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坐拥书城
自买下云梦山林场后,与姬发作对的人那么多,使他对周围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感。女儿之死,更使他的心胸狭窄。一段时间里,他只相信自己伤心流泪是真的,顶多也只相信至亲好友流泪有一点儿真伤心,无关痛痒的人流泪,他觉是做给他看的。而与他作对的人,他则想他们该称心如意,奔走相告了。由是他看人的眼光,极为冰冷,甚至有些敌视。
众家亲戚,却不管他如何冷漠无情,三天两头这个走那个又来的。尤是七嬷,那两条胖腿上云梦山最为勤快。校长不如老伴,隔上一两个星期,才迈着那只怕踩死蚂蚁的步子,上山来呆上一天;做些小杂活,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讲做人做事的大小道理。姬发当然不会敌视养育自己的人,但老夫子唠叨不休,还是让他脸上满是反感的神色。老夫子不管他的脸色,只管讲,硬往他耳朵里灌。时间总会使人内心的伤痛有所愈合、减轻的。渐渐,姬发内心有些平静了。惨痛的打击,使他对人生世事也多了些思索,觉得老夫子的唠叨,自有其道理。老夫子上山来要闷声不吭,他反有些不好受。其实老夫子的唠叨,听起来如潺潺流水,最沁人肺腑。
1993年清明节,又到了祭奠亡灵的时候。无病人偏好呻吟,伤心人最怕伤心。姬发没有回中山给先人扫墓,而女儿之坟,去了那么一次,就再也不敢去了。这一天,盘龙凹反一片欢声笑语。校长夫妇早早就来了,然后姬杨那两个如水灵灵的鲜花一般的妹妹也来了。他们像是这家从未发生过什么伤心事一样,热烈地谈论着谁都不感兴趣的话题,或是不住拿谁打趣逗乐儿。校长还酸兴大发,挥笔写了一副索然无味的对联,自己却很得意,贴在窑门口炫耀。横批为:惜红爱绿。上下联为:花香鸟语正阳春,水色山光真丽景。
秀珍来还带着酒。对酒当歌,对景当歌。校长几杯酒下肚,竟如七嬷笑骂的那样"张牙舞爪"地唱了一首老歌--"群山托起了英雄"。
因清明上坟人化纸钱,容易引起山火。饭后,姬杨便和秀珍到林里巡游去了。七嬷与芳珍坐在炕头,和娘儿东拉西扯。校长和姬发对坐在沙发上,笑问:"那年我给你的一箱子书,多半没看?"姬发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爱看书。倒从中山老家带到这里来了,在那个放杂物的窑里。"校长道:"还是忙里偷闲,看看书吧!一者,读书跟茶余饭后跳舞、唱歌一样,也是一种娱乐、享受。最是烦闷时,读书可美美清洗大脑里的琐杂。二者,世间物质有限,人生在世,物欲应节制一些,多一些精神追求。身体发肤之美,为父母所授,不可自我改变,而灵魂之美,则可自己改造,读书则有助于把自己的灵魂改造得更美。三者,好好认识社会,单靠个人经历,就太有限了,得借助于多少人多少事的总结--书本。有此三者,何乐而不为?"姬发连连点头称是。
一伙人走后,姬发便搬出那个落满灰尘的皮箱来打开一看,校长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得很仔细、严密,还好,书没有受潮发霉。姬杨惊道:"这箱子里原来是书呀!怎么不早说?我还当是你两口子的什么宝贝,动也不敢动。不看书,我就觉得脑瓜里似乎只有小脑,只能指挥吃喝拉撒,变成了无机体而已。相形之下,一看书,我才觉脑瓜里还有大脑,还能思想了。好,好!"拣了几本,就看起来。
姬杨翻书的技巧,绝对高超。照他那技巧,书被翻一百遍,也会完好如新的。他自己有好书,很怕人借。不是怕"刘备借荆州",而是怕笨蛋--有人竟笨到蘸唾沫翻书。是些文、史、哲经典,古今中外都有。姬发拿了一本,看了几页,就觉味同嚼蜡,扔开了。
过了几天,下起连阴雨来。道路泥泞难行,少有人进山出山。各山头的护林员,也难得到盘龙凹来。姬杨得了机会,从早到晚钻在自己窑里展卷卧读,谁也不理。娘儿戴着黑丝线织的满头罩络子,也只坐在炕头做针线,手指舞动优美,不时在鬓角上一洗针,一句话不说。外面连鸟叫声也没有,只有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姬发闲极无聊,闷得发慌,一次次到门口,只瞅天不晴,便胡乱拿起一本书,来打发时间。看着看着,就入了味,眼睛涩疼,不时掩卷而思。灾难,可使人麻木不仁,也可使人活化心灵。姬发当属于后者。在失去女儿之前,他还受着物欲的强烈诱惑,做人未免浮躁,就是硬着头皮看书,也不能理解其字里行间的深刻含义。失去了女儿,物欲对他的诱惑力大大减弱,于是他能静下心来想一想了。他原有的对社会和人的认识,不能胜任这思想,有许多人和事想不开。在读书中,与那些有博深学识和思想的伟人交流感应里,久久想不开的某一人或事,终于有一种迷雾洞穿、茅塞顿开感。于是他明白了自己其实原来很浅薄。
好书,让他爱不释手了。
真正的男子汉,不一定就得个儿高大,肌肉发达,脸老绷着,而应拥有一种内在博大的品质,应对人生有较高层次的觉悟。
校长以前总是用宽容、屈尊的态度跟姬发说话,并不是因为他年长和比姬发地位高些,而是因为姬发对社会人生的认识、思考太少、太浅,不过语言生动有趣一些罢了。渐渐地,他终于以平起平坐的朋友态度和姬发说话了。两人相对,既说生活琐碎,又论社会人生。因为说生活琐碎,论社会人生便不觉枯燥乏味。因为论社会人生,说生活琐碎,也常被提升到更高的层次来观照。两人只觉很投机,当然也很兴奋,校长甚至有一种很幸福感。自己最疼爱的孩子,能够跟自己纵横高谈,他怎能不感到幸福呢?
姬杨对朋友的每一点变化都是关注的,自然也很高兴,一次在旁笑指姬发说:"这人悟了。难得!多少人,到死也不悟哩!"校长道:"你能认为他悟了,你一定比他先悟了?未必。我就不敢说悟了,他离悟更差得远着哩。"又向姬发笑道,"要你读书,不是要你僵读书,死读书,言行让那些先贤大哲的思想框住。那就成书呆子了。人一成书呆子,读书就产生了负面效应,读书还不如不读书。读书,当然是求索知识,但更重要的是提高判断是与非的能力,拥有更正确一些的思维方法,学会更好地控制自我,发挥自我。先贤大哲的话,是针对彼一时彼一地的社会和人的。社会在矛盾运动之中,人则千差万别复杂多样,此一时此一地的社会和人,彼一时彼一地先贤大哲的话,就套不上了,硬套真理也会套成谬论,只可借用那些先贤大哲比较正确的思维方法。读书,也不单是读书本,人间无处不有书。每一个人,哪怕一字不识,身上都有无尽人类文明的积淀,都是一本读不完的好书。比如你大姐,我一辈子都在读她这本书,受她影响不小。要这样读书,即便没有书架,活人也有一种坐拥书城的感觉,觉身边时时有书,处处有书。读书,也不要拿有用无用来论。有什么实际用处更好,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可提升自己的做人,让自己身上多些人格和真理的魅力,岂不也好?这样书就读活了,人也就成真正的读书人了。你们俩,先天优越,都有运动员的体魄,要再有一身书卷气,空灵散发,就更光彩四溢了!"
说完笑吟吟地看着姬发。姬发穿烟灰色西服,系棕红色领带,握书倚案而立,眼里闪着熠熠的辉光。校长得意地在心里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一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养育了你。别说什么亲生,你就是我的传承。有你,我死可瞑目了!"
一席话,姬发听来如醍醐灌顶,心悦诚服,叹:"'朝闻道,夕死可矣'!过去我觉自己什么都知道,现在才明白自己腹如竹笋,空空如也,并不真知'道'。'知道'两字,原来是不可随便说的。"
此后,他更嗜书如命。亲手打造了一个式样别致的书架,托秀珍姐弟给他搜求购买了各种好书,特别是林业方面的书,把书架摆得满满的。白天巡林去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个装有书的包,累了就散散淡淡地坐于石上,看着书。树身靠着一猎枪,脚边蜷一狼狗,分明是个别具一格的读书人。
不光有好书他就看,对周围的人,他也以一种读书的眼光来看,--看到别人的缺点,便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有则改之,无则引以为戒。看到别人长处,则如饥似渴学之。美好的人及其事,对他真如读一部好书一样,赏心悦目,陶醉不已。
这位身处山野的青年,却一定程度进入校长所说的"坐拥书城"的做人境界了。
爱情,这神秘的生命舞蹈,总令舞者如醉,观者如痴。身上散发着书香的姬发,更让秀珍和娘儿着迷。只是秀珍仍含而不露,娘儿则对姬发柔情百种,又诚惶诚恐,只怕自己不配姬发,求他教自己也认认字,好读书。姬发为人师表倒很耐心,可惜家事繁杂,娘儿认字真如猴子掰包谷,好容易认下几个,又很快忘了。她沮丧地笑道:"算了。等过几年,日子顺了,我专腾出时间来念书。读书明智,我可不愿当一辈子傻子,叫人瞧不起。"姬发道:"胡说,大姐一辈子睁眼瞎,姐夫瞧不起过她吗?我敢跟姐夫比?怎么会瞧不起你?"
小两口的爱情生活,越来越动人。除过秀珍心里酸酸的外,别的至亲好友都为他们感到幸福。
娘儿突然间看到酸食就嘴馋,一闻见油腥味就恶心,原来是怀孕了。
姬发既欢喜,又心酸。花花是他永远的心病。与孩子有关的任何事,都会使他的病处受到刺激,而隐隐作疼。七嬷听说,兴奋得眼泪汪汪。这个一心要使姬家人丁兴旺起来的女人,又士气大振,赶上山,千叮嘱万叮嘱娘儿,不敢干重活。
个人、家庭、家族,在生活的舞台上,都不会上演纯粹的悲剧或喜剧,而是悲喜剧。姬家就是这样,大悲刚过去,大喜又降临,而喜中却又平添新忧。
生活其实也就是一个悲喜交加的过程,在我们绝望无奈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些曙光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当我们极度兴奋地时候,又总会有莫名的东西给我们当头泼一瓢冷水,悲喜交替的生活就像持续着,好像一切都在命运之神的掌控中,谁也摆脱不了他的控制和折磨,但人们有甘之如饴,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即使痛苦,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好。
1993年5月,吴镇长调离,继任者姓陈。
继任者到来,固塬的老板们按惯例都得去朝拜,当然少不了见面礼(最好是现金,各人量力而行,不过少也不能少到一万以下)。水泥厂厂长、煤矿矿长们常来云梦山玩,也曾就这事提醒过姬发,道:"做人不可太缺心眼了。"姬发嗤之以鼻,说:"心眼可缺,德不可缺。你们爱怎么做是你们的事,反正我不做**干部的腐蚀剂。"
陈镇长一次和企业办主任老原拉闲话时,似乎无意识地道:"云梦山林场的姬场长,倒牛气冲天。我到固塬这么些天了,他也不来认识认识。"老原忙说:"他跟别人不一样,陈镇长得谅解。"陈镇长笑问:"怎么讲?"老原道:"林场说是企业又不是企业,没有什么大的收入。姬发上次买菜,还向我借了五块钱哩。再说,他才殇了女儿,无心跟人往来。第三,不单是你,他跟吴镇长关系就很平常,像是不善社交。"陈镇长点头道:"原来这样!"心里却说,"我就不信,那小子无求于我。至于穷到那地步吗?小农民就那号德性,没钱偏显阔,有钱倒装穷。"
说姬发穷,不只陈镇长,固塬大多数人不会相信。
自买下林场后,姬发还没有从中得到一分钱的收入,事倒接二连三,出个没完没了。人有多少精力?既浪费在了那些事情上,他管护果园便显得力不从心,苹果品种也老化了,市场价格又一降再降,加之果园被森林所包围,虫害严重,一年下来,收入几乎不够投资。"坐吃山空",秀珍求人看脸给贷的那笔款所余钱,姬发手头捏得紧紧的,也只剩下不到五百元,给护林员发一个月工资还差得远。眼看又到发工资的时候了,姬发只愁到时怎么面对护林员。恰巧一日,秀珍来了。姬发便道:"我想砍些木头。办砍伐证得几千元,你看这笔钱不掏能行吗?唉,有这么大个林场,我倒端着金钵在讨饭。"秀珍笑道:"想你正愁钱,我正是为这个来的。办个证么,我也不赞成让人掏那么多钱,但这是惯例。你要办证,就不能因为我是所长不掏钱。我来是跟你说,证不办,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林业局的同事们万一谁知道了,看我的情面,也不会怎么样。只是你绝对不许大面积砍伐,间伐一些。有人买,就伐。买多少,伐多少。不要堆在那里卖,太显眼了。够花便止。"姬发点头"嗯"着。娘儿笑道:"我们欠秀珍的情分,怎么还呢?下辈子我生做个男人,娶秀珍,要不就让发子下辈子娶。"姬发啐道:"呸,那不越亏秀珍了?人家是大学生。八辈子,都是咱俩配,瓷锤一对!"
好几片槐林的确太稠密,间伐一些,更有利于别的树木生长。林场既属姬发,他也不愿滥伐。是伐矿柱。伐上一些,姬发就赶紧打电话让煤矿来车拉走。才卖了不到两千元,还不够支付护林员一个月的工资,事情就出来了。
一天,地区林业局卫局长领着几个人,驱车来到本县,直奔县林业局何局长办公室,问:"有人举报云梦山林场姬场长,在你们局某些人的支持下,无证采伐木头,有这回事吗?"
何局长吃一惊,又莫名其妙,道:"支持他护林我们是全力以赴,但这种事我首先不可能支持。有证没证,我这一向忙,还不知道,或者是个误会。老王你先招呼卫局长喝茶,让我去问问秀珍。"卫局长道:"打电话叫这里来问吧。"
何局长只得打电话叫来秀珍。秀珍见来者不善,也慌了,整了整警服道:"只伐几千元的货,场长本来要办手续的。我想林场又不是工厂,老有收入,况且只那么点钱,交钱办手续,化不来,就没让办。场长没有责任,责任全在我身上。"卫局长搔着秃顶冷笑道:"你替那位场长想的还挺周到的啊!听说,你跟他是亲戚?"何局长忙向秀珍使眼色。她想卫局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举报者已向他说了真情了,隐瞒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便坦然道:"他是我的族叔。"
卫局长一拍桌子,厉声道:"身为所长,大义保亲,你未免太义气了!你的责任再说。那个场长,作为护林者毁林,就该罚他个倾家荡产,还要交公安部门追究刑事责任。先去云梦山看看!"于是众人簇拥着卫局长出了何局长办公室。秀珍落在最后面,想给姬发打个电话让赶快遮掩现场。
卫局长似乎意识到了,突然回头向她说:"你也走,跟我坐一个车。"秀珍无奈,只得上了卫局长的车,一路忐忑不安。自己要被怎么处理都无所谓,就怕姬发倒霉。他已够倒霉的了!
姬发正领着几十个雇工在离盘龙凹不远处的一片槐林里砍伐。他也怕出了问题连累人家秀珍,捏着一把汗。不想一排小车就停在了路边。从车上跳下的人,他不认识的居多,知道事情不妙了,灰了脸。何局长苦笑道:"撞了个正着。你怎么搞的?"
卫局长当即就令同来的地区林警给姬发上了铐子,问:"知道这是违法吗?"姬发没有回答。他当然知道,追究起来还不得了,被铐着的双手,微微发抖,仰头叹道:"没想到,我拿多年血汗钱买了个林场,就落了这么个下场,--损财还丢人!悔不该当初没听大姐的话。我真是把屎吃了。这下完了,一辈子都完了!"
卫局长冷笑道:"知法犯法,胆大包天,是背后有侄女做靠山吧?"姬发一听秀珍真被扯上了,急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连连说:"这不关侄女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我根本就没向她打过招呼。"卫局长哼道:"人家早巳承认了。你们叔侄俩,倒会互相包庇。包庇也是罪!"回头一看,却不见秀珍,忙问:"她人呢?我就知道她心里有鬼。"
秀珍见卫局长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要把姬发铐走,他这下惨了不说,传出去,附近各村的人又会嚣张气焰起来,护林很可能又失控。情急里,他想起在林学院时有一位姓张的教授,现在出任省林业厅的副厅长,当初她可是这位教授的得意门生。于是忙溜到盘龙凹,向娘儿要下移动电话机,简要给张厅长说明了情况,请求帮助,几乎哭道:"别人有了钱搞企业,享受的是什么呀!他搞林业,有钱人倒成没钱人了。个人管护小林场看来是大方向。要这样,谁还愿干这号事?"张厅长多年从教,为官是歪打正着,不会四平八稳坐官,小不点的事就坐不住了,道:"林是不该砍,但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也不行呀。应该给这些人相应的政策。政策也不能一时就下来,先解决他的问题要紧。我即刻就和卫局长联系!"
秀珍自毕业后就没有和张教授再见过面,电话号码还是从同学处得到的。当时要这个电话号码,就因为姬发事一个接一个,为防万一急用。不到迫不得已,她也没有勇气给张教授打电话。打了电话,她心里也不塌实,人家现居高位,未必再把她这个学生放在心上,更何况姬发……
她绞着手,回到砍伐现场。卫局长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她望着何局长说:"这几天肚子不太好,到那边方便去了。"
卫局长挥手下令:"带走!"林警押姬发上了一车,众人也各上其车。姬杨和雇工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娘儿听着秀珍打电话,早吓得脸色焦黄。秀珍走时安慰了她几句什么话,她也没听见。好半晌才醒过神来,慌慌张张赶到这里,扑倒在姬发所坐的车头上,哭天抢地道:"亲人哪,你咋遇了这么个粗笨女人,没法子救你呀!放了我的亲人。要坐牢,我替他去坐牢。不许抓我的亲人!亲人哪!"
就在这时,卫局长的手机响了,是省林业厅张副厅长打来的,说砍林不多,及时制止,教育教育,下不为例就行了。卫局长"哦"了几声,关掉手机,看着秀珍说:"看来正如举报人所说,你们很牛皮。这么一会儿,就惊动了张厅长。人先放了,但事没有了结,回去研究研究再说。"秀珍抠着手指头说:"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我叔叔有太多人不知的难处,还请卫局长谅解。"
姬发被打开铐子,放下车。夫妻俩深情地望着秀珍坐的那辆车。秀珍轻轻向他们点了点头,一排车便鱼贯而去。
姬发让雇工散了,便坐等事情最后的结局。娘儿提心吊胆的,又不住安慰姬发,说:"你又没杀人,就坐了牢,能判几年?十年八年也是一晃就过。山让收了也好,早够了。我回中山家里等着你。穷日子好过!"姬发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这我信。真要这样,大姐也不会让你太受穷的。我是自作自受,人家秀珍,又为自己个什么?万一让开除了公职,一辈子不毁了?"娘儿也忧道:"秀珍到这一地步,实在不容易。小时候,她比我还苦。要毁了她的前程,我们怎么对得住人家呢?"
秀珍对卫局长"研究研究再说"的话,也捉摸不透,不知事情到此为止呢,还是又要折腾。张教授是不好再烦了,想来想去,只有东海可商议。她很不愿意见东海,见了面总是尴尬、痛苦,但咬了咬牙,还是约见了东海。东海认为最好把这事彻底抹光。他不知怎么和一位地委副书记关系密切,视其为靠山。二人便驱车到地委,请求那位副书记出面向卫局长说话,私下又花了些钱,卫局长对这事的"研究",才算是没有"再说"了。
如果是为自己,秀珍宁愿被开除公职,也不愿这么做,可是为姬发,她做了。她一次次在姬发并不知且永远也不会知详情下,为他做着她所不愿做的事情。
数日之后,秀珍又赶到了山上。真是宾至如归,娘儿执手牵袖,把她迎入窑里,别提有多亲热。秀珍是特地来告诉夫妻俩事已了结,好让他们放下心来着,笑道:"都怪我,没有把事情弄好,让叔叔婶娘受了一场惊。林就不敢再砍了,钱的问题,我另外想办法。"笑时,牙白鲜,唇红鲜,眼光则清鲜。夫妇俩松了一口气。娘儿疼爱地抚着她头发,落泪说:"有你,我们真是上头有天了!"秀珍道:"婶娘说这话,就把我当外人了。自己人,只盼你们日子能过得顺当一些。看着你们好,我心里就舒服。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日后还会有想不到的事,'天无绝人之路',挺一挺也会过去的。忘了是谁说的,'壮丽的失败后面,就跟着辉煌的胜利。'况且你们只是遇到些大大小小的挫折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失败。"
姬发问事情怎么了结时,秀珍一字不提花过钱,只笑道:"'背靠大树好歇凉'么,是东海帮的忙。他那人,有求必应。"姬发便道:"人谁身上没有缺点?听叔叔的话,要看到东海的长处。"秀珍低下头说:"我欠东海的太多,一想起心里就不安。叔叔说的道理我也知道,可是我做不到。"姬发命令道:"试着做吧!为了你自己的幸福,你也应该珍惜东海对你的爱。依我看,没有第二个男人有东海对你那么好了。"娘儿道:"其实她已试着做了,反倒伤了东海的心。恩情债,不是做夫妻就能还了的。"
秀珍没想到娘儿这么懂自己,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个女人爱姬发,她也爱这个女人,因为姬发爱这个女人,她只能爱他所爱。她没有一点夺人之爱的心,只想默默地为这两个相爱的男女付出。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只要他们幸福,她也是幸福的。娘儿也哭了。夫妻俩早已明白秀珍对姬发害着单相思,只是从不说出口而已。说也怪,娘儿竟一点也不嫉妒。秀珍各方面都比她优越,她也不觉秀珍对她形成了威胁。这全因为秀珍为人的美好,她因此极爱秀珍。姬发不忍看两个女人因自己而抹眼泪,出至外面,自己却忍不住抹了好大一把眼泪。秀珍对他的爱情是真挚、深厚的,他虽对秀珍无相应的感情,但叔侄之情,朋友之谊,也是真挚、深厚的。他和秀珍之间,依然存有天大一个"情"字。
三人之间,本来是很复杂的感情,却弄得如此简单、纯洁、美好。
秀珍爱着姬发,爱的热烈和浓郁,姬发爱着娘儿,爱的纯粹而自然,娘儿也爱着姬发,爱的浓郁和芬芳,她的爱,给了姬发最大的支持和支撑,他们的关系复杂也简单,彼此支撑,沉稳和芬芳。
复杂的可变简单,简单的却常被弄复杂。姬发的日子,无风也三尺浪,事情接连不断。他从没有真正告过一次人,但"恶人先告状","喊打的便是贼",自己却屡被人告。不过理解和支持他的人,还是与日俱增。他自己也觉得腰杆越来越挺得硬了。
吴镇长调离,姬发心里曾暗喜,或者新来的领导会对自己态度大变,也说不定。"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甚至抱希望于新领导,把遗留问题给他一个了结。然而一天,镇文书送来了陈镇长一个口头通知:限姬发三天之内,将所欠五万元交镇政府。否则,镇政府将把他连窝端下云梦山。
陈镇长也是一个有着背景的人,他最开始只是一个村的支书,在大跃进之处,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敢于浮夸的勇气,将他所带领的村做成了全国的模范村,自己也担任过省里的劳模,之所以现在才混成镇长是因为他原来所在的村子的一庄命案。
在他所在的小文村,他俨然就是一个权威、领导'土皇帝,在他的手下,他有着和他栓在同一个利益链上的许多人,他们为他做事情,他给他们撑腰,他有一个叫二狗的侄子,娶了一个媳妇,只是夫妻感情不好,二狗多次打他的媳妇,最后那个婆姨忍受不了,逃离了那个村子,他们先后多次将那个婆姨逮回来一顿狠打,只是那也是个倔强的女人,一直想要逃离小汶村,直到有一次,她再次的成功出逃,只是没想到,在中途的旅馆里,被村里的男人发现了,他们把它关了起来,最后让他的男人拿硫酸将她毁了容也毁了身,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噩梦一般的人物。
这个女人在伤好之后一直上访,坚持了几年,终于将他由县里的干部访成了镇上的,只是也就只到这里为止了,在中国,干部出事调任的比比皆是,谁也不能奈何他们。
现在这个所谓的陈镇长来了,显然,连窝将他端下云梦山是假,让他流些油出些水才是真。
姬发明白。
他失望之余,火冒三丈,当即下山到陈镇长办公室,微喘着气,竭力使自己镇静一些。此前陈镇长是见过姬发几次面的,应该认识,却坐在办公桌前头也不抬问:"哪一位?"姬发道:"陈镇长'贵人多忘事',真要不记得我就好了。护林人姬发!"陈镇长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的事吗,哦……"姬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拖腔,扶着桌角道:"陈镇长是不知情况呢,还是有意与我过不去?如果是不知情况,听我给你详说。如果是有意与我过不去,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陈镇长在椅上摇着上身道:"你这是以什么态度说话?何谈与你过不去?情况我也知道。你没交清款,就是违约。镇政府即可宣布合同作废,收回林场,并处以罚款。"
从一进门,姬发就想揍陈镇长一顿,倒不为要说的事情,而是因为那老小子不把他姬发放在眼里。他那个态度,反使姬发更为不卑不亢,冷笑一声,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直视着那位道:"话既这么说,陈镇长所知情况,要不属实,就是并不真知。镇政府当时并没有把林场全交给我,我为什么要把钱全交给镇政府呢?我姬发,不是山里的二愣。吴镇长虽走了,老原还是企业办主任。况且这事也可问一问吴镇长,只要他不胡说八道,本身就是人证。要连窝端,吴镇长他们早把我端下山了,等不到陈镇长。陈镇长执意要把我端下山,被逼无奈,我只好状告镇政府没有把林场全交给我也是违约,要求赔偿更多的损失,包括精神损失赔偿。我正愁林场不得出手哩!捞回本来,或者还能赚些,把那块烧红的炭扔回原主手里,对我岂不更好?"
陈镇长真没把姬发放在眼里。一个凭务苹果园发财的山里后生,保准没见过什么世面,言语木讷,三威两吓就缴械了。没想到唇枪舌剑几个回合,他就不得不另眼相看姬发了。那小子咄咄逼人,言语到位,思维周密,他已成了守势,道:"告随你告。镇政府即便有责任,也是前任镇长的责任,与我无关。"
姬发掏出烟盒,弹出一根烟来夹在手指间礼让陈镇长:"抽?"镇长摆手道:"戒了。不客气!"姬发就叼在自己嘴里,抽了几口便按灭,嘴角挂着一抹笑道:"话说到告,其实还是客气。我只是想让陈镇长别把我当做绵羊,可以任人宰割。陈镇长还自以为是,我只好不客气了。难道你以为你能推脱责任吗?我这就写一个材料,一式两份复印出来,送一份给您,向尊敬的陈镇长反映里山村强占云梦山林场千余亩林的情况,要求您尽快处理。我很笨,以我笨想,吴镇长走了,但固塬镇政府没有走。镇政府不是私营企业,企业主将企业卖了另一位,似乎原企业主欠人款什么的不可向新企业主讨要。只要固塬镇人民政府是**的,换汤不换药,换十个镇长,遗留问题也应解决,否则就是失职。您要仍置之不理,我状告镇政府,恐怕您也就有了不可推脱的责任。如果有可能,我还要让媒体曝光。到那时候,看谁裤裆的东西,能见得天日?"
陈镇长终于明白,这个山里后生,的确不同寻常,难以对付,既恼火,又泄气,道:"你告吧,我奉陪就是了。"姬发站起来,两手插在裤袋里,神情冷峻,声音坚决道:"我本无心买林场,是原主任三番五次缠我,才买下的。'请神容易送神难',既买下了,要我从云梦山十八盘路上走下来,不那么容易。等你连窝端我的时候,我必把你送上法庭,讨一个公道说法。民告官,倒挺有意思的,咱们就玩一玩这戏法吧,看到底鹿死谁手!"
离开镇政府后,姬发真让校长代笔写了一个材料,一式两份。一份自留,一份让文书转呈陈镇长。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陈镇长连窝端他下山之事再也不见下文,但也决不动手理吴镇长留下的那一堆乱麻。云梦山自姬老人手里时就是固塬的一个招牌,上级有人来视察本镇工作,时不时就提出要上云梦山看看。"进人门,看人脸",陈镇长既要陪上级去云梦山游玩,就不得不给姬发赔笑脸,甚至拉近乎。于是,表面上,两人相安无事了。不过,在心里,陈镇长这个土皇帝,却怎么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几十里小王国有反叛,道:"猫捉老鼠,也要放一把。小子别得意,我只不过是放了你一把而已。"姬发则是真正欲与陈镇长相安无事。只要不给他寻事添烦,就算是帮他了,谢天谢地!每当上级来人询问他有什么难处时,他从不肯诉难说苦。实话不敢实说,否则就会引起地方领导敏感,又会生出意想不到的事来。他只会说形势一片大好,歌舞升平之类的大话套话虚话。
真要管理好干部队伍,就必须建立起对干部权力进行有效监督制约的机制。但由于种种原因,目前在对干部权力监督问题上,仍然存在一些薄弱环节。一是明哲保身,监督意识淡漠。一些党员和干部对党内监督缺乏足够的认识,存在不愿、不敢监督及自我监督意识淡漠,甚至不接受监督的问题。有的抱着只要不损害自己利益就行的态度,对正义的不支持,对歪风邪气不反对,只求自己安宁而不愿监督;有的对一些不法现象心存气愤,但因为怕报复或怕别人说出风头而不敢监督;有的认为加强自我制约是自己为自己找麻烦,因而行动不积极;有的一听到"监督"就反感,认为是对自己不信任。干部监督机制如果不力,即便惩处了几个无能**者,即便出现了几个清廉有为者,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随着时间的继续推移,姬发的旧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又一个一个出来了。依然是解决了的少,而"冷冻"起来的多。
越是棘手的问题,越是容易被"冷冻"起来。这些久拖不决的问题,分明是在遗留着后患,酝酿着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