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有关和尚、还有妖粪的传奇
“个龟孙!”
震天箭离弦,侵掠如火,但最先响起的却不是残云真人的惨叫且不说依这道人的脾气叫与不叫还是个问题。
虬髯侠招牌式的破口大骂最早。
九龙神火罩,破了!
一出手就让法宝困住,虬髯侠憋的火气比九龙神火罩里喷出来的还大,又看残云真人遇险,急吼:“牛鼻子,俺来了!”
一剑光寒,竟比震天箭还快!
无名剑化晴空白练,倒悬而下,直奔缠紧残云真人的那条触手不知怎地,宝光上人却避不开。
“噗!”
从根上,触手就被削断。
断面光滑,腥臭的脓血还未及喷出,半空里,没了根基的触手猛地抽搐,似乎将要掉落海面,而震天箭已射到残云真人面前!
劈开高天罡风,箭矢划出一道赤红轨迹,映亮九霄,天上地下,再无一物能形容得出它的威势。
虬髯侠脱困,一剑救险不可谓不及时,但……也晚了一瞬。
千金一瞬,残云真人必死!
就响起一声叹息,淡淡的,仿佛已勘破世间贤愚生死,直道人生寂寞苍凉残云真人脸上浮现出的,是慵懒、恬然的表情。
只是双目尽赤。
赤光变为血雾!
无声无息,缠住残云真人的触手突然“瘪”了下去,没用足一个刹那,长达万米的触手就全没了生气,像一条被风干了几千年的海带,干巴巴的,飘在风里。
风动,或许是震天箭射过来的呼啸,总之是某种肉眼不可见的、类似声波、一只海鸟漫不经心的啁啾,又没准儿只是海上寂寞如雪的空气,轻轻地,在触手上一碰。
散了。
宝光上人的触手成了飞扬的灰,悄然炸碎成亿万细小碎片,舞动在剑光、与箭光里,很欢快,带着一点儿调皮。
还有血光。
残云真人不见了变成一团浮在空中的血雾,深红颜色,散发幽幽的光泽,极缓慢地往海面上落下来。
极缓慢,却几乎避开了极迅捷的震天箭,动与静,这对比强烈得让人窒息;高空无云,触手干枯炸裂的灰尘淡定,遮不住天光。
震天箭擦着血雾的边缘,穿过灰尘,往空中去远,一道赤红的光芒把天划成两半。
血雾的幽光变浅了几分,猛地收缩,滚滚地向内翻涌,翻涌。
一团很痛苦的雾。
虬髯侠站在触手断开的地方,被脓血喷得全身湿透,破开九龙神火罩时,他那身粗布衣裤都烧毁了,赤条条一个血人,已愣住,喃喃地念叨:“牛鼻子,你还真是个魔崽子……”
血魔!
乾坤弓射震天箭出,逼得残云真人显露真身。
“那道士,你他奶……到底是什么来头?”宝光上人硬把脏话吞进肚里,一句问话,声音里带了哭腔。
血雾继续翻涌,聚成斗大的一团,从中传出凄厉、快意的大笑。
大笑不停,透天而上。
“你、你明明跟老子是……妈的!老子……老子……老子冤死了!”宝光上人的哭嚎声也不小。
“奶奶的!”虬髯侠摇摇头,望海里望一眼,又摇摇头,也不打了,飞身上天,闷闷地骂,“狗咬狗,两嘴毛!”
战意消弭,他去迎飞毯。
李岩岩一行人回来了,他正翻着白眼问和尚:“你什么时候把定海珠扔下去的?”
“阿弥陀佛,实不相瞒,就是小僧不讲义气,惶惶然逃跑之时。”和尚微笑。
李岩岩默然,他也问明了“定海珠”的功能:定海定海,一旦入海,千里之内,海中所有水族都会定住,无法动弹。
所以底下那条章鱼一箭射完,却不逃跑三条触手还在海里定着,跑不了。
再想想,和尚几乎是在借刀杀人,就憋气,李岩岩又骂:“和尚,你不是不讲义气,你阴险。”
“阿弥陀佛,先生,残云道兄神通高明,小僧最初便信他能够自保,这两字评语……先生过苛了吧?”和尚苦笑。
“你不是要誓除天下妖氛?那边就有两个妖魔,这又怎么算?”看似气的,李岩岩这一问其实小心翼翼:还闹不懂和尚与白云观的关系怎么想,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成了一伙的。
和尚的笑容更苦。
“先生说笑了,这个……实不相瞒,残云道兄他……嗐,先生,白云观领袖群伦,非但以‘集结号’联络英豪,更是除妖卫道之先锋,尤其白云真人神通广大,道德通明,这个……”
“嗯?”李岩岩听得不对味儿。
“李家小哥儿,俺说了吧!就是因为没人打得过白云观观主!”虬髯侠跳上飞毯,浑身血水还往下滴,抹把脸,转对和尚,“给俺冲冲。”
“阿弥陀佛,却是未必尽然。”
和尚口中反驳,手一招,凭空碧波荡漾,浇虬髯侠一头一脸,洗尽血污,又伸手入怀:“实不相瞒,小僧恰好带了一套衣裤,这个……还请穿上,免得有碍观瞻。”
“省的,省的。和尚,谢了。”
虬髯侠被清水一冲,直着嗓子吼声“痛快”,接过衣服穿上,还没忘向飞毯上羞得不敢抬头的姜语竹、红娘子笑道:“俺大胡子生下来就是一条粗汉,赤条条没牵挂,不怕人看你们羞俺?俺可不羞。”
“你就是没羞没臊!”红娘子泼辣,捂着眼,抬头就骂。
和尚不管那边两人斗嘴,又道:“先生,那日小僧受‘集结号’所召,上小西山,也曾会过了白云观主……”
“哦?”李岩岩兴趣大增:这可是主角会见最终boss!
和尚目中露出骇然之色,该是在回想那天境况:“小僧懵懂,只觉得迎宾的那位冲虚道人似乎有些不对,却没多想;看白云观主修为高深,言语可亲,又求恳天下英豪戮力同心,扫灭妖氛,说什么白云观甘为先驱,就打心眼儿里敬佩出来……”
“却是意气激昂地下山时,小僧无意中发觉,白云观广场上似有剑痕,就起了疑,四处除妖时又找不见虬髯侠,犹豫几日,终于大着胆子,夜探白云观!”
李岩岩吓了一跳:这和尚,够牛!
“……实不相瞒,小僧过于托大,一上来就露了行藏,被人所擒,送到白云观主跟前,本来羞愧,却不料……”和尚苦涩一笑,“谁能想得到清名誉满天下的白云真人竟然身兼道、魔两家之长?小僧看破端倪,原以为就必死了……”
“嘿,虽然不多,但天底下有数的人物谁不知道白云观就是个魔窟?”虬髯侠插口,“和尚,你道行还浅着哪!”
和尚面上微红:“阿弥陀佛。天高地阔,小僧自然不值一提。不过,怕也正是因为小僧道行微末,白云观主才不放在心上,还告知先生遇险,让小僧与虬髯侠并残云道兄一起前来救护,这才……”
意犹未尽,欲言又止,和尚瞥了李岩岩一眼,双手食指交叉,比了个“十”字。李岩岩愣了愣,恍然,想到和尚说的是他和白云真人定下的十年之约,就点点头。
“实不相瞒,先生,昨夜至今,小僧心乱如麻,待得此间事了,还要与先生一道参详……”
“参详?”虬髯侠恨声大笑,“都是虚的!和尚,俺问你,你打得过白云观主?”
和尚沉默半晌,叹息:“敌不过,实实敌不过。”却又精神一振:“虬髯侠,也是白云观主不曾作孽,否则,纵然螳臂当车,谁啊也不惜血溅五步!”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说些虚头巴脑的胡话作甚?俺也打不过。”虬髯侠看看空中残云真人化成的血雾,嘿然冷笑,“俺连这个牛鼻子都打不过!”
宝光上人很凄惨。
李岩岩等高空闲话,残云真人却没闲着,血雾翻涌,似一张凶神恶煞的大口,啃噬章鱼巨怪。
乾坤弓跌落海中,宝光上人唯一能做的,只是将那四条触手大肆挥舞,带动狂风,好将血雾吹得远些;但血魔本体似雾而非雾,夜半不来,天明不去,一旦化显,又岂是风吹雨打就能折损?
转眼间,海面上拼了老命乱舞一气的四条触手,已去其三。
每一条都像最初,被吸干精血,零落漫天飞灰;血雾却似得了大补,愈发浓艳起来。
和尚将定海珠投下,宝光上人的八条触手有三条钉在海里不得动弹,再有法宝也拿不出,如今……就是仅剩了一条光棍!
不愧三海水族雄主,宝光上人的表现也颇光棍,山岳似的大脑袋上,一双眼睛透出决然的目光,并不求饶,不遗余力地负隅顽抗;他这副模样,在血雾中传出来、一直不停止歇的狂笑声衬托下,倒显得悲壮。
“阿弥陀佛……”和尚宣声佛号,喃喃念道,“血魔相显,便要生灵滋养,这海妖以震天箭射伤残云道兄,却激出血魔的凶性来,怕是无可幸免了……”
虬髯侠又插口,不知怎么语气竟有几分尴尬:“和尚,俺也‘实不相瞒’一回,白云观里牛鼻子多,俺倒是就看着残云顺眼,许他是条汉子,他吃了底下那条章鱼……那也就吃了,俺……嗐!”
顿脚,虬髯侠憋红了脸,就沉默了。这该不是因为他还念着拿“章鱼烧”下酒,魔、道,正、邪,其间的分野、冲突,教人苦恼。
和尚也默然,半天才找到话说,先念佛:“阿弥陀佛,世间妖氛……”
偏这时伤痕累累的宝光上人竟吼起来,却接了和尚的话头:“和尚!你狠!老子输了!”
“这个妖氛啊……”和尚噎住,往下看,章鱼怪伤痕累累,半死不活。
还在吼:“可是和尚!你永远也别想拿走老子的大粪!”
众皆愕然。
连蓄势待发,要一口把宝光上人生吞了的血雾也顿在半空,狂笑戛然而止。残云真人的面孔在血雾中隐隐可见,神情大惊骇,大不解。
齐刷刷的目光就冲着和尚射过去了大家都纳闷啊:“大粪?好好的和尚,嗜好怎这怪异?”
和尚慌了,手足无措,委屈地分辩:“不是……小僧……这个实不相瞒……真的是没有……”
没有什么?
趁着众人失神,宝光上人破海而起!
亏他早将硕大的头颅全探出来,定海珠还在,困死了的却只有三条触手他便生生将触手拔断!
逃跑。海面上出现诡异的场景:
一条巨大的章鱼,充盈天地的大脑袋底下就只剩一条触手,像个灰、白、褐三色相间的氢气球带着一根扎口的长线,飘在离海面高不到百米的地方,落荒而走。
速度快,仿佛氢气球漏了气,“噗”地一下就没了影。
天边传来恨意十足的吼声:“和尚你做梦去吧!刚才老子已经毁了洞府里的茅房!”
和尚想哭。
虽然都该明白此“妖氛”不同于彼“妖粪”,但……
这算说不清楚了。
李岩岩早已捂着肚子笑倒回想本子上的设定,似乎没具体说明宝光上人的文化程度。
倒是虬髯侠反应最快,忍着笑喝一声:“个龟孙!想跑?”
身化剑光,大胡子顺宝光上人逃去的方向,一道白虹,直直赶去。
残云真人化身的血雾立即跟上,浑然不似雾气,血煞幽光,飞驰成电。
和尚站在飞毯一角,咧着嘴,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终于顿足大骂:“奶奶的!”
飞毯就动了,在追兵最末,一样风驰电掣;和尚手握九环锡杖,抖开一团金光裹住飞毯,不教罡风漏入,身子挺得笔直,微微前倾眉毛气得竖成了“倒八字”。
李岩岩离得近,就看见和尚表情极不自然,面颊肌肉乱跳,嘴里嘀哩咕噜,翻过来覆过去就一句:
“小僧要宰了他!小僧要宰了他!小僧要宰了他!”
这一追,几千里。
宝光上人舍命逃生,拿出“朝北海暮苍梧”的劲头儿,就想往光速上看齐,但毕竟身负重创,目标又大,地球规模下半弯的球面上都看得见,没有逃得了的道理。
虬髯侠和残云真人两道光华,一白一赤,一前一后,紧紧缀住,毫不放松;再后面,是和尚驾着飞毯,他也拼了主要是被气的带李岩岩、姜语竹、红娘子三个人,居然落得并不太远。
追上了。
虬髯侠化成的剑光到得早,恶狠狠“力劈华山”,一剑把臂山河,势如高天孤月悬,正砍到宝光上人一颗大脑袋中间,力沉劲狠,就听见“啪”的一声。
说他狼狈逃窜的形象类似“氢气球”,却错了,分明是个“皮球”。
剑光陷进头颅极深,没劈开,只把“皮球”拍得变了形,再一弹,虬髯侠被倒崩飞出百多里地,一手持剑,一手挠头,愣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
宝光上人勉强化解虬髯侠的剑招,险险逃过一死,但物理规律违背不了,就跟皮球一样,被“拍”得砸向地面跑得远,已经离开海上,地面不知是哪儿的一片稠密森林,参天大树高耸,全是红松,像千万柄利剑直直地插着。
全插进“皮球”里去了。
疼地“嗷”一声,宝光上人接连几个翻滚,摧枯拉朽,压毁林木无数,惊起鸟兽无数,然后……真的漏了气。
伤不重,至少比挨虬髯侠一剑强太多,可也血如泉涌,汩汩有声。
远处,虬髯侠看看手中无名宝剑,再低头看看漫山遍野的松树,继续发愣。
宝光上人已滚出森林,仅存的一条触手软趴趴地搭下来,触手末梢无力地一通摇摆,颓然甩出;“吱呀……”,一块竖在盘山公路上的大广告牌被击中,倒了广告牌上有字:“坚决打击破坏森林的一切违法犯罪行为!”,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大兴安岭林业局”。
大兴安岭!竟到了有人烟的地界。
华夏境内,赤龙江省,大兴安岭。
寂寞山峦,连绵起伏,绿意逼人眼,盘山公路蜿蜿蜒蜒,通向远处某个林场;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阳光正好。
宝光上人章鱼巨怪皮球瘪了。
这回得按“面积”计算,近一百平方公里的“泄气皮球”,个头还是不小,但与郁郁葱葱的林区相比就差得远;偏他被虬髯侠“拍”下来的地方是大兴安岭山脉的高处,从空中看,像一片绿地上戴了顶红边灰白帽子,蛮滑稽。
残云真人也到了,只看血雾弥漫,就一扑!
宝光上人一阵抽搐,章鱼怪的体型太大,绝躲不开血魔吞噬,只得改换形貌。
堂堂三海雄霸,为一点贪心被逼得断肢逃遁,慌不择路竟出了海域跑到山里来,最后还教人当成皮球似地乱拍,吃大闷亏,没脸见人可再要面子,命就没了。
冒一通白烟,遮蔽视线,宝光上人终于显露人形。
是个老道士,凄凄惨惨地站在盘山公路边上,一身黑袍倒还完整,但垂下的两条袖管里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得像是死了俩礼拜,wow里头长了肉的亡灵。
他声音嘶哑惨厉:“老道宝光!几位,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一句话扔出来,扭头又跑!
宝光上人太明白了:就算拿剑的大胡子,还有身上藏着“宝贝”的小贼,甚至于加上那个千方百计想掏大粪的和尚,这些人都网开一面,可半空中往下扑的那个血魔从来就不是吃素的!
没道理好讲!
事实上,除了在飞毯上惊呼一声:“真是宝光上人!”的李岩岩还来不及细想,其余几位也都不打算饶了他。
又追。
换了方式,宝光上人幻化人形,在林子里蛇形穿梭,极敏捷,脚不沾地辗转腾挪,频频改换方向;还不时挥袖洒出黑气,把一路惊动的梅花鹿、狍子、獐子、野猪,乃至雪兔、棒鸡全变成自己模样,意图模糊追兵视线、转移目标。
没一会儿功夫,大兴安岭就出了成百上千到处乱窜的黑袍老道。
却没用。血魔生性嗜杀,善观精气;虬髯侠技精于剑,“千万个太阳在手”都不晃眼;至于和尚……一贯的高深莫测,招子也毒。
都跟定了正主儿。
倒是红娘子没有神通,糊涂了,直犯晕;姜语竹更是早就身子发软,不敢看,低头闭眼,一个劲儿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做梦。
李岩岩最担心残云真人显化“血魔”真身后会不会大开杀戒,但留意到被血雾“穿”过去的兔子都安然无恙,树木、野草也没立刻枯萎,好歹放了心,就大叫过瘾可扭头就瞥见了几个穿制服的护林员。
出乱子了。
刚才“章鱼皮球”一砸一滚,上千公顷林区被毁,动静太大,血腥气也重,惊动不少人,附近各地的护林员全出来,端着枪嚷嚷。
然后就都吓呆了不止林子倒了一大片,而且遍地跑老道!
有倒霉的,被野兔变的宝光上人撞进怀里,前爪后蹄一通乱挠,于是仰天倒地,口吐白沫。
“不行!这样不行!让人看见了!”李岩岩下意识地抓住和尚,“快想办法!”
和尚扭头,脸色发苦,吭哧半天,憋一句:“我的爷,都这样了,有啥办法?”
追杀在继续。
只能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