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把洗干净的五个萝卜切成丝,放了五大勺辣椒拌匀,一个星期的菜搞定。中午吃饭,王娜忍不住把自己从食堂打来的青椒炒肉丝端到她面前,“自己夹吧,你天天吃这点东西哪来的力气?”
“我喜欢吃这个。就爱这样吃,吃不厌!”
“别说你吃不厌,我们看都已经看厌了。”
“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现在是无牵无挂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想轻松也轻松不下来。多挣一块是一块,能省一毛是一毛。没别的办法,只能紧巴巴的过一天是一天。”
“你负担是重,但这样折磨自己,你这一生真的没什么活头。打一辈子的工,花不到钱也存不起钱,这么拼命做不知为啥。”真馨摇摇头,叹着气,不以为然。
“你们还年轻,到了我这地步你们也体会到我的艰难,我是迫不得已才这样过,一家子能挨过去已经不错了。”
“给你妈知道了还不哭死。像牛一样吃青草叶干体力活,”丝络觉得自己比喻的不得体,又改口:“其实牛这样任劳任怨身体也不错啊,身强体壮就不说了,感冒生病也没听说过,也许大美这辈子是老牛转世过来的,压不垮的。”
“亏你想得出来!我这辣椒拌萝卜味道很好,你们过来尝一下就不会说难吃了。”大美把萝卜端到王娜面前,王娜夹了几根放进嘴里,咀嚼完连连点头,又夹了一叠,“确实好吃,还能嚼出甜味,下午我也去弄一点。”
丝络跑过来品尝,真馨也跟着夹起来吃,吐吐舌头,挥手扇被辣着了的嘴巴,吃完都称赞。
楼下食堂里发散出来阵阵肉香。王娜站到窗前,看着晚吃饭的领导走进食堂,连连叹气:“真是的,吃饭也分高低贵贱。”
“哪来的高低贵贱?”真馨问。
“领导来吃就端出这么香的肉,还不是看人上菜。人比人气死人!”王娜皱皱鼻子。
“厂里有几千人用餐。食堂老板如果不讨好领导,不懂得适时拍马屁,不知施小利谋大益那还做什么生意。我哥在外面做铝合金生意,他说只要服务好当地领导,一年的生意就不用愁了,大单子随时会送上门,你说给点这样的顺手人情不是明智之举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真馨,你现在也是和我一样是普通员工,怎么可以替食堂里的承包商想呢?我们应该向领导反应他们这种狗眼看人低的行为,领导是人,我们也是人,领导吃新鲜饭菜,我们吃些剩菜剩饭,这是什么世道啊?”
“那我们推选王小姐作为代表去向老板提提意见,我们期待你说服他们,从此厂里不再歧视车工。”真馨含讽说。
“干嘛净说风凉话,谁没长嘴巴,非要我去跳火坑。”王娜撅着嘴,用被子蒙住头不再说话。
“唉!大小姐生气啦?是你在这里说世道不公平,所以就派你去,难道错了?我对这种事已见怪不怪了,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去经历一下那种场合就会明白,挣钱半凭能力半靠关系,我也是听来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
“你们这些女孩子整天就是吃啊穿啊,我闻到这些荤味喉咙还不舒服,胃里翻腾着还想吐呢?”大美哈哈笑。
“你是给辣椒拌萝卜改掉口味了。你以后会成为一个素食者,一碰荤就想吐,我奶奶就是这样的人。”丝络拿好工作服出门。
忙忙碌碌又是一天。夜里12点,大美盖好被子躺下。此时万物已经安歇,听不到一丝声音。虽然入睡困难,她也加紧让自己睡着,用“再不睡天就亮了”的暗示性话语告诫自己,结果收效不大,睡意反而全走光。大脑清醒得可以去山上数绵羊。急了,睡不着比吃不下还痛苦还恐怖。她翻身,不停得翻身,翻累了自然就睡着,这是她长期不易入睡总结出来的经验。今晚已翻了几百次身,睡意还没朦胧上来。她加快速度转身,把身体折腾疲惫。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见到了妈妈。
妈妈见到大美就喊:“美儿美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连忙用双手抚摸女儿的脸颊,抱着哭。
“妈妈,我在服装厂里打工,天天加班……”她意识到了改口说:“不是,是偶尔加班。妈妈,你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是一个人吗?”
“美儿,我是一个人来。妈妈听人说你很苦,大壮又是不干活的。一家人吃喝全靠你撑着。大美,我的宝贝女儿,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呀。早起晚睡,天天吃萝卜丝。美儿,妈妈真的舍不得你这样对待自己。大美,妈妈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让你承受这么多苦难。我的女儿,你那样过度操劳妈妈的心真的很痛,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妈妈受不了你一个人承受那么多苦难,你分一点给妈妈吧,妈妈一定能帮你分担重任。美儿,听话,收下妈妈的两万块钱,等妈妈攒到钱了还会再帮你的。你别再这样拼命了,美儿美儿……”
“妈!妈……”大美浑身冒汗,右手使劲想抓住妈妈。
“大美,干嘛呐!”王娜揉揉迷糊的眼睛,边开大口边问。
真馨和丝络也被惊醒,两人自言自语着,“肯定是做梦了。”“一定是。”
大美被唤醒,惊魂未定,摸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浑身发冷,拉上被子躲在里面不停的抹眼泪。妈妈已经过逝十几年了,第一次在梦里相见就这么痛苦。“妈妈,别难过,女儿不孝,连你在天堂还要替我担心,”想着想着就控制不住哭出来了。另外三个女孩给她吓着了,躲在被子里急喊:“大美,怎么啦?”“半夜里怎么又哭啦?”“别哭啦。我胆小都给你吓着了!”
大美哭了几声,内心的痛苦得到渲泄,止住了哭声,仍在抽噎。窗外露出鱼腹白,夜在无声无息中与人们告别,新的一天,新的生活,新的辛苦就此开始。
走了十几年的母亲第一次与自己在梦里相见这么悲凉。大美坐在平车前一直在跟眼泪作斗争,将不受控制的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强行倒流回去,不停地转眼珠加上快速眨眼,终没被人发现哭过的痕迹。她劝慰自己,这梦是因为丝络说话时提到过自己的母亲,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但现实是她管不住自己要往别处想,或许妈妈真的看到了自己凄苦的生活才来拖梦。想多了头紧绷着痛,第一次站在组长面前请假,“我头痛,下午不来了。”
“坚持坚持,我们不都是靠坚持过来的。不坚持就完不成任务,不干活工资就少了。多做点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组长头也不抬的说,她最讨厌组里的员工动不动就请假。
“我实在是头痛!”大美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已思虑了一天的心灵,“撕心裂肺的痛,我受不了了,才向你请假。”
“不行的,你看——”组长手指习惯性的往篓子里一指,理直气壮地说:“还有这么多活没干完,怎么能走?加把油,干完再走!”组长抛下这句话就像狐狸精变人形时甩掉尾巴一样轻快的走了。
“我真的吃不消了!”大美托住腮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组长回头看了一下,见大美脸色铁青,神思恍惚。想起她曾经在车间里因过度疲劳晕倒的事,走过来鸡啄米似的点头道:“好好,你去吧,多休息。”
大美听到这句话,整个人松懈下来,脸色由阴转晴,收拾好物品三步当两步走出厂区。每次去看女儿时她都会先取钱,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摸到自己的劳动成果。
走到离出租房还有百米路远时,她听到熟悉的哭声马上跑进屋里。“干啥子嘛?”她夺掉正抽向大女儿屁股的细竹条。女儿看见妈妈哭得更凶。
“问她自己!”婆婆对大美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眼前感到莫名的惊讶。大家都在气头上,没心情问她。
“这是怎么啦?告诉妈妈?”大美因大壮好吃懒做,对婆婆也心存不满,连瞟也不瞟她一下。何况趁自己不在凶狠的抽女儿。
“那个……”大女儿边抽泣边指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说出来妈妈才能知道呀。”
“那个……那……”大女儿止不住抽泣,话说不完整。
“好了好了,有妈妈在不怕了,别哭了。”大美把女儿搂进怀里,另外两个女儿也挤进来。
婆婆看见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最亲的人还是她们的妈妈,自己平日里的辛苦操劳一分不值。她也懒得解释刚才为什么动手打孩子,把一架断了弦的玩具飞机放在櫈子上,自言自语道:“这是娃儿用从我裤兜里偷去的5块钱买的,不到5分钟就断了边,这不是破烂货还是啥!”
“玩具总会坏的,不会坏的东西还叫玩具啊?她们不像别人家的孩子要啥有啥,偶尔买个玩具就由她们玩,坏掉了也是她们的事,你就用不着动怒了。”她抱起小女儿,老大老二顺势一左一右拉住妈妈的衣襟走出门。
回来时三个女儿各自拿着一个玩具,小脸蛋一扫刚才的不快,嘻嘻哈哈趴在地上嬉闹。婆婆躺在床上不停的抹眼泪。大美很恼怒,好不容易搞定孩子,这头又添烦,冲上来呛道:“哭啥子嘛?我刚才只是实话实说。”婆婆没吭声,大女儿喊:“奶奶又凶又烦,还是妈妈好,我们要跟妈妈在一起。”这句话一出,奶奶像离弦之箭“咻”的坐起来,大声嚷:“好哇好哇,你们通通跟妈妈过,我还真不想带你们,带大了一点好处也没得,还要埋怨。”
婆婆碰到不爽就习惯性吵着不再带孩子。大美也习惯性在这个时间点交上生活费。本来还想抽几张自己留着用,现在为了讨好婆婆,她把一叠钱全部递上,毕竟是自己需要她。她有时因婆婆不向她交待钱有没有用完或者怎么用掉,对婆婆忽冷忽热。她认为婆婆没把钱全部花在生活上,而是私藏掉了。这次她斗胆地跟女儿说:“娃儿,妈妈已经把钱给奶奶了,你们想吃啥玩啥尽管对奶奶说,钱挣来就是用来花的,不花藏起来要蛀虫的。”
婆婆感觉耳朵被蜂蜇,本想大发雷霆一吐心中的苦闷,话到嘴边咽回去,酸言酸语:“是啊,你们的妈妈现在做老板了,最多的就是钱,你们拿去花掉,花完了再问她要。”婆婆把手上的钱一人一张的分给三个孙女,多余的还给大美。“我不要管钱。你每天晚上回来,你自己买菜做饭,我一分钱也不要。”
“啥子嘛!我又没说你把钱藏了,我把钱给你就是你的了。拿去拿去!”大美收回孩子手上的钱,拍整齐递给婆婆。
“我不要!如果不是带孩子,我跟别人去打工,既轻松又有钱,也不用受气。孩子还是你带吧,我出去挣钱,每个月把钱交给你。”婆婆说的没错,在这附近到处都是工厂,只要你不懒,一个月挣个2000块不是难事。因此她越说越神气。
“妈,”大美进屋喊得第一声,“你别东想西想了,哪有年轻的呆在家里,让年老的出去挣钱。这还不让人笑话吗?”大美把钱硬塞进婆婆手里。心里直打鼓,“婆婆和亲妈就是不一样,说她两句就怪里怪气的。”
“妈,我还有一件事问你?”
“啥!”婆婆也是爽直人,不快过去了就过去了。
“我昨天梦到我妈,两人在梦里抱头哭,这个怎么办好?”
“梦里的事咋办我也不知道。你要不明年清明回去祭祀一下。这种事情多数都是白天想多了,夜晚入梦里,都是假象。”
大美觉得婆婆说话刻薄,自己内心的不安在她眼里仿佛是自找的,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想起大壮那副魔鬼样子,只能唉叹:真的是其母必有其子。
“妈妈,我要吃果冻。”大女儿抱住大美的腿,瞪着圆圆的眼睛哀求着。
“你们叫奶奶买吧,奶奶有空会买的。”
“奶奶不会买的,叫奶奶买东西奶奶要打我的。”大女儿嘟起小嘴,很委屈。
“那妈妈下次给你们买来。”
“我要妈妈现在去买……现在就买……”二女儿边哭边拍着妈妈的腿。
“好吧。都别哭了。”大美站起来捏捏女儿的辫子,小声地说:“只买果冻哦!”
两个女儿点头同意。婆婆站在一旁神情酷似容嬷嬷。
大美双手交叉在胸前慢悠悠地朝超市走去。转了一个弯清风扑面,心情顿时舒爽了不少。前面一个眼熟的身影向她走来,定睛一看是大壮。大美心里一惊,夫妻已好几个月未见,现在相遇形同陌生人,两人谁也没开口,连眼神交流也省掉。大美内心恢复平静,“死了的婚姻不需要装活,这样的男人离了也没什么好反悔的。”
她转回头看了一下,眼神与站在原地想说什么的大壮相触。她立即甩头走自己的路,大壮木呆呆的站在那里。
大美在超市转了两圈,提着一袋果冻和饼干回家。孩子又围过来妈妈妈妈叫个不停。婆婆亦走过来,看着桌上红红绿绿的果冻,想吃又不好意思拿。三个孙女个个像护城堡一样圈围住自己的一摊。婆婆看着孙女说:“你们现在有福了,想啥有啥。我辛辛苦苦带大你们,到最后啥也没有。邻居冬冬奶奶带冬冬那可好了,吃穿就不说她了,光是耳环项链估计八辈子也戴不完。我尽是干些出力不讨好的事。”婆婆说着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你们还是跟妈妈吧,我回老家挣钱养活自己,不用你们爸爸妈妈寄一分钱,这样好不?”
大美最听不惯婆婆这种带刺的话,气的冲口而出:“要买金的银的等你儿子挣钱了再说吧,他挣到钱了,你想买啥就买啥,我没意见。”
第二天,大美轻手轻脚的起床去上班,大女儿一骨碌翻身下床抱住妈妈的腿不放,哭着喊:“妈妈,我不让你走,我要跟你走。”
“乖娃儿,放开妈妈。下次妈妈来的时候再给你们买吃的玩的好吗?”大美挪开女儿的手。这样一闹另外两个女儿也被吵醒,爬下床走过来拉的拉抱的抱。大美放下包坐回櫈子上,搂住女儿一个个亲过去,轻缓地说:“妈妈最爱宝宝了。但是妈妈不上班,你们拿什么去买吃的玩的?所以妈妈要抓紧时间去挣钱,多挣一块是一块,这样宝宝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对不对?”
她站起身把小女儿抱回床上,对大女儿说:“妈妈先去上躺厕所,你帮奶奶一起管好两个妹妹,我上完厕所还会回来的。”把包夹在腋下,手朝厕所方向指去。
从家里出来她一路朝工厂跑去,累了就走几步。
“唉,是你呀,要不要带你走?”
大美侧头看见是厂里的一位男同事,三十五六了还是光棍一条。她犹豫了一下,挥手道:“再走几步就到了,谢谢你!”男同事把五官笑挤成一团加快档离去。这人曾经请大美帮他介绍对象,结过婚有子女的也行。大美曾无数次的问自己:“现在这样的家庭还有必要死撑吗?”她也曾想问男子:“我行吗?”喜欢对方忠厚能干,不嫖不赌,但一直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