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难解心结
他垂着眼睑看着地面,表情是难以形容的苦涩,就像一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行人。我认识他的时日并不算短,却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即便是他提起他的生父和那复杂的家庭情况都没有。
院庆的筹备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淅淅沥沥的秋雨下起来,屋外的雨连成了线,万根银丝在秋风里晃晃悠悠,天气也越来越冷。我和韦姗收拾了一下东西,出了教室。
今天林晋修难得没出现,我心情比平日好得多,在若干天后第一次和韦姗一起去餐厅。
雨不算大,我们都没带伞,走得飞快,韦姗忽然说:“啊啊,你看,那个从头到脚都在散发雄性荷尔蒙气息的人是谁?真是又狂野又性感!啊,他正在冲我们笑呢!”
我一边抬头一边笑,“你还真是好眼力,隔着雨雾也能看清……”
这一看完全愣住了,连忙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楚那个撑着一把伞,又晃着另一把伞,正在对我笑的男人居然是顾持钧。
我完全傻了。他身上一件皱巴巴的长袖t恤,外面罩一件破旧的短夹克,有着破洞的牛仔裤卷着边,脚下是一双定位不明的鞋——介于拖鞋和凉鞋之间,这都不算什么,最离谱的,他居然贴了把胡子,头发乱得好像刚刚起床时的模样。
不知道他这副打扮,校园保安怎么没把他抓起来。
顾持钧把伞移到我头顶,“送伞给你。”
“不怕被人认出来?”
他笑了一笑,“你猜有几个人认得出来我?”
这倒也是。我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得不说,他正如韦姗说的那样,又狂野又性感,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让人觉得高高在上的影帝了,带着一点大大咧咧的粗犷感。
顾持钧笑眯眯躬身,凑到我耳边,“迷上我啦?”
我脸一红,刚想说话,韦姗溜溜达达跟上我,用眼角余光看着顾持钧好半晌,又激动地捅捅我,“不介绍一下?”
我抽着嘴角笑,“这是我朋友,这是我同学韦姗。”
“你难得有几个异性朋友啊,”韦姗小声跟我嘀咕了这句,笑得甜丝丝的,热情跟顾持钧招呼,自我介绍了一番。
顾持钧一把揽着我到伞下,又把手里的另一把伞递给韦姗,“听小真说过你。”我又一怔,他连说话声音都变了,比他的真实声音听上去更低沉。这伪装还真是面面俱到,连他的粉丝韦姗都没能认出来。
韦姗跟他道谢,视线停在我的肩膀,狐疑道:“你们什么关系?”
我说:“呃……”
顾持钧看韦姗,“你说呢?”
“男朋友肯定不是……”韦姗说,“网友?”
顾持钧大咧咧一笑,“为什么不是男朋友?”
“这还用说吗?”韦姗说,“许真可早就名花……”
我心头一紧,连忙给了韦姗一肘,又把她往外推,“别瞎说,快回宿舍吧。”
“既然都遇到了,”顾持钧肯定也已经猜到她的后半句话,但脸色不变,笑容满面,“韦姗,也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不了不了,”我赶紧在韦姗开口之前打断他的话,同时扯他衣袖,“我们还有事情要谈,先走一步,韦姗你先去吃饭,明天见啊。”我也不管韦姗的抗议,赔了个笑,匆匆拉着顾持钧就离开学校。
他的伪装虽然到位,但我不敢保证韦姗和他待久了会不会认出他。
顾持钧把车停在学校附近,一路上因为雨大,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一朵朵伞云从我们身边流过,但我能感觉顾持钧心情不好。
坐进车子的时候,他才开了口,“那个韦姗是你最好的朋友?”
“啊,算是吧。”我发动汽车,“你自己开车来的?下雨了路又不好走,你的车技又糟糕……我给你发短信了,说晚上不回去,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但我还是想来,”顾持钧放下伞,“送伞是一方面,还有,我想见你的朋友。”
“哎,你不知道韦姗……她床头贴着你的海报,我怕你们在一起吃饭没几分钟,她就能认出你,现在不过是一时迷糊了眼。”
顾持钧声音冷峻,“认出来又怎么样?到了现在,你还不愿意把我介绍给你最好的朋友?防着别人就罢了,连你的朋友也要瞒着?”
这话的语气实在不对,我忽然不想开车了,下意识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顾持钧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我低头,才注意到他的裤沿都湿了,他为了送伞给我,特地变了装,又在我们的教学楼等了许久,可我却用如此不耐烦甚至觉得麻烦的态度对他。
真是糟糕透了,我下意识觉得局促,“你生气了?”
顾持钧伸手盖住眼睛,不发一言。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哀求,“别生气了啊……我考虑不周……我错了行不行……持钧别生气了……”
我在他面前很少做这种撒娇的事情,真是破天荒头一次,只觉得被逼无奈。
顾持钧拿开盖在眼睑上的手,面无表情睁眼看我,“回去谈。”
一路上我都忐忐忑忑,好不容易挨到回了家,他直接进屋,把湿漉漉的伞扔在地板上,我匆忙把伞捡起来又小心擦干水迹,跟在他身后进了玄关,又尾随到了衣帽间。
“你最好的朋友居然不认为我是你的男友,而你不打算澄清?”
“我没这么想,但……现在时机不对,不好解释。”
“时机?”他也没回头,背对我摘了贴的胡子,脱掉略湿的短夹克和t恤,换上居家的白衬衣,“韦姗说你名花有主,是指的林晋修?”
我深吸一口气,“我和林晋修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我和他之间什么都算不上,但是……一直以来都有人误会,韦姗……也是。”
顾持钧低着头,慢慢挽起了衬衣袖子,压抑着声音,“我每次去大学都很有收获,上次我们就不提了,这次见到你最好的朋友,她以为你和林晋修暧昧牵扯而不知道你的正牌男友我的存在。噢,而你告诉我,这仅仅是个误会?”
我整个人似被魔术师用定身法定住,心里酸楚难当,低头喃喃说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他就像一只竖起毛、弓起背的豹子,什么涵养都扔到了一边,“你对不起我什么?许真,你心思缜密,很多小事你都会在心里反复思量数遍,真的会考虑不周?”
随即我听到凳子被踢飞的声音,错愕地抬头。他大步流星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拖过我把我扔到客厅沙发上,居高临下看着我。
“不是这样的……你别生气……”我支起身子,伸手努力抱住了他的腰,“你听我说,我不想告诉韦姗,是因为她曾经欠过林晋修很大的人情,足以让她还上大半辈子。她什么都好,就是这件事始终想不明白。所以她先入为主,总觉得我应该和林晋修发展。我不想因为这事跟她争执。”
“仅仅是这样?”
“真的,是这样。”我咬着唇,觉得眼睛酸疼。
真要命,为什么每次都是在他面前流眼泪。顾持钧实在太懂得怎么逼迫我,我不想再领教一次了。
我的眼泪起了作用,顾持钧沉默许久后,伸手抱住我,我仰头看他,他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眸子里的戾气却一点点掩了下去。
“别哭了,好像我欺负你一样,”顾持钧轻轻吻我头发。
我埋首在他腰际,轻轻嘟囔,“刚刚还以为你要吃了我。”
“我是想吃了你,”顾持钧也不讳言,抚着我的头发,“我不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么无所不能的人,实际上——”
我看着他。
“实际上,在有些事情上,我承受不起损失,我会担心很多事情,”顾持钧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对你,我永远会患得患失。”
原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揭过不提,随后的几天我也特别赔着小心,既然院庆办公室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我每天上完课就回家,图书馆都不去了,也不参加讨论小组,借了书回来写论文,生怕再惹他发火。现在才发现,顾持钧这几天统统早出晚归,每天都是临近晚饭时分才抱着超市购物的纸袋回家。
当然,理论上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在电影公司总有些事情要处理,大概是因为他闲得太久,我险些忘记了,他也是个有工作的人。
让我觉得忐忑不安的是周五接到的一个电话,居然是某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打来的,听对方声音似乎很紧急,我回答说顾持钧不在家,有什么事情可以转告我的时候,那名黄律师立刻否认,说没什么要紧事。
对方语气变化之快,让我心存疑虑。
更让我迷惑的是顾持钧的态度,他只一笑耸肩,让我别放在心上。我却没那么容易放心,只是想,顾持钧难道卷入了什么法律事务里去?
我对律师的态度完全继承了我父亲,他觉得,这辈子最好不要和律师打交道,除非你的余生除了消磨时光,再无其他事情可做了。
顾持钧对此事避而不谈,并不妨碍我得到真相。第二天我挑了个时间打电话给纪小蕊,想委婉地从她嘴里套话,不料接电话的是章时宇。于是,想问的话题就变得难以启齿,支支吾吾了两句就要挂电话。
“许小姐,”章时宇对我很客气,“有事的话,你可以跟我谈。”
“章先生,我其实也是想找你……”我叹口气,“顾持钧和电影公司,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不过我没想到他回我也是简单一句,“没什么事情。”
“怎么可能没事?”他说话和顾持钧一个口吻,我有点头疼。章时宇当顾持钧的经纪人六七年,顾持钧的事业也就是他的事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大概被顾持钧叮嘱过了,什么都不能告诉我。
“是不是他的工作上出了问题?”我咬牙。
章时宇没直接回答我,只平板着声音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个回答让我心头一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不知道啊,我要知道了就不问你了。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他避重就轻,“他自然有他的考虑。”
我垂着眼皮看着地面,“章先生,当时要撮合我和顾持钧,你是不是觉得后悔了?”
章时宇不是个**的经纪人,何况以顾持钧的大牌程度,他也未必能全管得了他。以我的看法,他们的关系更像是要好的朋友。顾持钧也是人,勤勉了十多年,忽然要谈一段浪漫的恋爱,他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没想到这个恋爱对象居然是个定时炸弹,恐怕他心里真是悔不当初。
“不是后悔,是吃惊,”章时宇用词谨慎,“我的的确确没想到你和林二公子关系这么不一般。恐怕也没人想得到。”
这话潜台词非常明显,你许真仅仅是认识林晋修也就罢了,偏偏还暧昧纠缠得要死,事情顿时就复杂化了。
我有些尴尬,“我和林晋修的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说着声音哽了哽,事已至此,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了,“我明白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从章时宇那里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所谓无巧不成书,我从沈钦言那里得到了真相。三四个月不曾见到的沈钦言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他已经今非昔比。他来学校找我,戴着个大大的墨镜。
在外头说话不便,我们就坐到车子里去,开车的是他经纪人,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脸的精明强干,他介绍叫王南,我叫她南姐。南姐跟我握手微笑,言辞上对我异常客气,打了个招呼就下了车,似乎要给我们留出说话空间。
“怎么有工夫找我?”我开玩笑,“还以为你成了明星,把我忘记了呢。”
他摘下了墨镜,我看到一双熬夜过度的眼睛,好在一如既往地清澈。
“许真,”他声音忽然沙哑,“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想见你,想得要命……但……”
我后悔失言,“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开玩笑。”
他是什么人我也不是不了解,我也真是失心疯了。可见最近烦心事太多,判断都不准确了。
他垂着眼睑看着地面,表情是难以形容的苦涩,就像一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行人。我认识他的时日并不算短,却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即便是他提起他的生父和那复杂的家庭情况都没有。
“抱歉。”我轻轻说了一句。
沉默一会儿后他才开口,“你和顾持钧在一起,是吗?”
我点头。
“会……结婚吗?”
我脸一热,“应该吧。”
“那……你们结婚后有什么计划?”
“嗯?”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扭过脸看着他,“什么计划?”
沈钦言也侧过脸,“顾持钧准备息影,所以——”
“啊?”
我们愕然对望,沈钦言静了两秒蓦然眼神一亮,“你不知道?”
电光火石间,我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联系到这几个月顾持钧都待在家的事,我心头一沉,“我是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告诉我。”娱乐圈消息传得快,两人又在同一个公司,总会得到一些风声。
沈钦言犹豫了一下,似在考虑说还是不说,我瞪着他,他总算交代了,“我听说,他正在跟电影公司解约。”
“解约?解什么约?”我目瞪口呆,这么大的事,顾持钧居然一个字没跟我说。
“那你知不知道……”沈钦言顿了一顿,“顾持钧这几个月的工作完全停止了,都没有参加任何宣传和广告活动,连慈善活动都给推了,完全没有接新片的计划?”
“他跟我说,电影公司放他假。”
沈钦言摇了一下头,目光有些深邃,“不是的。”
我心头一紧,“那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的关系?”
他脸皮绷得紧紧的,仿佛我在逼他吃氰化物一样或者说出一个让他深受其害的秘密,此时我也顾不得了,目光灼灼盯着他,等他把后半句说出来。“圈子里的传言说,顾持钧把你从林晋修手里抢走了,林晋修极为震怒,封杀顾持钧。顾持钧气极,随后提出跟公司解约,但解约的时候被刁难……”
我觉得自己在听小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两个人我都认识。什么叫从林晋修手里抢走我?我从来没和林晋修越过那条底线,为什么会被传得如此不堪?那我成了什么?手有点抖,我下意识去摸手机想问问两个当事人。
大脑一片空白,茫然之中我侧过头看到他的侧脸,他垂着眼睑沉默不语,那安安静静的模样倒让我静下心来。
“你打算怎么办?”沈钦言半晌后问。
我推开车门下车,走出若干步才想起回头看他,“谢谢你告诉我。”
我从来不赞同宿命论,但一年之中往往有这样的一天——365天里,364天都过得异常平凡,唯独有那么一天充满了浓浓戏剧感,比任何故事都要精彩。
我去了一趟图书馆,学校的图书馆有着幽深的走廊,墙外都是爬山虎,图书馆的每一扇窗户都敞开着,只有靠近墙角的百叶窗半掩着。
林晋修就在百叶窗下写论文,他正在看书,脊背却挺得笔直。毕竟,眼看着还有半年多就要毕业,他面临繁重的论文。林晋修这个人就算有千万不好,但他绝对是个优秀的学生。学习从来不含糊,尊敬师长,不论哪门课,分数在学院里总是名列前茅,我还记得高中刚入校时他的那番演讲,其中有多少真心话姑且不论,但有一句我印象颇深——你欺骗知识,知识总有一天会欺骗你。
我想这句应该是他那华丽的发言稿里少数几句靠谱的话。
他事情虽然多,但我们还是每天都见面,有时帮我处理院庆办公室里的问题,有时叫我一起去吃饭。我是想着要跟他划清界限的,所以答案往往是拒绝,但他并不介意,只说“我可以等”,这样的谦逊的态度,简直不像之前的他。
“学长。”收回思绪,我轻轻叫他。
林晋修抬头看到是我,略微一颔首,放下了笔,倒是笑了,“你难得来找我啊,”说着抬腕看了看表,“都这个时间了,等我一下,陪我去吃点东西。”
其实这个时间不上不下,晚饭太早,午饭又太晚。我没有纠正他,也不做声,抱着书走近他,等着他收拾好论文和笔记本电脑,一起离开图书馆。
林晋修跟我并肩而行,“你最近是不是拒接你妈的电话?”
“我不想跟她说话。”
“你狠心起来真是厉害,”他摇头,“你妈妈病了,今天跟我一起回去看看她?”
我拒绝,“你家也不是没医生。我不去。”
“臭脾气又发作了,”林晋修显然并不意外,“一副‘我妈对不起我才不要理她’的样子。就算世界上别人的话你都不听,你至少应该给你妈妈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不觉得有需要解释的事情,我很清楚。”
“一意孤行。”林晋修轻轻摇头。
我不再做声,没跟他做口头之争,反正已经铁了心不去了。我根本不信我妈有什么大病,看林晋修这种淡淡的神色,想必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感冒之类。
“我会把你的话带到,只是,”林晋修看着我,“许真,你以为你还有几个亲人?”
我并不需要他来提醒我,我比谁都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一直以来我的亲人也只有爸爸一个人,我过得那么幸福,生活那么丰富,就像我爸爸懒得再婚,不需要另一个女人来填补他生命里的空缺一样,我也不需要母亲的存在。
她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个尴尬大于感慨的存在,而我对她也是如此。我是她年轻时的错误,是妨碍她前途的绊脚石,她认回我,不过是年纪大了寂寞,希望找个女儿承欢膝下,可惜我不是她想的那种乖女儿。
她的亲人是另一群人另外一个圈子,跟我从来都没什么关系。
现在,连林晋修都开始帮她说话为她着想了。他对这个继母并无好感,我始终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生母忌日的那天,我母亲昏倒在片场,林伯父选择去医院探望我母亲,他在大学公寓里,把自己的房间砸得一塌糊涂。
我母亲收服人心的手段,可谓高明。
我跟他一起去了餐厅,就我们两个人。
曾有一度,我们也经常坐在一起吃饭,那时候我对他小心翼翼提防,一顿饭吃得无比谨慎,而他自小家教极好,吃饭时话也不多,于是我们往往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吃完一顿饭。我记得他那时是个很挑食的人,胡萝卜、洋葱这类菜碰都不碰。我觉得他浪费食物,他于是就把不爱吃的菜挑出来,让我帮着解决。
我当时就想,他哪里知道没有食物的痛苦,我记得我和爸爸在南美的时候,车子在森林里坏了,我们花了三天三夜徒步走出森林,那饥饿的痛苦我至今记忆犹新。
但现在,他挑食的毛病倒是改了不少,只是挑食的那个换成了我。我最近胃口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只点了份水果粥。
吃饭的时候,餐厅的电视播放着电视新闻,看到max的台标,过一会儿又看到沈钦言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是他所在的剧组参加电视台的访谈节目。他这几个月频频出现在平面广告上,又因为电影的缘故,积累了一定的知名度。年初时,我和沈钦言还是观众席上的陪衬,这次,他已经是主角了,他和主持人的互动倒是可以看出来,进退有度、风度翩翩。
我说:“说起来……沈钦言的事,我还欠你一句谢谢。”
“许真,你应该知道,”他淡声道,“我的观点是,要么不言谢,要么就要付出行动。光是一句话未免太可笑了。”
我噤声,我能付出什么行动?还不如赶紧闭嘴来得快。
把视线挪回电视画面上,沈钦言正在接受访问,说了自己在片中的角色,一个深情的男人最后为了女主角而死亡,采访的主持人则笑吟吟地就着这个问题展开,问他对女朋友有什么要求。
他显然被问住了,支支吾吾搪塞了几句,“并没有太高的要求。”
“比如说?”
沈钦言略一迟疑,“开朗和善良。”
这样的答案完全不能让伶牙俐齿的女主持人满意,她笑了两声,“这样可不好,太敷衍了啊。你的很多影迷都想知道,你偏爱什么外貌的女孩?”
他像是知道已经没办法再回避,终于开口,“眼睛好像会说话,会让人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取她的笑容……”说着嘴角一扬,露出了笑容。
我没想到会在电视里听到这些话,本来就吃不下什么,现在更是难受。
茫茫然垂下头,正在心神不属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林晋修低沉的声音,“说得倒是准。”
“嗯?”
他声音不高,我半晌后才有所反应过来,抬起头看坐在对面的他,未来得及看清他的样子,却看到他不知何时放下了餐具微微抬起了手臂,手掌虚虚贴着我的右脸颊,却没有真正触碰到,隔了毫厘虚空,掌心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下我当真吃惊不小,下意识往后一躲,他定定看我一眼,面无表情收回了手臂。
我心里复杂得不堪忍受,放下了勺子。
“你最近都吃不下什么?”林晋修瞥我一眼,“脸色这么差,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欲言又止。
“说吧,”他倒是难得的好脾气,“找我什么事?”
我忍了忍,终于开口,“顾持钧……”
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如鲠在喉,在林晋修面前谈顾持钧,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对我来说比登天还难,简直难以启口。
林晋修看着我,“怎么?”
“我听说他正在和电影公司解约。”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听说?”
“他没亲口告诉我。”随即想起沈钦言那张忧郁的脸,下意识朝屏幕上看过去。
“没告诉你?”他似有所悟,却不是真的意外,倒有一种意料之内的笃定。
我问他,“你知道这事?”
“我说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想我脸上一定是显出了不信的神色,林晋修一只手搁在玻璃餐桌上,漆黑的瞳孔里似有暗光,“盖亚的具体事务由几位执行董事负责,我不清楚,但这件事情的确有人告诉我,我没有多问。我能想象到你听到了什么流言,所以,来找我兴师问罪?”
“不是的……”我轻轻摇头,“我是想知道,如果他跟电影公司解约,他的违约金……是多少?”
林晋修无声看我一眼,“你应该了解一些合同法,这属于保密内容。”
“那就是不能告诉我?”
林晋修手指敲了敲桌面,声音低沉。
“许真,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如果你那么急切地想知道合同内容,没问题,你当然可以知道,”他声音不高,字字句句十分沉重,“但后果也要你自己承担,你考虑好了吗?”
离开的时候,顾持钧一直不语,在电梯里他抱着我,跟我额头相抵,脸颊轻轻蹭着,气氛异常缠绵。
那天晚些时候,我跟林晋修去了趟他在学校的单人公寓。
我不愿跟着他去电影公司,林晋修于是让人把合同副本都送了过来。我坐在沙发上,一份份看着复印件,最上面放着的,是顾持钧和电影公司的合同副本。
顾持钧自出道以来所有的合同都在盖亚电影公司,合同期都是五年为限;而我手中的这份最新合同是他两年多前签下,还有两年半到期。盖亚给他的待遇优厚,各种资源优先。他是盖亚公司一手栽培出来,再加上有我母亲这层关系,他似乎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主动解约,所以对违约条款不那么放在心上。
违约的情况有好几种,比如疾病、自然灾害等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而解约,他什么都不需要赔偿。
但顾持钧需要面对的,无疑是最糟糕的一种。从今年下半年开始,他拒绝了公司安排的一切活动,态度强硬地要求解约。因此他的违约金,是个天文数字。
于是我看到合同副本之后,还有大堆资产转让的文件副本,顾持钧手里的现金不多,大都是各种形式的资产,比如他包括郊外那套别墅在内的两处房产、一些基金证券股份,他都已经签上了名字,或卖或转让,给电影公司作为违约金的一部分。
我在脑中迅速估算,显然,那天文数字的违约金已经席卷了他大部分个人财产,还有一部分的缺口,大概只能用我们俩正住着的那套公寓来填补。
我想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解约一事拖延到了现在。
那套公寓实在太大,一时半会不是那么好出手,而且我们还住在里面,一旦卖掉,我们又搬去什么地方?他要怎么跟我解释忽然“搬家”的问题?
即便顾持钧有着极高的智商,处理好这件事依然是个难题。
而且他喜欢那套公寓,交通方便环境幽静,我问过他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房子,他就笑语,“我喜欢大家庭,人多住在一起才热闹。”
我跟他不怎么谈金钱,但也隐约觉得,他对金钱没有多少具体的概念。除了身为公众人物必要的行头,他甚至都没什么一般明星都有的奢侈品,平时在家,他穿得非常随便,常常穿着大学时代买的衬衣和t恤,自在得很。
但是,金钱和物质有时候也是成就感的直接体现。这么多年的心血和打拼,统统放弃,我看着都心头滴血,何况是他。
现在所有的一切,他似乎都要放弃了。我心口绞痛,只觉得那白纸黑字的签名再也看不清了,明明……那么熟悉他的签名,此时却这么模糊。
“这就是全部的相关文件。”
我点了点头,手心哆嗦着,把文件重新整理好。
“好了。”我说。
林晋修略微一点头,那位黑色西装的秘书一言不发把文件重新放进文件夹里,跟他鞠了个躬就离开了。
“许真,”林晋修走到橱柜前,最后盛了杯红茶递到我手里,声音低沉,“我早跟你说过,做好思想准备。”
他在边上坐下,又去摸茶几上的烟盒,但又放了回去。
“刚刚你都没吃什么,跟我出去再吃点东西。”
“不,我不饿。”
林晋修根本不理我,“我让你看合同,不是为了刺激到你连饭都吃不下。你以为你是铁打的机器人?”
我伸手揉了揉脸,只觉得手指和脸颊异常冰冷。
“你的这种性格,以前觉得真是有趣,现在想,还不如傻一点。”林晋修伸手拨开我的一缕刘海,低声说了这句。
“我还不够蠢吗?直到今天才知道真相。”
“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他随时可以回来。”林晋修面无表情,“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违约金也可以再谈。”
“不……不了,就这样吧,”我悲哀地垂下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既然瞒着我就是不希望我插手。和电影公司解约,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会造成什么后果,他比我清楚得多。”
“他也未必清楚。”
这话有潜台词,我诧异抬头。
“十几年来,他和盖亚都合作良好,忽然提出解约,多半是因为你,”林晋修微眯双眸,静静盯着我,“你是不是正在这么想?”
我哑口无言。
“只是,他高估了你的承受能力。合同你已经看到了,你真的放得下?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温莎公爵只有一个,即便是他,最后也心生悔意。你们的事情,一年两年之后呢?以一个人的牺牲成全一段恋情,从来没有善终。”
他忽然变身为恋爱专家,我很不适应。嘴上功夫我一直不如他,不论是调侃还是说正经的事情。最关键的是,他说到了点子上。
是啊,怎么可能有善终?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那些合同就像白色枷锁一样缠绕了我,我没办法再谈下去,也不能和林晋修再待在一个屋檐下。太阳穴一抽一抽,大脑疼得发木。
许久后,我茫然站起来,“我回去了。”
林晋修伸手盖住了眼睛,“嗯”了一声。
走到门口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记住吃饭。”
我心神不宁地回到家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和平常一样,进门的时候顾持钧已经做好了晚饭,我心里有事,一顿饭也吃得食不知味,顾持钧看上去真是心情大好。
两个人吃饭还是太寂寞了点,我心里梗得慌,胃里全是石头,基本吃不下什么。看到他吃得差不多,我把餐具收拾到厨房,顾持钧跟在我后面进了厨房,跟我一起打理。
他脸上笑意宛然,就像我们在一起生活这几个月的每一天,我却觉得脊背发寒,他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人生已经走到了最关键的路口,他绝对不可能不忧心,而我们现在住在一起睡在一起,我居然没有发现他情绪上的任何异状,交谈中他也从不漏任何口风和蛛丝马迹。他到底是把跟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当成了什么?他在我面前一举一动都是表演?
我终于忍无可忍,“我有事问你。”
顾持钧头都没抬,“什么?”
我咬着唇,“你准备和电影公司解约?”
他侧头看我一眼,不动声色,接过我手里的盘子用干毛巾擦干。
“嗯,是有这个打算。”
“什么叫打算?”我几近抓狂,“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他随口问:“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你别管,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只凝神想了一想,又面无表情道:“沈钦言告诉你的?真够多事。男人要讷于言而敏于行,在这个圈子尤其要管住这张嘴。”
我深吸一口气,“这是我跟他的交情。再说,他以为我已经知道,谁知道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顾持钧放下碟子,“去客厅谈。”
我们沉默不语地来到客厅,我坐在沙发上发呆,虽然告诉自己要镇定,但肩膀下意识瑟缩着,完全控制不住。
顾持钧收起了所有的玩笑之色,正色道:“许真,不论你从他那里知道了什么,但我告诉你,和公司解约纯粹是我自己的考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事情马上就解决了。”
“不仅仅是钱的事,”我觉得嗓子像有火烧,“更多的……是你的事业。你说过,你很喜欢演员这个职业。”
“也就仅仅是喜欢,”顾持钧轻轻吻了吻我的发梢,“回归老本行是不错的选择。”
他说得没错,以他的能耐,不会离开了这个圈子就不能过日子。只是账不能这么简单算。我想,如果他没有遇到我,他必然还是风光无限的顾持钧,在电影圈子里如鱼得水,不会面临这样无奈的选择。
林晋修一点都没说错,两个人相处,一个人牺牲太多,另一个人会承受不起的。哪怕对方是牺牲得心甘情愿。如果有人为了你改变了人生的道路,那你就要负担起未来生活的责任。
是啊,如果他没有了事业,我又离开他,哪怕他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恐怕也受不住。
我抱着头,觉得肩膀被无形的重物压住,瑟瑟发抖。一时间屋子安静极了,他轻轻吻我的发顶,感喟地说了一声“还是个孩子”,又在我面前半蹲下,握住我的双手,轻轻吻我的手心和十指,“小真,喝一点咖啡定定神。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问题。”
我想我面如死灰,“都到了这步,你还瞒着我做什么?我们什么时候搬走?”
他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你所谓的马上解决的代价不是你身无分文吗?这套房子马上也要给公司了,不是吗?”
顾持钧原地踱步,脸色骤然一变,他重重拧起了眉心看着我,“胡说什么?”
我看着他,“别瞒我了,合同我都看到了。”
“合同?”他从来都是个聪明的男人,一怔之后几乎是下一秒反应过来,“哦,林晋修给你看的?”下一秒他声音陡然大了好几分贝,尾音上扬,阴沉而恐怖,“遇到问题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回来问我,而是去跟林晋修求证?”
问他?跟影帝对质,没有证据怎么行?
我苦苦地笑,“你不可能跟我说实话的。实际上我刚刚问你这件事情,你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想着先瞒过我,对吗?”
顾持钧脚步一挪,朝我趋近一步,竟压得整间屋子气压一沉,宛如风雨欲来,“你的意思,林晋修就不瞒你?”
我没力气也没勇气迎接他逼人的目光,转移了话题,“林晋修说,你还可以回去……违约金也可以再谈。”
“我要回去的话,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顾持钧声音听起来痛彻心扉,“林晋修的话你也信?他对你什么心思你会不清楚?我跟公司解约就是为了一个了断,我不可能容忍公司老板一直觊觎我的老婆!”
说到底,他还是不信我。
我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想说,只默默低头翻开书包,取出一份文件给他。
“这套公寓不要动了,我不想搬家,”我轻声说,“最后差的那部分违约金,用我家的房子抵押吧。虽然只有这套公寓的一半面积,但地段好环境好,没有按揭。我按照市价算过,足够了。”
顾持钧是真没想到我会这么做,半晌后才拧着眉头开口。
“收回去。”他完全不假辞色,话也说得干脆利落。
“不,你能不能听我一次?你口口声声‘我自己的决定’,却没想你现在面临的状况完全是我造成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啊!”我嗓子一紧,话也说得带上了沙哑的破音,“顾持钧,你就没想过,即便你现在瞒我瞒得滴水不漏,我总有一天会发现真相……到时候要怎么办?我没有办法释怀的,你当真要我内疚一辈子?”
我觉得眼睛潮湿,隔着蒙蒙水汽看出去,顾持钧表情复杂难辨,震惊、意外、不安、难过、伤心……似乎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在我面前,从来没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他使劲揽我入怀,把我搂得死紧,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哑着嗓子。
“别哭,别哭。是我不对,好吗?”他吻我的鬓角。
那天躺在床上,我怎么都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凝视黑暗中的一点,大脑里无数想法天人交战。顾持钧在我身边睡得很沉,绵长的气息在我的颈窝徘徊,表情安静,好像从来没什么事能打扰他的睡眠。
是啊,我和他的角度完全不一样。他不觉得解约是多大一件事情,但我不能这么释然。人和人的差异就是在对同一件事情的态度上体现的。所以他选择不告诉我,打算等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后再告诉我解约和退出影坛一事。
我身体越发僵硬。
以前也有这样的时候,身体完全不能动的时候,大脑的脑细胞却异常活跃。
忽然身处的好像不是黑沉沉连星星都看不到的卧室,而是空旷的郊外,头顶繁星漫天,耳边风声猎猎。
开动引擎,车灯雪亮,蓄势待发,关闭大脑,猛踩油门。
风驰电掣,尽情飞奔,无拘无束,征服了恐惧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感情能控制我。我享受到至高无上的自由。
那种自由的感觉,我无比怀念。
第二天就是周末,我跟院庆办公室请了假,花了一天把家里最后打扫了一遍,把能搬走的家具统统搬到了顾持钧的公寓。其实这间屋子在我捐出化石和仪器后基本已经半空了,东西并不多,搬家工人往来了三趟就搬空了屋子。
我这才发现我家原来很大。和顾持钧站在屋子中心,说话都有回音。
顾持钧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开口,面无表情。默默环顾四周,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周围望去,褐色地板白色墙壁,窗帘在风中猎猎作响。
门口忽然一响。我回过头,有风从门口吹来。
恍惚中似乎看到父亲背着大包小包,牵着我的手推门而入。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和爸爸在家的时间是极少的。小的时候,整年都在外头,七大洲五大洋,那么多可看的风景……虽然外面的世界有趣又新奇,但在长久的奔波之后回到家,总那么让人愉悦,只需要在家中的沙发上坐下,煮上一壶热茶慢条斯理地喝,一年的辛苦疲劳就不翼而飞。
眼睛忽然一酸,说不伤心是假的,但我不敢表露出来,怕顾持钧不好受。
自己难受无所谓,不能让喜欢的人也受这份罪。
他家境优渥,从小到大都没为钱发过愁,现在为了解约才动用了我家的房子,以他对我的维护,此时绝对比我更难过。钱之一事,没遇到难题不说,遇到了才知道窘迫和无奈。
我推着他往外走,笑说:“好啦好啦,没啥好看的,去会计事务所吧。”
顾持钧的资产都是专门的会计事务所打理,解约的事情他们一并负责。他应该是从瑞士回国就在准备解约,只是违约金数额实在太大,而他的各类资产也庞杂,准备各种文件都花了很久,且不说公司那边可能还会刁难,结果拖延到了现在。
在会计事务所花了半天时间,终于把我家房子交割完毕。
同时我才知道顾持钧本不会被违约金逼到这个份儿上。他在电影圈的这些年,是赚了不少钱,但也捐出去了大概三分之一。比如我现在才知道,他原来还是一个着名慈善基金的长期捐款人,用于帮助患白血病的儿童。
离开的时候,顾持钧一直不语,在电梯里他抱着我,跟我额头相抵,脸颊轻轻蹭着,气氛异常缠绵。
没想到的是,没过两天,林晋修就找到我,直接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把正在布置活动的我从阶梯教室里拎出去,磨着牙阴着脸说:“你发疯了?!那是你爸留给你的房子!”
好吧,我也没指望瞒着他。
“那曾经是我家的房子,现在是贵公司的财产了,”我轻松地微笑,“没什么大不了。”
“还装?!”林晋修面如冰雪,“对你来说真的就是一套房子?是你的全部了!你以为你爸还给你剩下什么?”
我要努力深呼吸才能按捺住心头的情绪。
“顾持钧付出的远比我多,我做的不值一提,”我静了半晌,随即轻轻摇头,“总之,我绝对不能让他一无所有,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这样才公平。我回去做事了。”
学院的校庆活动如期展开,金像奖颁奖典礼也如期召开。顾持钧虽然已经解约,但提名出来的时候,他的合同还在电影公司,所以自然要出席金像奖颁奖典礼。我也觉得有始有终的收场才堪称完美。
第二天是个美好的周末,我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在电视上看了现场直播。
直播的是max旗下的娱乐台,红地毯、闪光灯,剧组轮番出场,我还看到了沈钦言。他所在的剧组的电影虽然还没完全公映,但并不妨碍先做好先前的造势工作。《约法三章》作为压轴剧组,最后才出现在红地毯上,顾持钧一身白色的礼服,英俊挺拔。
顾持钧之前跟我说过,这次的两个奖项绝对落不到他的头上,他去参加活动,不过是去履行在公司的最后一份义务罢了。
仪式很快开始,给他颁奖的是个着名的导演和上一届的最佳编剧奖得主,两个人的台词也相当有趣,一唱一和。
“哎呀,今天晚上将会出现金像奖有史以来最大的惊喜之一——”
“本年度的最佳编剧获奖者大家都很熟悉。他曾经是金像奖最年轻的影帝之一,在两年前也曾经站在这个颁奖台,拿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奖,真是让人佩服。”
“依我看,其他编剧一定恨死他,长得帅演技好已经够幸运了,居然还跟他们抢饭碗。”
“我想大家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偌大的剧场里已经有人叫出了“顾持钧”的名字。
“对,《约法三章》,顾持钧。让我们有请这位集编剧、演员于一身的天才上台领奖。”
宣布获奖名单的那一刻,全场掌声雷动。
从提名开始,镜头大半时间都切在顾持钧脸上,摄影还真是周到,给了特写。他始终保持了微笑,非常愉快,接过奖杯的时候,他真诚地按部就班地感谢了一大堆人,他说:“一部电影是不是成功,往往跟题材的关系不大,而是看你怎么执行。《约法三章》剧组是个非常优秀的剧组,能把构想变成现实。我感谢他们。”
随后,金像奖组委会、导演制片,然后是支持他的影迷等都被他提到,是他一直以来的滴水不漏的风格。
我想,坐在大剧院里很多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他要退出电影圈的事,主持人完全无视时间限制,特别让他再说上几句。
他对着镜头和亿万观众微笑,眼神真挚,“无论我拿下多少奖项,这种荣誉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对我来说,人生真正的意义,来自于用真切的感情,研究这个世界,也来自于我所爱的人,爱我的电影。成为演员,是我的幸运,从事电影行业十二年,许许多多的经历让我永生难忘,打开了我的灵魂。我想,在数十年后,我可指着荧幕,骄傲地对我的孙子说:‘你的爷爷曾经是一名电影人。’”
全场掌声雷动。
他眸子里有光,在亿万观众前微微一笑。我知道他真心微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清楚他刚刚说的这番话发自肺腑,不是演技。
我莞尔,是真的为他高兴,下一秒,眼眶酸涩难当。
他用的词是“曾经”。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个舞台上,领取那尊小金人了。
只是笑着笑着就那么难过,眼前模糊得已经没办法再看下去了,我歪在抱枕上。
电视里陆陆续续地有声音传来,最重的奖总是留在最后,我总算等到了最佳导演奖的揭晓。得奖的不是我母亲而是邹小卿。镜头转到我很久不见的母亲脸上,虽然奖项旁落,她丝毫不见失落,只是笑着转过头,和邹小卿握了握手。
顾持钧很晚才回来,那时候我正在披着毛毯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他之前和我通报过,颁奖后有通宵酒会,他不会在那里待上一个晚上,但肯定也要晚归,我就用这段时间画了张贺卡放在茶几上。迷迷糊糊觉得沙发一重,睁开眼睛,只看到顾持钧坐在我旁边,礼服扔在地下,只余一件白衬衣,墨色的领结扯开挂在脖子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脸。
他显然喝了不少酒,脸色发红,薄有醉意。见我醒了,他也不说话,只一笑,俯下身来跟我交换了一个吻。
他唇舌间酒意甚浓,我推推他,“去洗澡。醒酒药就在茶几上。”
他干脆整个人压住我,隔着被子,小孩子一样嘟囔道:“嫌弃我吗?”
亏得他还有力气闹,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蹭了蹭他的脸,“不敢。”
他随即抱我回到卧室,把我放在床上俯下身缠绵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低低地笑了,“为了不让老婆嫌弃我,我去洗澡。”
他片刻后回来了,带来沐浴后的香气,我只觉得身边一暖,被他树袋熊一样抱在了怀里。
“谢谢。”他贴着我的耳朵轻语。
“什么?”
“为了很多事情……”他气息缠绵,“比如,你的贺卡。”
我的手攀上他的腰,真的睡了过去。
我是被电话吵醒的。
醒来觉得天光未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过早上七点半,时间实在太早。艰难地搬开顾持钧缠在我腰上的胳膊,又把他压在我肩膀颈窝的头推开,这么一番动作他都没醒,可见他昨晚实在醉得厉害。我探出身子去接电话,刚说了一句“喂”,那边忽然安静了一瞬,我倦意浓浓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确是市内的号码。
知道家里这部私人电话机的人极其少,只有顾持钧的家人和公司里的寥寥几个人,都很清楚我和他的关系。我担心是有要紧的事情,打起精神说:“哪位?”
那边又很快嘈杂起来,我听到很细却很突兀的声音响起“是女人接的电话”,一愣,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另一个清晰的从未听过的女声在耳边炸开,“我找顾持钧先生。”
“他正在睡觉,你可以晚一点打过来。”我还没睡醒,茫然应了一句。
那边忽然静了一瞬,“我是《星报》的记者,你是不是正在跟顾持钧交往?”
大脑轰然一响,所有的困倦不翼而飞,理智逻辑统统回来,迅速分析这通电话,得到一个结论:出事了。
“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电话号码的?!”
“既然没否认的话,那就是承认了。那你必定是顾持钧的女友了?”
“啊……”
“那么,顾持钧为了你息影的事也是真的了?”
“什么?”我彻底慌了手脚。
一只手从我肩上越过,挂了电话。
我仓皇地回头看他,顾持钧也醒了,脸色不好,我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宿醉的关系。
我头昏脑涨,心情又紧张,“记者怎么会知道家里的电话?她听到我说话,问我是不是在跟你交往,我没反应过来,让她抓到把柄了……”
“没事,别紧张,我先问问。”顾持钧沉声开口,揽过我抱在怀里,要伸手拿电话,整个房间都有声音。
这次不光是座机,我的手机、顾持钧的手机都在玩命地响。
我跟他对视一眼,分别去抓电话。打电话给我的是韦姗,她在那边哇哇大叫,“我说许真!照片上那个女人是不是你?”
“啊?”
“就是顾持钧的新闻里的那个女人啊!虽然是侧脸,但跟你太像了。”
我呆了足足半分钟,才想起来问她是哪里看到的。
“新闻铺天盖地了!报纸上都是!”
我心下暗道不好,在她“喂喂,到底是不是你?你怎么都不否认啊?你怎么对得起林学长?”的吼声中关上手机,下床去拿书桌上的笔记本,开机,连上网络,终于知道了造成我一大早就被迫失眠的元凶。
原来今天早上,几家最有影响力的娱乐报纸上都登出了一组照片,我和顾持钧牵手走过长街,在街角接吻的照片。照片里的我踮着脚尖,微闭双眼,顾持钧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一只手轻轻抚着我一侧脸颊。
我想起来了。那是暑假的一个早晨,我和顾持钧在阿尔卑斯山下的斯特雷小镇住了一晚,早上趁着游人稀少外出散步时,他缠绵地吻我。
和这几张照片相对应的,还有顾持钧昨晚在颁奖典礼上手持奖杯,面带微笑的照片。
新闻题目则让人怵然惊心,“顾持钧为女友急流勇退?”
本该是大肆报道金像奖的时候,结果却变成了精彩的八卦新闻。
我扫一眼报道内容,大抵是说顾持钧为了一个姓名不详的神秘女大学生准备退出影坛,可靠消息说他正在和盖亚电影公司解约,这也是他之前的几个月不出席任何活动的原因。这事很让人觉得诡异,他明明已经站到了人生中的第二个高峰期,可以走得更远。文章分析得倒是头头是道,最后还提出了疑问,这个女人是何来历?为什么能把顾持钧迷得神魂颠倒?顾持钧之前可把她藏得太好。
等我看完这则新闻,顾持钧已经拔掉了电话线,同时挂上了他自己的手机,简明扼要地说:“问了几个相熟的记者,不知道消息从哪里流传出去的。”
我坐在床边看着显示屏,只觉得冷汗浸了全身。
顾持钧靠过来和我一起看网页,评论道:“公平地说,这几张照片真是不错。”
他居然还有心情看照片好不好!我紧张地咬着手指,心急如焚推开他,穿衣服去下床,“你快点去辟谣!说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行,”顾持钧说,“那就是我妻子吧。”
“谁是你妻子啊?”我抓狂,“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我十分认真。今天我会给媒体发个正式的公告,证实我已经和电影公司解约,从此退出影坛。”顾持钧总算正经了一点,对此事的态度和我截然不同,“媒体的遗忘速度很快,而且你不是圈内人,很快就会过去了。”
“哪有那么简单?”我抓着他的衣服,“你在这个圈子也这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这就跟潘多拉的盒子一样,打开就合不上了啊!”
“没那么夸张,我不再涉足电影圈,还能怎么炒作?没有经济利益的事情,不会有人做的,过几天就好,”顾持钧满脸轻松,“别急。”
随后我才知道,他前几天解约时,已经准备好了给媒体的公告。不是电子文本,不是邮件,一字一句都是他手写而成,可见其用心程度。那封信并不长,只有百余字。
“我已经和盖亚电影公司解约,从此退出影坛,这个决定与任何人无关,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我已经有固定女友,我非常非常爱她。我会跟她白头偕老。
“她不是圈内人,我不会公布她的照片和姓名,希望大家留给我们空间。
“感谢所有的影迷这么多年给我的支持。”
他的这封信言简意赅,带着尘埃落定的味道,所有影迷哀号一片。我能理解,倘若我和两年前一样也是他的普通影迷,如果谁告诉我他要因为一个女人而息影,我恐怕也很想不通。
传真发出去了,事情一日千里地发展。
就在顾持钧发表公告后的几个小时内,网上的各大论坛就出现了一个所谓的“知情人”,这人把我的姓名、学校、年龄……统统公开,同时附带了我和顾持钧的合照。
那是去年年底,我和顾持钧在小剧场里看沈钦言他们剧团的话剧《逝者》时被拍下来的,大抵是从录像里截的图又经过了处理,那画面有一种陈旧感。我低着头抿嘴微笑,顾持钧坐在我身边,倾身过来,手臂绕过座位,虚虚环住我,他低下头,轻轻吻上我的额角。
在这些图片里,我的五官暴露无遗。
我咬牙,盯着bbs上那个“宁宁”的id咬牙切齿,毫无疑问,这个“知情人”是李安宁。
但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没那个时间精力去找李安宁的麻烦。
信息一旦公布,我的**荡然无存。
那天下午,有起码十个我从来都不认识的学生在教室里或者路上拦住我,毫无礼貌地问我是不是顾持钧的女朋友,反倒是相熟的同学问得极少,大抵是我一张乌云密布的脸实在可怕的缘故。
到了现在,韦姗也不再多话,只问我,“是真的?”
我不语。
她痛心疾首,“你啊,你怎么对得起林学长?”
八卦越演越烈,世人都有一个疑问,能让刚刚在金像奖颁奖典礼上大出风头,人气如日中天,万人迷顾持钧着迷到这个程度的女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头?只看她本人的简历,似乎也没什么奇特的,也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担心很多事情,我白天吃不下任何东西,晚上也根本睡不着,脑子里像要炸开,顾持钧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知道他也很着急,但说实话,我们现在能够做的不多。他已经和电影公司解约,公司不会再出面解决我们面对的问题。
而章时宇能做的也有限,他被公司派出了国。
好一招釜底抽薪。
那两天我睡不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又一身冷汗地干脆坐起来,默默发呆。
顾持钧从后抱住我,伸手擦去我额头的冷汗,“跟学校请个假,我们出国避一段时间。如果一个月后情况还这么坏,就去瑞士上学。”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提起去国外,也是第一次跟我提起转学。他说话时胸腔震动,我的后背贴在他的胸口,清晰地感受他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无比平稳。
“我们一起去念书。你花一年时间去学习语言,然后在苏黎世大学继续学金融学,”他把我搂得更紧一点,“我也回去读书,花两年时间把心理医生执照拿到。这其间就住在我家,你不是很喜欢我家人吗?”
我转过身,静静看着他的脸。
他摁亮了灯,微笑的脸庞显得容光焕发,“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在成为演员和继续深造两者之间犹豫过一段时间。我父母兄姊非常民主,他们对我成为演员没有异议,于是我以为他们很支持我。但我前几天跟大哥打电话提起回去念书的时候,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
“大哥沉默了三十秒,最后感慨地说:‘你总算回到顾家人该走的路上了,光为了这个,也应该感谢许真。’”
我忍俊不禁。
“所以说,事情没有这么坏,你也别再哭丧着脸,”顾持钧跟我额头相抵,“只要有家人作为你的后盾,什么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一旦决定了怎么去做,事情就容易多了。去瑞士的机票定在周末,还有几天时间我回学校交接课题,把手上的事交给师兄,顺便跟钱教授请假,教授平时对我要求严格,这个时候异常通情达理,只说:“出去休息一下也不错。”
“谢谢您。”
“不过……”钱教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我,“我一直以为你的男友是林晋修,怎么忽然变成电影明星了?”
教授不是个多事的人,对学生的私生活相当尊重,此时能问我这个问题,大概我的事情让他非常困惑。我有些惭愧,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表情,这么多年我和林晋修的事都不是秘密,但居然能让我的教授产生这种错觉,我应该也有不少错。
“林学长不是我的男友。”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林晋修对你是真的很上心。”
我沉默了一会儿。
他也不再发表感想,最后摇摇头,“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不懂了。总之,那个顾持钧,他对你好不好?”
我忽然就觉得鼻酸,轻轻点头,“没人……能像他这样对我好了。”
“那就足够了。”
我把话转告给顾持钧,他就笑,“真是大师风范。”
他叮嘱我,平时都待在学校里,哪里都不要去,我换了手机号,只有他知道新号码,对所有未知来电都拒接。
我真心盼望记者对我的八卦到我这里就足够了,我也自问我的履历中并无让人可以指摘的地方,如果有人要“虚构”,那确实无能为力。好在我若干年积累的好人品终于发挥了作用,关于我的新闻报道中,我的各种“好友”和“同学”的爆料大抵都在赞美我,一年前火灾中我“英雄救美”的事情得到了广泛的宣传。
所有的媒体的特性都是一样的,显然都不愿意看到一个大义凛然的优秀学生,他们更乐于寻找我的丑闻。于是对我进行了深入发掘,我爸的照片在报纸和网站上被贴了个遍,他写过什么论文,出版过什么作品等等,也纷纷进行了报道。
出版商跟我说:“你爸爸的书从来没有销量这么好。”
可怜我爸一辈子低调,专心研究几千万年前的古生物,和世俗几乎没有来往,去世一年多后却因为女儿的绯闻“大红大紫”了一把,也当真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