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雨夜中的守林小屋
秀珍生命中的一切,都只为拥有姬发。
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孔武英俊、多情有致的那青年。婚礼简简单单的,就在盘龙凹举行。送走了有数的几个客人,夜幕已降临。迟来的爱情最强烈,秀珍对心上人柔情蜜意无尽。
夜深,姬发一努湿润的嘴唇说:"我饿了,想吃饼子。"桌上放着冰桔饼和饮料。秀珍一弹他的嘴唇,故意说:"饼子已睡着了。"姬发道:"那与饮料正缠绵的饼子太激动,实在无法入睡。"秀珍轻声笑道:"干脆打散那对鸳鸯。"姬发别有深意道:"不能那么说。我们应该让其称心如意,吃饼子还喝饮料,把它俩搅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秀珍用深沉的目光看着姬发,"你知道么?我爱你如此的久,在我们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可是现在已为人父、为人夫的你,我还是爱,这是为什么?难道是你给我下了蛊毒,让我爱你爱的如此的沉郁。"
突然,秀珍睁开眼睛,自己还独睡在办公室里,不过做梦而已。回想那梦,她腮上滚烫。要是能好梦成真,有多美!
姬发苦愁时的皱眉,兴奋时灿烂的笑脸,平静时眼里的一丝忧伤……总之他的一切,都让秀珍迷醉。她真拿自己没有办法,一有时间就想上云梦山。上云梦山也有千百个借口。只有她自己最明白,挖空心思所寻找出来的每一个借口,都是为走近姬发,为分分明明地感觉到姬发。
温柔的绿色所笼罩的云梦山,像磁石一般吸引着她。走上云梦山时她火急火燎,走下时则恋恋不舍。
转眼已是1993年的晚秋。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秀珍又来到云梦山盘龙凹,反客为主,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做了一顿丰盛美味的晚餐。自娘儿去世后,两个男人自己弄饭,总不可口,好容易解了回馋,自然特别兴奋。姬杨道:"我的妹妹,真是那种'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女子!"
秀珍笑道:"不过是没面皮袄,反正都行而已。"又向姬发道,"没有我哥,单是你,我才不来这里呢。"姬发两只湿润的花眼睛望着姬杨说:"知道,知道,我只感激你哥。"姬杨跺着脚道:"别拿我做筏子,筏子越漂越远。回头是岸,快舍筏登岸吧!"二人都装不懂他在说什么。
云梦山总是色彩丰富且多变的。饭后,三人站在窑外闲话时,只见对面山上,红叶满坡,如火如茶,壮观气派。秀珍笑道:"春天的云梦山美,秋天比春天还美。是美景,就不能空辜负了。咱们随处走走吧!"姬杨有所用意地笑道:"我这几天着了凉,想早早睡觉,让发子陪你去吧!"
秀珍虽然一直压抑和掩饰,但姬发老早就从她的眼光里,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倾慕和渴欲。这让他和她单独相处时,总有些尴尬,甚至有些害怕,怕她突然倾吐出了心声。他舍不得伤害她那颗柔弱敏感的心,可要是那样,他简直没有办法不使她受到伤害了。还好,多年来,她连隐隐约约向他表白也没有过。然而,自从妻子去世后,她望他时那眼光里对爱的渴欲,几乎如火一般在燃烧。这使他与她单独相处时,更为惶恐不安。只不过秀珍从没向他提出过无理要求,所以怎么也不忍心拒绝她,便一句话也不说,就与她并排走入了林间。
两人久久无言。
秀珍虽已二十七了,然而岁月易逝,红颜可驻,那精妙的五官,光洁如玉的皮肤,却让人看上去似二十刚刚出头一般。这次来没有穿警服,而是一身虹黄配天蓝打扮,犹如雨过天晴一般爽丽悦目。衣服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她纤细的腰肢,高耸的胸脯和圆翘的臀部。走起路来,身轻如影子,姿美如杨柳,却绝不扭捏摇摆,而给人一种飘逸轻盈感。
她朴素到了衣着最华贵的女子,在她面前也为自己的穷酸而羞愧不安。随便到了最讲究的女子,在她面前也为自己的不修边幅而自惭形秽。平易可亲到了最傲慢的女子,在她面前也卑怯惶然无所适从。这个山里女子中的一枝花,由于文化的浸淫,已然进入了脱俗后的境界,分明女子中的绝品。
所谓的倾国倾城,不过如此。但她不思倾国倾城,只想与一人相悦。一个人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倾注全力而一无所获。她最惧怕落这一下场,然而哪怕一无所获,她也要倾注全力。
姬发折了根草茎剔着牙,以掩饰不安。
秀珍当年,首先是为他强健非凡、风流潇洒的外表所动,之后才转为心灵。不慎误入他内心世界后,发现里面风景一道比一道动人,令她目不暇接,沉醉难拔了。而经了多少磨难,如今生机无限中又添了平静稳健、厚重深沉的他,对她更魅力不可抗拒。她在心里不知呼唤了多少万遍:"发子,爱我吧!我有太多不可爱处,可你的爱就是最大的动力。只要你爱我,我会不断改变自己的,最终会可爱的。我们会美满和谐的。发子,爱我吧!"
她把向他怎样表白想了一遍又一遍,可怎样也把她对他的情愫之深之切不能真正表达出来。她无时无刻不急于向他表白,可他的妻子刚刚去世,似不合适,得放一放,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既然她对他的爱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她得求个最后的功德圆满。
云染红霞,林是红叶,氛围热烈。一只雄鹰,出林横空而飞,身若无重,渐渐消失在云霞里。路边茂密的草,有半人高,点缀着小小的野菊花儿,黄、白、蓝三色都有,一簇一簇的。草叶上则是一珠一珠刚刚上来的露水,霞光映照,七彩幻化。林间草地,无数丽鸟跳跃欢舞,正在合奏着一首妙不可言的、人工无法模拟的乐曲。沉浸在这妙曲里的山,似都要舞起来了。
在这充满活力与美好的一方天地里,有心爱的也充满活力与美好的男子为伴,秀珍流连忘返。
受周围环境感染,两人情绪不觉间高涨,谈话热烈起来。除过避而不谈敏感的个人感情外,无所不谈。姬发那粗犷有力的躯体,旺盛的精力,澎湃的激情,以及因善于接受而愈来愈内涵丰富却透明如水晶般的心灵,对秀珍的冲击莫大。偶和他那毛茸茸、不失顽皮、亮光闪闪的眼睛一对视,她眼中也放着慑人心魄的辉光,简直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已走出了六七里路。峰峦金顶铁身,是顶挂晚霞,然而晚霞挂不住,眨眼峰峦尽为黑色,是暮色幽合。秀珍既喜欢又害怕黑夜。现实的重压,可以因黑夜来临,先放一边,人自然安逸、轻松。但另一方面,思想和情感总是因黑夜的降临而成了脱缰的野马,难以收拢。
姬发笑道:"坏了,出来忘带手电。回吧!别看不见了路,一跤跌掉了姬大所长的门牙儿。"秀珍忙说:"我有小手电。早哩,不忙,权当在巡林。"
又走了几里,两人便在一棵白杨树下缎子般的草地上坐下,东一搭西一搭地拉话儿。薄荷草散发着凉凉的香气,藿香草散发出的香气则浓郁醉人。金花鼠在草里吱吱呀呀唱个不停。不远处,有一湾泉水。水面闪着朦胧的蓝光,还有一团一团的黑东西,是水草。咚然一声,有鱼跃上水面,扑食落于草上的飞蛾。水向深谷流动的啾啾声,则催人欲睡。
置身于这境地里,秀珍总很骄傲,因为这是故乡。同时也对姬老人和姬发,油生敬意。无论多么活灵活现的艺术品,比起生机勃勃的大自然,也是死的。这祖孙俩,才是大手笔。比起他俩,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也不足道。
话题自然就拉到了护林上,因为这是两人的共同语言。
桩桩事儿回想起来,就像金刚钻划玻璃样刺心。姬发竟哭了,道:"买了个林场,别人以为我发了大财,其实我过的什么日子呀?真是内外交困,四面楚歌!"自从妻子葬埋后,他只在人后哭,这是第一次在人前哭。肯让秀珍独自得到他的悲伤,说明秀珍在他心里的位置有多重要。女人里,只有秀珍,不只欣赏他外表的完美,还理解他内心的缺憾;不只被他口若悬河的高谈阔论所惊动,还被他难以启口的隐痛所感动;不只看到他粲然的微笑,还能窥见他秘密的哭泣。浮生芸芸,这样的女人竟能进入他的生活,实是幸事。然而,因为最渴望,才最不敢有望,所以他始终不敢正视自己对秀珍的心。
他当然还是爱女人的,但只能是无言的爱,更不能考虑再娶,否则他就觉对不住过世的妻子。死者无所知,这不过是活者对死者的一片愚忠而已,此其一。其二,妻子既因这山为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又离不开这山,就不应让另一个女人成为妻子第二,而应无情地斩断她对他的爱。唉,既生为男人,没有女人的爱,他怎么受得了?日月永光,生命却不得永生,年轻更易消逝。既年轻轻的,他岂愿过抱残守缺,空添岁月的生活?可他简单的人生里,却拖了长长的阴影。这阴影,使他觉自己只能如此这般地生活了。对他来说,最无情,才最有情!
过去的日子,因为有女人而色彩丰富。将来的日子,只能是单色调了。为着将来的日子,他也不由要哭。他的眼泪,跟饱经风霜的山里老人一样,已苦涩如艾汁。秀珍不知如何安慰,只静静地坐在一边,任他哭。后来,她掏出手帕向他递去,他却用手两把抹去了眼泪。
朦胧里,忽然感觉到秀珍射来的眼光火辣,他企图装作毫无感觉,但失败了,双颊突然也火辣起来,手插在口袋里,又抽出按在大腿上,还是不自在,搓着手低下头说:"好意思,一个女子,非要把一个男子看得直到害羞。"秀珍道:"我还以为夜色美好,原来不是夜色,而是一个流泪的男人给我的感觉。"说着,忘情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一痉挛,欲抽脱,却怕秀珍难堪,没有抽脱,强笑道:"瞧我,多没出息,在女人面前流眼泪。"
秀珍得寸进尺,斗胆把他的手拿着贴在自己心口上,说:"在我面前流泪,说明你对我特别信赖。我虽然谈不上对你有多好,但至少对你还是关心的。发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待你吗?"
她紧张地说话有些结巴,心在胸腔里如鱼儿在活蹦乱跳,额头都沁出了汗珠。姬发也心慌得不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抽下了自己的手,却亲昵地在她头上弹了一榧子,故意道:"还用问,我是你叔叔呀。两家关系又最好。况且,'人不亲行亲',你学的是林业,又在林业局,理应关心本县的林场么。"
绝望袭上了秀珍心头。他抽走手已是不祥之兆,答言又明白装糊涂,分明是不让她把心里的话说出口。可是纵然无望,到口边的话,她已没有能力咽回肚中了,于是摇了摇沉重的头,叹了口气,望着远方说:"也可以这么说,但不只是这么说。'话不说不明',最重要的原因,我不说出来,只觉堵心得要死。你是我的宿命,我爱你。我上中学时,就爱你。这句话,我从你十八岁憋到二十八,才有机会说出来。我知道你有多爱婶娘。我不是那种横刀夺爱的人,如果婶娘活着,我到死也不会把这话说出来的。可是婶娘不在了,你日后的路还长。我多想伴你走日后的路啊!你能接受我吗?"姬发伸手到口袋里摸烟,又想起到林里来从不带烟,便摘了片草叶子,在嘴里嚼着。
微风正和树林轻柔悦耳地细语。
姬发身心里,流着甜蜜的电流。被女人爱,男人当然会有一种幸福感。如果秀珍一考上大学就向他表白爱情,如果他接受了,那么他走过的会是另一条人生路,这林场会与他无关,他多半现在正在城里干着临时工,夫妻俩只有一间宿舍,日子过得寒酸而充满简单的乐趣。秀珍宽容大度,一定不会像娘儿那样对自己在鸡毛蒜皮上挑剔不休的,自己也就不会有与春燕那一遭。这阵肯定还有一个小男孩或小女孩,天天被夫妻俩接送着上幼儿园。可惜过去的事情没有如果,而是事实,举枪为自己拼命的是那个鸡肠小肚的,而不是这个宽容大度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他吐掉树叶,轻轻哼道:
我知道你是爱我,
才多疑。
我怎么才能叫你相信,
我只爱你?
任别的女子,
多么辉煌妩媚,
我心目中谁也不能代替,
患难与共的你。
哼声幽怨、颤抖,尾音戛然而止。声止情不止。
秀珍心如落入冰窟,咽声说:"难道就不允许别的女子再与你患难与共吗?我也会以生命来爱你的。我能做到的,婶娘力所不能及。婶娘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正是这种愿为他付出生命的女子,让他无比感动而又特别不忍。他强压抑着什么,呼吸沉重,一顿一顿地说:"有你这话,我死也知足了。我不过是一个粗鲁无知的小农民,竟然能让你这个知识分子看着入眼,怎能不知足呢?太知足了!只是,那个死去的女人,已把我的心占得满满的。我对她不忠时,她只自己要死,人家害我时,她就向人家开枪,我咋能忘记她呢?爱两个女人,两个女人我都会觉对不起的。秀珍,我弄不清我心里到底对你什么感情。你也别逼着我弄清,好吗?"
对爱的疾呼已发出,却得不到回应,最爱的人就在身旁,秀珍却陷入了可怕的孤独里。她想起身离开,远远地离开他,到死不见。可是她没有勇气。不死,她对他的心就不死。于是她哀求道:"发子,咱俩的感情,你得弄清楚,得给我一句话!你已长在我心上了。付出多大代价,只要你爱我,我都是幸福的。我不是超人,但凡夫俗子也各不相同。我心底里有一个怪怪的**,难以启齿而又极需要满足。有时候,我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个人,说'我理解你,能满足你'。我就万分感动而又小心翼翼地把通往心底的门给他开了一条缝。他从门缝往里窥着,准备挤进去。我很留意他的眼光,发现他对我心底悸动不已处视而不见。你知道我有多失望,一下子就关住了这门。我能放他进我的心底横冲直闯吗?可是一开始,我就向你大大地闯开丁这门。你能知道我心底悸动不已处在那儿,不会横冲直闯。可是你太自卑了,觉得我大学生一个,高不可攀,想也不敢想走进我心里。于是,婶娘就走进了你的生活。不能说你们没有爱,可你们互相没有走进心里,她到死也没有理解你,你也没有真正理解她。我能理解你。我俩结合,远要比你俩当初幸福。我知道我这样跟你表白太笨,把心里话没有说透,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发子,春燕不足道,婶娘没有给你美满的爱情,你才二十八岁,人生路还长,为什么要退缩不前,不敢追求美满的爱情了呢?"
久久令秀珍极为难受的沉默,是姬发内心斗争异常复杂激烈。终于,他用鼻音很重、半死不活的声音说:"对不起!"就又无言了。秀珍的心被撕碎了,痛楚万端,脸放在手掌上,哭了起来。姬发没有劝,石人样一动不动。让秀珍痛苦,他比秀珍还痛苦。
树林也似在沙沙地悲泣。风把烂泥烂草的气味,从那一湾水里吹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夜色变得更加幽暗、浓重,是云沉欲雨。终于,一声大鸟翅膀扑拉般的响雷,把两人从各自的心思里惊了出来。姬发站起身,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见鬼,这个时候还响雷!雨要来了,回吧!"
秀珍默然起身,摘下挂在皮带上的小手电捏亮打着。可惜手电光只是小小一点橙色光圈,仍不太看得清路,姬发便在旁摊着一只手,生怕秀珍绊倒。没走多远,一声炸雷,然后是余声隆隆,铜钱大的雨点乱滴起来。姬发毫不犹豫地拉住秀珍的手,撒开长腿跑起来。
雨已如瓢泼,两人身上湿透。晚秋的雨水,冷得出奇。秀珍喘着气,牙磕碰着道:"发子,我实在跑不动了,也冷得不行。附近有护林员的屋子吗?躲一躲。"姬发借闪电光打量了一下说:"往左转几百米,正有一个护林小屋。"于是拉着她又跑起来。
劲雨如鞭。满山都是水流的哗哗声。间或,还传来咕咚咕咚石块滚下坡的声音。大地贪婪地吮吸着天空送给它的甘露,同时也向空里散放着浓重的泥腥味。
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秀珍不防脚底一滑,栽了下去。姬发没有拉住,自己也栽了个仰面朝天,忙一跃而起,拉起秀珍问:"没栽伤吧?"秀珍道:"没有,快走!"到小屋门前时,两人简直成了泥人。
这小屋的护林员家中有事,请了三天假,门锁着。姬发二话不说就用石头砸开了锁子。进去后准备生些火驱驱寒,却打着手电到处找不见火柴(他只在盘龙凹窑里抽烟,到林里来时从不敢带烟和火柴,怕万一忘了按灭烟头,引起山林大火),倒看见墙角盘着两条水淋淋的蛇。秀珍倒吸一口气,后退了几步。姬发道:"不怕,有我呢!"便一手捏了一条蛇,扔出了门。
这个护林员极穷,除过碗筷、小锅和炕上的一床破被外,别无所有。姬发叹道:"今晚咱俩得挨冻了。把衣服上的水拧拧,披着被子坐炕上吧!"说着便按灭手电,要脱下上衣拧水。本来,他常当着女人面光着上身干活,今晚却因秀珍说了那话,拘谨起来,并没脱上衣,只是拧了拧衣摆。秀珍也拧了拧衣摆,便披着被子坐在炕沿上。姬发则坐在锅台上。
黑暗里,秀珍分明听到姬发索索的发抖声,因心疼而窝火,冷笑道:"连跟我一同披着被子也不敢了!我是老虎,吃你不成?"姬发忙道:"男人火气大,我不冷。"秀珍哼了一声道:"都是受了凉的哑嗓门,还说不冷!"姬发不言。
外面是急雨骤打树叶的那种密集有力的啪啪声。雷声不大,风里的林涛声,却如雷鸣海啸。小屋犹如大海狂风巨浪中的小小一叶扁舟。秀珍本能地感到恐怖。一个闪电,电光由窗户照进来,只见姬发身上衣服湿贴,分明显出了他躯体轮廓的壮美。在这风雨寒夜和无人野外,秀珍多想和他依偎在一起,互相温暖身与心呀!可是近在咫尺,他却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一时心头波涛汹涌。难道她苦苦爱他多年不敢说,今日终于说出口,换来的就是他对她的这种敬而远之吗?日后他更要对她退避三舍了。既那样,何必今夜跟他在这小屋单独相处呢?姬发把她折磨得够呛,情感上毫无幸福可言。她欲冲出小屋,冲进雨地,独自暴怒发狂。猛推开破被,起身道:"我走了,还是走开好。"便向门口而去。姬发忙横挡住说:"雨天雨地的,你要走哪里去呢?"秀珍道:"用不着你管。"姬发抓住她肩膀说:"出去不被浇病才怪哩。人命薄如纸,一撕就破,不敢不保重。秀珍,听话!"
秀珍哭道:"我呆在这屋里,比呆在雨地里还觉冷。放开,让我走!"姬发松了手,冷冷地说:"你这是逼我!"秀珍喷怒地吼:"谁逼你了?你是谁能逼得了的么?我不过尽人力听天命罢了!"一捂脸,冲出了门。姬发呼呼喘着气,突然一个箭步追入雨地,把她拽了回来,哭道:"秀珍,我给你勾鞋也不配。我不知有多感激你。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子。如果你要,我就……就满足你。要结婚也成,只要你幸福。"
电光闪闪里,他肌肉发达的胸脯,起伏剧烈。秀珍心田涌入了一股涩涩的甜蜜,泣道:"难道你对我只有可怜巴巴的感激之情吗?我就不能让你也觉幸福吗?难道是我在学业、事业上要强,女人气太少了吗?"姬发痛苦地道:"秀珍,求你不要问我太多!"秀珍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原谅我一时冲动!强人所难,违了你心,也违了我心,彼此都受了伤害。我只等你觉幸福的时候,自自然然到那个份上的时候。"
姬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的心,是不能向她说清楚的。歉疚里,他殷勤地扶秀珍坐在炕沿上,拉过被子,给两人共同披着。揽秀珍于怀,以自己的体温来暖和她。秀珍温顺地让他揽着,浑身似着了火。到目前为止,他所能给她的温柔,只能到这个地步。幸福就在身边,本是唾手可得的事,却总也得不到,秀珍都嫉恨起了那个占据了他心的女人。那个女人悲惨地死了,她又为这嫉恨而心里很是不安,苦笑道:"你又不怕我了?我身上有毒,别挨,小心毒死了你。"姬发轻声说:"我要跟杨子一样,与你是兄妹关系多好,那样你就不会说这种刻薄话了。"
秀珍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们就那么坐着,久久,久久。秀珍不称愿里,又些许有些称愿。他最爱的女人不在人世了,人世上又有哪个女子,能像自己一样,让他这么亲密对待呢?
老天最称秀珍愿,雨只是下个不停。姬发困了,便把秀珍的头夹在腋下,躺在了炕上。秀珍嗅着他那潮湿而甜蜜的男人气味,听着他那平匀有力的呼吸,心里有一种凉丝丝的快感,突然哭了。姬发也哭了,道:"我这一辈子,不会给女人带得幸福的。爱我,能有什么好结果呢?秀珍,世界上比我好的男人多得是,把我只当个骨肉亲人,你还是另寻一个能给你带得幸福的男人,好好去爱吧!"秀珍道:"爱就是开始,也就是结果。得不到爱,才不是好结果。只要能得到你的爱,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为你死了,我也是幸福的。"
话平常,她却是以炽热似火的感情说出来的。姬发最易动情和冲动,听了周身血液滚沸,但还是设法控制住了自己,拒绝了爱之欢悦。
天亮雨停,世界肃穆。姬发在不知不觉中已睡着了,秀珍却无法睡着。晨光从窗户透进来,缎子一样轻柔。秀珍侧起身,打量着姬发那刚毅坚韧、精妙绝伦的脸庞,别是那紧闭着的双眼,睫毛浓密,痛苦折磨得她止不住又泣了起来。姬发在睡梦里道:"除非把我弄死,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糟蹋林子!"
可怜的秀珍,把热泪洒在了姬发脸上。难道是妻子死后,他把整个热情都倾注在了这片绿色上,心扉才对她严关紧锁的?苦恋着姬发的秀珍,真欲在保护绿色中以壮烈的死,来最终感动这森林王子的心。她对绿色的爱,绝不是那种叶公好龙之辈。
姬发醒后,像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只说:"鬼天气,又好了。"便和她回到盘龙凹。姬杨从两人不自然的神情,已猜出他们并没谈得拢。姬发自有衣服换,他拿出一套娘儿留下的衣服,让妹妹换上,把妹妹的衣服洗了,在火上烤干。秀珍草草做上早饭。三人都没怎么吃。秀珍甚至不知自己做的什么饭,饭是什么味。
姬杨尽讲笑话,姬发也大笑不止,秀珍却听着他们的笑话笑声,只想哭。下山时,姬杨送了不远就回去了,意欲让他俩再单独呆一呆,或者还会柳暗花明的。没有了姬杨在旁敲边鼓,姬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路无言。秀珍惨笑道:"回去吧!我又不是一去不来了。"姬发道:"这么说,你不记恨我?"秀珍道:"'不应有恨',我对你到死只是一种感情。"姬发叹道:"到底跟你婶娘不一样!好,那我就放心回去了。"秀珍又叮嘱道:"遇紧急情况就赶紧呼我!"姬发点了点头。
空气湿重。草虫到处跳跃,鸟儿却不大看得见踪影,但那动人的鸣声,随处可闻。挂着金黄色太阳的天空,森严而明澈。山顶的雾,是血红色,又轻软如天鹅绒一般。山坡的树叶,瑰丽火红。山脚碧绿的潺潺溪水,美丽如带。秀珍走了几步,又回头一望。那个坚定地站在黄土地上、强健有力的男人,黑色高领秋衣筒在牛仔裤里,目光迷离,分明有着一条裂纹很深的忧郁。不知为什么,秀珍有一种怎么也从心头驱不散的生离死别感,眼泪夺眶而出,忙回头走路。
纷落的红叶,不停拂打着她动人的身姿。许久,她擦净了眼泪。眼仁漆黑,眼光幽幽;眉如山黛,嘴唇则红艳如这晚秋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