常喜欢小真,只要您点头,我大嫂可以在两周内订好教堂——”
眼看着这谈话的方向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我也越来越紧张。我不是没看到过顾持钧和我母亲意见有分歧,但那都是因为电影产生的,此时这种情况我前所未见,好半天完全插不上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母亲的眉心越来越紧,而顾持钧也显得越来越严肃。
缓解尴尬的是卧室里的电话声,母亲对我一扬下巴,“去接电话。”
一副把我当秘书用的口吻,我也松了口气,冲到卧室去接电话。结果是林伯父的秘书打来,说下午五点时派车来接她出去吃晚饭。
我搁下电话走回客厅,下一秒就停住了脚步,透过虚掩的门,我看到母亲严肃的侧脸,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我这才想起,这似乎是我和顾持钧确定关系以来,我们三个第一次出现在一间屋子里。
他们在说话,本来不想偷听,但我偏偏是个耳聪目明的人,哪怕他们的低声交谈也能大致听得清清楚楚。
“不论您怎么想,但小真选择了我。你不能代替她做主。”这是顾持钧的声音,清清浅浅。
“她到底还是孩子……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也和家长对着干,长辈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母亲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寡淡,好似自嘲。
“不是这样。梁导,你真是不了解小真,”顾持钧沉默了半晌,“她和您不一样。她不是因为赌气才不跟你住在一起。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有自己的道理,没有人可以干涉她的决定。”
“怎么,你跟我说你比我了解我女儿?”母亲冷冷反问。
顾持钧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您说呢?”
“行了,不要用心理学的那套来对付我,”母亲显然不爱听这话,“电影公司那边准备怎么办?”
顾持钧不以为意,“我的态度已经是答案了。”
他们相熟多年,很多话一点就透,根本不必往深了说。只苦了我这个偷听的,云里雾里不知深浅。
出去的时候,母亲已经结束了和顾持钧的交谈,站了起来,又对我招手,“陪我出去一趟。”
我一头雾水,“去哪儿?”
她不回答这个问题,把视线一转,转头看顾持钧,“你先回去,我和许真有事出去。”
显然,我的男友也不是那种可以被人指挥的人,他不卑不亢抬起眼皮看她一眼,“梁导,我和小真一起上门拜访,也自然应当一起回家。”
“顾持钧,这是我们母女的事情,即便是男友也不能对她管头管脚。”她语气刻板,表情也很平板,拿起桌上的手袋,再次强调了一遍,“许真,拿上花走吧。”
这话非常不客气,顾持钧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相信他有一百种反驳我母亲的方式,但此时,他不太可能跟我母亲真的发生争执,他偏了偏头看我,我知道他在征求我的意见,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全看我的意思。
我对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也不动脚,先问我母亲,“妈妈,你先告诉我,去哪儿?”
她大致是没想到我如此纠结这个问题,皱了一下眉才说:“去探望我的一位朋友。”
“是您的朋友,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吧?”我沉默了一下,“我有必要去见他吗?”
“有。”她只说了一个字。
“那好。”我跟顾持钧点了下头,把他扯到一边,放低了声音,“你先回去吧,有事的话我打你电话。”
他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心。
我们在酒店的车库分道扬镳,顾持钧开车回家,我和母亲上了另一辆车。车子很快上了正路,飞驰在平坦宽阔的马路上,前排是司机和保镖,后排是我和母亲。
和我母亲单独相处绝对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事情之一。她在我面前的话一直不多,偶尔说几句都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宁愿一辈子不跟她交谈。
“妈妈,这是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我无言,这答案等于没说。
母亲转头看我,“你有没有想过,几年后你们怎么办?”
“什么几年后?”我愣愣。
“你和顾持钧。”
“哦……”我还是在发愣。
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看来就是没想过了,还是你打算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
这叫什么话?我被她说得有点火起,忍不住开口反驳,“我是不知道你们这个圈子怎么样,但再怎么混乱,也不是没有生活美满幸福的夫妻。演员和其他职位也差不多,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要面对工作家庭的协调问题,这跟职业没有关系。顾持钧如果连工作家庭都处理不好,我现在也不会跟他在一起。”
她不置可否,又问我,“如果以后顾持钧移民,你也打算放弃现有的一切,跟他一起?”
“移民?他没跟我说过,”我又想了想,“也是,他家人都在瑞士,他又是个那么看重家庭的人……嗯,等过几年再看吧,如果他有这个想法我会跟他商量看看,不是什么大问题。”
母亲瞥我一眼,表情有点阴郁,但总算没再开口。我也知道这番话让她心里不痛快,但我说的是实情,和林氏相比,我的确更喜欢顾家人。
说话间车子拐上了另一条道路的主干道,道旁楼房渐少,取而代之的是高大茂密的梧桐树,叶片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秋天风情别有一番滋味。我微微皱起眉头,这条路我不可谓不熟,我转头问母亲,“您的朋友住在这附近?”
“是的。”
我微微凝结了眉头,眼睛盯着窗外,生怕错过了任何细节。
果然,车子直直往前行走了一千米左右再朝右拐,我心里也焦躁起来,再也按捺不住,“这儿前面是公墓!你带我来墓地?”
她点了点头,默认。
我看一眼怀里的栀子花,深吸一口气,提示自己控制情绪,“妈,你来墓地看谁?”
“跟你说过,我的一位朋友。”
我脸色顿时僵硬,被欺骗的怒火在胸腔中节节攀升,“我没答应你来墓地!你说是你朋友,怎么不告诉我他死了!”说着我一下子站起来,却因脑袋撞到车顶而跌坐回去,“你自己要来墓地看死人是你的事情,别扯上我!停车!”
我的“停车”两个字是对司机喊的,司机自然不理睬我。
我越发焦躁,“让司机停车!”
半晌后母亲终于挥了挥手,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她这才开口,“怎么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语气里惊讶大过愤怒。
自我们母女重新恢复联系这一年多,我在她面前太过谨小慎微,竭力装成一副乖乖女的模样,她大抵是没见过我发脾气,现在难免惊讶。
我连看都不想看她,自顾自地开始从包里摸出手机,“我不去墓园,你请便。”
她脸上挂着霜,“别发脾气了,你应该来的。”
“应该?您还真是一厢情愿啊,您真觉得我们母女之间有什么义务和责任?别搞笑了,”我口气实在好不起来,“我为什么要去见个死了二十多年的死人?再说,您征求过我的意见了吗?”
她是真的气坏了,“你爸是怎么教你的?二十多岁的人,基本的尊重都不知道?”
“我只对值得尊重的人尊重,至于您,我看还够不上这种分量,”她不提我爸还好,提起来我火气更大,冷冷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后悔了?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可以再找个听话的乖女儿,我许真,不奉陪了。”
前座的司机和保镖对视一眼,想必也没想到这场争吵,十分钟前我自个都没想到,怎么能来个预先通知?
“原来……”母亲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搭在膝盖上的手不住地抽搐着,“这一年时间,你从来没当我是你母亲?”
她本来就消瘦,只化了一点淡妆,神色中的憔悴根本藏不住。
我面无表情,“没错。”
这两个字把她刺激得不轻,怔怔看着我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我依稀觉得她眼眶慢慢红起来。而我,却也没话跟她说,面前的这个女人说起来是我母亲,实则对我的了解还不如她养的那只猫。
我到底还是扯开车门下车,朝着来时路往回走,不再管她是去是留,只觉得心绪难平。我对母亲的要求并无太高,但起码,我希望我可以和她站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进行交流,这一年多来,我发现这事还真是不可能。
跟她在一起,简直不能沟通。
她对我颐指气使,举手投足都是导演的气派,我只需要遵循她的意思,不必质疑,不必发言,不必有自己的想法,乖乖当听话的女儿任凭她安排,这就足够了。
慢慢走过一条长街,我在路边长椅坐下,又给顾持钧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我。
当真是秋天了,路边的落叶厚厚一层,我踢开落叶,坐在长椅上忍不住把衣服裹紧一点。有只卷毛的小猫走到我脚边,舔了舔我的鞋子,又眨眨眼睛看我。顾持钧半个小时内就到了,到的时候我正在喂那只流浪小猫吃饼干。
我并没有收留小猫的打算,放下饼干,拍了拍毛茸茸的猫头走到车门旁,顾持钧则忍不住笑了,“挺自得其乐。”
我笑着耸肩,把包扔进后座,打开左侧车门把顾持钧赶到副驾驶的位子上,自己握住了方向盘。现在顾持钧赋闲在家,平时去超市商场购物多半是他自己开车,车技也渐渐娴熟,但只要有我在的时候,还是我掌握方向盘。
他舒舒服服靠上椅背,环顾四周,“这地方比我想象的幽静。你跟梁导的吵架看来比我想象的严重啊,居然把她扔下了?”
“这叫什么话?”我不满。
他说:“除了你生气发脾气主动下车,她绝对不可能把你扔下的。”
这番话听上去真是话里有话,我瞪他一眼,放慢车速让车子乌龟一样爬行,“怎么,那么了解我妈妈?”
“你妈妈这个人,心思藏得很深,平时情绪也从不外露。她从不把话挂在嘴上,很多感情、很多事情,她不说出来不等于没有,”顾持钧这么回答我,“她并不算是一位好母亲,但她上次把你留给你父亲后,足足后悔了二十二年,现在不可能再扔下你了。”
我心道,所以说找个大十岁的男友就是不好,生活经验比我多得太多,人也太聪明,什么都瞒不住,说什么像足了说教。
“她对你的愧疚,我想你也有数,”顾持钧终于把话题拐到了点子上,“毕竟这一年多来,是你第一次跟梁导发脾气。你们吵架是为了什么?”
他那么精明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瞒过。我叹了口气,打了方向盘,车子拐上了一条林荫小路,“你知道刚刚那条路的前方是哪儿?”
“导航仪上显示是墓园?”
“对,墓园。我爸爸就葬在里面。”
顾持钧若有所思,“但梁导却不是来看你父亲?”
“不是,恐怕她根本不知道我爸葬在哪里,”我说,“你也看到她今天那心情压抑的样子,她来探望的多半是她曾经的早死的旧情人……死了二十年的旧情人偏记得这么牢固,但我跟她认回这一年多,她可从来没有提过一句要去给我爸爸扫墓的话,完完全全抛之脑后。”
顾持钧若有所思颔首,“小真,你的生气是有道理的。”
“我并不是那么苛刻的人,”我继续说,“她怀念旧情人我无所谓,我爸也不要她惦记着,但她试图拉上我一块去扫墓就让人无法忍受了。我不想奉陪。”
顾持钧说:“你刚刚跟我说的这些想法,你有没有亲口告诉她?”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我说,“我妈可从来都不是一个良好的聊天对象,她都不顾及我的想法,还要我先考虑她?没这种道理的。”
“你脑子里的想法这么多,又不清楚地告诉她,你们怎么才能交流?”
我假装没听到他的话,专心开车。我知道他这个人说教起来很厉害,大抵是因为自己家庭完美,严母慈父,兄友弟恭,他不想看到我和我母亲闹得不可开交,出生环境决定了性格,我不指望他能理解我。
实在不乐意就这个话题进行下去,我很快提起别的事情,“你和电影公司出了什么事情?你和我妈的聊天,我听到了一点……啊,我不是有意要听到的。”
“不是大事,正在处理。”他回答我。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敷衍呢?”
“没有值得你操心的事情,”他的声音里全是安抚之意,“放心。”
“是不是跟我说了也不管用?”
“虽然我很想否认,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几份合同的细节问题,你确实帮不了什么忙。”
我说了句“好吧”,在后视镜看着他的脸。所以你看,隐瞒都是相对的。他觉得我不能对我母亲打开心扉,但实际上,他也瞒着我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