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红娘子与方丈
李岩岩一咧嘴,哭笑不得,这位大小姐不合理出牌,就这么随便嚷嚷,眼看着旁边坐着的几个乘客都竖起了耳朵。
“还是先说说你怎么上车找我来了吧。”
“我追师弘毅,从白云观转了一圈就一路往南下来,他跑得快,追丢了,荒村野店的没处去。正好火车经过,瞥见你坐着发呆,一想反正也要找你,我就顺便绕到前一站买了票。”
红娘子答得爽快,李岩岩听得生气:合着是捎带脚顺便找我?噢,你追不上师弘毅,反倒能追上火车?轻功好得连补票的工夫都跑出来了?
再说,你还“反正也要找我”,凭啥?
“我是李岩岩,不混什么道儿。女侠,请了。”一拱手,李岩岩站起来就走。
“哎,你去哪儿?”
回头,李岩岩笑得阳光灿烂,回答也豪迈,只两个字:“茅房。”
出清存货,心情舒畅,推开列车卫生间门,李岩岩吓了一跳。
红娘子抱着胳膊,靠在对面的墙上,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带着怒意。
李岩岩想到了红娘子还会留在车里等,可没想到她会来堵茅房。
“人物性格的把握……”李岩岩低声叹息,“我果然还是笔力不足,原来‘刁蛮’是这个样子的……”
“你们说谁刁蛮?”红娘子真生气了,语气里透着委屈。
“……们?”李岩岩不知道自己被划在了哪一类人里头,糊涂着。
红娘子恨恨地跺脚,“不就是错打了一回强盗,你们至于嘛你们?啊?”
“那个……能不能解释一下?你打谁了?”李岩岩提心吊胆地问,他怕等会儿挨打的会变成自己。
回到座位上,李岩岩耐心地听故事毕竟是自己笔下的人物,他对红娘子也好奇,刚才是怨红娘子打断思绪,又“偷”他的身份证,想着本子上的设定里红娘子是“刁蛮型”的人物,就打算煞煞女孩的锐气。
可要是再煞下去,红娘子没准儿会哭。于是李岩岩只得投降:他缺乏此类经验。
费半天劲,总算弄明白了。
简而言之,三天前,“红娘子”管听潮在西荒省的天台山旅游风景区区,把“长江边上一窝蜂”揍了一顿,是儒生师弘毅出头,插手救人,还给了红娘子“刁蛮”的考语。
“一窝蜂”是本子上设定的淫贼团伙,自老大“蜂王”楼中信以下,没一个好鸟,按理说打了就打了,打死也活该。可李岩岩从红娘子的话中发现:事情并不如此,有了诡异的偏差。
“一窝蜂”已经不是在长江上讨生活的淫贼。
他们不懂得申请《水路运输许可证》、《船舶营运证》等等证件,也交不起所谓的“水路运输管理费”、“航道养护费”、“船舶应运费”……还有好笑的“治安联防费”。
所以他们的买卖在开张之前就因为“非法营运”全被抓进警局,楼船抵了罚款,稀里糊涂地成了丧家之犬,凄凄惶惶,采花贼这桩伟大事业中道夭折,只得“从良”。
但他们运气还算不错,西荒省的一位著名导演正在长江边上拍戏,看他们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就招了群众演员,完事还介绍他们去天台山旅游风景区,一方面兼职保安,一方面扮演劫道的强盗,给游客添乐。
“一窝蜂”认了命,冲导演喊“恩公”,老老实实工作,可又撞上了替天行道的红娘子。
红娘子是大名鼎鼎的侠女,一听见有人咋呼“此山是我开”,心花就怒放了,没弄明白他们是演戏,立马儿飞刀见红。
亏师弘毅嚷嚷着“士不可以不弘毅”路过,否则……他们的外号就得改成“天台山上一窝死蜂”。
“那个……师弘毅等于帮了你,你还老缠着他干什么?”李岩岩哀悼着“长江边上一窝蜂”的运道,反问。
“谁刁蛮啦?你们说谁刁蛮啦?死书呆子……没一个好东西!”
“这话不好接,红娘子,就算师弘毅是书呆子,我呢?”李岩岩指着自己的鼻子,刚反驳一句,忽然没了底气,憋着嘟囔,“……我也呆?”
“呆头鹅!”红娘子“扑哧”乐了。
车厢里人多,有听李岩岩、红娘子交谈的乘客,什么“一窝蜂”、“红娘子”,稀里糊涂听不懂,但红娘子一乐,全明白了:是早恋的小两口儿,打情骂俏呢。
听听,“呆头鹅”?这说法,挺传统的。
“你……还真不像身上有功夫,可怎么就跑小西山去了?”红娘子上下打量李岩岩,轻轻皱了眉头,“白云观的雾阵也拦不住你,你还认识师弘毅和本姑奶奶,奇怪你说,你到底什么人?”
“……本姑奶奶……”李岩岩咧了咧嘴,一边是不好解释,一边是为红娘子的自称气得不行。
“嘿,问你哪,说话啊!”
“……有分教: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本来是一家。红娘子,落絮飘萍,天涯各飞,相逢何必相识?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问什么?”
套着评书里的词儿,李岩岩狡黠地笑,想蒙混过去。
“酸水儿乱冒,还说不是书呆子?呃,相逢何必相识?好像落下个‘曾’字好小子,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什么意思?说姑奶奶缠着你了?”红娘子咂摸一下李岩岩的话,火了。
李岩岩翻着白眼,不搭理她。
火车飞驰,两人继续交谈,李岩岩领教了红娘子的脾气,按捺好奇,转着圈儿含糊其辞;斗嘴,红娘子不是对手,又摸不清李岩岩的路数,越来越恼。
就快到了南济的车站。
“李岩岩,算了,你不就是个学生?装什么装?”红娘子终于放弃,摆摆手,走到列车车门前,“我才不跟你去韵城,针鼻儿大个地方,能出什么人物?”
“走好,不送。”李岩岩嘴上说“不送”,也站起来,只禁不住腹诽。
“走就走!姑奶奶懒得理你!”随着到站下车的乘客们,红娘子往外走,却还有怨气,头也不回地出了车门,同时极隐蔽地反手弹出一把柳叶飞刀。
她想要擦破李岩岩手指上一点儿油皮,算出气。
李岩岩看见了红娘子搞的小把戏,吓一大跳,但飞刀的来势太快,完全躲不及,“哎呀”一声,就往后倒。
“噗!”
自然躲不过,更揣摸不到红娘子的那点儿小心思,李岩岩还以为自己这就要完蛋,至少也得受伤;可耳边听见的动静不对,怎么也不像刀锋入肉,不疼,低头看,飞刀没了。
浑身没有一丝伤痕,李岩岩琢磨着飞刀射过来的方向,抬起右手,五根指头完整无缺,只有淡淡的一缕白色烟雾腾起,不细看根本发觉不了周围下车上车的人群也没有谁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怎么回事?”李岩岩喃喃,这会儿他也知道红娘子最多只是想吓吓人而已,但飞刀凭空就没了,似乎不怎么对头。
火车缓缓开动,目的地是韵城市。
“哎!你!”红娘子在外头使劲敲着车窗,冲翻来覆去打量手掌的李岩岩嚷,“姑奶奶的飞刀呢!”
李岩岩耸耸肩。
光天化日,红娘子不能客串“铁道游击队”,追了两步就停下,气恼地瞪着远去的列车。
“这家伙……挺有趣。”半天,红娘子低声喃喃,不由自主脸红了,凶巴巴地跺脚,“姑奶奶也去韵城!姓李的,你敢让姑奶奶吃亏,饶不了你!”
射出去的飞刀,泼出去的水,谁也说不清红娘子吃了什么亏,但李岩岩的日子,似乎将要更加精彩。
南济市的火车站前头,嘈杂忙乱,红娘子在人流中愣了会儿,转身去了售票口,天边远远地,还有悠然的钟声传来,是小西山白云观的“集结号”。
傍晚的时候,李岩岩回到韵城。
深深呼吸家乡的空气,一切如常,没有变化,让他恍惚觉得首都之行、小西山漆黑大殿里的红烛等等都太不真实。
这是4月12日,星期三,姜语竹应该还在学校,相思熬人,李岩岩火急火燎地叫了辆出租车,却不去韵城第一中学,直奔万佛山。
万佛山后山有个“石景园”,是几个退休老工人搜集各地山石diy的园子,占地不广,就算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园子里景致很有意思,无数石头被堆垒成怪异的模样,冠上“雄鹰振翅”、“吴牛喘月”……的名字,也算是种风流。
李岩岩高一那年,学校组织春游来万佛山,他不耐烦看和尚,强拉姜语竹翻山去了石景园青春无悔的第一次表白就玉碎在石头块儿里,事后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写了两份极深刻的检查,把自个儿和姜语竹一块儿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那个本子,就埋在石景园。
石景嵌在松林里,最显眼的是两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线条刀劈斧凿般,森耸屼嵂。
大石并排一起,中间夹了条极窄的缝隙,铺了碎石,其中一块上刻着嚣张的大字:“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扣的是《蜀道难》。
李岩岩的动作很慌张,没工夫排遣“怀古幽思”,吟两句“危乎高哉”什么的他挖地。
就在刻字的大石边上,“蜀道”的尽头,用力地挖着。
扒拉开碎石、土块,一个被塑料袋包了两层的本子露出来,还夹了几页信纸。也不嫌脏,李岩岩连塑料袋一块儿塞进怀里,用腰带卡住,又急火火地埋了土坑,这才直腰,擦擦汗。
心跳还没平复,警惕的目光就扫了一圈,还是没人。
李岩岩有点儿冒险,该深夜来,就像掩埋本子时一样。但他等不及,火车上红娘子临走时的一记飞刀很说明问题。
本子上写过“没有谁能伤害到我,域外天魔不行,妖怪不行,恶鬼不行,猛兽飞禽不行,白云真人和他的徒子徒孙也不行,凡被我写出来的东西都不行。”
这句话冒着白烟应验过了。
但李岩岩想要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两个“我”字改成“李岩岩”,这是保命符,生死攸关,非得敲定不可。
收腹,转身要走,李岩岩看见迎面的山路上来了个和尚兴国禅寺的方丈:印空。
“好险!”悄悄吁口气,李岩岩忽然起了别的念头,不躲了,迎着印空走过去,到跟前,很虔诚地合十,说,“大师好。”
印空笑眯眯地:“施主好。”
“大师,佛是谁?”李岩岩发问。
印空一愣。
韵城市来万佛山的大都是香客,无论是否认识兴国禅寺的方丈,总有向佛的心,可少年凑过来谈禅,这就挺怪。
“阿弥陀佛。佛是施主。”诧异归诧异,禅机归禅机,印空答得也快。
“我是佛?那大师你呢?”李岩岩笑了。
“老僧是佛前的和尚。”印空也笑了。
“灵山在哪儿?”
“灵山在人心头。”
“什么是佛法?”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乌窠禅师说的?”
“老僧说的。”
“遁世同盟仲裁委员会会长是谁?”
“……陀佛……”印空气得忘了“阿弥”俩字儿,身子一晃。
前头几问几答,都是颇有名的禅宗公案,和尚谈禅,神清气爽,却想不到少年猛地冒出这么一句,就噎住了。
“真的没这机构?大师,佛门弟子不打诳语,别坑我。”李岩岩的笑容坏得很。
印空胸口一股气还憋着没上来,不答。
“那……公安九处呢?还有第七厅、龙组、a组、特种事务处理局、东西昆仑同盟、泛修真人士联合会、佛道友好交流峰会总得有一个吧?”李岩岩炒豆子似地往外迸词儿。
“阿弥陀佛。”印空啼笑皆非,只念佛号,要绕过李岩岩离开。
李岩岩拦住,“大师别走。这些都没有,那如果天下妖风肆虐,谁来护法?金刚怒目,菩萨横眉,总不会只说说就算了?”
印空停下脚步,沉吟一会儿,再宣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世间法常有,何须护持?”
匆匆撂下这一句,印空逃也似地蹭蹭上了山,身手简直敏捷得不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
“……有点儿意思……”李岩岩望着印空的背影,似乎想起了什么。
天就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