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宿命的相遇,乱世烽烟
4月24日。星期一。
韵城第一中学高三一班的教室里,姜语竹像往常一样,坐得笔直,认真听讲。窗外是雨。
从昨天的惊魂历险当中,女孩似乎已经完全超脱出来。至少表面上,她没对身后空着的那个座位表现出太多的注意。
暮春的雨淅淅沥沥下,天有些暗。姜语竹知道,自己和昨天不太一样了。
下课了,管聆潮过来,问:“竹子,你知道李岩这回是怎么回事?又没来上课!”
“他?”姜语竹用圆珠笔轻敲文具盒,笑,“谁知道,大概有点儿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没跟你说?”
“我才不管那么多。”
“竹子?”管聆潮瞪大眼睛看姜语竹的笑容,“我听着你怎么像对那小子死心塌地了似的?”女孩不答,低头整理桌面,心里也惦念:“他干什么呢?”
李岩岩正对着左手食指指尖上渗出来的血珠发呆,身前写字台上摊着本子,打开的那一页上什么也没有。地下,掉落一把瑞士军刀。
一分钟前,雪白的纸页上还写了一行清晰的字迹:“我刀枪不入。”
“妈妈的……有鬼!”李岩岩喃喃骂人。
昨天,往巴黎去的计划最终破产,变成一笔谁也理不清楚的糊涂账,李岩岩回来痛定思痛,就只有一个念头:增强实力。
苏秦、张仪这样的纵横家去死去死!
他不要面子了,本子却不灵了。躲开父母的耳目,熬一晚上忐忑,早晨出门又转回家来,憋足精神要让自己“**八荒唯我独尊”;可最简单的“刀枪不入”都不成,食指发疼,心发慌。
再试验一回,“我会穿墙术”幸亏没使劲,脑袋撞墙上,差点儿起了包。
急了。
“我会飞”,“我会七十二变”,“我会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我法术精深”,“我神通广大”,“我天下无敌”,“我长生不老”,“我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我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疯了似地写整整一页,刚写上去字迹就消失,让李岩岩的心沉落谷底。
本子是真的不灵了……吗?
忽然觉得胳膊肘碰到写字台上的什么,瞥一眼是个红色的银行存折。突然出现的,刚才没有。
拿起来,打开,存折户头是“李岩岩”,阿拉伯数字“5”后面跟七个“0”,加上小数点后是九个“0”五千万人民币。
看存款日期:今天。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五千万!
没失灵啊?
疑惑占据心灵,冲淡天降横财的喜悦事实上,自从知道了本子的能力,李岩岩还真不会把区区五千万当成回事儿。
他去看本子。一通胡写,一页上只留下两句:
“我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
“我有五千万存款。”
后者已经应验,李岩岩不由自主地咧咧嘴,想到在今后的人生中必将面对南山猛虎、北海蛟龙,就有点儿怕。
再想起过分的失望几乎让他往本子上写“我他妈的王八蛋”,李岩岩直打哆嗦,本子没有失灵,而那一句的后果……不,还是别太认真。
呆了很久,他发现自己大约触到了本子的核心:
可以改变现实,可以让最匪夷所思的事件都成真,但,它唯独不能够给自己带来“直接”的效力。
换句话说,长生不老也好,七十二变也好,本子不能让李岩岩凭空掌握任何法术或能力;五千万存款是“外物”,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也只是对事件的描述而已。
李岩岩,还是李岩岩。
一个没太大本事的少年。
“这不对!”少年就义愤填膺了,站起来满屋乱转,一走就撞墙,一走就撞墙,“凭什么就我不行?”
本子创造了那么多“传奇人物”,一个个的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可到了他这里,全成了扯。
太浪费感情了。
唉声叹气,至今也没能给姜语竹一个解释的李岩岩突然记起来,昨天,和尚送他回来时曾说就在兴国禅寺挂单,有事召之即来。
那还等什么?
愣了一秒钟,李岩岩夺门而出。
另一方面,海上遭遇宝光上人,一番恶战、万里追杀的后遗症正在显现……
“李岩岩!”蓬荜生辉大酒店客房,有人恨得如丧考妣,狠狠一刀,割裂墙上放大的照片。
国安局特工刘亚文,已得知最好的同僚“猴子”、“小虫”在空难中双双丧生的消息。
就视李岩岩如寇仇了。
说来冤枉,昨天李岩岩回得早,宝光上人一蹿出大兴安岭,就穿府过州,只拣人多的地儿逃;和尚驾驶飞毯,总不好光天化日下跟着惊世骇俗,所以只有残云真人、虬髯侠从天上下来,挤人群里继续追逐,少男少女们就全被和尚带走,返航。
之后的事情李岩岩当然全不知道,也晚了,又怕姜语竹、红娘子追问,搪塞几句,老老实实回了家。
追杀没有结果。
宝光上人不甘心就死,使出浑身解数逃跑,残云真人和虬髯侠足足追了大半个中国到了,还是没逮住。
是因为一路上很出了几个同病相怜的妖怪帮忙,宝光上人更发狠,伸最后一根触手接连拽飞机下来砸人……残云真人、虬髯侠被气个半死,都决心追下去不死不休。但,反馈到刘亚文这边的消息远没这么全面。
刘亚文只知道,昨天傍晚,往返华夏欧洲航线的六架客机失事,死亡人数逾千,其中还包括他的两名下属:“猴子”侯达信、“小虫”苏志强。
事故原因不明。
到早晨,首都一个电话过来,说是会再调两名“侦察员”来配合工作,对于侯达信和苏志强、以及客机失事,只字不提,语气平静得很。
刘亚文气得肝胆欲裂,他好歹是国安局保卫处三科的副科长,有些消息渠道,多方打探后,终于将李岩岩与惨案和同僚之死联系到了一起。
韵城市市内突然出现的“黑色幻影”、东海海域莫名其妙的地震、海啸和巨大章鱼、大兴安岭三千公顷林区毫无征兆被毁……各地或多或少的目击者都提及一个少年的身影。
李岩岩!
咬牙切齿地,刘亚文将一切归咎于李岩岩。
侯达信和苏志强前往巴黎正是因为要继续对李岩岩的监视,刘亚文认定:是少年与白云观的道士、虬髯侠、和尚等人一起合谋,导演了这出横跨亚欧大陆的好戏。
不会是为了摆脱监视,这是**裸的威胁!
确定了李岩岩的行踪,发现他又逃学了,正很努力地攀登万佛山,刘亚文更加气得发疯。
推门离开,他也要去。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寂寞的写字台上,摊开一篇未完成的报告,题目是:
《关于加强监视目标l,并尽快实施抓捕的建议》。
痛失同僚的伤心,连同悲愤,让刘亚文失去了作为一个情报人员的冷静。
万佛山。
登上羊肠般弯弯曲曲的山路长阶,来到兴国禅寺,李岩岩接连扯住三个和尚也没问到“谁啊”的下落,就急火火去找方丈印空。
兴国禅寺依山而建,迤逦山腰,七殿四院,分“东庙”、“西寺”。大殿称东庙,供香客游人参观;西寺古木掩阴,规模不大,只有两进禅院,却深邃幽静,是僧人的居所,从不对外开放。
李岩岩就在香客与和尚们惊愕的目光中,硬闯西寺。
第一进禅院里,正中是颗数人合抱的古槐,雨停了,天突然热起来,树上已有蝉噪,他就配合着“蝉噪林愈静”的氛围,踢乱一地石子,以一种缺德的嗓门小声嚷嚷:
“大师?印空大师?我找我们家和尚来了!我说印空大师,门关了,您倒是把给他放出来啊!”
和尚是本子上的,印空也因本子得了句“佛法精湛、深藏不露”,对这两位,李岩岩没有心理负担,自然言笑无忌。
“阿弥陀佛……谁?”
佛号一响,李岩岩乐了,心里说:“我就喜欢和尚,不用看见人,一听声儿,全明白。”
挑禅房竹编门帘往外瞅的正是方丈印空,看见李岩岩,老和尚吃一惊,就往回缩。
李岩岩三步并两步,扯老和尚袖子:“别价,我们家和尚呢?”
“……佛……小施主,让老僧回去穿件衣服呃,小施主家里的和尚?这是从何说起?”
印空年老,尿频,起床早,乏得也早,没事儿就爱小睡一会儿,被李岩岩叫起来还没套僧袍,光脊梁,底下只一条裤衩,黑色,德国舒雅。
李岩岩问完一句,目光拐弯,挺惊诧:“大师,行啊您!”
印空禅心洞明,不至于为这点儿讥讽乱了方寸,再宣佛号,缩屋里去,抖抖索索穿好衣服出来,俨然又一高僧。
“我们家和尚呢?”李岩岩追问。“谁啊”和尚能耐不小,挂不挂单,都必定会引起印空的注意。
“阿弥陀佛。小施主谁啊?”
“对!我就是找谁啊!”
“……陀佛……”印空无奈地叹气,“小施主,不要心急。”
李岩岩斜眼看印空,也无奈,也叹气:“大师,我不信你不认识我。装糊涂不好。”
“阿弥陀佛,老僧认得小施主,不知道小施主认不认得老僧?”
“嗯,我懂,‘老僧是佛前的和尚’。”李岩岩摇头,“大师,我今天真不是来和你谈禅的。”
“不谈禅,那就谈谈东海的海妖?还有专杀副市长的妖怪、白云观的魔头。”印空眼中露出狡黠的光芒。
“你……”
讶异着,李岩岩反倒被印空扯到第二进禅院,进了角落里一间禅房。
“阿弥陀佛,小施主请坐。谁啊出去了,看老僧叫他回来。”印空按李岩岩在个蒲团上坐了,走到门口,僧袍大袖一甩。
“显摆本事是不是?”李岩岩心里郁闷,还以为印空要显手段作什么法,千里传音,又或者佛门狮子吼。
“啊喂!谁啊!我印空!快点儿回,李先生来了,找你。”
李岩岩眼睁睁看着印空从袖子里掏出诺基亚最新款的n95手机,拨号,豪迈地打了个电话。
谁啊就回来了。
三个人围一张镂空雕云铁梨天然几,盘膝对座,禅房里的局面让李岩岩想起在白云观大殿时的事,白云真人的目光里有威压感,又沧桑得怕人;印空的眼神也差不多。
只有谁啊,和尚眼睛贼大,水灵灵纯真,像个孩子。
干咳一声,李岩岩笑了:“和尚,你没再去追那个……宝光上人?”
“先生,虽然除恶务尽,但先生的安危最紧要,小僧暂时还不会离开韵城。”和尚含笑道。
“嗯。”李岩岩很感动:他就是为这个来的。
“阿弥陀佛,小施主是应该注意些,那天老僧说,世间法常有,不须护持但法常有,小施主不常有。”
印空语气庄严地气得李岩岩火冒三丈。
“还是算了……”想发火,忍住了,李岩岩苦笑着问,“我一直挺糊涂,你们……和我,算是个什么关系?你们都知道什么啊?”
两个和尚对了一下眼。
“实不相瞒……”谁啊和尚祭出口头禅,脸色就泛红,“小僧也说不太清楚。”
“阿弥陀佛,老僧也说不清楚……”
“我说,别废话了行吗?”
两个和尚又对了一下眼。
啰唆半天,到头来还是谁啊“冥冥中参悟所得”,印空又说他是从谁啊那里“重新认识”了李岩岩,就得出结论:三个人,一对半糊涂蛋。
也有几句其他的,简单讲,俊美和尚谁啊认为:天底下妖怪很多,得都杀了,好维护和平;而这一重担就注定落在李岩岩肩上,别人谁都不灵。
李岩岩不干,急赤白脸地掰扯,说凭什么啊我活得好好的非让我去跟妖怪作对?你没见出来一条大章鱼就差点儿就把我宰了吗你凭什么啊?
印空一句话堵回去:现在小施主活得就挺不错,好像也没让什么章鱼给宰了。
李岩岩反驳:说我死了你就高兴了是吧你还和尚呢说这话你亏心不亏心?
谁啊就用手指头比划一个“十字”,说实不相瞒先生您就别装了勇敢地承担责任吧小僧正满眼小星星地看着您等您发号施令呢!
“等等……”李岩岩喘了口大气,“说话不用标点符号,这也太累了……”
“实不相瞒,小僧也挺累……”
“打住!”李岩岩喝一声,死死盯住和尚,很久,叹口气,“和尚,跟着我吧。”
和尚双手合十,郑重点头,一脸虔诚。
“阿弥陀佛。”印空满脸欢喜地插口,“风云际会,老僧恭贺小施主。”
李岩岩气哼哼地:“大师,您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僧……老了。”
印空的目光仿佛看到远处,没有焦距,喃喃地说:“妖怪很多,老僧杀不过来,好在还有年富力强的给小施主帮忙,老僧也能放心。唯独……白云观那边,人们都很笨,把魔头当神仙,就不好对付。”
李岩岩愣了,似乎猜到印空要说什么。
“老僧也拿白云观没有办法,可万一有一天,魔头不作神仙了,老僧这条命就能用得上。小施主,老僧老了,活得够本,该准备准备,好去找佛祖他老人家聊聊天,唠唠嗑……”
静静的禅房,门半掩,窗帘半遮,灿烂的阳光洒一地,老和尚盘膝坐着,身子缩成团,不时地前后晃悠,手指扳佛珠一粒粒往下数,嘴里絮絮叨叨。
可李岩岩惊出一身冷汗!想起在本子上写过印空“死得很惨烈”,几乎以为老和尚知道了所有的事。
侧一下身,他能感觉到:本子还在。
李岩岩开始怀疑本子的来历他从没想到过,如果,那天没去“小润发”超市,一切还会发生?现在的生活如梦似幻,最荒诞的小说里也没写过……那么,是他选择了本子,还是本子选择了他?
恍惚中,少年瞥见,谁啊和尚的眉毛轻轻跳了一下。
就在这里,万佛山兴国禅寺西寺二进禅院,将有一场宿命的相遇,悄然卷起乱世风烟国安局保卫处三科,副科长刘亚文,刚刚踏进来。
刘亚文穿着件很随便的t恤,双手插在裤兜里,模样吊儿郎当,是个三十来岁、相貌普通、有些闲钱的小中产阶级形象,要扔在人堆里就找不见;但放在静谧的寺院里,还是显得有些突兀。
他东瞅西看,像走错路的游客是绝不肯花钱在佛前上香的那种,挺迷惑,也挺好奇。
刘亚文眼角的余光从一开始就锁定了李岩岩所在的禅房,漫不经心的神态掩护着,把印空最后几句唠叨收进耳朵里。
他很冷静。
他出门时,天上还落点儿雨丝,暮春喜雨打在身上酥酥麻麻,让人倦怠;后来放晴,阳光爽朗。
这不是寻仇杀人的天气。
国安局的特工也不是快意恩仇的游侠。
刘亚文溜溜达达,转半个圈就接近了禅房,竖着耳朵听;和尚没再给他机会,起身到门口,问:“施主走错地方了吧?”
语气倒还平淡刘亚文的名字不在本子上,如假包换的普通人和尚有时候也是眼高于顶的人物。
“那个……小师父,这儿也是兴国禅寺吧?我是特地从外地来烧香的。阿弥陀佛……”刘亚文很像那么回事,愣一下,就双手合十、鞠躬。
可他的态度怎么也不算虔诚,嬉皮笑脸,透着肤浅。
和尚有些厌恶地看着这个“俗人”,勉强回了一礼:“施主,这里是本寺僧人的居所,不纳香客,施主请回。”
“噢,不对外营业啊?”刘亚文恍然大悟的样子,拍拍脑袋,“那是我走错了,对不起啊对了,我参观参观行不行?我可是特地从外地来烧香的。我打听了,都说在你们庙里许愿挺灵,要不然我从小师父这儿求根签?小师父,免费给我算一卦好吧?我算姻缘。”
“施主请回。”和尚想抽刘亚文。
“小师父,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听见‘免费’两个字儿就皱眉头呢?大家可都是出来混的……顶多,你给我打个折?”
刘亚文一边嚷嚷一边往禅房里瞅,看见李岩岩和印空对坐,就又有话说:“那里头不就是你们庙老和尚给人看相算命嘛!算了,小师父我不跟你说了。那小伙子,你算命给他多少钱?咱们俩搭伙,肯定能打折!”
李岩岩和印空一起皱眉头:从哪儿来的活宝?
和尚也气,回身摔袖子关门,刘亚文抢上来把门拉住,还要说话,和尚再摔衣袖,卷得刘亚文滚出去,就趴下了。
“好嘛!”刘亚文哼哼唧唧地爬起来,不干不净地骂,“这年头,和尚会武术,谁也拦不住!”
刚才,摔倒时,他悄悄将一颗纽扣型窃听器安在了禅房木门下面,达成目的;还匆忙地与李岩岩对视,听见少年对和尚说:“别动真格的,伤了人不好。”
许多年后,李岩岩总是回想与刘亚文的第一次相遇,他相信那天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否则,在兴国禅寺的东庙、西寺之间,在禅房门扉掩起的瞬间,在一场短暂的注视中,刘亚文的心底深处就不该留下一线杀机。
然而李岩岩回回都失望,他只记得自己是那样的人畜无害,笑容灿烂,怎么也找不到引起仇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