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爱情,就是两片竹叶
没有隐身术,李岩岩回到家里的时候很挨了顿训。
见鬼了,安排得万无一失的逃课东窗事发,他没法说自己三天来是去首都跟域外天魔唠嗑,顺道儿以正义之名拯救了人类,只好沉默。
在所有“不听话”的表现中最气人的就是沉默。要不是慈母王听梅拦着,说不得,李岩岩没准儿会尝到“竹笋炒肉”的滋味。固然竹子是他所爱,但此竹非彼竹,万万不能混为一谈。
当他穿过“狂风骤雨”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心理无法平衡。
“好吧,with,great,power;es,great,responsibility。现在我相信了,对superhiro来说,家庭问题才是最棘手的。有分教:……呃,有分教……有分教!”
“有分教”半天,憋不出合适的词儿,李岩岩叹口气,嘟囔挺没劲的压场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禇卫,切糕沾白糖……”
不管牢骚,总体上说,他这通骂非挨不可。回家,有不容拒绝的理由。
他拿出了本子。
本子没有变化,封面上“给我讲个故事吧……”的字样照旧清晰、娟秀,内页也还雪白,但就是这样了,与它拥有的能力相比,平凡得过分。
翻开几页,字迹密密麻麻,仿佛全世界的秘密都写在上头了,这跟事实也差不太多。
李岩岩找到他要找的那几行:
“印空,兴国禅寺方丈。佛法精湛,深藏不露。”
“死得很惨烈。”
“其他:再想。”
为《胭脂佛陀》主角:杀仁和尚现在那和尚已改名叫“谁啊”了的成长,李岩岩安排了几位师长性质的角色,说穿了,这类倒霉蛋的命运注定是一个接一个地翘辫子,好起到“激励”主角的作用。
印空就是其中之一,这才有死得惨烈的说法。而且,他不是凭空生造的人物,被活生生地拿过来用了。
因为具体情节的设计并不成熟,本子上只有“再想”两个字,李岩岩庆幸没写详细了,那个“死得很惨烈”也没标注具体时间。
“人固有一死,是吧?”他悄悄地安慰自己。
又找到一页,“恶鬼杀副市长”,五个字张牙舞爪,很狰狞,去首都前,李岩岩狠狠画上的“”号不出所料地鸿飞冥冥。
从字缝里看见了鲜红的血色,有点儿头晕,李岩岩终于确信:写在本子上的字迹真的不能修改。
“等等,是不能‘涂改’还是不能修改?”
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喃喃地念叨,“没理由不能修改,就算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但正在发生、将要发生的……至少应该能……‘一窝蜂’不就从长江去了天台山?”
再翻到写有“长江边上一窝蜂”的那页,李岩岩盯着“备注:师弘毅”五个字,若有所悟:“我打算让师弘毅杀了一窝蜂,没写明白于是师弘毅跟一窝蜂之间的关系就是自然发展出来的!”
“不过,说到‘涂改’,也不会完全没有作用吧……”像是魔怔了,再检查一遍房间的门窗都已经关好,李岩岩提笔的手有些发抖。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晚上9:30。
“下一分钟,9:31,在我的房间的书桌上,放着一台iphone手机。”
只是试验,李岩岩严格遵循了与白云真人的约定,没有在本子上写太离谱的内容,甚至也没有写“李岩岩”三个字,避免了重名。
这一分钟过得很慢。
iphone外观清爽,按钮简洁,有3.5英寸的高亮触摸屏,彰显苹果公司的优秀工业设计和精英理念。李岩岩把它拿在手里把玩,赞叹的却是本子的能力:“很好,很强大。”
放下手机,拿起圆珠笔,狠狠地划去本子上“iphone”的字样,心悬到了高处。
李岩岩眼睁睁看着,无人触摸,iphone的tft高亮屏自个儿泛起水纹,机身轻轻颤动,仿佛很不情愿地,蓦地消失不见,就像它从未出现过。
目光转回本子,死死盯住不肯放松,刚刚画上的“”号似乎变得模糊了点儿,用力的笔触压出的痕迹逐渐平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一天,最多只有一天,iphone就会回来就算只有一天,我也能改变曾经写下的事情。”李岩岩肯定了试验的成果。
这是好是坏,很难说得清楚;只作为一个将来或许用得着的发现,李岩岩记在心里。再想一会儿,他推翻了最初的念头,不把那句“保命符”里的“我”字改成“李岩岩”。
他翻到本子的第一页,在“今年六月,一定要考入首都大学!”这行字的底下写了“注解”:
“写在这个本子上的所有的‘我’字,都是指公元1989年5月20日凌晨出生在华夏东山省韵城市妇幼保健医院1125病房的李岩岩。我,李岩岩,是这个本子的主人。”
本子的主人起床了。
有些疲惫,昨晚,李岩岩用身边的事物类似今天早晨静静地躺在书桌上的iphone等等试验了多次,终于总结出应用本子的一些规律,并深深地后悔。
如果早一点儿,在得到那本子的同时了解到这么多,将不会有妖怪、恶鬼和白云观,生活就不至于这样若无其事地乱糟糟。
而生活的另一个明显标志就是:不管多乱,都得继续。
韵城第一中学的校门慷慨地敞开,包容每一个逃学的倒霉蛋儿。
上午,7:50,早自习刚刚结束。高三一班的教室里,管聆潮幸灾乐祸地瞅着李岩岩:“王者归来哦!整整三天,活不见人死不见……”
“停!管管,你的归类法有错误,我活着呢。一直都活着。”李岩岩的情绪挺高,完全不像是刚从校长室里走出来的。
管聆潮诧异:撒谎请假,逃学,失踪,在韵城一中这所聚集了全省“乖孩子”的重点高中几乎史无前例,又是高考前夕,班主任就几次嚷过“情节恶劣,不能姑息”,杀鸡儆猴的姿态做得十足……现在罪魁祸首回来了,挨训就不用说,最起码也会背个处分,怎么?他还眉飞色舞?
李岩岩的确被记了一次大过,但他不在乎。
有本子在手,还有什么事儿办不成?还有什么事儿值得在乎?嗨,全无所谓!
“我说管管,首大是个好地方,不错,的确不错。”
“你真去首大了?”管聆潮瞪大眼睛,“我还以为……”
“当然!我……嗯?你怎么知道?啊……”李岩岩忽然想起来:姜语竹和管聆潮是好朋友,一向无话不谈。
没再理会管聆潮和周围其他同学叽叽喳喳地盘问,目光给了课桌前面姜语竹的背影。
从他像个得意洋洋凯旋的将军似地走进教室,姜语竹就没抬头。李岩岩早就明白,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学大计应该就是败露在姜语竹手里。
“竹子,我这个处分……其实真不能怪你。”心里头,暗暗地先打好了开场白的草稿,他想:“这回,竹子总该有点儿内疚?”
挺好的开场白用不上,一天,姜语竹都躲着李岩岩。
“竹子!你为什么不理我?”
好容易挨到下了晚自习,月亮早就升起来,在宿舍楼北角的锅炉房前头,运了一天气的李岩岩拦住来打热水的姜语竹,语气不善,可脸上不由自主带着求恳的表情。
“噢”
姜语竹还没说话,旁边一群打水的同学就大笑起哄,还有缺德的,变了调子,怪里怪气地嚷:“竹子,你为什么不理我?你怎么就不理我呢?你知道不知道,你不理我,让我好寂寞啊……”
李岩岩没料到会这样,手足无措,姜语竹寒着脸,水也不打了,拎着空暖瓶,绕开李岩岩,快步走回宿舍。
“哎,竹子!”李岩岩再喊,也叫不回人。起哄声更响。
“我……你们……”气急了,李岩岩涨红脸,大声吼,“谁敢再笑!”
常“说书”,他嗓门一向很高,这一吼吓着了不少人,就安静下来,但李岩岩的模样过于气急败坏,很快又惹得同学们笑出声。
有记着前几天来过一个和尚的,互相嘀咕什么“少林寺”、“武功”、“清心寡欲”……大伙儿乜斜着李岩岩,小声说话大声笑,让他更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终于忍不下了,热血上头,李岩岩看也不看,伸手随便揪住一个,举起拳头,凶巴巴地嚷:“你笑什么?”
“我?我没笑啊……”被揪住的那个觉得自个儿挺冤枉。
是高三二班的高小爽冤枉不冤枉的很难判定,他的确没笑;可算起来,也正经是李岩岩的一个“情敌”。
“你……没笑?”看着高小爽一脸无辜的表情,李岩岩很想先把他揍一顿再说。
拳头还没放下来,李岩岩瞪着眼发狠,高小爽挺了挺豆芽菜似的身板儿,蛮大义凛然。眼看玩笑可能会变成斗殴,周围同学们的笑声没了,变成窃窃私语。
李岩岩却想得更多。
只在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往本子上写很多恶毒的主意,整治所有笑他的同学,比如每秒打一个喷嚏连着打上一个月,一开口就学狗叫,当众尿裤,出车祸撞成植物人,被绑架撕票,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这些念头让他狠狠地打了个激灵:“我怎么了?怎么就毫无顾忌了?他们可都是我的同学!”
“啊,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李岩岩默念一句,毛骨悚然,气消了他本来就有点儿文人的气质,只要头脑清醒,也不希望自己变得好勇斗狠。
松开揪住高小爽脖领的手,默默地,李岩岩转身离开。
高小爽莫名其妙。他看着李岩岩的表情从尴尬变成愤怒,从愤怒变成狠毒,从狠毒变成惭愧,从惭愧变成后怕,从后怕变成哲人般的大彻大悟……这变得也忒快了!
高小爽忽然觉得李岩岩离去时的脚步有些萧索,让人同情。他摇摇头,在心里说,“李岩,我当然不会笑你,可我也喜欢姜语竹啊……我不会放弃!”
但是,半个小时后,高小爽就不得不哭丧着脸,敲开了李岩岩所在的男生宿舍302室的房门。
快11点,就要熄灯,李岩岩洗漱已毕,正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发呆,右手捏住本子,满脑子胡思乱想姜语竹。
“你……干什么?”
高小爽像个鬼似地爬上李岩岩所在的上铺,只露出半张脸,很吓人。
“给你的,我没偷看内容。”高小爽举起一张叠好的纸条,声音里透着郁闷。
稀里糊涂地打开纸条,李岩岩瞥了一眼,飞快地合上,转而瞪着高小爽的半张脸,“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我没偷看。”高小爽是真正的书呆子,比李岩岩更加坚持文人的操守,强调一遍后,不死心地犹豫着问,“李岩,你和竹子……到底怎么回事?”
“去!”李岩岩毫不客气地轰走了高小爽。
纸条上是姜语竹的字迹,很简单:“熄灯后,楼顶见。”
“似乎最近我总是在慨叹月光?”宿舍楼的楼顶,李岩岩来得早,只好望月踌躇。
他倒不担心熄灯后姜语竹怎么才能上来,其实,越是老师们眼中的好学生,就越有点儿小手段。
“竹子!”李岩岩激动地迎上去,那个从天井楼梯走上来,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在月影婆娑下显得清冷的影子,就是心上的人儿。
“李岩。”姜语竹打了招呼,退半步,避开李岩岩惊喜中伸过来的“狼爪”。
“我在!竹子……你……白天怎么不理我?”有人挺委屈。
“这个,你解释一下。”姜语竹扬扬手里的信纸,是李岩岩去首都之前留下的“密码信”。
“我……”李岩岩发现自己好像把这个碴儿给忘了,算算时间,他苦笑:按事先说好的,姜语竹该在下个星期三才拿到它。
“到学校来找你的和尚,拆了半栋教学楼的怪物……突然跑到医院找我,还留下一封乱七八糟的密码信,一个人去首都李岩,你要是再装傻……”
“你不能像白天那样一直不理我!”李岩岩惊呼,正好补充完姜语竹没说出来的省略号。
“你……”姜语竹愣住,哭笑不得地跺脚,转身,真的不理李岩岩了。
“竹子,你听我说!我绝对没想瞒着你什么……”绕到姜语竹跟前,话说半句,李岩岩讲不下去了。
真的告诉竹子所有的事?
跟她说我买了个本子,还造了一堆神神鬼鬼的人物出来,说我现在差不多心想事成无所不能了?
李岩岩搞不清爽犹豫的原因,是怕姜语竹把自己当成疯子,或者怪物?
“竹子,我也不知道你所有的事……而且……嗯,好吧,我早在心里说过,学校给我的处分不能怪你……”
总算还是把那个“开场白”说出了口,因为是在转移话题,味道就与初衷偏了些。
姜语竹不说话,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李岩岩。宿舍楼的楼顶宽阔,只有面对面的两个人,居然有点儿拥挤。
“我……”李岩岩不知该怎么办,就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乱翻,拿出本小书,往前递,“给你。”
姜语竹接过来看,眼神里只剩下莫名所以的疑惑:“《中华名句小辞典》?”
李岩岩飞快地解释,“在首大里的书店买的你翻开它。我真的去了首大,未名湖边上,我摘了几片竹叶,夹在书里带回来。”
停顿一下,李岩岩坚定地说:“带回来给你。”
姜语竹翻开辞典,152页,翠绿的两片竹叶压得很平,挡住半阙张先的《千秋岁》词:“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姜语竹拈起一片竹叶,对着月光看它,就真的有些感动。
耳边再响起李岩岩的声音:“竹子,你一定能考上首大,我也能。可是,我一直在想:是因为我是我,不是因为我们都会去首大……竹子,你比我聪明好多,因为我好像永远也学不会对你找借口说谎。”
姜语竹似乎没听见李岩岩说什么,她看竹叶看了好久,又放回原处,轻轻合上辞典。
她微笑了,也不想对李岩岩掩饰泛红的面颊,就用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慢慢地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什么,还有……接受了什么。
并且很快乐。
该有很多问题要问,但姜语竹忽然发现,在这个晚上,有些问题可以不用再问,免得煞风景。
“他妈的!”
声音洪亮,充分显示骂人的这一位胸中满是不平之气。
是个黑瘦的青年人,个子不高,蜷坐在沙发里,对面茶几上扔着几个盒饭的残骸,地面满是薯片、虾条,各种方便食品的碎末。
他戴着个无线耳机,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害老子值夜班!害老子值夜班!让你们全家值夜班!什么叶子竹子的?老子还他妈竹笋呢!”
“竹笋?猴子,这小两口离结婚年龄差得还远,想有小竹笋可得等几年,你是打算钻这个空子先认人家当了干爹干妈?”
套间卧室的门开了,有人走出来,随口调侃。
“头儿……”猴子黑瘦青年人张口结舌,半天,苦笑,“又拿我开涮。”
“不是开涮,这小两口可不简单就凭他李岩岩能……”话到一半,那人又不说了,转身回了房间,丢下一句,“猴子,好好盯着,过一个小时再给我送一次记录。”
“是了。”黑瘦青年人不多问,答应一声,手底下不停,一直在个小本儿上写写涂涂。
这里离开韵城第一中学不远,是闹过妖怪的“蓬荜生辉”大酒店的六楼,一间标准套房。内间卧室里,满满当当地放了一张花梨木的方桌。
调侃“猴子”的那人走进卧室,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张照片,默默地看了会儿,把它贴回墙上,低声念叨:“能闯破小西山的大雾去找白云老道,跟虬髯侠、师弘毅、红娘子、谁啊和尚、印空……全都有交集……李岩岩,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人慢慢地转了一圈,打量房间里的情形。三米见方的花梨木大方桌上摆满了照片和文字材料,墙上也贴得到处都是。
所有的照片里,都有李岩岩!
早晨,李岩岩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在梦里,姜语竹接受他了,两人肩并肩坐在宿舍楼的楼顶,手牵着手,一起看过月亮,很美很美的月亮。
“……我是不是应该饶了月亮?它又没惹我……”起床洗漱的时候,李岩岩用凉水一个劲儿冲头,搞不明白一直在脑子里头晃来晃去的究竟是月亮还是姜语竹。
早自习前出早操,姜语竹略带一点儿羞涩的笑容人类有史以来最耀眼的笑容让李岩岩发了疯:
不是做梦!
“俗!太俗了!是谁说‘一恋爱世界的颜色就不一样了’的?这分明就是……就是……他奶奶的人类的语言咋就这么狭隘呢!”
开始习惯把思路往本子上引,李岩岩有一种冲动:要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自己的快乐!这太简单了大赦天下!
很显然,这不是一个太出色的主意教历史的张诗白老师也这么认为:他分明是叫课堂上有点儿走神的李岩岩起来说一下“分封制和周王朝衰败之间的必然联系”,怎么就扯上了“大赦天下”?
张老师很好心地提醒:“李岩岩,我是说周王朝……”
“对啊!烽火戏诸侯!就算大赦天下太离谱,我还可以学周幽王嘛!嗯,不错……”
“你……打算烽火戏诸侯?”张老师气得直乐,搞不懂平时挺机灵的李岩岩怎么傻了,顺口就问,“打断一下,能给我介绍介绍你们家的褒姒小姐吗?”
“张老师原来你不光怕老婆,还没眼力价儿,这不就在……对不起我错了。”
终于反应过来,哄堂大笑中,李岩岩的脸红得像是猴儿屁股,那位“褒姒小姐”姜语竹脸上的颜色也没差到哪儿去。
“周幽王是亡国之君,李岩岩,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你最好还是不要学他。坐下吧。”
从不觉得怕老婆是件丢人事儿的张老师很难得地在课堂上认真“风趣”了一把,目光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