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为人作嫁(四)
车轮碌碌前行,绵延数十里,天朝送亲的是右丞相柳东堂。金水公主谢绝了皇上赏赐的奴婢,甚至连碧桃也留下来。
她无视碧桃那哀怨和愧疚的眼神,她知道身为下人的为难,她不怪她。只因为她不能忘记竹影,她的远嫁生死难卜,她不想让无辜的人遭受背井离乡之苦。
簌绿却遣给了她一个侍女芙儿,她却欣然接受了。
女人之间的友谊真是奇怪,曾经的敌对变成了彼此的欣赏,纵然有些不甘,却也是真心。
绿色的田野如同新绿用水晕染开来,如烟如雾,路旁点缀着一簇簇小花,在微风中抖索着腰杆,绽开最美丽的笑容。
蓝止水凝着窗外,耳边是渐渐远去的鼓乐之声,心里万分感慨,当年她的离开有着无奈和落魄,今天却风光无限!
车队终于离开了皇城,远远望去,巍峨的城墙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落日的余晖将它浸染成了柔和的橘黄色,遥遥而不可及。
站在高高的土坡上,聆听着那悠扬而凄怆的琴声,蓝止水清冽的眼眸透着迷惑。
隐约间,对面高高的山岗上迎风站立着一个白衣人,看不清他的容颜,只有那让人心惊的满头白发,随着风儿飘舞着,孤伶伶地,透着无比的沧桑和落拓。
三天了,自从离开了皇城,这琴声如影随形,那人也是时隐时现。
莽太古和柳东堂由原来的惊骇变成了习惯,也许这个人并没有恶意。
此时晚来的风害羞地撩起蓝止水的发丝。
莽太古看到的就是这一副美人临风听琴图,凝注她冷峭而优美的侧面,他总有一种感觉,这个清冷的女子似曾相识。其实,他一直不明白新王登基后,第一件做的事竟然就是和天朝联谊,而且必须是这个画像上的女子。
她真的不是绝色美人,只是她那澄净而淡然的眼眸,那种风轻云淡的清丽自然让他的心不由地柔软。
他走过去,笑眯眯地,“公主在听琴?也是,这琴声和着这风景真是让人沉醉。”
蓝止水眉尖动了下,淡淡地唔了声,她曾经在羌国遭过他的调戏,所以对他很没有好感。
莽太古不以为意,深深呼吸着那带着花香的风,道:“不过,天朝的春天就是太小家子气了!公主如果到了我们的大草原,才能真正领略什么是天苍苍野茫茫的壮美!”
蓝止水道:“再美的风景也总有煞风景的地方!”说完,转身走向马车。
芙儿听出了什么,忍不住抿嘴笑,便跟着去了。
莽太古瞧着她的背影,皱眉,不知道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蓝止水抬眼看到柳东堂正站在自己的马车旁,看样子等待很久了。
他很恭敬却进退有度,道:“公主。”
蓝止水看着他默然,柳东堂曾是当年睿王妃名义上的兄长,当年因为弹劾薛深险些丢了性命。薛深死后不但被重新起用,而且一年中连升三级,位居丞相高位。据说他的刚正不阿和做事的能力及魄力极得皇上的赏识,现在也只有他可以和杭明炫抗衡一二。
蓝止水道:“丞相有什么事吗?”
柳东堂沉默着,他抬起眼看着这个女人,似乎他现在有些了然薛深宁愿为她而死的原因了。
这样的一个女人,不是很美,但是她恃宠而不骄,涉险而不燥,淡泊而隐忍,没有男人能不被她打动。
他慢慢地,吐字清楚,道:“臣感谢公主多年前的援手之情,今日公主为天朝的子民而嫁,臣不甚感谢!”他跪了下去。
蓝止水看着他跪在自己的面前,面无表情。
柳东堂道:“臣不才,如果公主还有什么要托付的事,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蓝止水默然片刻,她道:“柳大人请起!”微微一笑,有着深沉,“太子年幼,请大人多多点拨,本宫谢过了!”
柳东堂语气坚定,道:“公主请放心,臣一定不负所望!”
蓝止水笑笑,不再说什么便绕过他。
“公主!”柳东堂叫了声,低低地,“絮儿一年前已经嫁为人妇,是个平常人家,却很幸福。就是那个暗香也许了人家。”
蓝止水脚步停了停,心头泛起酸涩的欣慰。
夜晚的风如同情人间的喃喃细语,驿馆的纱窗上斑驳的树影摇晃着,星星点点。
蓝止水这一夜睡得很沉,而且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低低地啜泣着,接着,她看到了那个男人,俊美如昔,冷魅依然。
他的手指带着薄薄的凉意,轻轻抚摸着她的眉眼,她的唇,她的每一寸肌肤,他的唇是灼热而饥渴的,他亲吻着她,吻着她的眼睑,吻去那咸咸的泪水,那带着磁性的声音,那令人心醉的呼唤,一声声,一句句,“阿浣……阿浣……”
当她终于醒来时,一抹阳光落到她隐有泪痕的脸上,她不禁眯起眼。转过头,却震惊地看到枕边一根长长的白发。颤着手,她捻起它,在阳光下,它泛着丝质般的银色。
她掀开薄被,自己的衣服和床单很是平整,她有些恍惚,那梦似真似幻,似乎那人真的来过。
懒懒地坐在梳妆台前,凝着铜镜里的自己,她突然吃惊地掩住了嘴唇,那唇柔润而鲜艳,仿佛是水蜜桃被咬破了一口,甜甜的,软软的,透着芳香。
难道那不是梦?那个男人,真的是那个男人来过?他没有死吗?他真的还没有死?
她似悲似喜,似嗔似痴,整个一个人失魂落魄,恍恍惚惚,像是痴呆了般。
然而,以后她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甚至,过了几天后,那琴声突然断了。
过了峪关便是蕃列,人马依然不疾不徐地行进着,正在这时,一个侍卫奔过来,“五王爷,皇上的传书!”
莽太古接过那蜡丸捏碎,展开一方薄纱,扫了眼,脸色凝重起来,扬声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务必在十日后日落之前到达岑岭,驸马带军迎接。”
那侍卫应着去了,莽太古向柳东堂道:“皇上有令,有叛军余孽流窜在边境一带,恐怕生变故。所以,我等直接穿过蕃列直达岑岭。”
柳东堂微微一惊,脸上不露声色,道:“如此,速度要加快!”
于是,车队快速地前行,只听得嚓嚓的脚步声和车轮碌碌的声音,蜿蜒向前。
十日后的早晨他们到达蕃列,没有停留。
蕃列城外,柳东堂偕蕃列守备元让送莽太古一行出护城河外,珍重分别。
而莽太古一路急行军后,预计傍晚时分将抵达岑岭。
城外到处是破败萧条的景象,数十里看不见人烟,即使有,也是家徒四壁,生活艰难。显然,羌兵的骚扰已经严重影响了边民的生活。
这时,驿道上迎面蹒跚而来一队面有菜色,扶老携幼的天朝百姓。
大队的人马自觉地让到路边。突然,人群中爆发出凄惨的哭声,众人都停下了脚步,几个人围住了倒在地上的一个老人。
他满是皱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一只手撕扯着胸前的衣服,两只脚胡乱地蹬着,便不动了。
“爹爹!”一个瘦小的姑娘趴在他的身上痛哭失声,周围的人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抹着眼泪。
一个侍卫走过去,道:“死人入土为安,请姑娘让路。”
那女子抬起脸,倒有几分姿色,满脸的泪水,犹如梨花带雨般,让人心生怜爱。
她哽咽道:“官爷,奴家只有爹爹一个亲人,随着逃难出来,想不到他老人家……”她忍不住又哭。
侍卫有些不忍。莽太古看看即将西沉的太阳,心里焦灼起来,随手抛了一锭银子道:“这些银子够你风风光光地把他葬了!让开吧!”
女子一愣,抓着那银锭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连忙跪下去,流着泪叩着头。
不少人瞧着,有的露出羡慕之色,不知是谁喊了声,“求求官爷,也救救我们吧!……”几十个人一拥而上,攀住车马,哀哀地祈求。
莽太古没有想到是这般情况,不禁有些手忙脚乱,喝令侍卫们将他们拉开,其中一人忍不住用羌语骂了一句。
那些人都是一呆,“羌人!”顿时一哄而散,就是那个女子也跌跌撞撞地抱着那老人的尸体跟随着。
每个人心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莽太古低低咒骂了声,连忙命令车队起程。刚刚起步,突然有几个侍卫痛叫了声,看时,却是脚底被扎了根尖刺。就是马儿的后蹄也不知怎么变得血淋淋的。
莽太古脸色极为难看,四下张望,那些人早已没有了踪影。而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下,暮色开始笼罩大地,远处的山峦变得黝黑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