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爱在森林
固塬这方土,即使静寂,也绝不死寂。
秋冬,风自殷勤为媒妁,把万物的种子,从云梦山吹向这方土的角角落落。雨雪热心滋润,使种子悄悄然与黄土幽合,又待春到,嫩芽自会从黄土中爆出。乍还嫩芽点点,猛却见,那黄色的大背景上,万紫千红:是花盛开了。
花开花落,绿肥红瘦,春去秋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个人生命趋近于终结时,倘处于这天地,当觉此身归土,只是暂歇,不久还会以另-种生命形态勃发出土,然后又回归土,周而不复始。生命在这方奇妙的黄土中,永恒了。
一日,在七嬷、八姨的陪同下,三姑坐老车夫的马车来到娘儿坟前,一声悲哭:"油馍儿,娘眼睛好咧,什么都能看见,就看不见了你!"老车夫便听不下去了,远远躲开,自己却悲从心起,无以宣泄,便以歌当哭:
娘吔,亲亲,
咱走咧!
莫隔山莫隔水,
三尺黄山,
隔就隔出了阴界阳间,
隔就隔出了闺女娘亲。
春三四月里,
润个滋滋的土里生出绿个莹莹的草,
绿个莹莹的草里开出金个灿灿的花。
金个灿灿的那不是花,
娘吔,
那是咱化作一掬土的骨肉血身。
唉呀娘吔,
阳世里,阳世里,
当多的人,当多的人,
乃个不少,乃个不少,
少就少了个咱,少就少了个咱。
唉呀娘--亲个当当的人吔!
寂寂寥寥清清冷冷里,斯人独憔悴。孤衾而眠的姬发,一次次夜半梦回,无人相对。而无一次梦里,不无妻子。或是他早起懒睡不起,妻子揭开被子,用炕帚打他屁股;或是妻子给他梳头整领带,打量着他,得意地说:"我咋就嫁了这么个叫人心疼死的小男人么!"或是梦见自己以各种方式,在向妻子示爱……
有一夜,他梦见一条七色彩虹横卧碧天。他与妻子,各在彩虹一头,遥遥相向而行。彩虹之下,是绿波荡漾的云梦山。妻子穿红绒琵琶衫,毛蓝布裤,红方口鞋,身边则围着玫瑰色光环。近了,近了。妻子步子轻盈,双腕玉镯叮当叮当作响,硕大的如意髻上红丝缨子忽闪忽闪而动,笑脸盈盈望着他,突然举手一按发髻,半裸洁白圆润的胳臂,玉镯滑下,美奂绝伦。他身内热血沸腾,冲动无比。妻子的呼吸声都可听得见了,已近到跟前。他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向她扑去,不防突然跌下虹桥,惨叫一声,醒了过来,才知是梦。窑内漆黑,被下只有自己的热身。孤独难耐,他咬着被头半晌,突然捶炕而喊:"老天,老天,我才二十八,你怎么狠得下心把我最爱的女人夺走么?"
他又无声而责怪着妻子:何苦要死呢?死了又有几人真为你伤心呢?旁人该怎么还在怎么,你的死,只使我成了孤雁一只,抱残守缺活人罢了。
汉子一条,他竟像个女人一样,"心有千千结"。
妻子和女儿是因云梦山而死的,他简直恨透了这云梦山,什么都让他看着刺目。同样缘故,他觉拥有数百万棵树的云梦山林场,险象丛生,每一棵树后面,死神都在窥视着他,随时都会把他打入地狱。没有什么,能比生命更珍贵了。他无心恋战,准备倒戈而退,逃离此地,跟仅剩的亲人--校长夫妇,静静地、温馨地相守过活。买下云梦山林场时间不长,他却被折腾得精疲力竭,需要好好休整休整一番。
他几乎成了"说嘴疯",一有熟人来,就托人家替自己打听,看有没有人愿买云梦山林场。
姬槐和他的记者朋友们,常来云梦山看望姬发,不时就会在报上发表一篇有关云梦山的文章来。县政府在省报上要了一个版面介绍本县的情况时,云梦山还被作为本县的八大景之一作了介绍。知道云梦山之美的人与日俱增,其无形价值也在与日俱增。姬发欲卖林场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有一个私营企业主找上门来。他所经营的企业倒不少,效益却都不好,主要靠银行贷款过日子,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林业贷款利息低,又容易到手,他是冲着这一点而来的。
本县一大景观,却为私人所拥有,人因地而名,姬发在本县的名气,胜过了国有的电厂、纺织厂的厂长。不知内情的人,是相当羡慕的。那位企业主一进门,就叫:"久仰,久仰!"姬发倒不好意思了,忙"不敢,不敢"地客气一番,沏茶递烟,笑而落座,闲话一阵,商谈正事。
姬发只不过想把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出来,所以人家能给一百万,还过贷款借款,有一小笔安身立命的钱就行了。不过他不失精明地一张口就要七百万元,对方竟然还到了三百万元。他心一跳,有二百来万的余头,他不光可以走出山林,还能走向都市,隐居在现代文明里,不枉生于这个时代了。有了希望,他干脆一点一点往下降,对方也一点一点往上升,最后竟以五百万元敲定,商议好十日之后,办理有关转卖手续。
送走那人,姬发一蹦三跳回到窑里,大叫一声:"天哪,熬到头了!"把姬杨举上肩,扛着旋了几个圈子,又猛摔在沙发上,举拳狠命擂他,揪头发,拧耳朵,不知怎么亲热才好,笑喊:"哥们,这下咱们成了没有任何负担,只有钱的人了。咱们可以轻轻松松活人了。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兴奋里,想到没有熬到头的妻子、女儿,他心里又酸酸的,情绪一落千丈。五百万元算什么呢?这林场无论在钱的收益上对他多么大,都是远远得不偿失的。
姬杨也兴奋若狂,大喊大叫,拼命捶打姬发,忽又喜极生悲,蜷在沙发里,大把大把地抹起了眼泪。姬发蹲在旁边,掏出手帕擦着他眼泪说:"我的也是你的。这多年,你为我琐琐碎碎的,什么心都操,把人生最好的年华都为我付出了。我怎敢忘了你呢?在我心里,你跟秀珍,与我姐夫、姐姐一样亲。我们几个,是没有你我之分的。"姬杨哭道:"别说我为你付出的话,我不过是落难到了你这里的。我也不图你什么,只图你幸福。我是高兴得落泪了。"
姬发明白,他的人生举动,牵一发而动全局。买下云梦山林场,他一人承受不来,旁人推一把就倒下了,拉一把就起来了。"一个好汉三个帮",至亲好友,无限牵挂,跟着他一动再动。没有至亲好友的帮扶,他就撑不到今日。独留荒冢的,想报答也不能。尚存的,他要用这笔钱,好好报答。他要让大姐、姐夫过养尊处优的生活,还要带他们出国去旅游,更要一了姬杨上大学的心愿……当然,感情之债,是无法用钱来还清的,只不过可让他心里稍微有些安然罢了。
这苦山让姬发像满身落尘,汗眼闭塞一样,憋得难受。终于要脱身而退了,他约姬杨到月亮湖去畅游,以宣泄兴奋。脱衣后站在湖边,姬杨望着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水里那铮铮然如悬崖峭壁的两条壮汉的体魄,笑道:"正宗的西北汉子,真正的高原雄风!"
姬发微长乌黑的头发在额前半遮着剑眉花眼睛,挺端的鼻梁晶光闪闪,如宝石琢就,周身线条刚柔相济,粗细有致,筋肉饱满柔软又富于弹力,皮肤润洁如闪缎。在生命之美上,老天太偏心他了。二十八岁,成熟而又年轻,多么渴欲被女人甜蜜、热烈地爱着呀。可是多少钱也买不得最爱的女人死而复生,所有人欲只能极力压抑到老死了。他心中油生一种凄凉、悲哀感,仰头闭眼,鼓动着大喉结,深深叹了一口气,举身跃入水中。优美的躯体,便化作水波而连绵起伏不已。一条尺余长的鲤鱼,也在他身边懒洋洋地随波逐流着。水则散发着淡淡的腐草气息和鱼腥味儿。
上岸在柔和而可爱的阳光下晒身子时,姬杨折来带叶柳枝,编做帽戴于姬发头上。于是,他鼻孔里满是断柳那有点发苦的芬芳,萦绕留连,心肺俱爽。
远处云来云去,瞬息万变。近处泥巴上,一只红虾,也在动也不动地晒太阳。那边苇子地旁垂柳下冰草丛里,有两只野鸭儿,一只在打盹,一只则在梳理羽毛。高空云下,正有一只鹞鹰在盘旋,碧清的湖水里映出的影子,反似鹞鹰在云上仰飞。而被阳光镶了粉红边子的白云,则美丽恰如姑娘的笑脸。
姬杨道:"云梦山太美了,我都有些舍不得让你卖。"姬发道:"也行,我白送给你。"姬杨笑道:"'吃亏是福',反过来,占便宜是祸,占这么大的便宜,我给自己得弄多大个祸呀,我可不敢要。呵,有五百万元,你可以金屋藏娇了。"姬发在他腿上拧了一把道:"说的什么话?"姬杨又道:"你说跟我们无你我之分,包括秀珍。跟她,你怎么个分法呢?"姬发道:"你替妹妹张个口,要多少给多少,五百万元全给也行。"姬杨道:"她要你给她造一个宫殿,又不准花一分钱。"姬发道:"一分钱不花,宫殿怎么个造法?"姬杨诡秘地道:"把你的感情宫殿给她么!"姬发不再说什么,只凝望远处。姬杨也就不好多说了。
下午,姬发打车到镇中,把这消息告诉了校长夫妇。七嬷只关心他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服,起初听他说云梦山便没了兴致,提了捅火棍去捅炉子做饭,忽然听见他说把云梦山卖了,一下子扔了捅火棍,捏着围裙哭道:"跟着那山,我担惊受怕的,没有过一天静心的日子,只怕你活不成个老爷子。好了,这下把我的一块心病剜咧,我再不用送娘家人入土咧。天哪,咱们到底要过上静心舒畅的日子了!"姬发过去,揪着她的皱巴脸皮笑道:"小儿口没遮拦,你这老家伙的口,也没个挡挂。什么入土不入土的,难听死了。"
众亲朋好友得知,无不欢喜。
买山时所遗留下来的问题,比如有五万元尚未交镇政府,千余亩林地已被里山村拍卖等,姬发当时便如实告诉了那企业主。那人倒不在意,说只要舍得花钱,什么都不是问题。
买山合同中,还有姬发若要转卖,必须征得镇政府同意的内容。陈镇长听说姬发要转卖云梦山,与姬发的亲朋好友一样欢喜。只要姬发拥有着云梦山林场的经营管护权,除过例外,他就休想得到什么好处。固塬一镇之长,他能当几年?过期就作废了,姬发丢手越早对他越有利。不过姬发去向他说时,他却支支吾吾,拖延不决。眼看那企业主来办理转卖手续的期限即到,姬发别无他法,只得打破不向领导"塞黑拐"的惯例,从二春处借了一万元,硬着头皮私下送给了陈镇长。陈镇长本嫌少不满,又知姬发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拖延也未必再能得到什么油水,只得勉强同意了。
第十日,那企业主如约来办从银行把款项划入姬发户头等有关转卖手续。他开着一辆进口豪华小车,衣着全是舶来品,也是一个美男子。姬发则是一身乳白西服,系着棕红领带。西服料子不是最好,但系秀珍为他量体所裁制,与他那优美的身段相得益彰,交相辉映,夺目动人。领口之下,衬衫胸脯上,半露一朵精心绣制的傲霜金菊。头发乌蓬蓬秀美异常,嘴唇则是年轻人那种鲜嫩的胭脂红。相形之下,那企业主因为不是量体裁衣,衣虽美,但与人的美似乎无关,各美各的,美个不谐调。因此天然风流,全叫姬发给占了。
不过这天他很反常,一早起来就闷闷不乐,迎那企业主进窑,还是姬杨沏茶递烟,他只干坐着,也没有什么客气话。当在合同上签字时,企业主兴奋地像鹅一样伸长脖子看着他的手,而他的手却抖了,如有人拉着,半晌举笔难下,突然扔了笔,仰头叹起了气。企业主道:"你这个人,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多半是五百万元还划不来?可别指望我再加一分钱了。"姬发冷笑道:"再加一百万,你也值。一亩林按五十棵树算,两万亩也有一百万棵。一棵树按十块钱算,现值就一千万元。林业又是绿色银行,树总在不断生长。还有个亮光光的牌子,本县八大景之一,几百万能买到呢?说实话,你给一千万元,我也舍不得卖。容我再思!"便让姬杨陪着那企业主,自己到外面用移动电话接通了秀珍办公室的电话。秀珍在那头声音平静而柔和地问:"谁?"姬发亲切地道:"我,发子。"秀珍的声调马上兴奋起来,用丝绸般质感的嗓音道:"五百万拿到手了吧?恭喜发财!"姬发道:"我有些舍不得卖了。"秀珍笑道:"我今天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舍不得让你卖。别说五百万元,就是五千万元,对咱们来说,有婶娘跟花花的命值钱吗?当日买云梦山林场是为赚一把,如今为云梦山林场付出了亲人的性命,云梦山林场对咱们来说,已不单单是赚钱的事了。它和咱们是血肉关系,卖不得的。你再想想!"姬发道:"让我好好想想!"便关了机,在林中草地上走来走去,不时一甩额发,或是踢飞一块石子。
为穷所困,对他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一出世,面对的就是穷饿而死的母亲,只是他无知罢了。待懂事之后,依然为穷所困,但似乎穷并没有影响他的快乐,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渐大,他才开始为穷所忧,受利所惑了。如果说男子汉的人生有两大要事--成家、立业--的话,对于他这种山里汉子来说,立业就是为养活老婆孩子,挣一笔钱。从成家,他就为这立业苦苦准备了。当初买云梦山林场,也不外乎这个目的--赚一把。到如今,业是绝对立起来了,一下子就可到手五百万元,可是家却被业所惨毁,老婆孩子没有了。这五百万元,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年轻轻的,难道他就整日无所事事,当个食利者吗?对于讲求充实人生的武校长负膝教养出的他来说,纵然腰缠万贯,花天酒地,也只会落个内心空虚。那种无聊的生活,他简直难以忍受。他需要有个人生的支撑点。虽然他的人生已经有许多缺憾,但有个支撑点,他才能有种心理上的平衡感,才并不抱憾。既初衷已改,不再把赚钱当事业,弃掉云梦山林场,他又有何为呢?他其实是被老原、吴镇长等捆绑上护林这条路的。看来事至今日,别无选择,护林就是他的事业了。也只有护林,才能向这个世界最好地表达他姬发。
一条汉子,大叉开野朴的四肢,畅意适怀地倒在柔软的芳草上,黑白分明犹如润玉一般的大花眼睛,望着碧翠的林梢上那湛蓝如洗的天空,用动人的歌喉轻轻哼道:"经历了春与秋,尝过了喜与悲,才知道都为这山与水……"
此刻只觉这歌是特为自己而作。自己的易与难,喜与悲,无论主观上是为什么,客观上不正是为"这山与水"吗?
这山与水--"风景这边独好"的云梦山,不是大自然的偏心,而是祖父半世的苦心。自己才这么几年,就这么难这么苦,可知祖父四十来年有多难多苦!想当年,茫茫原始森林被毁时,夜来山上的火把多如天上的星星,不时有林子失火,人喊马嘶,械斗四起,不时有人伤人死,砍下的树木,车载马驮人扛,散往各地。祖父当有多痛心,而失去至爱的儿子--七嬷的父亲,祖父又当有多悲恸欲绝。正是血色火光,净化、升华了祖父的灵魂。而那企业主的灵魂谈何崇高?不过庸常之辈,只是要利用这片绿色,投国家对林业优惠政策之机,无休止贷款挥霍而已。他既无心保护,甚至会杀鸡取卵,自己为那五百万元把这林场交给他,不就毁了这片绿色了吗?若这片绿色被毁,自己何以对得住苦苦半世的祖父呢?
祖父临终时对自己的无限眷爱,岂不正饱含着对自己的无限期望吗?像爱护年幼的孩子一样爱护这片绿色的祖父倒下去了,既是孙子,自己理当挺身而出,前仆后继,做保护这片绿色的后来人。
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一件正事干呀!保护这片绿色,姬发有一种使命感。
姬老人好向孙子说教。事实上,他更是用身教,把自己对绿色的热情,早就传给了孙子。只不过这多年,姬发没有明确意识到自己有这种热情而已。一旦有意识,便如那穿着厚重藏袍朝圣的藏民一样,他对大自然就有了不是蔑视而是敬畏的感觉。一旦有意识,他生命中的一切活动,将不再是为生存以至享受而蹉跎岁月,而是直接指向了人生真正价值的体现。
所谓人生真正价值的体现,不光其生命活动有益于自己,还当有益于人类社会。人类与环境,盛衰与共。人类文明,事实上就是绿色文明。没有良好的环境,人类在文明的长行中,岂能安然无恙?
浓浓的华夏古文明之火,在关中大地烧了那么久,烧秃了渭河两岸的群山,无数物种永远绝灭,文明重心就毫不留情地出潼关向东去了,给关中父老留下的是失落和满眼苍凉。古楼兰文明,也是在环境的不断恶化中,衰退并最终消亡的。然而人类对这一点,长时期以来处于集体无意识状态,文明的发展,总是以破坏环境为代价。
人类文明程度越高,对环境的破坏力越大。今天,地球已千疮百孔了。整个人类,头顶都高悬着生态灾难。人的生命,有病不养生,不治病,病就会恶化,不可逆转,死去更不可复活。环境,和人的生命是一样的。人类的生存环境,既已处在"病"中,而且在急剧恶化,如果不抓紧时间采取强有力的措施来改善,就会发展到不可逆转的地步,最终只能在梦中去追寻。甚至有一天,壮丽的地球会像火星一样,成为死寂的焦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到那时,人类还能存在吗?因此人类必须改变在环境保护上的集体无意识状态(或者说是少数个体的有意识而集体的无意识状态)了,必须在环境上有深刻的忧患意识,必须在改善环境,重塑大自然上,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否则将自食恶果。
地球上的生命丝丝入扣,以至于任何一根锦丝的崩断,都会使生命的织锦散脱。人类不分国家、肤色、种族、民族,都共系于地球生态平衡之链上。大洋此岸一棵树的倒下,大洋彼岸都能听到它沉重的声响。已从灵魂深处完完全全成了一位护绿使者的姬发,保护这片绿色,也有了守护承载人类之地球的感觉。就像小溪注入主流一样,因这事业,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小人生,也有了宏大的气势,也充实、神圣、伟大起来。
山里汉子姬发,胸臆无限放开,已和宇宙同形,和时间并向永恒了。
他当初最看不上护林员,却走上了护林之路。下了多少次决心要另走他路,却总是忍受着无法忍受,还走在这条路上。因走在这条路上,他的人活得既不是滋味,又很是滋味。
护绿者所走之路,是沧桑正道,更是少有人知伏满危机充满惊险之路。美好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在这条路上化为乌有。既然已从灵魂深处走上了这条路,他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有祖父、妻子、女儿的魂灵为伴,他在这云梦山,从此也就不知什么叫害怕了。他爱活着,但也把死看开了,看淡了。"人固有一死",既无可能长生不死,只要生命中拥有一刹那的灿烂辉煌,他死也就知足了。古人有"舍生以取义"之说,他就准备着为正事义举而粉身碎骨。"枪打出头鸟",在固塬,他们姬家祖孙,算得上环保事业的先行者,必然要有牺牲。无论什么事,不能因为没有牺牲,就不敢做先行者呀!完成使命需要生命,但使命在生命之上。就让这云梦山林场,成为他灵魂的安放之地吧!
男子敢作敢当者,被称为一条汉子,姬发是一条汉子!一条汉子还不够,他还是一个不断提升精神境界的人。心海深深,时起狂涛,却清澈可见底。活力充盈,生动浪漫,并不缺乏高贵却极平易亲切可爱。把山川守望秀美的人,情怀一定很美。姬发自己,就被自己美醉了。
他就这样,做人做事,不断在蜕壳,于不断否定自我中不断超越自我。一个崭新的姬发,又蜕壳而出了。生命属于他的时间已很短,但他将不会在诱惑中迷失自己,将固守城池到最后。
就像用世界上最纯净的水,洗了一次精神澡一样,他的心极晶莹透彻,纤尘也无。回到窑里,那企业主早等得不耐烦了,用急切的眼光望着他。他一摊手,笑道:"实在不好意思,考虑再三,我决定不卖林场了。昨个我和杨子忙活了一天,备了丰盛的酒菜要招待你。'生意不成情意在',咱们不谈买卖,喝喝酒,交交朋友吧。杨子,端菜,上酒!"
姬杨便在沙发前摆上小方桌,排上酒菜来。姬发拿起筷子,让道:"没有你在大酒店吃的高级,看在我们辛苦的面上,别嫌。"企业主以为他是在反弹琵琶式地卖关子,不动筷,只翻动三寸不烂之舌,跟他绕圈子。姬发道:"说不卖就不卖。拿起筷子来,吃、喝,要不然就是嫌我们的酒菜不好了,也就是看不起我们了。不够朋友,我即刻会下逐客令的。"企业主依然不死心,道:"那么,就加一百万元吧。你买云梦山林场,只花了三十万元,加上这几年的花销,也不会超过一百万元。三年不到,纯赚五百万元,收益可算太丰厚了。年纪一大即便有钱,也没享受的命。你二十八岁就成了纯粹的百万富翁,或者阔少吧,人又这么高大英俊,言谈举止又这么自如洒脱,再加上出门高级小车,住是花园别墅,肯定为你倾倒的佳丽无数。我真羡慕你,太幸运了。"
姬发啪地按筷于桌,斜睨一眼他,冷笑道:"是吗?越是太幸运,我越不卖。谁知道幸运背后的不幸呢?对不起,请便吧!杨子,送客!"生意场上,一会儿是白脸,一会儿是黑脸,企业主已经站了起来,却嘴角挂起勉强的微笑,又道:"话不好听,可事实如此,从来如此,到处如此,农村是城市的大粪,山区是平原的大粪。当初你没有钱,'穷钻山',可以理解,现在放着钱不进城,至少也应进平原呀,要不就太傻了。"姬发道:"你是不是在我面前站得太近了些?我眼前一个裤裆特写,多无意境。你竟然有这一说!'不可与之言而言,失言',但我还是要奉告你,要把我当成那种讲心术的人,你就大错特错了。卖林场这事,非是我不能为,是所不为,'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说完,不看那企业主,只望窗外,眼光是幽远的凝眸,神情冷若冰霜。姬杨倒笑了,向门外伸着手说:"请!"那企业主领带结滑到了胸口上,像小学生的红领巾,嘴张了几张,想说什么,主人的样子,又使他说不出口,气急败坏,突然扭身,皮鞋把地踩个咚咚响,走了。姬杨开怀大笑。姬发再也无法保持那种雷轰不动的样子了,身子剧抖,是硬要把纵声大笑忍了回去。
手机响了。姬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都笑软在沙发上,接不成电话。姬杨接了,是秀珍打来的。姬杨道:"你快弄些狮子、豹子、老虎、大象上云梦山来!"秀珍道:"胡说!要那些东西干吗?"姬杨又笑个不住。秀珍笑道:"有什么好笑的?快说给我,让我也乐乐。"姬杨道:"发子什么也没穿,只腰里围了圈树叶。"秀珍道:"又胡说了。到底怎么回事?"姬杨道:"他要学人猿泰山,与兽为友。"姬发忍住笑,抢过手机,一手还擦着笑出的眼泪说:"卖了云梦山,我何以告慰老爹在天之灵?跟着我护林,老婆孩子都把命丢了,我还有什么回头的余地?'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卖云梦山了。"
秀珍在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才道:"我既舍不得云梦山林场让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款爷毁掉,又为你放弃发五百万大财的机会感到惋惜。一分钱,难倒了多少英雄汉。钱又叫多少英雄汉,眼红志短。照我说,你这一决定,最具男子汉气魄。真是,苦难使我们的姬发,虚荣渐无而脚踏实地,做人'更上一层楼'了。好吧,我坚定地站在护林者一边。做出了这个决定,你可要与山共寂寞到老死了。这几天要有时间,不妨来城里吃色拉,再加咖啡美酒,狂歌劲舞,好好放松放松。当然是我请你。"年轻人,谁愿意老是在山里单调寂寞地活着?姬发多想美美感受一番绚丽多彩的城市之光。他咬了咬嘴唇道:"没那个命。我一到西餐厅,看见刀刀叉叉,就不知所措,只会老碗筷子吃擀面条。也别说什么咖啡美酒,人真层次高,山里跪下掬着饮泉水也是高标逸韵。我不爱灯红酒绿,只爱花红草绿。山雀在林子里,才唱得最好听。命中注定,我只是静得下心,耐得住闷的森林守望者,而不是喧嚣世界里的人,实无心给我惯别的毛病。再说'钱到用时方恨少',有几个钱,不管你的我的,都省着花吧。这一回好事,让我白扔了一万零二百四十三块五毛钱,日后我再也不想什么好事了,好事不便宜。"
秀珍幽幽道:"这话听了我心里倒有点不好受。不来玩就算了。有危险,赶紧给我们派出所打电话。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也只管跟我说,不要难为情。我会常来山上看望哥哥和你的。"姬发眼睛湿湿的,说:"秀珍,我想跟你说一句话。"秀珍声音颤抖道:"只管说吧!"姬发静了半晌,摇头叹了口气道:"算了。还是不说出来为好。"
那位企业主后来在固塬后山北坡买到了一片极不成样子的村属林地,却把银行的人引到云梦山松树凹,硬说此为他所买。反正林里难得遇到人,无人出来戳穿他的谎,或者说银行的人明知他在指鹿为马,却和他串通一气,故作不知。他竟借此贷到了一笔数目巨大的款子,依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这天吃过早饭,姬发肩挎背包、猎枪,牛仔裤腰上小白衫下半露尖刀鞘,狗随其后,向北一气走出了云梦山边界。人家零落,湿地稀有,树木花草也稀疏。又向北走了二十来里,一路了不见人,树木花草也由稀疏渐成了无,更不见流水,真是山穷,水也就尽了。
山峦上,或土壤薄少,裸石嶙峋,或干燥、单调的苦黄色一片。石山少,土山多。黄土裸露的峰峦,恰似黄浪翻滚,且一浪高过一浪,一浪险过一浪。这浪头打过,是巫婆岭,那浪头翻起,是火神峁。忽然前面蹿起一尊狰狞巨石,像是头饿扁了肚子的雄狮,脖颈上的鬣毛由一条条死蛇样的石纹串成,眼睛是冰冷的乌色石斑,恶森森地瞪着他。忽然又见山顶上,像是一位秀丽的村姑在颔首而望,幽幽冥冥,晃晃闪闪,叫他不由想起了山中老人常说的那变化多端专喝人血的狐精獐怪。空气之干燥,使他有一种伸出手就会划裂皮肤的感觉。太阳高照,大地强烈的反光,则使他很不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多亏无风,否则黄尘翻滚,此地会变成一个前也苍苍,后也茫茫的世界。
一只鹧鸪,毫不留恋地从头顶飞过,些无声息。四周之死寂,令人发怵。脚边出现了一只倒毙的黄羊,身子已干瘪,眼睛和半截嘴唇也腐烂脱落,伸着前腿,像临死前还欲挣扎着逃离这黄魔之爪似的。狗吠起来,声音在这无声世界里,听来惊心动魄。
姬发叹道:"活蚂蚁腿都看不见一条,鬼地!"即使是鬼地,也有阎王判官,大鬼小鬼,黑的白的,哭声骂声,哪里像这儿,就他与狗两个生物,就看见赤天黄地,黄得人想死!
又走了几里,见黄土崖下,一排窑洞。只有一眼窑洞,门窗尚完好。窑前土墩上,坐着一个白发老母,没有发现他的到来,木木然如雕塑。一片坪地,谷苗干枯,地也龟裂了。再没有如此情境下,仿佛在哭泣的土地和仿佛活死人的母亲,对他心灵震撼之强烈了。
不用上前去问,别的人已弃乡而走,只有老人,反正已活不久了,还苦守着故乡在等死。
姬发无心再往北走了,扭身向南。他急欲回到固塬的云梦山。那里绿草上一只飞舞的彩蝶,带给他的生命愉悦,远要比美酒给他的愉悦强一百万倍。再好的画家,画的飞蝶再好,也好不过活生生的飞蝶。
黑子开路,姬发迈开两条长腿,天色向晚时赶回了葛藤如髯的固塬云梦山森林。虽是炎夏,林间却森气砭肤。一下子,他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哪怕细微到毛发,也是以生命的形式存在的。这大半天,在那赤天黄地里,一种巨大的压抑感,使他忘了自己的身体,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天色由暗转明,是那无所畏惧的月婆子,悠然晃到了浩荡苍穹的最中间。月色里,峰峦起伏到不谐调而峥嵘的地步。树木拖出的阴影,则光怪陆离,神秘莫测。姬发不防脸儿挂上了蛛网,有一种痒酥酥的舒服味儿。突然刷的一声,一个东西从黑影里蹿了出来。他停步而看,是一只猫狸,轻捷地蹿上树,又从杨树枝蹿到杉树枝上,往松林那边飞蹿而去。黑子只会绕着树兜圈子。要是几年前,他准像猿一样,树上树下,追着猫狸撒野,现在他只微笑而立,舍不得把那小生命吓个魂飞魄散。
刚要举步,又听见前面几步远处,有细微的哧哧之音,他低头一看,是一条拳头粗的蛇。尾掩在艾蒿丛里,不知多长,头举了一尺来高,正又胆怯,又不怀好意地朝他吐着火苗一样的信子,似乎在无言而告:"要害我,我就进攻。"狗怕蛇,只会远远看着。姬发仍微笑而立,似乎在说:"不要怕,我不会害你。"他真希望自己能像人猿泰山那样通虫兽之言,以取得它们的理解、爱戴,从而在这森林里友善相处。半晌,蛇头往草里一钻,草水波一样抖开去,很快便蛇走草静了。
转过一道山坡,林里响起土拨鼠沙沙的掘土声,还有黄鼠狼的格斗厮咬声。嘟嘟之音,是野兔雌雄相遇,求欢索爱;啪啪之声,则是二雄遭遇,以爪蹄拍地示威。狗双耳尖耸,这里嗅嗅,那里望望。姬发嘬口一声轻嘘,狗便潜身入林,寻觅盗木贼去了。然而不久,森林里那多声部的夜曲中断,只有姬发沉重、有力的脚步声在幽谷回荡。这是可怕的静谧,多半有野兽出现在了这里。人猿泰山与野兽友善相处,毕竟是理想中的事。姬发是现实中人,只能是他对野兽怀有友善之心,而不敢指望野兽也对他如此。为防不测,他手伸到后腰,抠开刀鞘扣子,止步不行。果然有轻细的步子声响起,还有屏息停吸太久之后的那种急喘声。他勾刀出鞘。一股恶臊冲来,几令他窒息。喘声步子声消失,风摇树,树影轻动。随着一声凄嗥,一只狼蹿上了路。
月色皎洁,小路雪亮,路边的草像长在雪地里。
狼正欲横穿小路去那边林子,突然发现了他,停了下来,低低地发出一阵威胁之声,便摆出一副傲慢姿态,掉头向他而来。"弱肉强食",这是自然界的规律。他虽不想恃强凌弱,但只身走入大自然,就得遵循这个规律,绝不可示弱。他手紧紧抓着刀柄。小衫下,胸脯强健的肌肉,紧绷凸起。一副凛然不可侵犯姿态。狼嗅着他皮鞋尖,又嗅衫摆,仰起头来,张嘴露牙,凶狠地望着他的咽部。野兽之间,如果相互直视并且半晌不动,是恶意的表示。他扭头望着别处,以表对狼并无恶意,却不能动。一动,就会让狼或误以为他欲怯逃而吃人兽性大发,或误以为他要进攻而首先发动殊死攻击。不过他眼睛的斜光,始终在看着狼。狼若敢向他咽部咬来,他会先把尖刀刺向狼喉管。
人与狼,相持良久。
狼遇危险,不避而迎上,不示弱而示强,不怀友善而恶意张扬,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它分明知道,比起人类,它们只是生命存在的弱势群体,且在此地已难谈群体生存了,而此时面对这彪形大汉,只要他无恶意,自己最好是别主动攻击,否则逃生无门。他似乎是友善的,于是它一掉头,拖着扫帚尾巴,大模大样而去。依然是装腔作势,怕人觉它是怯逃,恶意复生。它对人的友善,很不放心。去不多远,估摸已一定程度出了危险之地却仍存危险,草响激烈,是它飞逃了。
姬发手心汗湿,按刀入鞘,嘘出一口气来,结束了那男子汉的全部力量即要爆发时的状态,健美的身影又在月光下的林间,时隐时现。
下夜四点,他站在云梦山南峰,指头含在口里,打了个脆亮冗长的呼哨。一群萤火虫闪闪烁烁乱飞里,林中草动声,由远而近。他胸上忽然亮光一点,是落了一只萤火虫儿。接着黑子长吐着舌头,大喘着气,回到了他身边,亲热地在他裤腿上蹭来蹭去。
林中猛兽太少,野兔缺乏天敌,已多而为患了。前天,他打了几只野兔。姬杨如今是盘龙凹的"主妇",走时给他在背包里装了一塑料袋兔肉,一瓶尖庄,数块烧饼。烧饼和肉他路上吃了些,酒还未动。此刻,他也亲热地把黑子夹在两腿间,弯腰又抚又拍了一阵后,便席草而坐,打开背包,抓起一块兔肉,抛向空里。黑子蹿起,在空里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接住肉,蹲在他身边啃了起来。突然,他把一块骨头,向那汹涌的林涛飞去,狗则飞也似追去。一路,多少松鼠吱叫惊窜,几只山鸡也呱呱叫着上了天。呵,云梦山不是荒凉死寂,只要轻轻一下,就会沸反盈天!
他垫酒啖兔肉,压酒则葱油烙饼,醉意不在酒,而在这活力充盈的山林。心意怦怦,激情澎湃里,一把扯开衫扣,肉袒胸脯,跃身上石,紧握两只大拳,微曲两条长腿,任风把衫摆吹个飘摇,把头发吹个飞扬,以最大音量吼道:"雄鹰啊雄鹰,你可知道,没有幽深的森林,怎有纯净的天空?你的飞翔,就不会自由、有力……"
狗茫然地望着他这个疯子。
好一阵,他才平静下来,搂着狗脖子,枕石半卧。淡云微月。
终于,月亮在西山头一闪,销踪匿迹。碧穹虽繁星万点,却无一流光溢彩。于是,黑暗肆无忌惮地吞噬了天地间的巨大空白,莽林更显深邃神秘。依稀一只秃鹫,正在搜寻猎物,张着阔大的翅膀,贴林梢由低地向高处飞来,突然发现了人与狗,布匹撕裂般一声惨叫,全速远遁。有夜鸟不知其形,只闻其声。声时像敲一面皮子破裂的鼓,时像磨刀,时像枪响,--枪里的药受了潮,响声沉闷。一凄厉尖细如婴啼的声音,时隐时起,大约是那只狼,难耐孤寂,在将嘴埋于土里呼唤同类。还有鹿鸣声传来,有些像狼声,只是狼声凄切恐怖,鹿鸣哀楚可怜。恐怕鹿也如狼,是个独行者。它们怎能不有孤独者的悲哀呢?云梦山地近陕北、内蒙古的毛乌素沙漠,处于渭北高原沟壑区,周围环境恶劣,难得有成片林地。这片可怜巴巴的绿色能让它们栖身存命,已是它们天大的侥幸了。唉!
人化自然,自然化人。神性人化,人性神化。保护环境既是神圣的事业,也必使保护者在人们心目中神圣。一时,姬发仿佛看到了蓝天白云下,碧水边,一片绿色里,那白发白眉白胡子的祖父万古不变的神圣与庄严
老人家不只为这些鸟兽苦苦固守住了一片栖身之地,还使固塬美丽的女子们有百花相映衬,英武的少年们有幽林河湖可放浪形骸,更使人所共吸的空气里少飞扬了数百吨黄尘,人所共爱的母亲河少倾入了数百吨黄土……
这片绿色的功劳,是钱难以算清的,也是钱买不到的。现在即便栽上树,也得等至少二十年才能成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钱能买到时间吗?况且现在栽的树,二十年后,能不能存活成林,还很难说。云梦山林场周围的山,都植过树,甚至是年年投入财力人力植树,却"一把镬头植树,十把斧头砍树",年年徒劳民伤财,只见黄土不见树。由此可证,造林难,护林更难!在这靠山吃山不养山的愚昧落后偏僻地区,护林最难!
"虑远者智",作为农民,祖父已从那种传统的对环保无意识沉积很厚的文化和心理中超脱而出,是一个有思想、精神境界很高的老人。他对森林从生态价值上有着深刻的认识,对如何最大限度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老早就深思熟虑过,曾一再声明,他不给孙子留钱,而要造福后人。以他所面对的条件,只有保护好这片绿色,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后人。于是,数十年来,老人万险不怕,万难不畏,清贫无怨,寂寞无悔,以至于最终付出了生命……
生命,一旦轻到极处,价值却最重。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因那老英雄,回荡着一股浩然正气。
巡礼过这生命之绿,汉子姬发终于明白,正是因在这生机勃勃的故乡浸泡大,他的生命也才生机无尽,也才有那么多的灵气和激情。如今他对森林,怀着初恋般的热情,且将是终身性的迷恋。
二十来年里,他对祖父无法理解,常常讥笑嘲讽,这只能证明自己过去活人层次的低劣。祖父因一心扑在这山上,对自己在生活上关怀甚少,自己也对祖父感情不太深厚。祖父以生命来保护这片绿色,不就是对自己生存的终极关怀吗?他真想向祖父道一声"谢谢",可是祖父听不见了。听不见他还要感恩祖父,突然流泪跪地举枪,向曾在这云梦山把一双双鞋底磨穿的祖父姬长庚,朝天连连鸣枪致敬。
林海莽莽,天地悠悠,前人虽去,后有来者,护林人从不孤独。姬老人始终有人支持,不然他孤掌难鸣,云梦山就不得成如今这个样子。姬发一开始,也得到了姬杨、姬槐、秀珍等许多人的支持。相信日后,会有更多的人,理解并支持护林人的。毕竟,环境保护,是一项为了整个人类永久存在的事业。
天亮,姬发哼着"不然你就安静地走开,不然你就勇敢地留下来"而回。远远地,看见盘龙凹炊烟袅袅,竟有一种娘儿还在的感觉,止不住又是一阵心酸。黑子先跑进了厨房。姬杨系着娘儿的蓝印花围裙迎了出来,笑道:"还没叫狼吃了哇!一夜都在听你回来了没有哩。"姬发只觉一股温馨扑面而来,笑道:"你这话,我最好闭着眼睛听,像我老婆。睁眼一看,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么吼,就扫兴了。"
洗罢脸,姬杨排上饭来。姬发闷头吃了一会儿,停下筷子,郑重地道:"咱俩是可托死生的友情,为这山到今,也算得上是绿色友情了。我有一事托你,不为别的,就为绿色。中国十来亿人,死了都用棺材,得多少树砍呀!'黄泉路上无老少',哪一天我死了,你一定让我赤条条入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树也是生命,既然一个人的生命已了结,为什么还要拉上几个别的生命来垫背呢?那不是在伤天害命吗?能解成板的松柏,长几十上百年了,已有了灵。我叫它在阳世里活不成,它在阴间成树鬼,也不会叫我安睡,会长一身刺,老刺我的。"
固塬乡民,死一般都要睡双层盖寸五厚柏底松身的棺材,即使穷得叮当响的人,死也无论如何睡一副白皮薄棺。姬发既出此言,可见其思想已是何等的高出流俗。
姬杨望了他半晌,道:"大丈夫!大丈夫不应光肌肉发达有力,还应灵魂有力。好,咱们就这么着。毁林的事,大丈夫不为!"又往他碗里拨着菜说,"你老今年高寿八十二了吧?我要没记错,你刚二十八,说死还早哩。眼前要说的,是我大男人一个,系着围裙给你做饭不是个常事儿。十步之内,岂无芳草?有的是最喜欢你也最配你的女子在那儿摆着,听话,就娶了她吧!"姬发涨红了脸,忙刨了几口饭说:"你呢?我总是过来人,你一次婚还没结过哩。"姬杨叹道:"青春一去不回。我已是老青年,晚韶华了,太渴欲爱人和被人爱,可惜遇不上配我的姑娘呀!"姬发道:"这么吧,你那窑也太破了,搬我窑里,咱俩又像上学时那样亲亲热热地住在一块。夜里孤独睡不着觉,还能拉话儿。"姬杨瞪了他一眼说:"我说的是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只会打岔。朋友总归是朋友,代替不了女人!"
饭后,姬发不知因何而有感,提笔向纸写道:
一个人
生在黄土地,长在黄土地
埋在黄土地
一个人
爱过黄土地,恨过黄地
离不开黄土地
姬杨看着,觉得好玩并深有同感,最觉那"离不开"三字,对别人平常,对他们二人来说,若有重量的话,足足一万钧。三字不多,却有品咂不尽的人生况味。心里这个感觉,嘴里却说:"最无灵性最乏味无聊的几句话,还好意思写出来!"
姬发在窑壁挂了一幅偌大油画,以明志。画面上长天长水,青山连绵不断,屋舍却只有豆颗大,人物更小如米粒。题为:渐近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