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人言可畏
武春燕似乎已被固塬人遗忘了。不过她那"癫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的活人,注定还会引起人们的关注。
果然,她就是活的与人不一样,已成女大款,带着对姬家小子的未了之情,又荣归故里了。
没人知道她这多年在什么地方,凭什么发的财,到底有多少钱。她在外面的酸甜苦辣,难以为人道,连亲人也不肯给说。固塬的闲人们猜想纷纷。有人诡秘地道:"女人吗,还能凭啥发财?凭的就那个吗!她本来就那个德性,生的又怪馋人的。"说者嘿嘿,听者哈哈,闲人大乐。
春燕在镇临街处买了二十亩地皮,前面是九间宽三层办公楼,后面是果库,大门口挂着个"固塬果业公司"的牌子。雇工有数十名,还有一辆转手"桑塔纳"。出门自己开车,身边总有随从。她使得客商蜂拥而至。这几年,固塬人的苹果,不但价格一降再降,许多还卖不出去,人吃不完,只得喂猪,甚至眼看着烂掉。客商多了,虽然价格仍没有上扬,但人们总算能把苹果全部出手了。而核桃、柿饼等果品,则一时成了紧俏货。
苹果价上不去,主要是品种和质量的问题,多中则要求好。春燕成立了"固塬苹果协会",自任主席。请来专家授课,指导改良品种,传授管理技术。果农虽然听讲踊跃,但实际操作者极少,多持观望态度。他们总是这样,让人家先干,好了再跟着干,不好免瞎折腾。她的协会主席也徒有虚名,没有几个人听她的,大家各行其是。几千年来农民都是无组织生产,惯了。"人民公社"那阵,搞组织生产,不是搞了个一窝糟吗?
越是愚昧落后的地方,越难以有公平交易。客商一多,固塬人便群起宰客。政府方面这费那费的,把手伸得老长,农民也伸出了自己又黑又糙的手--客商的车从他们村边地畔过去,也无理纠缠,要过路钱,等等。把客商吓跑了,就是把春燕的财源吓跑了,她不得不既和地方领导周旋,又和村民交涉,几乎穷于应付。
好在她善于辞令,巧于周旋,又舍得吃小亏,倒也应付得八面玲珑。一时里,她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前脚送走特富阶层--八方来客,后脚又迎入特权阶层--固塬的头面人物,风头出尽。武春燕在固塬已然炙手可热了。
母亲常随着春燕。娘家同宗的人,甚至二小同宗的人,不时来蹭光。春燕对过去的事绝口不提,倒帮衬他们些钱。
母亲不满,说那些人:"春燕还是那个春燕。我的女儿我最知道,当初她就不坏。如今她放个屁,你们也嗅来嗅去夸好闻。当初她嫩花一朵,你们倒恨不得一脚把她踩个稀巴烂。难道她不是被你们踩过来的?就是如今,你们当面说花夸朵,背后准还在说她臭不可闻。我没听到,也想得到。"
女儿一有钱,母亲先变了脸,自我高贵得亲戚族人不敢轻易接近。她备受侧目冷落,含垢忍辱一生,却不在乎,就是不能忘怀那些人当初给女儿的耻辱。
春燕的归来,引起了姬家人内心的强烈震动。娘儿虽怕姬发尴尬,只字不提,却可谓高度敏感,严重关注,时时提防着他们旧情复萌。武七嬷也心弦紧绷。她才不怕伤姬发的面子哩,一再警告:"打你媳妇进了咱家门,我在你身上省了多少心。她可是山里娘儿的顶尖!天地良心,你要在外面勾款姐搭富婆,甭说你媳妇不容,我老婆子先跟你惹不下!"
有一次,七嬷又说这话时,姬发只坐在沙发上笑搔头。老太婆道:
"乖孩子,我的宝贝蛋蛋儿,过几年,我看你要成秃子了。"
"你只会信口开河。好好的,我咋会成秃子?"
"心在两个女人身上,这个女人嫌你偏心那个,揪下你一撮头发来,那个女人又嫌你偏心这个,也揪下一撮来。揪来揪去,用不了几年,我的乖乖,你准就成秃子了。"
姬发跳起来,捏住她嘴唇道:"看我不把你捏成鸭子嘴,只会呱呱呱,叫你再信口开河!真是个又刁歪,又古怪的老婆子,气得人没办法。"
春燕到头来,还是对姬发无恨,而仍觉他最可爱。所以重回固塬,就是为了走近姬发。落魄她不会归来,归来就是天真地想用富有来诱惑姬发。然而姬发已今非昔比,虽然缺钱,但钱已很难打动他的心了。时间,也已无情地把春燕从他心里抹去了。只不过春燕当初是因他出走的,如果落魄而归,他可能会良心不安,私下会给她一定的周济帮助。既如此,他倒松了一口气,闻如未闻,见如不见了。
春燕回来不久,就备了厚礼去见武七嬷,还掏出两万元道:"人无贵贱之分,只有好坏之别。好人理应受到好报。没有嬷子给的五千元,我就没有今日。这是嬷子应得的。"七嬷死活不接,春燕无论如何要给,以至于泣求。无奈,七嬷道:"这么吧,有几个孩子上大学钱紧,你给他们每人寄几千,就算给我了。"
"又是供人家的孩子上学。嬷子开着银行不成?也好,我以嬷子的名义寄给他们。"
"这么着,不成我图人家孩子将来报答了?你落款只写'固塬,姐姐和娘'就是。"
"哪有姐姐在前的?该是'娘和姐姐'。"
"随你怎么着,只要那些孩子念书不愁钱就好。"
七嬷沏上茶,拉春燕坐下,抚着她道:"发子是我的孩子,他对不住你,就是我对不住你。只是过去的事已过去了,旧话不提,你回来就好!他们两口子如今美美满满的,好闺女,你要真尊嬷子,就看在嬷子面上,不扰他们了,好吗?"春燕低了头笑道:"正是嬷子的话,他们两口子不提,咱娘儿俩多年不见,拉拉咱们的话吧!"
数万人口的固塬镇,能够成为公众注目之焦点,即公众人物的,不过数十人而已。这数十人里,如姬发、武春燕一类,属新生代。新生代的公众人物,常在众人意想不到时突然光芒耀目,但许多很快就会黯然失色。而如能不够、武校长等一类的老牌公众人物,则是由沧桑之变淘汰存留下来的,光芒并不耀目,却总让人注目。
固塬镇中自武清俊出任校长后,向全国重点大学输送的学生,数量仅次于县中。上级屡有意任命他为县教育局长,但他始终不肯下教学第一线,屡屡谢绝了。从出任校长至今,他都代着毕业班的数学课。他的人格、才学,让同事及本地社会各层,都觉这个校长非他莫属。至于能不够,如果他有做人原则的话,可以说是与校长截然相反,背道而驰。在固塬,他也没有校长那么好的口碑。但过去他是里山的支书,现在更是支书、村长一肩挑。"习惯成自然",时间太长了,人们也就习惯了,觉得里山村的"头"似乎也非他莫属。于是,他就像外面裹着蜡质的粪便一样,漂漂游游在时代洪流的表面,怎么也沉不下去。
时代进步不可抗拒,里山村这多年必然有所变化,但因为有能不够这么一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山大王",别村人在致富路上的速度若用骏马飞奔来比方的话,里山村的人则如老牛一般,是在慢慢磨蹭。
里山村的人把主要精力用在了什么地方呢?他们的精神状况又如何呢?当年政府引导农民栽苹果园的时候,他们由于被过去那种大糊弄,一窝蜂,最后落个瞎折腾整怕了,加之能不够也对这种事不积极,很少有人家栽苹果园,栽者很快也挖掉了。等到人家跟着苹果园发了大财,他们才慌起来,慌忙栽下苹果园,然而待他们的果树挂了果,苹果又不值钱了。务苹果园需要的是高投入,有的人家没赚几个,有的人家干脆就是赔本。继续务下去,只会越赔越多,许多人家又把果树砍了。那几年到处喊"卖粮难",平原地方的人种粮食作物也没多少收入,山区人广种薄收,更没有什么效益。于是里山村的人灰心丧气,觉天不怪地不怪,只怪父母把他们生在了这荒山野峁上,穷命定了。既无希望,他们就抓现成。农事忙罢,汉子们似乎变成了昼伏夜出的猫头鹰,白天睡觉,晚上偷树。他们也知道偷不是好事,可好事既遇不到他们头上,他们也就不讲羞耻了。要是让护林员撞着了,贼比人还凶。至于他们的娘儿们,饭罢则聚在谁家炕头,做着针线说东道西,惹是生非。山越深,娘儿们的口音越杂。深山里的男子在本地娶妻难,便掏大钱去更僻远更贫穷的地方去买。有的娘儿,甚至是被人贩子贩来的。炕头上南腔北调,好不有趣。二嬷家的那只麻麻母鸡,常在金芝家跳窝,二嬷心怀不满。在炕头听金芝说玉秀和谁家的汉子怎么怎么了,下了炕,出了门,二嬷见了玉秀,一脸神秘,说"金芝骂你的话不敢提",却长舌一卷,添盐加醋,说个不休。直说得玉秀火冒三丈,扭着屁股去寻金芝,金芝又死不肯承认,来寻二嬷,要打二嬷的**嘴。二嬷便提起麻麻母鸡及一些陈谷子烂芝麻,把二百年前的仓底都翻出来,牵涉出的娘儿们不胜其数,于是已然酿出一个大事件来,千头万绪,乱麻一般鼓捣不清。全村人都兴奋了:孩子们欢蹦乱跳,娘儿们号着骂着撕着咬着混战着,连各家的狗都加入了战斗。人不住气地喊:"快,拿凉水来,泼开!"但战罢不久,交战各方又会聚在谁家炕头,亲热地说是道非。
里山村民,难得有人生进入大境界者。闭塞、愚昧使他们心胸狭隘,对稍出格的人便看不惯。贫穷又使他们有闲,成日说三道四。固塬的那些公众人物,正好成了他们消闲熬穷的主要话题。关于那些公众人物无中生有,极有中伤力的话,从这里向固塬全界不停休地扩散着。里山各村,简直可以说是谣言公司,而能不够老爹,则是这个公司的总经理。
有人的人生,是向事业挑战的人生。有人的人生,则是向他人挑战的人生。战胜他人,或者干脆说搞垮他人,这种人便似乎觉自己的人生价值得到了体现,似乎活人有为了。越是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人,搞得他身败名裂,这种人越感到满足。
能不够老爹即属于后一种人,且达到了积重难返、积习难改的地步。他欲战胜的人,并不一定和他有前嫌宿怨,而仅仅是为了证明他有本事,是个能行人,不可小觑。里山村白占了云梦山林场千余亩林地,能不够老爹还是觉自己与姬发在明争上失败了,于是转而欲在暗斗上取胜。谁也没有想到,能不够老爹的一篇好文章,就从春燕回归,引起姬发媳妇的高度紧张和敏感切入了,--他要让对手"后院起火"。这一招可真够厉害,终致姬发媳妇于死地,让固塬的万紫千红,少了一种颜色。
在他这个总经理的一手策划下,谣言公司里山村,不断制造、扩散着姬发与春燕余情未了的绯闻。一时流言蜚语纷纷扬扬,有声有色,却查无实据。"明枪好挡,暗箭难防",对姬发来说,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姬发一想起和春燕过去的事,身上就如有无数蚂蚁在乱爬,既有悔恨,又有对两个女人的负疚,怎么也不是个滋味。春燕曾屡次向他打过电话,他每一听是她的声音,就二话不说关了手机。有一次,他去赶集,那春燕秀发披肩,银灰西服西裙,手拎一小巧鹿皮提包,迎面走来。真是今非昔比,气度雍容。好在她还没有发现姬发,姬发忙避入人群里。还有一次,姬发实在没法避过,那春燕发现了他,手提包不拎着,搭在肩上,时装模特似的扭动着楚腰直向他走来。脸庞油画般鲜亮,神情极柔和、迷幻。姬发窘迫异常,看看周围没有熟人,便悄声郑重告诉她:"过去的事,悔也无奈。白娘子是蛇还要做人,我怎能不好好做人呢?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姬发了,对你兴味索然。这种事,也不能跟做生意一样,脚踩八只船,眼观六路货。从今往后,咱俩多见面,少说话。我不能让老婆发生误会,我们是患难夫妻!"不等春燕说话,他就转身走了。此后再见面,两人真无一句话。
娘儿既不如春燕那么会做,又不如秀珍那么会想,平常一个女人,从谣言之雾里超脱的能力,自然很有限。初听到时,她断然不信,还把向她传播者狠狠臭骂了一顿,极力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语言,来袒护姬发。然而假话说的人多了,听来就跟真的一样,谣言汹涌,不断冲击着娘儿的耳鼓。这个人说姬发跟春燕这么了,那个人又说姬发跟春燕那么了,由不得人不信。唉--
上了武关下潼关,
哥哥过得了关,
妹妹过不了关。
过了信河是信阳,
信不信由你。
娘儿内心的堤防,终于被传言的洪流,冲开了缺口,信而又疑,疑而又信里,勾出了一肚子的陈酸老醋。姬发回来迟了,她便疑他跟春燕约会过,一夜未归,更疑他跟春燕到什么地方疯去了。他人生得俊,历来打扮得别致,她也吹毛求疵,左看右看不顺眼,在心里恨骂:"女儿都殁了,还那么好打扮,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像人吗?"宁愿他整天苦相愁样,蓬头垢面,丑八怪一个,女人见了就避得远远的。
其实姬发真那样,她看着却未必舒服,谁不爱美?
她本来就是一个心事很重的女人,一件小不美的事,她很久都放不下,一句不中听的话,她在心里都要几十遍地掂来掂去,且对姬发一直有种解不开的爱恨情结,既如此,那恨感又在心里抬头了。一跟姬发说话,就不由带上了刺儿。出来进去森着脸,来人便诉苦。七嬷来盘龙凹,见状道:"你多半听到什么闲话了?想当初,我跟你姐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白白净净文文雅雅的,我土得掉渣子张口就粗话,哪有你俩相配?我怎能不疑?怎能不怕?人家也不知说了多少闲话。疑又有什么用?怕又有什么用?听了闲话白生烦。我不疑不怕不听人闲话了,只一个心扑在他身上,以心换心。要换不来他的心,他跟着我活受罪,我情愿跟他离,只要他好。我放得开,他倒丢不脱了。到头来,人家的闲话还不是叫风吹走了吗?我跟他,白头偕老了。他们教师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我不信。人脾气千种百样的,命好命坏,全看会不会想事。想头长的,自然好。孩子,疑归疑,你应越待你男人好。那样,他就有外心,也不好意思了,终到底,他还是你的。有一回,他们教师闲扯前唐后汉,讲无为之治,还讲什么相对辩证。我倒笑了。我拴你姐夫,本事最老到,--不用本事。不用本事,自是大本事。好孩子,你就学学我这大本事女人吧!准把男人的心,手到擒拿。"娘儿以为她说这话是偏心自己的弟弟,不但听不进去,还拉长了脸。七嬷也就不好再说了。
台风的中心,总是最平静的,虽然谣言汹涌,却没人敢直接传入姬发耳里。对于妻子的冰冷和横挑鼻子竖挑眼,他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外面的事就够他烦恼的,回来又得不到妻子温柔体贴,他也一肚子怨气。
20世纪90年代初,固塬这个小世界,弥漫着一股虚浮攀比之风。跟着苹果园挣了几个钱的农民,互相比起阔来。房屋、摆设比阔,亲戚间送礼比谁出手阔,红白喜事更是大操大办比阔,连给死者修坟也比阔。其实许多人是打肿脸充胖子,阔得底子虚了下来,于是便引出了许多社会问题。首先是治安变得很不好,杀人、抢劫案连起,有一家竟全家被杀。云梦山那片绿色的保护,看似单纯,实际是和种种因素有联系、制约、影响的。攀比之风,使盗伐现象更为严重。云梦山处于人口相对稠密的关中,周围绕林的村子,合起来有两千多口人。这些人一手头紧,最砍树钱来路捷,所以哪怕只一小部分人来偷砍树,姬发也疲于奔命了。最近他也手头极紧,不得不辞退了一半护林员,更是说不出的苦。这使他很难心平气和地来理解妻子,甚至情绪很坏,动不动就向妻子发火。妻子更不理解他,且本就对他窝一肚子气,常常针尖对麦芒,闹个不可收拾。夫妻间,误会日多,积怨日深。
中山姬姓那个阴差阳错人--二女子,姨夫就是能不够。这日午后,一阵微雨,便云消雨歇。草倒水漉漉的,路则刚刚打湿,林间百鸟齐鸣。二女子去里山看过姨娘回家,正甩着手走在林间小路上,突见前面一女人,臂挽竹篮,低低梳着髻子,髻上卡一个凤形有机玻璃卡子。二女子瞧她那端庄持重走路的姿势,便知是姬发媳妇,笑道:"嫂子,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怪想的。"
娘儿回过身来,见是他,笑道:"是二兄弟呀!你几时能变得真像个男人么!"二女子叹道:"我就这个样子,我也爱这个样子。世上多些我这个样子的男人,你们就安心多了,省得汉子叫女人勾。可惜,你们家的发子,不是我这个样子。嫂子这是去做什么?"娘儿道:"捡些地软。"
两人站在路边,说了一会儿中山村里东家老人身体不好西家儿媳又不孝敬老人的话,二女子便神秘地问:"嫂子,你家怕不缺钱吧?"娘儿笑道:"怎么,说下媳妇了,要借钱使?二兄弟,不怕你笑话,二三百块钱借给你,嫂子还拿得出手,多了就实在没有了。我们过的日子,'外明不知里暗',说给人不信,不过是驴粪蛋外面光罢了。"二女子一撇嘴说:"我倒不借钱使。我只是听人说,你家还缺钱,真有些信不过。嫂子都说没钱,可见人说的不假。我把话说出来,嫂子别火,有身子的人,看伤了胎气。唉,'好人难多',嫂子这么好个人,就是苦好受,福难享,要叫闪到半路地了。人都说,春燕有钱缺事,你男人有林缺钱,他们要搞强强联合,成两口子哩,就愁没法子跟你离婚。唉,这林场可是你拼了命守到如今的,'驴打的江山马来坐',那春燕倒想得臭美!你男人也是,只会这山看着那山高!"
二女子说得高兴,手舞足蹈的。娘儿渐呼吸紧促,突然断喝:"住嘴!别叫我照嘴扇你,长舌妇!"二女子一下子耷头缩肩,嚅嚅道:"我是替嫂子说话哩。"娘儿冷笑道:"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少在我跟前给发子念葬经!你什么人我不知道?痒痒的只想瞧我跟发子的热闹。发子勾了一个又一个,你眼红了?有本事你也勾去么!碎嘴婆,没血色的东西,男不男女不女的,只怕勾也没女子跟。勾母猪去吧!背后说人这话,不害牙碜?趁早把你那**嘴夹得紧紧的,小心叫发子知道了,打烂了你。"二女子还要说什么,娘儿挥着篮子吼:"滚!"二女子气得红嘴唇嘟老高,扭腰转身,迈着碎步,急急而去。娘儿扔了篮子,稀软地坐在地上。她的命,怎么就跟八月开的苦艾花一样苦呢?
她欲哭无泪,只愤恨地死命揪着手指头。天生春燕和她,为什么是两种人呢?春燕高中毕业,走南闯北,能说会道,她有什么长处呢?她感到极度的脆弱和空虚。这场角逐,她觉自己注定是要败北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久久,她站了起来,也不去捡地软了,转身回到盘龙凹。
镇政府不知什么款子要向企业摊派,早起老原把姬发叫去了。姬发不愿认自己那一份,跟人吵了一架,回来青着脸,也没发现娘儿神色不对,理也不理她,只坐在沙发上闷抽烟。此刻他即便不能笑嘻嘻的,只要能把自己遇到的事向娘儿说几句,娘儿很可能就是另外一种心理。他什么也不说,不知真情的娘儿,还以为他心里眼里真没有了自己,自卑到了极点,反满肚子怨气。"忍劳容易忍怨难",她剑拔弩张,掼盆子摔碗,指桑骂槐起来。姬发也正窝了一肚子无名火没处发,吼:"烦不烦?外面人家给我气受,回来你又给我气受,我成气箱了?"起身便开车要走。娘儿在火头上,也没细想他的话,追了过去,声音哆嗦着道:"先别走!话说清楚了再走!"
姬发抓着车门把手说:"早饭吃的是火药不成?秀珍说帮我借一笔钱,叫我这几天抽空到县里去一下,这事你也知道,还说清楚什么?"娘儿哼了一声说:"你要真是去找秀珍弄钱,清汤利水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别拉秀珍,看脏了人家女孩儿的好名!只怕是另找女人弄钱去。她有的是钱!不像我,泥抹个婆娘,呆鹅笨鸭子一个,只会在家里转圈子,没本事到外面去弄钱。"姬发从牙缝里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娘儿捏着拳,弯着腰,哭吼:"你跟春燕的事,万人都知,万人都说,就我不知罢了。你还装正经!我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了?凉房底下摇扇子了?死鬼,你要下河东我就跟着你下河东,你要走西口我就跟着你走西口,苦死苦活到而今,就落了这么个好结果啊?我弄不来钱,我是清清白白的。她弄得来钱,是给多少男人卖身弄得的脏钱、臭钱。你倒好,爱钱不要脸,大男人一个,给个烂女人卖身挣钱!你下县去吧,她在大宾馆里等着你,现卖现给钱!呸,拿四乡八邻的唾沫星子洗脸去吧!呸,疥蛤蟆跳屎里,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
姬发血涌上了脸,脸通红,呼哧呼哧喘着气,突然啪地给了她一巴掌,还要打时,手举在半空里,却打不下去,直发抖。娘儿愣了,半晌才道:"你下得了手!好,好!"
她本来要跟他拼命,要让他往死的打自己,可想了想又觉没意思。这一巴掌,最后让她冷了心。她只恶狠狠地瞪着他。
姬发收回了巴掌,道:"你想想,你刚才都胡说了些什么。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怪道这些天眉眼不对,原来是疑心病又犯了。都到今天了,你还信不过我?谁说我跟春燕那么了?真是瞎狗得住了稀屎。难道要我咬破指头对天起誓,你才信得过我?"他这么说话,娘儿又生出一线希望来。即便他和春燕是那么回事,娘儿也怕他承认,并且希望他坚决否认。他既不承认,就该坚决否认来着。为什么不能咬破指头对天起誓呢?只要他肯起誓,她就信。她等着他柔声说一句:"我心里只有你。"一句话,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她本想把话头往这方面引,然而刚挨了打,她还不甘服软,依然很冲地道:"还起誓?犯不上。我不看演戏。你戏演的也够多了!"
姬发本来后悔打了她,正要拿好话来安慰,听她这么一说,又火从心起,道:"哼,我在演戏!好,我是在演戏!你倒好,醋吃个和肝润胃,叫我跟着吃气,吃个肚子疼!爱疑只管疑,说有就是有。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无话可说,说也说不清。"他就是不肯坚决否认,"无风不起浪",那么人家说的那些话,她就无法不由怀疑变为肯定了。她像狗一样对他忠诚,他的情感和**,只能绝对专属于她,否则,她就和他水火不容!于是,她从发髻上抽下银簪子来,啪地折断,狠狠地扔于地道:"这日子过不成了!"
仇恨和嫉妒,是人性的两大弱点。他又背叛了她。一时,娘儿内心交织的失望、痛楚、伤感,变成了纯粹的恨。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让她憎恶、愤恨的人了。够了,够了!
姬发冷笑道:"怎么,像上回一样,你又要自杀?"他的确担心她那样。娘儿裂了他一眼,声音冰冷说:"那太便宜你了,我才不会呢。"姬发些微放下心来,又问:"那就是要杀我了?"娘儿两手交叉抱腹,脸成土色,咬牙恶毒地说:"我会报复你的,等着!"姬发愤然道:"好吧!我叫你报复,我等着你报复。"跃上车,砰地关了车门,打车而去。
车行在盘山路上,姬发心里乱糟糟的。想想秀珍,为自己东挪西借钱,有几次借的钱不能及时还,人家在办公室里曾跟她闹得不可开交。这还是他听林业派出所老车说的,秀珍见了他总是一副轻松的样子,分明怕他知道了烦恼。一样是女人,秀珍多会体贴人。他也知道妻子是个深居简出的女人,没门路去弄钱,可他也从没有怪过她呀。她弄不来钱罢了,为什么要在钱这事上,把自己说的一钱不值呢?为着这个林场,来自方方面面的烦恼,简直把他烦透了,家本是个安乐窝,可她还要闹窝里烦。上回要不是她疑神疑鬼,也不会把自己疑到春燕身上去。虽说是自己的错,可谁愿意跟着个成天烦的老婆呢?上回的教训她不吸取,几经灾难她还不懂事,叫他怎么办呢?
负债累累,这个云梦山林场,到最后还不知是不是他的。曾经拥有的女儿,没有了,自己也冒着生命危险,如履薄冰,她是看在眼里的,为什么就不体谅呢?失去了女儿,难道他还要再承受失去老婆的打击吗?没有好结果,干事业、过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抛开一切,当和尚去算了。
越想越烦,越想越心灰意冷。只顾想,忘了看方向,车突然向路边的悬崖冲去。好在他惊醒了,忙打车掉头。车身往下一闪,分明是有轮子悬空了,突然又往上一腾,是悬空的轮子滚回了路面。他惊了一身冷汗,停车于路,头伏在方向盘上,失声哭了起来。
他的起落酸苦有谁知呢?也无人可说,只能独自心碎。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冷静了一些,想到要去当和尚,他心里竟空落落的,还是丢不下那个女人。秀珍再好,也代替不了他的荆妻。想想妻子也不容易,跟着他担惊受怕的,还跟着他被拘到了公安局、失去了女儿,再怎么说,两人也是患难夫妻。对患难与共的妻子的感情,不是她说了些伤害他的话,就会烟消云散,成为乌有的。刚才他也太冲动了,应该好好跟她解释解释才对。他踩着油门,要掉头回盘龙凹时,又想到马上就回去说不定还是一场大吵,不如先下县城去,让她冷静冷静,回来再说为好。于是,他又开车向山下而去。怕心情不好弄出什么事故来,一路车行很缓。
看着车走远了,娘儿掬住脸,跌跌撞撞回到窑里,坐在炕沿上,失声哭了起来。像上回那样自寻短见的事,她再也做不出来了。正是那一回死,让她知道了生命对自己,对亲人的珍贵。不说对自己,单对亲人,至亲的爹娘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两个哥哥只有她这么一个能把心疼碎的妹妹,为他们,她也得活下去。她只想先回娘家,然后跟姬发离婚而巳。
好容易忍住哭,她打开板箱,把日常替换的衣服打了个包袱,想了想,却又塞回了板箱。她知道,这里的一切,有一半是属于她的,但她不会要,更不会争。她要的是姬发完完全全属于她。人既不属于她,东西属于她又有什么意思?况且如果把这里的东西带回娘家,睹物思人,因人恨物,只会让她心里老是不美。
徘徊半晌,犹豫良久,她才出窑掩门,走上了大路。然而没走多远,她又想起正在林里巡游的姬杨,午饭时空着肚子回来,冰锅冷灶的,老大不忍。杨子是个大好人,得给他做下最后一顿饭,于是她又折了回去。
在厨房,她围裙也忘记系,几次把火烧灭,饭不知是怎么做好的。待姬杨回来,她把饭菜摆上桌,又盛了一碗面汤端来,不自然地笑道:"看烧嘴。凉一凉再喝。"姬杨道:"等等发子,一块儿吃。"娘儿平淡地说:"他有事下县城找秀珍去了。"姬杨不知情,也就没多问,只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又不知有什么事。上午两个护林员背着铺盖走了,说是人家传话给他们,再当发子的狗,就揍断他们的腿,他们怕了。"
娘儿在炕沿边坐下,强笑道:"人家说你是发子一条好狗的话,我都听到好多回了。你就不怕挨揍?发子又能给你什么好处呢?到时候还不是脑袋一掉,就把你忘精光了。你要走也走吧,该想想自家了。"姬杨低头道:"揍又不是没挨过,就那么回事。人家丢下发子走了,我也走,我还算他的什么朋友?至于好处,将来他忘了我就忘了吧,过去他早给我了,--救过我的命。你们赶我走我也不走,我舍不得发子跟婶娘。"娘儿几乎掉泪,道:"真想不通,他就有多好,你、姬槐、秀珍这些人,对他这么忠心!"
她很想把委屈向姬杨诉一诉:那姬发,其实不够人!为他辛苦受罪,到头来不会得到好报。比如有一回在地里她累死累活的,不知为什么犯了他一句话,他就用鞭子在她大腿上抽了好几道青痕;比如那年她好不容易养肥了一头猪,他卖得钱不为家里称油买盐,却在牌桌上输光了……
姬杨似感觉到她有心事,抬头微笑问:"婶娘,你脸色好怕人,没有什么事吧?"多少话到了口边,她又咽回了肚里。姬杨最会劝人,她怕他动摇了她的决心,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空洞地说:"牙疼,昨晚没睡好。"
姬杨见她一边脸有些青肿,真以为她在闹牙疼,便没再问。吃过饭,他又到林里巡游去了。娘儿脑袋歪在肩膀上,终于走上了盘龙凹半坡的大路。远山的绿顶上,野鹤闲云,悠然自得。回首而望,盘龙凹土场上,公鸡正领着几只母鸡信步,自由自在。她想起鸡蛋还没收,一下子泪如泉涌。怎么就有这么多丢不下抛不开呢?"当断不断,必有后乱",当年初进姬家门,就因为这也丢不下,那也抛不开,才招致了后来的多少不美。这一回,再也不能患得患失了。于是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泪,咬牙横心,挺起头,一步一步走远了盘龙凹。
就说么,
还有老人们给咱把理评;
就说么,
还有娘家哥替咱把腰撑;
就说么,
天底下的汉子没死净。
红儿马,毡顶棚,
载着个花团团的人儿上路程。
唉吔--把你个负心的鬼……
亲爹热娘,
你丢了人的闺女回来咧!
在山里人眼里,如今离婚的女子,等同于古时被夫家休回,是很耻辱的事情,娘家人也跟着没脸见人。不知道她进了那个生她养她的家门,跪地哭求爹娘收留的时候,两位老人将有多震惊。让两位白发老人不得安然,她也恨透了姬发。姬发给了她致命的伤害,她不甘心,强烈的报复**在心中升腾着。突然,胎儿很舒服地撞了一下她的肚皮。姬家不正是缺传宗接代的吗?她断然决定打胎。只有这个报复,最狠最恶。于是她抄小路来到李家村的接生婆李四嬷家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了那害红眼的老婆子。
老婆子道:"那年人家女人险些死在我这屋里,多年没人找我了,我也不敢了。"娘儿道:"放心!我命大着哩,几回进鬼门关又回来了,不得死。"干脆又掏出五十块钱给了老婆子。老婆子见钱眼开,便让她躺在肮脏的土炕上,关了屋门。折腾来折腾去,也把胎儿弄不下来。老婆子慌了,手抖脚抖,颠三倒四,丢东忘西的,不住用血手揉红眼。娘儿身子不住扭动着,却不肯嘶喊呻唤,怕邻居听见了。老婆子怕人知道她重操旧业,娘儿也怕人知道了大惊小怪。当年生花花,痛苦也不能与其相比。这是娘儿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的**痛苦。她嘴唇咬个血淋淋的,发髻散开来,汗贴在脖子、脸上,偶尔用非人的声音哀求:"嬷子,亲娘,你手下轻些,我受不了咧!"四嬷怯得说:"那年出了事,我就怕干这个了。要不是我孤老婆子一个,有出没进,今日绝不会接你钱的。钱退给你算了,今日手底下怪晦气的,还是让孩子足月生下来吧!"娘儿恨恨道:"打下来!我死也不给他生孩子!"
老婆子铁丝钩子都用上了,还骑在她肚子上拼命挤压,到天黑,终天把胎儿弄下来了。娘儿举着昏沉沉的头,爬起来一看,胎儿已成形,竟是个男孩。她的母性,忽然苏醒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极蠢的事情。她其实是爱这孩子的。胎儿每撞肚皮时,她就幸福得心跳。为怕流产,她不知吃了多少山里娘儿制的保胎土药。她常掰指头算这孩子石破天惊一声啼哭落地下世的一天,可孩子落地了,却没有了啼哭声……
纵然是姬发的孩子,也没有理由让孩子以命替父亲背过顶罪呀。是她害了孩子,是母亲害了孩子!她上难对天,下愧对地,更对不住孩子,又陷入深深的精神痛苦之中,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
四嬷厌烦道:"我就不愿打,你非要打。打下来了,你又舍不得。悔也晚了,快些收拾走吧!别叫你男人找上门来,那可有我受的了。最是你那个大姑子,谁有她厉害?我可怕她。千万不敢给她说是我打的胎。"娘儿道:"我只说是我弄下来的,不会连累嬷子。看把你的炕弄得多脏,让我给你洗洗,再把胎儿埋了。"
四嬷见她下身血流不止,只怕她昏倒或死在自己家里,自己脱不了干系,连连摆手说:"这些事有我哩,你快走!先等一会儿,让我出去看看外面有人没人,别叫人撞见了。"说着便出了门。娘儿挣扎下炕,弄了一桶水来,正擦洗苇席上的血,四嬷进来说:"刚好这阵没人。快走!出了村,别走大路,从村背后的小路走。千万别撞着人!我一个苦老婆子,要叫人知道了,别说外人,你男人、大姑子、娘家人,就叫我没法活了。"娘儿于心不忍,忙道:"我自作自受,不会给人说嬷子的,嬷子只管放心。"
出了四嬷家,硬撑着走在村后小路上,下身仍只是流血。欲呕吐,却吐不出。娘儿恐怖了,本能地想家--有至疼极爱她的双慈和手足的娘家,于是便向前山方向走着。
云片像饱吸墨汁的棉花,抹黑了星空。白日里满山的花红叶绿,已深沉不辨。娘儿弯着腰,捂着下腹,喘着气,轻轻呻吟着。血流入方口鞋里,脚在鞋里打着滑。她愈发恐怖,小跑起来。剧烈的运动,使下身崩开似的流起了血。裤腿湿沉沉的,在脚面绞来绞去。只觉头晕目眩,力不可支。从这里抄近路到前山,至少也有二十来里,看来是无法回到娘家了,于是她又转身从林中小路向盘龙凹快步走去,心里-遍一遍唤:"杨子,亲人,我不行咧!等不回来我,你就快出来找呀!"
头已然沉重如一块巨石,歪压在一边肩上。双腿无力而发颤,步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慢。终于,她像个老太婆样,东倒西歪的,踉跄几步,扶住这棵树大喘气,趔趄几步,又扶住那棵树歇一歇。在一块石头边,她实在撑不住,便坐了下去,想缓过气来再走。谁知一坐下去就垮了,再也无法挣起。难道死亡真已临头?刚买下林场时,胡老八他们要把姬发往死的弄,她为保男人,死也就死了。可现在这种死法,算怎么回事呢?太不值了。她恐怖至极,手抠着石头缝子,竭力不使自己溜下去。
突然,有脚步声响起。她费力地举起头,只见不远处,一个肩上扛着棵树的人影,正朝她所在处走来。她遇盗树贼了。这种平日让她最憎恶的人,此刻却觉格外亲切。生的希望,蓦然升上心头,她扎煞着手哭喊:"善人哪,咱不行咧,救咱一命吧!"
没想到是个胆子极小的贼,一听见人喊声,就像耗子遇见了猫,丧魂失魄,并没有听清喊的是什么,就一扔树,撒腿逃了一个无踪无影。她颓然。朦胧夜色里,天低沉,山峥嵘,树枝扭曲得可怕。偶尔响起猫头鹰"呼--啊,呼--啊"的凄号声,拖得极长,尾音颤颤的。
三十刚过,生命正当全盛的时候,她怎么舍得死呢?纵然过去发生过许多不美的事情,只要活着,还会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到来,她不能死。于是,她溜下石头爬行起来。嫌羊肠小路绕得太远,她就从深草里爬过。荆棘挂破了皮肉,也不觉疼。不时就有小兽,闻声从草里惊逃。
昏了过去,醒来又爬。不知多久,盘龙凹终于近了。眼前,出现了一片山里人家租种林场的谷子地。只要爬过谷子地,上了大路,就容易被人发现。然而,农妇对庄稼那种神圣的感情,使她舍不得压坏谷苗,从地边绕过。就是这一绕,使她最终没有爬上大路,而在离大路四十来步远,力尽气微,手空抠着地,身子痉挛着,一寸也爬不动了。难道她真就这样完了吗?
直到要死了,她才恍然大悟:"众口成灾",都是那些爱说闲话的人害了她。姬发并没有对她恩断情绝。
"小人不欲成人之美",世上许多造成严重恶果的话,或是说者闲极无聊,有口无心,人云亦云,或是妒恨某人,惟恐其不身败名裂,鸡蛋也寻缝儿下蛆,有意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混淆是非,造谣诽谤。面对死亡的娘儿,终于把一切看透了,相信如今的姬发,身心只属于自己一个女人,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来。恨他的人,只恨他内窝子不乱,她倒好,正中了那种人的下怀,给他添乱不说,还害了自己。唉,她真是傻到家了!
武七嬷那日来说的话,才是肺腑之言,才是真正为她好。老人多么公正宽厚,跟娘一样亲,可是她却以为老人偏心,到走也没给老人好脸色。她多想跟老人还有一次活见面的机会呀!板着脸跟老人诀别,她心里怎么也下不去。
她更想和姬发还有一次活见面的机会,把前嫌尽释,然后死在那最爱的男人怀里。
他是天底下最可恶的混蛋,竟然用刀子把她逼进了姬家门,一开始就伤透了她的心。他又是天底下最可爱的混蛋,结婚大半年竟然还是童男子,让她可以离姬家而去却怎么也舍不得。他总是给她激情,又让她激怒,正当她与他恩爱如蜜的时候,他却背叛了她。然而风暴过后,两人的恩爱,却更加甜蜜。她恨他也回肠荡气,爱他也回肠荡气,为他寻过死,也为他拼过命。恨说到底,还是爱。如果不爱他,还恨他干什么?他的可爱处,真是说也说不尽。体形漂亮,又别提有多结实。自她进了门,从没见他着凉在炕上躺过,更别说得什么大病了。干活舍得吃苦,一身的粗味野劲。粗野里又有无尽的温柔体贴,风趣可爱,最是笑时虎牙一露,可爱死人。笑声从不拖泥带水,爽爽朗朗,痛痛快快的。说话声音则抑扬顿挫如音乐,常把"人"音发成"印"音,有些咬舌,却格外动听。总是活力充盈,不停休地在进取,因此免不了碰壁和受挫,当然也就免不了暂时的颓丧、感伤、悲观。就像美人的缺陷也可爱一样,暂时的颓丧、感伤、悲观,在他也是魅力,依然迷人。似乎这一切,还不是迷得她以命来爱他的真正魅力所在。他的真正魅力到底是什么呢?她弄不清楚。反正他是她所遇到的男子中,最有魅力的。要不,固塬最出类拔萃的女子秀珍,怎么会甘为他过抱残守缺的生活呢?
这个小世界最有魅力的男人,最爱的是她。当日他以死相求的,不是春燕,而是她,后来虽因春燕曾背叛过她,但最终弃的还是春燕,而不是她。秀珍对他的爱,他更是了无回应。她算得上是这小世界最侥幸、最幸福的女人了,可她不知珍惜,百般挑剔,动不动就用要死要活来折磨他,也折磨着自己。如今怎样呢?她一死,幸福就随生命化为乌有了,后悔也毫无用处,晚了!唉,晚了,一切都完了。她将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她在心里道:"发子,亲人,我要死了,快来吧!死的当儿,我最怕让爹娘看见,最想让你伴着。发子,亲人,我想亲口对你说,顶得我心的人,是你。跟着你,我没白活!"
一阵山风,像鞭子一样在空里旋舞起来,发出哨子一样脆亮的声响。树梢摇摇摆摆,把正在上面蹲着打瞌睡的几只山鸡都摇摆醒了,呱呱叫着飞上了天。
渴盼最想的那人,却无有可能出现。想不到几句斗嘴,竟成诀别之言,娘儿魂欲断。眼前渐由模糊变漆黑,又昏了过去。
姬发一路都在想,这么走了,娘儿会不会想不通,弄出什么事情来。又不住自我开脱,不会再像上回那样了,大不了跟自己闹离婚。或者上娘家搬救兵,让哥哥们揍自己一顿。这都好说,慢慢再求理解,只要不出事就好。他想到秀珍跟东海以和平方式解决了感情问题,便很羡慕。连春燕,也没寻死觅活过。现代人面对的世界太复杂,活得太累,只想尽力轻松一些,已经很少有像他的老婆那样小题大做,动不动就大折腾的人了。老婆要能给他些轻松多好!可不管怎样,老婆还是他最爱的女人。至于为什么最爱她?他也弄不清楚。
到了县城,他即跟着秀珍去向人告借。心里挂牵着山上的老婆,却不得不装出笑脸来,点头哈腰,低声下气,说好话,陪人喝酒。只盼早早回去,应酬只是没完没了。天已经很晚了,钱才到手。说是借的,其实是高息从私人手里贷了五万元。秀珍道:"你心里像是有什么事?"姬发道:"没什么事,就是借钱真不是个味,我都不是我了。"秀珍道:"借钱哪有花钱轻松?你酒喝八成了,开车回去小心路上出事,跟老车住一夜吧!"姬发苦笑道:"明明在这里当摇尾乞怜的狗,你婶娘还一口咬定我是要在大宾馆跟春燕乐和哩。嫌疑犯一个,老车那儿不敢住,外甥女家也住不成。她会追查的。到时你们这些人作证,她会信吗?我还是住到她二哥那个朋友家去吧!她的人,到时作证,想她就不疑了。唉,跟着那醋坛子,我这一辈子,别想做随便夜不归宿的人了!"
秀珍觉娘儿既可笑,又可怜。男人又不是一只羊,怎么能拴住?这样下去,日久必招男人反感。见了面,要跟她好好说一说。此时却不愿向着姬发说话,道:"她管得好。叔叔这种人,就该让婶娘这么管着。"姬发道:"你也把我当成那号人了?"秀珍道:"不是我揭短,难道你和春燕没有过?原来就是那号人么!怎么怨得婶娘多疑?"姬发叹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这一辈子,别想再叫女人相信了。明天一回去,就跪地顶砖向你婶娘请罪。来真不该向她发火。连你都这么说,就怨不得她说三道四了。"秀珍笑道:"明白就好!"
姬发和娘儿二哥的那位朋友,只见过面,没什么交情,虽然提着礼物去求住,人家还是不太乐意。姬发厚着脸皮道:"实在是酒喝多了,无法开车回去。在客厅沙发上躺躺也行。"勉强住下后,心里为娘儿打了一夜的鼓,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夜,可苦了姬杨。他晚饭回来,不见娘儿,只见锅里留有剩饭,以为她到附近村子串门去了,也就没在意。吃过饭,一个护林员来见姬发,说是一辆大卡车驶往胡家村,肯定是收购木料去了。贼销赃,当然便宜,所以许多私人木材商、煤矿主,都好从盗伐者手里买木料。个别山里的能行人,也洗手不盗了,而搞起了木料贩运。这个口子不堵住,盗伐者出手快,自然就会愈盗愈来劲,然而堵也难。按说,护林员挡住这种车,只要给派出所报个案,派出所自会处理的。可是有关法律还不到位,执法者又有种种问题,派出所扣住这些非法贩运者后,只不过罚些款就放了。他们既损失不大,便满不在乎,照旧给盗伐者当"二传手",而且时常报复挡车的护林员。护林员多怕了,遇情况,一般不敢自己去挡,只报知姬发或姬杨。两人屡被毒打,却屡去挡车并向派出所报案,让其有损失总比毫无损失强一些。此时姬杨得知,要向派出所报案让来人,姬发又拿走了手机,派人下去,又恐来不及,便决定先拦住车再说。他不敢告诉那护林员姬发去县城了,怕其怯阵,而说:"发子刚刚去了林里。这样吧,咱俩先到山口守住,给他留个纸条。他回来见纸条,就会赶到的。"
出山只有一条路,那辆车却迟迟不出现,大约也在等夜深人睡后。两人一直守到下夜一点,那辆车终于出现了,果然满载着木料。姬杨大喝一声,首先跃到了路中间,那个护林员也跟了上来。两人不住晃动手电,车却不肯停,只放慢了速度。眼看车已到身边,那个护林员怯了,忙避到了路边。姬杨仍一动不动。那个护林员喊:"杨子,快避开!压死了你,不过是交通事故,车主花些钱了事。这种事多了。车主有的是钱,压不死,还要退过来再压哩。他们宁肯多花些钱,图个一了百了。"姬杨吼:"你瞎跟了,这是交通事故吗?操他奶奶的,老子就把命送给他们。我让他们花钱了结!"
姬杨被撞着了,晃了晃倒在地上。好在车行已极慢,司机刹住了车。姬杨倒地仍横挡在车前面,口里吼骂不停。原来车上还有十几条护车出山的胡家村大汉。他们吓慌了,跳下车,打着手电,在姬杨身上照来照去,见没有外伤,才松了一口气。几个拖起姬杨来,挥拳便打,道:"你小子英雄!让你英雄,让你英雄!"
那个护林员见状早逃之夭夭。他们人多势众,姬杨知反抗无益,并不还手,只冷笑道:"你们怎么不蒙着面呢?哪一个我不认识?逃了和尚逃不了庙,除非你们把我打死。把车停下,木头卸下来,跟我到派出所去!"一伙大汉道:"当不敢打死你?打死这个不要命的!打死他,就再没人给姬发不要命了!"
姬杨被打得鼻血糊住了嘴,一颗牙也被打掉。他实在无法忍受,把牙带血啐向一个大汉的脸,又挥拳打翻了他。众大汉红了眼,把姬杨推倒在地,这个踩一脚,那个给一拳,有一个还用手电筒子拼命在他肚子上顶。姬杨惨叫了一阵,便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躺在盘龙凹姬发窑里的炕上了。
那个逃走的护林员,又找来别的护林员,把他背了回来。他忙翻起身,问:"车走了?"护林员不好意思道:"走了。"他没有责怪护林员,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难道也要他们如自己一样不要命吗?他们还有老婆孩子呢!
半晌,他打量了打量窑里,问:"发子媳妇还没回来?"护林员道:"我们来的时候,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姬杨想想娘儿白天的神情,觉事情不妙,道:"看来我那个婶娘,给咱们乱上添乱了。这一向说发子跟春燕的话,乱纷纷的。你们都知道,她想头短,这阵不知已出什么事了。我知道你们很累,烦再累一累,跟我找找她吧!"护林员都懒去找,七嘴八舌的,说他想得太多了。姬杨道:"你们怕跑路,我一个找去吧!"刚一下炕踏地,腿就刺疼起来,忍不住喊了一声。护林员们无奈,只得道:"你这个样子,还是歇着吧!我们去找。"姬杨道:"我放心不下,还是都去找吧!"忍疼出窑,一拐一拐上路,心里道,"婶娘,你怎么一点也不懂发子呢?我守着发子,图的是什么?你难道还不如我这个朋友吗?"
大家来到附近几个村子,一一敲开跟娘儿关系密切的女人家的门。那些被惊了好梦的人,一律用厌烦的声音答复:"没来过。"
姬杨愈为不安,护林员们则哈欠连天。有一个揉着眼睛说:"这差事真不是好干的,提着脑袋,还车轮战。杨子,放了我们吧!她那么大个活人,还能丢了?多半是赌气回了娘家。等天亮了,派个人去问一问不就完了?"姬杨道:"不会的。我跟着他俩多年,性情我都知个**。她要回娘家,肯定会跟我打个招呼,免我操心。倒是这位大哥说的,上前山去问问也好。我等不得明天,这阵就去。拜托各位,今晚就别睡觉,操心着山上。谁要我们来当护林员呢?"便开上手扶拖拉机,深夜赶到姜家,自然没有找到。姜家合家慌乱起来。大春、二春跟着姬杨,到处去找。又到镇中,把七嬷吓了个不成人色,手脚发抖,道:"你婶娘怎么了?"见姬杨鼻青脸肿的,哭道,"天哪,八成出大祸了!把你打成了这样,连娘儿也打了不成?谁打了我的油馍,我就跟他去拼老命!发子呢?发子不见,多半是叫打死了。天哪,天哪!"
姬杨忙道:"发子下县去了,我不哄你。婶娘大概跟发子犯了几句嘴,离家出走了。不要紧!这阵怕她已想通回到家里了。大姑别急!"七嬷哪能不急?非要跟着他们上山不可。众人劝不下,只得答应。她抖作了一团子,怎么也上不去车,二春抱上了她。
赶到盘龙凹,娘儿仍未回来。姬杨道:"她到别处去,必把家里收拾收拾。什么都原封不动,人肯定就在山里。"于是留下七嬷看门,众人喊着,满山去找。
为防人下毒药,狼狗黑子一直锁在放杂物的窑里。它早巳嗅到了空气中女主人的血腥,一会儿用爪子拍打撕挖着门板,疯狂地吠着,一会儿嘴伏地,长长地哀鸣着,闹腾不已。可惜,今夜出出进进盘龙凹的人,心都不在肝上,没一个人注意到它。
娘儿醒过来时,见有几个黑影从林里走到土场边,向窑方向喊:"回来了么?"窑那边则有一个女人用苍老颤抖的声音应道:"没有。"
声音极熟悉亲切,分明喊者是二哥,应者是七嬷。亲人们在找自己呢!娘儿心里暖洋洋热乎乎的,泪流不住,忙唤:"哥,我在这儿哩。亲哥哪,快救我来呀!"声音微弱如刚出生的小猫咪,没有人听见。脚步声又渐渐远去,终于消失于丛林里。
娘儿心里,又升起了活下去的希望,焦盼着亲人再一次出现。多几份经验就多几番悟,这一次要大难不死,她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活人了。纵然她很平常,比不上秀珍出类拔萃,没有春燕那么大的本事,可是她善良,只要宽容大量一些,让男人回到家里,温温暖暖的,她就会活得很幸福。武七嬷不是很平常吗?她就能拢住男人的心。那是个最聪明不过的女人,自己早就该学她来着。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武七嬷拄着根棍子,上了大路,哭唤:"闺女,油馍儿,咱的油馍儿,你在哪里么?快回来,好闺女儿!"娘儿几乎无声哭应:"姐,大姐,我就在你眼前哩。"然而夜色朦胧,老娘儿拄棍四下打量,也没有看见她,更没有听见她的应声,过了一阵,就棍子杵着地,向窑那边去了。娘儿焦急、恐惧地嚅动着干燥的嘴唇,拼命呼唤:"姐,不敢走,我在这里呢。姐呀--!"
亲人的身影,又眼巴巴地消失了,娘儿绝望之下,半弓的腰,抠地的手,松瘫了下来,身子机械地颤抖着。她明白,自己要不爱惜自己,再爱自己的人,也是爱莫能助的。
天亮,男人们全回到了盘龙凹。姬杨抓耳挠腮,团团乱转,道:"山不大,就是满山的林难找。不成咱们集上几百号子人,一座山一座山的排着往过搜。"七嬷撩着些劈柴,正要做饭,过来说:"狗也知主人有事,给喂食不吃,只叫个不停。"
姬杨心里一动,拍手道:"我怎么没想到带上狗去找?好,狗叫,婶娘准就在近处。"七嬷听言,劈柴撒了一地,碎步小跑过去打开窑门,放出黑子。众人跟着狗,向大路那边赶去。白发黑衣的七嬷,竟然跑在最前面。果然在一丛红红的灯心草旁,找见了娘儿。她佝偻着身子躺在血泊里,膝头都顶住了下巴,又不省人事了。有促蛛,正在草丛里吟哦轻唱。
七嬷软软地跪在娘儿身边血里,捶着地哭道:"我把你个贼女子,咋做得出这号事来么?没良心的,一点都不念我跟你那熬白了头发的爹娘哇!天哪,我的油馍儿,你咋在受这牺惶么?"伏在娘儿身上,紧紧搂住,"天哪,我的闺女,我的亲人啊!"众人流泪哽咽着,拉开了她。二春火急抱妹子上了手扶拖拉机,大春、七嬷也跟了上去,姬杨开着,飞速向山下奔去。
七嬷喊:"慢些,慢些!看把你婶娘颠的。"车稍慢了些,她又怕不能及时赶到医院,喊,"快些,快些!"一会儿,她以为娘儿已死了,唤,"闺女,心肝,醒醒,你醒醒呀!"唤不应,拿手拭了拭,还有呼吸,才稍松了一口气。
到了镇医院,自然先是给娘儿输血。恰好大春、二春与妹妹血型相同,争相让最大限度地抽自己的血。一番抢救,医生仍摊着手说无救了。众人方寸大乱,二春蹲地搂头抽泣起来。七嬷啐了他一口说:"还没到哭丧的时候!只要人有一丝气,镇上无救下县里、西安去救。不能哭着等她死,快到外面拦辆出租车来,下县里。世上奇事多的是,不定奇事就出到我的闺女身上了。"
二春忙到街上拦了辆出租车来,和七嬷抱着娘儿坐在后排。前排只能坐一人,七嬷便向大春说:"虽说是你妹子,你人太老实,不如杨子有头脑,让杨子去吧!"大春只想伴妹妹到最后,又不好不听七嬷的话,只得留在了镇上。
别的人护着娘儿,又向县医院奔去。半路娘儿醒了过来,望着哥哥和大姑子,难以言说的哀怨伤感凄切,嚅动着失血的嘴唇,呜咽不已。七嬷哭道:"他怎么委屈你了?心肝,别委屈,等你好了,我打他。再怎么说他也是吃的我奶长大,不信他不听我的。"娘儿忍泣含笑,声音微弱道:"大姐那日说的是好话,我还给大姐拉脸子。大姐千万别跟你这个傻兄弟媳妇计较!"七嬷道:"我就没放在心上,你也太多心了!"
娘儿叹道:"那日要听了你的话多好,落不到这一下场!别说那些当官的弄钱的女人,能跟男人和和美美到头的,才是顶有本事的女人。大姐跟姐夫差远了,偏有本事跟他和美到头。我有一顶点大姐的本事就好了!唉,怪不得他,都怪我听了人家几句闲话,就做出了这悔不过来的傻事。"二春泣道:"妹妹真是傻子!我也早就听到那种闲话了。没根没据的,一听都是胡说八道。要真是说的那样,哥早就替你把他揍扁了。"
娘儿抓住二哥的手说:"他这几年七事八事的,压得喘不过气来,哥千万别难为他!唉,他太难了!"另一手又抓住七嬷的手说,"我一时糊涂,就做出了对不住你的事。打掉的孩子,是个你最想要的顶门柱子。"七嬷忙柔声说:"没什么。只要你好过来,我的心肝,万事都好。没上世的,没有了就没有了。我只在乎上世成人的,不管男女,不论姓姜姓姬!"
娘儿听言,感动地又哭起来,道:"遇你这么好个大姑子,亲娘一般,本说等你归天,我要给你穿白戴孝的,没想叫你白疼了一场。"七嬷也哭了起来,拿手指理着她的头发道:"我没白疼你,你比发子还待承我好!快别说这话,你会好起来的。"
半晌,娘儿又忍哭作笑道:"你养的那臭小子,一身的毛病,我恨得要死,偏心里还是最有他。这辈子,我把他放过了,让他另找个女人吧!下辈子,他还是我的。这辈子是他把我硬弄到了手,下辈子就非我把他硬弄到手不可。唉,我咋一时想不周,把他给丢脱手咧,丢下了!下辈子,我要跟秀珍一样,念大学,叫他不配我!"二春听了这话,想起小时候,为让自己和哥哥继续上学,妹妹极欲上学却放弃上学的那可怜又执拗的样子,流泪道:"都是哥害得妹妹没念书,哥永欠着妹妹的。"娘儿道:"哥欠我什么?哥多上了几年学,过日子就是比旁人有头脑。我只为有你这样的哥哥高兴。不难过,哥!'福人寿短',我跟了发子,实在太有福气了。得了个标致灵性有血气的男人,就是那年拼命,也是我的福气。可惜这一回,不是为他拼死的,有些不值,太不值了!也没什么。我还记得杨子家的小小,在我们那儿呆时唱的歌儿:'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从来没有。'不求天长地久,能跟他夫妻这几年,我就没白为女人。行咧!"七嬷、二春听了,忍不住都把头伏在她身上,大哭起来。
姬杨眼尖,忽然发现姬发的"仪征"车迎面远远开来,忙叫司机停下车,跳下去,站在路中间,挥着手。"仪征"车在他面前停下,姬发跳下来,灰着脸问:"你怎么在这儿?家里出什么事了?"姬杨咽声道:"婶娘昨下午自己去打胎,失血过多,已经不行了。"姬发如雷轰顶,捶着脑门,跺着脚哑声道:"怪我!昨个我就想回去跟她解释解释,到底没有回去。一念之差,让她丢了性命!"姬杨又向车上道:"你俩跟我坐发子的车吧!趁婶娘醒着,让他们两口子呆一会儿。"娘儿听说遇见了姬发,蓦然一种甘露般的情愫在心间荡漾开来,泪流满脸。唉,老天真有心,还能让她跟最爱的男人,活见一面!
七嬷和二春下来,姬发忙上了出租车,泣拥娘儿于怀。七嬷和二春上了"仪征",姬杨开车,掉头跟在出租车后面,又向县城方向奔去。
夫妻相对,流不干的眼泪。姬发泣不成声。一日之别,恍若隔世,娘儿贪婪地看着丈夫,只看不够。她的男人,有多年轻、壮实、英俊!他对他的至亲好友,都有情,但那是温情。只有对她,除过温情外,还有激情。人只有在冲动中,激情洋溢时,才最动人。她多有福气,享受了他最动人的一面。于是她忍悲含泪笑道:"今才知,平平淡淡才是真,才能长长久久。我对你,你对那林子,都过于执拗了。我已叫毁了,你不能再毁了自己。别说血本无归,为着那林子,你连亲人都无归,还说什么血本无归?当初大姐不叫你买那林子,是对的。赶紧退步抽身,丢开那林子,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吧!迟了,就没法回头了。"听着这话,姬发觉眼前的娘儿,简直不是娘儿了,诧异之下,无话可说,只是泣。
娘儿又道:"我在城里没亲戚,你昨晚住在我二哥那个朋友家里了?"姬发更为诧异,问:"你怎么知道?"娘儿道:"我以前不知道你,什么屎盆子都往你头上扣,你不脏也叫我扣脏了。直到昨晚,我才知道了你。我错怪你了!"姬发不知有多爱她,哭道:"我以前是对不住你,的确后来没有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这多日子,我心乱得很,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千万别跟我计较!外面受了气,除过老婆,我到哪里找出气筒去?'无怨不成夫妻,无恩不成夫妻',天生夫妻,本来就是一场恩怨么!"娘儿既心酸,又幸福,道:"这阵只要你不跟我计较就好了,我哪跟你计较。初嫁姬家,那一晚我咬了你,你也没强要我,我就该知道,你心里最有我。怪道戏上把老婆叫浑家,我真是个浑人。这多年,跟你闹了多少不美。你们家的男人,都是些血性烈子,细想来,你到我跟前真像个大弟弟,很乖。我没好好疼你,老是跟你过不去。只要我俩能相守到老,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过不去苦了你,我也没得便宜。我把自己的福气糟蹋了。这多年要跟你和和美美的,有多好。有你在这世上,活着多美。我太傻了,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我!晚了,我明白得太晚了。虽说晚了,到底死个明白。多少人,死不明白哩!"
姬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他不需要女人有什么本事,就需要女人明白他,与他心心相印。他泪落连珠。泪眼里,娘儿的脸,白得能看见毛细血管。眼睛半睁不睁,光亮的眼仁似两抹彩霞。睫毛则似两排细墨线。眼睑晕黑。他微喘着气说:"也许是我有那么个姐姐,我爱老婆比我大。只要你好过来,我会到你跟前更乖的,百依百顺。我是你的,我只是你的。你想怎么就怎么,要怎么就怎么,杀了我也由你。我舍不得没有你,你千万要好过来哇!"
这么动人个男子,却这么依恋自己,娘儿莫名感动。躺在他炽热的怀抱里,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烟味,她只觉一种甜蜜的疲倦,如新浴一般。她只愿时间就此停止流转,她永远偎在这少年的怀里。半晌,她叹道:"唉,好不过来了!记着我的话,死不难,活成有用处的人难。念浑身都疼着你的两位老人,不管遇什么事,永别走我这一步。我完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将来你还爱谁我管不上了。我只要你这阵子爱我,好好爱我。把我搂紧些,再紧些!"姬发哽咽着,紧紧搂住娘儿,用如丝般光嫩的脸蛋,不住左右轻擦着娘儿的脸。
久久,他抬起了头。娘儿满脸幸福的微笑,道:"你给我买的那对玉镯,一只送给秀珍做个念心。她是个好女子,样样都比我好。一只入棺时给我戴上,权当你伴着我。"脸上的笑意正到最美,却突然消失。姬发的心紧缩,缩得都要炸开来,炸成碎瓣了。娘儿气息微弱,口齿不清道:"发子,我看不见你了。我……要你……"姬发哭道:"我也要你,你别丢下我哇!"也不管司机在旁,狂热地吻起了娘儿。司机早已两眼发热变湿了。
突然,一声血性男儿破裂开来的长啸,如雄狮震吼。出租车便掉转方向,向固塬开去。"仪征"车上的人,知道是娘儿死了,无不心碎恸哭。二春头伏在七嬷怀里哭道:"救不了妹子,她白把我当靠山了。嬷子,我再也没妹子了!谁有她叫我一声'哥'亲呢?我的妹子多好啊!"七嬷无言安慰,只会抚着他哭。姬杨打车回头时,几乎撞倒了路边的栏杆。
娘儿如愿在心爱的男人丰厚温柔的怀里死去,死得其所,死得幸福,她的死便如秋菊一样静美。
唉,死鬼,亲亲,
死一遭,
活一遭,
咱跟你,
总有过这一遭!
死者无所知了,然而死者的死,却给活者莫大的打击。对姬发来说,如果妻子还能活过来,让他再和她相守一天,尽心尽意地爱爱她,胜过他独活一万年。有她活活地在,他瞎了眼这世界也五彩斑斓。无有了她,他一双眼睛再明亮,看到的也是一片漆黑。唉,天不从人愿!
云似白练,飘飞一天。
娘儿是被流言击倒的,但追其根底,死因还是那片林子。并不是所有为森林而死的人,都拥有高尚的情怀,并在与盗贼搏斗中或火海里壮烈献身。
中山那个破败晦气的姬家,又一次铜钉门日夜大开,人出人进,悲声阵阵,为家人发丧。
当年,姬发离家上云梦山时,带着活活的妻子和女儿,如今却把女儿永远丢在了云梦山,妻子是回来了,却千呼万唤不应。望着铜钉门,他对自己当年那一举,难以言说地懊悔。
秀珍闻讯赶来,和七嬷为娘儿净了身。姑侄俩最后一次精心地为她们的亲人梳妆打扮:梳的是圆正抓髻。髻上垂着金丝线缨子。穿的是红绒斜襟盘纽衫,毛蓝布裤,方口布鞋。姬发并没有把玉镯按娘儿说的送秀珍一只,全给她戴在了腕上,并嘱咐姬杨在姬老人夫妇坟旁为娘儿掘墓时,于其上位给自己留下穴地,余事概不闻不问。娘儿停尸在床,他坐在床头,移尸入棺,他守在棺边。七嬷打扮好娘儿,看着齐齐整整的亲人,肝肠寸断,万事无心再管,更不知关照姬发。丧事多亏姬杨一家帮忙料理,姬发也多亏秀珍悉心关照、安慰,要不他滴水粒米也难以咽下肚。
停丧三日。丧仪依俗。
不知道哪个管不住自己嘴的人,让三姑知道了女儿的死讯。重击之下,老人得了"气蒙眼病"--视网膜脱落。二春、大春急忙把母亲送往县医院治疗,也就顾不得参加妹妹的葬礼了。
姜老爷子闹进了姬家。在女儿灵堂前,他眼睛瞪得如眼眶里装了两个卫生球,批姬发嘴巴,啐他一脸,向他要活活的女儿。又疯子一样,哭死哭活,滚地撞墙,要跟了女儿去。众人劝老爷子不住,只得让两个大汉把他强架了回去,托他的侄子们看管着。
两个娘家嫂嫂带着孩子来送娘儿。
固塬葬俗,处处都体现着对娘家血亲的轻视和对婆家姻亲的看重,也就是重男轻女。娘儿的两个娘家侄儿,虽与娘儿血缘关系极近,却无权做孝子。姬发夫妇没有儿女,男孝子空缺,姬家骨血外传的武大姑娘,是当然的女孝子,穿白戴孝,为娘儿哀哀守灵。
接灵时,还是姬杨爹捧着放有纸钱的黑漆方盘,姬杨提着草笼。吹鼓手依然是老车夫一伙人。接灵的男孝子必须是死者下辈,所以无一穿白戴孝男子。在姬发母亲坟前焚过纸钱后,一行人来到大路上,朝着云梦山方向,吹曲牌,化纸钱,是接花花之灵回来,与众故去亲人之灵一聚。
迎灵的女孝子则可以是同辈,但同辈即便比死者年轻者,一般也不屈尊,年长者更稀见。姬姓同宗的老娘儿劝七嬷:"她没为这门里留下后人,你女儿都比她大,你犯不上给她下跪。"七嬷哭道:"我从不在乎这种虚礼。正是她死得太年轻,身后空落,才叫我伤心。我们姑嫂俩,她无妯娌,我无姐妹,情该我把她迎来送去。"于是武七嬷穿白戴孝,手里拎着根棍子,一探一探地悲哭出门。后面跟着她的女儿。到了大路旁,娘儿的两个嫂嫂,拉住七嬷,劝她只站着哭,不必下跪。武七嬷哑声哭道:"她活是我姬家的人,死是我姬家的鬼。为我姬家,她劳苦多年。我跪的,就是她为姬家的苦功。她当受姬家女儿的跪敬!"执意扶棍跪地。
第二天一早,武大姑娘顶灵,姬姓汉子抬着那乘龙头丧轿,将姜姓女子送入了墓地。引魂幡语为:长天路远,恨无能登天相见。欲托飞鸟捎信,又恨情长纸短。千金散尽还重来,惟有逝者一去不复还!
姬家的至亲重戚武七嬷,头一个跟在丧轿后面。她多不想面对这种事情呀!可是命中注定,她无法逃避,只能面对。她所悲的死者,不只是姬发媳妇,还有祖母、母亲、婶母、侄女们。她们一个个,都是她送入土的。她悲她们命苦,其实她比她们更命苦。姬家的所有不幸,全让她这个女人承受了。她的人生,因亲人们个个苦命,而无比苦重。
娘儿的丧轿,在众宗亲族戚的护送下,缓缓行于逶迤山路。悲声此起彼伏,水荡漾,树摇摆。水边蛙不鼓,树上鸟停鸣。丽天也悲变脸,渐为阴沉。到了墓地,终于落下了雨泪。斜风里,雨泪细如丝。天地间,若罩着一层幕布,人物景色,若隐若现。
唢呐声里,众族兄落棺入坑。武大姑娘夫妇及儿子、校长的侄子们、娘儿的两个侄子、姬杨、秀珍、芳珍,跪地而悲。别的亲友则是同辈或上辈,依礼按俗,男蹲女坐而悲。最娘儿的姥姥、姜八姨、武七嬷等白发老母们哭得悲切。姜八姨一方白帕捂口,身子摇来晃去,却哭不出声。武七嬷华发零乱,一手捂心口,一手拍打着膝头,哀死者,也哀自己,哀哀而哭:"油馍儿,吃苦受罪死了的亲人哪!打今往后,咱进了娘家门,再没兄弟媳妇热热乎乎地叫着'姐',出来迎咱咧!咱二十来年辛苦,才叫娘家像个人家,如今又人亡家破咧!天哪!"
姬杨也哭不出声来,只一手扶地,一手不住抹着眼泪。泪水汹涌不止,手上沾的泥,把脸也抹得泥乎乎的。
既是妻子又是姐姐,无微不至关照姬发多年的那女人,已如雪花销形于黄土,不见了。天地间,情最重。雨雾升腾里,姬发独立于亲友之后,头高仰,眉紧蹙,无声而泣,泪向天纵。
最后一锨土添上坟,族中一少年弃锨跪地,唤了声"嫂子",放声大哭起来。众族中少年、护林员,都弃锨或跪或蹲在坟周围,唤着"嫂子",哭将起来。
"嫂子"一称呼,朴实而亲切。这是一位身姿矫健,容貌清秀的西北大嫂。梳着抓髻,家常穿着红条绒斜襟衫。曾经娴熟地赶着牛车拉谷捆,曾经在闪缎上绣活了花鸟虫鱼。无意出众,默默地关心爱护着亲人。
嫂子,嫂子,别人高谈阔论时,她只静静地在旁笑做针线。只说她的生活如一潭死水,谁知也有惊涛骇浪。只说她是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男人冲锋陷阵的大后方,谁知紧要关头,她也会杀上阵来,拼死守住一方阵脚。
嫂子,嫂子!她是一个不甘的女人。不甘才有了最后的悲怆,死去还留下了个活的灵魂。谁说人间真情难得?她就最富真情。她的真情不死,如一缕清香,永在人心中缭绕不散。
葬罢娘儿,临回镇上时,七嬷拉住姬杨的手哭道:"如今只有你在我的发子身边了。好孩子,我把他交给你了。我娘家,就剩这么个命根子了。你可要把他给我管好哇!"姬杨点头哭应不已。
当夜,七嬷正坐在家里沙发上想着姬发媳妇伤心,春燕悄悄推门进来,眼睛哭得红红的。七嬷忙站起拉住她的手说:"是谁委屈我的闺女儿了?快给嬷子说!多半是那些说闲话的人,也把脏水泼了你一头。好闺女,千万想开些,别学你嫂子。你们嫩叶好花一般的年纪,要一个个撒手走了,我这朽老婆子扎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千万,别把委屈窝在肚里。你告诉嬷子,是谁委屈了你。嬷子最是个不怕得罪人的,让嬷子给你兴师问罪去!"春燕慢慢跪地,抱住七嬷的腿哭道:"嬷子,我不该回来,害得你兄弟媳妇殁了。我对不住你。"七嬷这才松了一口气,拉她起来,同坐沙发上,抚着她的头发说:"只要你没受什么委屈就好。这不怪你。人命大事,不敢往你肩上担。你担不起!那闺女的死,正是常说的,'人言可畏'!死了的闺女,嬷子心疼得不行,你也是叫嬷子心疼的闺女。你是咱武家人,嬷子看着你长大,可怜生在破烂堆里,人倒从小怪聪明伶俐敢作敢当的,像嬷子的脾气。能有今天,你实在不容易。那年人家那么作践你,我只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还好,你只是走了。我又怕你在外面出事,凡遇着从外头回来的人,就问遇到你没有。有一回槐儿说在西安遇着你了。我就叮嘱他再遇到你,一定劝你回来,固塬总有你的三亲六故。你生在固塬长在固塬,根在固塬,凭什么不能回来?你回来没错,回来就好。唉,头一回嬷子从你的公司门前过去,流泪了。当年你走的时候,那些作践你的人,说你是绑着苍蝇翅膀飞走了,一准飞屎堆上去了,从此越臭得难回来了。你飞回来了,你是燕儿飞回来了,不是苍蝇飞回来了。你没臭!唉,你有多少人不知的难处啊!过去的就过去了,不提咧,日后你路还长。'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活人,就要在世上留个美名儿,让人传扬!好好活你的人,干你的事吧!嬷子要年轻,准比你干的事还要大哩。嬷子就爱有大志,人活得轰轰烈烈的女孩儿!"春燕点了点头,便把头紧紧偎在七嬷怀里泣道:"我从小,最敬的女人是武七嬷。你怎能不叫人敬呢?"
不同经历、个性的孩子们,共同热爱着这个武七嬷。她正统而又不太循规蹈矩,坦荡磊落而又有狡黠和野心,不管怎样,她还是皇天后土式的母亲形象。她一身,集着黄土高原妇女的千古高风!
她的亲人,一个又一个为再造和保护云梦山那片绿色而亡。她虽然至今还没有直接参与,但她也因之心神不宁了四十来年,悲伤的泪水流了四十来年。那片绿色,也是她的心血和泪水浇灌出来的。
娘儿被送回中山姬家后,姬杨即赶上云梦山,安排一护林员守盘龙凹,另带了三个护林员去帮自己料理丧事。盗贼知姬家新丧,云梦山空虚,又猖狂起来,林中砍树声四起。那几个暂时无人住的护林小屋,门板、被褥、灶具全被盗走。盗贼还把屎拉到小屋土炕上,以示对护林员的轻蔑和侮辱。有十几个盗贼,甚至来盗盘龙凹。那个护林员不敢出窑,只从窗户连连放枪,盗贼才退。他们也无意真盗盘龙凹,不过是制造制造恐怖气氛。护林员越缩手缩脚,他们越能放开手脚。
姬杨、姬发回到云梦山后,护林员不愿让姬发知道实情,只告诉了姬杨。姬杨极为气愤,不顾连日劳累,就领人进林跟盗贼对阵,终于撑不住晕倒了。姬发忙开车将他送到镇医院。脱衣检查时,姬发见他全身肿烂,才知被人打了。等他醒来,怎么问,他也不肯说是谁打的。姬发终于从那个与姬杨同守路口的护林员口里,知道了打姬杨的里山十几条大汉姓名。一日,其中一条大汉从盘龙凹的大路上经过时,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闪上路来,一个泰山压顶,那大汉就翻倒在地,吃惊地道:"发子,你给我凶什么?"姬发又一个饿虎扑食,骑在大汉肚子上,拳如雨点,道:"我叫你欺负杨子,我叫你欺负杨子!"大汉牙被打掉了,眼角青肿,鼻血也淌了出来。姬发又掐住他脖子,屁股高抬低落,打夯一般砸他肚子。大汉觉五脏都碎了,肠子都断了,身体在姬发屁股下抽搐扭曲,喘不出气,哪里还能求饶?倒是姬发怕真打死了他,松了手,站了起来。大汉忙服帖地趴在地上不住磕着头说:"知道你拳脚硬了,再也不敢咧。"姬发揪住领口,拉起他来,瞪了半晌,咬牙道:"你有老婆儿女,还不顾啥,我光杆司令一个了,还顾啥?我听说,你们还吓唬过我大姐。记着,给你们的人都说清,从今往后,谁要在我大姐面前啐一口,我就要叫谁知道我是不是娘养的。她就是我的白发老娘!"那大汉忙道:"不敢,不敢。她也不是好惹的,谁敢惹她?"姬发松了他,咆哮:"滚!"那大汉才一瘸一拐走去,裤子也扯了,忽闪忽闪的,心里恨道:"等着,老子非在你这臭小子肉上扎刀子不可。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