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秀珍与东海分居
刘东海没有和秀珍结婚以前,在县城就有了一座两层三间小四合院。从买地皮、基建到装修,共花了十来万元。乳色瓷砖护墙。客厅和卧室里式样新颖的吊灯、壁灯、地灯,泻着淡绿、黄、炽白三色柔和的光线。落地石英钟隔时发出一阵悦耳的电子音乐声。深色的玻璃马赛克地板,光可鉴人。放羊娃出身的他,小时穷得常没裤子穿,这虽然不算多么豪华,但对他来说,应是挺可以了,可他并不满足,恨不能把自己的小家造成宫殿。
生活细节上,他也讲究了起来。客来他家,若不在门口的棕毯上擦擦鞋底,就大大咧咧进屋,他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上的鞋印直到客去。下次那人要再提出上他家,他会惶恐地如同人家提着刀子讨他的脑袋一般。他最怕人随地吐痰,偏老家在乡里,总有亲戚族人来,为此他把大多数亲戚族人都得罪下了。固塬老乡眼里,他的官不小,人却不怎么样。连恩师武校长,也对他不以为然。
虽说不是金屋,却藏起了娇,刘东海终于娶上了最称意的女子姬秀珍。人人都夸她国色天香,大方温柔。有一阵子,他简直觉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然而天长日久,他终于承认,妻子国色天香不假,大方也是真,而对他的温柔,却分明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出于理智。秀珍在他苦心营造的这个舒适的家里,似乎一点也不惬意。洗刷做饭清扫,总是忙个不停,绝对是一个尽职的保姆,却不像女主人。在这个家里,她没有自己的意志。哪怕只是一个小摆设,他怎么摆着,她永远不按自己的喜好换个摆法。最是她离家时的脚步让东海不能忍受,那简直是逃离。然而日复一日,他忍受着这不能忍受。对别人不太宽容的东海,却对秀珍像兄长对小妹那样宽容。谁要他比她大七岁呢?毕竟,两人虽同生固塬,但结婚之前,交往很少。他也知道她跟自己结婚的原因,--为了供弟妹上学。至于感情,几乎是他的一厢情愿。得给她对自己产生感情的时间。
秀珍对姬发的爱,巳渗入了血液,巳情浓得化不开。任日月穿梭,她也丝毫没有对东海产生感情。
好容易衣食无忧,她却幻想着要没有考上大学多好。虽然作为村姑的她,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却能天天和姬发见面,也就不会坐失向他表白爱情的机会。唉,往事难追,时光不会倒流,纵然她甘愿抛弃到手的一切,却不能改变他已是别人丈夫的事实……最想得到的,已永远得不到了!
同床的是刘东海,她心中想的却是姬发。跟一个丝毫没有感情的男人过着夫妻生活,她也在忍受着不能忍受。粉琢玉雕般的脸庞,总是那么憔悴苍白。她的心声是不能向人道的,痛苦是不能表现出来的,甚至越压抑,越痛苦,越要用强颜欢笑来压抑痛苦……
渐渐地,东海快受不了了。他不是开会就是出差,尽力和她一天两头不碰面。时不时,就一个人闷酒喝个烂醉。有一次,他不醉装醉,尽其所能,用污言秽语辱骂秀珍。秀珍只是避到客厅沙发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句也不指责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要是秀珍能指责他几句,抱怨他一场多好,那至少说明她还对他有一点恨感,他们夫妻生活还有风有浪。深爱的夫妻最珍惜平静,反之平静则最可怕。她对他什么感情也没有,他在她眼里如行尸走肉,刘东海再也无法忍受了。痛苦、烦闷、失落里,他开始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找起了感情。或者说,他是想借别的女人,来刺激秀珍,在他们生活中掀起风浪,让她爱他,不成干脆让她恨他。
风声不断传入秀珍耳里,她却平静如故。
就在姬发与镇政府签订买云梦山林场合同的前一天,秀珍从外地出差回来,已是晚上十点了,打开卧室门一看,东海正和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她像错进了人家夫妻卧室的门一样不好意思,连连说着"对不起",慌忙退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满脸通红。好容易意识到是别的女人躺在自己的男人身边自己的床上,她竟没有愤恨,而是满心的愧疚和自责。
要是东海真爱那女人就好了,自己将让位于她。无论是对东海还是对自己,那将都是一种解脱。
那个女人惊恐离去后,东海裹着睡衣来到客厅,笑道:"我这个人,能吃、能睡、能笑。一次跟人撞了车,人家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就笑着,直笑到他骂得没了劲儿。你心里有气,就骂吧。骂不解气,干脆就打。我保证只笑。我这一辈子当不了宰相,可生就一个宰相肚子。"然后静等秀珍发作。秀珍却只是把身子往沙发角缩了缩,低头不住搓手。东海沉了脸,拍着沙发靠背吼:"你怎么不生气呢?你为什么不一副怨妇模样呢?男人趴在别的女人肚皮上,老婆连嫉妒也不嫉妒,竟然'也无风雨也无晴',平静如死水,有这样的老婆吗?咄咄怪事!"
秀珍举起头来问:"你爱她吗?"东海气急败坏地喊:"不爱,不爱,我只爱我的老婆。"秀珍又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只爱我,事情到这一步,全怪我不好。自从结婚,我在单位是上班,在家里也是上班,从来没有想办法加深咱们的感情。日后我尽力有所改变。说实话,能不能最终加深咱们的感情,我还没有把握。眼下,咱们先把这件事情冲淡、忘掉吧。要不,咱们出去旅行一次,好吗?"东海感动得耳热心酸,说:"难得你有这心。明天咱们就请假,准备准备,后天就走。到哪里去呢?"秀珍道:"你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东海又火了,冷笑道:"难道我是暴君,你对我这么诚惶诚恐,百依百顺的?你越依顺,我越感觉冰冷。"秀珍只得道:"我爱绿色。南方绿绿的,咱们就去南方吧!"东海叹了一口气道:"这还像话!我给你的弟妹们花了钱,纯粹是因为爱你。你没有欠我的债,要不反成了我的负担。在我面前,你应该有你的意志。"
第三天,夫妻俩就出行了。南京、苏州、杭州、上海、长沙、广州等,到的地方不少,可两人情趣不投,偏又要给对方乐趣以迎合,到的地方越多,越累得不行。东海常想:我们怎么就不得率真、自然呢?作假,太不好受了。越作假,我越兴味索然。秀珍也常想:同行的要是姬发多好。他可满脑子灵气,一出言就机智风趣。瞧这一位,呆头呆脑,笨嘴笨舌的,好风景也辜负了,真是大煞风景。
到广州时,两人简直要垮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东海话也怕说一句。秀珍那困难的强笑,也装不出来了。于是,两人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可谁也不肯道破机关--说出自己已受不了来。
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秀珍过去并不特别对东海的形象吹毛求疵。经了这一出行,她连他那平庸的五官,臃肿的肢体,都讨厌透顶,总不由自主想,伴自己远游的,要是那容貌出众、身姿优美的姬发,不知该有多惬意。然而越这样想,她对东海的负罪感就越强烈。他们夫妻俩真正的背叛者,是她。因为她从心里,一开始就背叛了东海。
秀珍分明为高原明珠。即便在佳丽如云的大都市,她的容貌也是出类拔萃的,行人回头不已。东海对自己的形象很有自知之明。在西北那个小县城里,他和秀珍走在街上,倒没有自卑感。一个年轻的副局长,当然配得上一个大美人。可是小县的副局长在都市算老几呢?又有谁知道他是副局长呢?因此他自卑感强烈,简直是在活受罪。他本来不大抽烟,这一次出行,却烟抽个不住。到广州后在街上找旅馆时,一个少年回头看了秀珍五次还在回头,他被自卑感折磨得又想抽烟。一摸口袋,烟没有了,便让秀珍等着,他到附近的商店去买。南方的城市,多不像北方那么街道东西南北笔直规则,又人多楼高,北方人置身其中,有一种很强烈的迷乱压抑感。况且东海还心不在焉,进商店也没留意秀珍身边有何建筑物,出来竟向秀珍所在的相反方向走去。边走边左顾右盼找秀珍,找了好久也不见,才慌了,越慌越糊涂,越走得离秀珍远。直找了足一个钟头,他终于急中生智,不找了,打的到火车站去等。
秀珍左等右等不见东海来,又不敢去找他,怕一挪地方,与他错过了,更不好找。心里不住嘀咕:"这人傻了,买一盒烟,咋用了这么大工夫?不成是遭小偷了?偷了就偷了,不过是钱,我还怪你不成?要不就是跟小偷搏斗,受伤了……"站得腿发麻,便把皮包放在地上,坐在皮包上。又怕坐着他看不见,赶紧站起来,抱怨,"大学毕业,又是副局长,常出门,无论遇什么事,都该有头脑处理,至少该先来见见我。这样没声没息,不见踪影,叫我等到什么时候为止吗?"足等了两个多钟头,实在放心不下,才到近处去找。人流如注,如同大海捞针,哪里找得着?她只得又回到原地去等。等得不耐烦,再去找。就这样等等找找,找找等等,又提心吊胆,又委屈烦乱,折腾了四个多钟头,最后与东海不谋而合,上了火车站。在出口处,只听一声"可等到你了",秀珍回头,见正是东海。两人相视,几乎哭起来。半晌,东海先表情僵硬地笑了,用自嘲的口吻说:
"开天辟地,这是头一回咱俩'心有灵犀一点通'!"
"对不起,是我害得你一路不愉快。"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秀珍真想登上返程,结束这次旅行。东海也是这个心,只是说不出口而已。口头上,两人都不愿承认这次旅行的失败。
真是天知人意,找到旅馆付钱时,东海又发觉皮包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整钱都装在皮包里,他身上只有十几块零钱,秀珍身上钱也不多。原先打算逛过广州之后,还要去深圳,这下只有打道回府了。两人哭笑不得,返身到火车站,买了两张直达西安的火车票后,秀珍身上也只剩下了十几块钱。一路,都不敢随意吃喝。好容易熬到西安,两人的钱凑一处,买了两张到县城的汽车票,就剩了五毛钱。东海半开玩笑半含深意道:"豁出去了,不过日子咧!"买了一个雪糕,互相推让,倒也恩爱,各咬了几口。
两人之间,水涨补堤,然而堤已补到不能再补的地步,最后崩溃,已在所难免了。分手的决心,东海已暗暗下定。
秀珍似知他的心思,眼光游移躲闪,不敢直视他。狼狈到家,他们身心疲惫至极,洗也不洗,就倒在了床上。半晌,东海看了看秀珍,咂了咂嘴唇,叹道:"一看你的神情,我就冻得要死!"秀珍也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身睡着。
东海突然起身,到客厅拿过那个高级织锦缎面影集来,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翻看着。每翻到有秀珍的地方,他就把抽红的烟头恶狠狠地按在她那漂亮的脸庞上。一股淡淡的焦味,飘荡而起。按到最后一页,他合上影集,回到卧室,抖动着冰硬的嘴唇说:"你不爱我,就别装爱。你累,我也累,到最后只会演变成敌视。趁好好的,咱们好离好散吧!"
既然是不正常的夫妻关系,却以正常的夫妻关系来维持,本身就不正常。但是结束这种关系,秀珍又良心大为不安,道:"这么吧,咱们分居。要是过上三年,我还对你没感情,咱们就只好离婚了。要是其间我能够对你产生感情,你还愿意接受我,咱们就往下过吧!"东海冰硬的嘴唇变得有些温柔了,道:"只怕是多此一举,我们走到一起还是累。也好,如果我们还能轻轻松松地走到一起,就是扔了这乌纱帽,回家种田,我也是幸福的。"
秀珍虽然看不上东海的做官为人,但在对自己的感情这一方面,却很感动。毕竟,被感动,不等于有感情。第二天,两人就友好地挥手告别了。秀珍住进了林业局她的办公室。
刘东海的作风问题,林业派出所的人都知道。秀珍的人缘又好,同事们早就为她愤愤不平了,对她这一举自然表示同情和支持。个中底细,秀珍难以向人道,但她又很想向人倾诉倾诉。只有哥哥姬杨,最理解她。于是她又请了两天假,准备回去跟哥哥好好说一说。并且同事告诉她哥哥曾来找过她,肯定是家里有什么事,无论如何,她也得回去一趟。
她连姬发买山都不知道。到了固塬,在镇中见了妹妹才得知。没想到,姬发买了山,还发生了那么多事。联想到自己这几十天所发生的事情,她不由感叹:"这个世界,变化也太快了!"又见过了校长夫妇,说了些亲热的闲话便上了云梦山。怕给姬发他们添烦,只字没说自己的事,只安慰了姬发夫妇一番,就回到中山家里呆了一天,便到单位上班去了。
姬发与镇政府互不通声气,却不谋而合,对外界把里山人群体毁林的事情严严地捂住了。于是能不够大张旗鼓,把清凉山一带那一千来亩"有争议"的林地,拍卖给了本村人。胡老八"因公负伤",白送给了二百亩以示安抚。老爷子拖着两条腿活人,即便得了这个便宜,也未必划得来。镇政府和姬发,也没得到什么便宜。这一场争执,赢家是能不够。拍卖林地所得的钱,多半装入了他的口袋。
人情世故,复杂微妙。吴镇长在把姬发媳妇不经审理弄回来一事上,曾私下给人花过钱。这钱从能不够口袋里掏出来一些,但那时能不够还没卖林地,掏出来的有限,主要是吴镇长掏的腰包,因此他有一种吃哑巴亏的感觉。姬发买林他姓吴的没得利,里山人砍林自得益,他两不相沾,为什么要让他掏腰包呢?要不是姬槐的出现,他也不会卷入,所以对姬槐满肚子的怨怪。姬槐那次回来,曾心平气和地去跟吴镇长恳谈。吴镇长既怪罪他又不敢得罪,但不冷也不热。倒是姬槐,为着镇政府日后至少不为难姬发,跟上次态度截然不同,甚至都有些低三下四,讨好地说愿为吴镇长在省报发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吴镇长叫姬槐拿住了,却有一个姬发在他手下,他也知道自己拿住了姬槐,所以就给姬槐开了一个条件:"写文章好,有胜于无。只是你那个堂哥姬发,最好不要张扬。他才接管林场几天,能有什么好写的事?倒闹得四乡八寨不安。安定团结第一,写他只会让固塬不安定团结因素的制造者,尾巴翘得越高。请大记者不要助纣为虐!"
毁林者无事,护林者倒在这位镇长心目中成了不安定团结因素。姬槐真想再次拍案而起,与他理论一番,但想想姬发毕竟在他手下,"小不忍则大乱",才强忍了,只道:"不打击毁林者,就是在打击护林者。我必要声援护林者。不过吴镇长请放心,我尽力只字不提里山人群体毁林事件,非要提不可,也是一带而过。"
仕途要一帆风顺,当然需要吹鼓手。吴镇长和姬槐互相让步又讨价还价,最后握手言欢了。此后,吴镇长便留意起了省报。过了一个礼拜,省报上发了一篇姬槐的文章,题为《留下一道风景而去》,是有关姬老人事迹的,顺便也提到了姬发,就是一字不提吴镇长。吴镇长闭门思过,觉得光跟姬槐亲亲热热,甚至请他几顿饭,都不解决问题。问题还得从姬发身上来解决。只有改善自己和姬发的关系,才能赚得姬槐让自己的大名在省报上出现,人家毕竟是堂兄弟么。再说,要凭做出切实的政绩引起上级关注并最终升迁,自己是光着身子系腰带,能有什么政绩?只有靠别人吹了。于是他屈尊去了一趟盘龙凹,申明镇政府将全力支持姬发,是姬发护林的后盾。离开盘龙凹,立马就去了胡家村,狠狠敲了老支书能不够一顿,要他日后管好自己的手下,少惹麻烦,不然就撤他的职。
"职业革命家"能不够,听到撤职就跟要他的脑袋一样心慌,忙趿着破鞋控身而立,点头道:"日后我们跟姬发,管保'井水不犯河水'。"那神态,像是吴镇长此刻蹲着屙屎,他也会趴在地上给吴镇长舔屁股。吴镇长倒笑了,忍不住给了部下几句"国骂"--一口咬定与能不够的母亲发生过关系。既为"国骂",能不够也就大公无私,毫不介怀。
吴镇长也不为这莫须有的伤风败俗羞惭,反骂得心平气和,捏着能不够老婆端出的红枣儿,喝了半碗老酒,打着酒嗝登车而去。
姬槐第三次回固塬之后,终于在省报上以赞美的口气,报道了固塬镇政府拍卖云梦山林场的事情,文中屡提到吴镇长的大名。此文引起了省委书记的关注,批示省政策研究室和林业厅"研究一下此事"。县几位主要领导及吴镇长等,陪同省上来人数上云梦山。一阵风过后,结论是既没有肯定但也不否定,不了了之。不管怎样,这个无人关注的偏僻小镇的镇长,总算在上级领导的视野里出现了出现,吴镇长还是比较满意的。
有一次,一列小车鱼贯停在盘龙凹土场时,恰巧被过路的能不够遇见。出迎的姬发,被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大大小小一群领导围着,向土窑走去,能不够怔站在路边,脸色紫青。这位总想在领导面前露脸的"革命家",别提有多嫉妒。同时这也给他造成了莫大的精神压力,害怕里山人毁林事件一旦露馅,他吃不了兜着走。让别人不得安宁的人,总使得自己也难以安宁。
云梦山林场,一时间太平了下来。
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冬季。一日早起,姬发醒来,觉窑内有一种奇怪的亮光,穿衣下炕,掀起窗帘一看,哟,下雪了,林里净是玉树琼花。此刻敲开冰钓鱼,别具风味。他便匆匆洗了脸,吃罢早饭,肩扛钓竿,手提篾铒坛,往桃花溪走去。下坡时,还舒臂滑了一段。雪住云薄,风静山寂。那棵弯脖老柳树上掉下一块雪来,些声也无,叫他觉得这世界好空阔苍茫。突然,远处有-只野兔,在雪地里艰难地窜着,雪几乎将它陷没。一条狗正追着它,凶狠狠的,爪下雪粉四迸。姬发看住了,深深体味到一个"活''字的分量。
姬发又无心悠然钓鱼了,丢下钓具,走上了一条黄鼠狼都不敢走的险路。突然,脚底一滑,一块石头咕咚滚下悬崖。多亏他及时抓住了旁边的一株山毛榉,要不小命可就轻易呜呼哀哉了。
无限风光在险峰!
来年春暖花开,姬槐又领着省电视台的马永生、武晓茹等朋友,给云梦山林场拍了个专题片,在省电视台《写真》栏目播了出来。内容虽涉及了护林难的问题,但提到周围山民盗伐时没有具体内容,只着重强调了山民的贫穷是盗伐屡禁不止的根本原因。"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后一些报社及本县宣传部的记者,纷纷前来采访报道。由于姬发的叮嘱,他们都在所发表的文章里反复提及周围山民的贫穷,终于引起了县委书记的关注,有一天领着扶贫办主任等来到云梦山,在姬发处没停留多久,就到周围各村去走访,深为山民的贫穷所震惊。里山村很快得到了一笔扶贫款。但一半落到了山民手里,一半则被能不够挥霍及巴结了镇政府等那些他用得着的人物。本县行政村不知其数,县委书记不可能每个村都走访。云梦山林场引起了领导的关注,周围各村同时也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毁这个林场者,反跟着这个林场在得着好处。
县委书记之后,林业局、公安局等县各部局的领导,虚应形势,纷纷到云梦山走了走。不过是表面的重视而实际的不重视,语言上的关切而行动上的不关切。吴镇长或陪上级领导,或自己单独,也多次上过云梦山,永远向姬发说着那些没有错却没有用的话。姬发竟错以为让吴镇长解决那一千来亩有争执林地的时机已成熟--林已被砍了,地也被卖了,他只能请求吴镇长变更合同,把三十五万变成三十万,以免镇领导换届后,新来者不认旧账,又起合同纠纷。
一日,吴镇长来盘龙凹时,姬发正好打了两只野兔,便让娘儿做了兔肉美饭,又炒了几个菜,提出酒来,算是设宴招待。微醉,谈得热乎,姬发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吴镇长没有一口回绝,但也没有答应,"王顾左右而言他"。诉苦说他虽是工农兵大学生,却好歹也有个大学文凭,70年代初就在公社当文书,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到公社成为乡镇,还是文书。起初他傻,后来聪明了。人说:"一万叫一叫,两万给平调,三万才上调。"这话并非无稽之谈,当官就是权钱交易。他一咬牙,集多年积攒,寻气眼,钻门路,买了个副镇长。有了一点权,就能给人家些好处。按利益共沾,好处共享原则,人家当然分给了他些好处。这样他手头就更大方一些,又花了四万元,买得了这个固塬镇的镇长。权大了,得到的好处当然更多了。"水至清则无鱼",社会要发展,有些**风气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人都是自私的,不为得好处,当官做什么?他也不亏给他好处的人。他手中的权在别人手中变成钱,别人总是得大头,他得小头。就比如说这个林场,国家有许多优惠政策,他借之可以白送给林场许多钱,反正是国家的,他得些,也并不亏姬发,反是姬发沾大便宜了。
话虽不无道理,姬发却无跟着吴镇长沾什么大便宜之心。不说吴镇长的话不过是纸上谈兵,日后未必能落到实处,就是能落到实处,"便宜不是好沾的",万一有了什么事,他落个不清白,就划不来了。他只想让把遗留问题解决了,落一个无后顾之忧就行。吴镇长的一番道理,让他明白在这个人手里,遗留问题是无法正常解决的,只能"看人行事",按这个人的方式来。于是起身到厨房,让娘儿取了两千块钱装在口袋里。归座后,他试探着问吴镇长给自己办这事得多少钱。吴镇长摆手道:"钱什么?谈钱就不是朋友了。"却含含糊糊,说至少也得三万块。姬发一下子心凉了。他既没得到林又不拥有地,提出的也是正当要求,白丢两千元已是狠咬牙了,三万就太岂有此理!再说"钱难挣,屎难吃",三万元他岂是容易得的?看来,这个问题在吴镇长手里,只好束之高阁了。于是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闷酒,懒多说话。
吴镇长暗骂:"一毛不拔!"已没了兴致,起身告辞。姬发的挽留,如两国总统会晤之后的分别,纯粹程式,不过虚礼,神态绝不谦恭。至于"闲了再来",哈哈大笑,不过哄鬼而已。从此两人的关系,又不冷不热起来。除过陪同上级来人,吴镇长非得驾临姬发那儿不可外,轻易不肯屈驾。姬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轻易不踏入吴镇长办公室。
姬发的问题,当事双方协商解决不了,本该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而最终没有这么解决,一是缘于他的法律观念淡薄,二是法制尚不健全,执法尚不力,打一场官司,费时费钱费力,姬发对通过这一途径解决问题,缺乏信心。
镇派出所倒和姬发的关系密切起来。所长闲了,常领着人到林里转转。自然是秀珍私下做了些工作。她也常带着林业派出所的同事来玩。说是玩,其实是帮姬发护林。穿警服的在云梦山林场来来往往,无疑给盗伐者形成一种精神压力。虽仍有人盗树,但不敢明目张胆,一遇护林员就逃之夭夭。姬老人时那种护林者与盗伐者猫捉老鼠式没完没了打游击的局面,又出现了,--云梦山林场即便出现太平局面,永远也只是大太平、小不安的局面。
真应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俗话,随着云梦山林场知名度的提高,检查、收费、摊派、罚款者接踵而至,姬发应接不暇,又添了新的烦恼。
姬杨年后没有去县城打工,依然在深山老林里当野人。姬发知道他是丢不下自己。就像细雨润物静无声一样,不觉间,姬杨已成了姬发生活中重要一人。姬发乐意向他说随便什么,因为他从心底里对姬发的随便什么都关注。说真的,姬发也舍不得他离开,但又老大不忍,道:"别说你家里人,就是我们一家,看着你老大未婚,心里也不是味。秀珍给你找的事又不太苦,还是去吧!"姬杨笑道:"素质不高的女孩,我看不上。素质高的,谁看得上一个年纪老大的打工汉?这么吧,等你事情顺了,花些钱,送我去哪所大学进修进修。只要有才华,年纪倒不是问题,说不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还会看上我哩。"姬发吭地笑了,道:"这有何难?为什么要等?事情什么时候能顺?怎么算个顺?不要等了。我现在就从基金会给你贷款去。五万元足了吧?"姬杨道:"贷的我不要。你手头有了余钱,我才肯要。"姬发道:"哪年哪月我才能有余钱呢?等胡子白了,你就是才华横溢,人家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也不会跟你的。"姬杨道:"至少等两年,咱们再说这事吧。"姬发笑道:"两年之后,无论我手头有没有余钱,只要我给你,你就得接,说好了!"姬杨点了点头。姬发又道:"你不在我这里呆,我照样到时给你钱。山里什么都不方便,生活又单调乏味,你还是去城里吧,好好活几年。"姬杨道:"要是前多年,你跟婶娘驴嘴狗脸的,成天闹,我可不跟你们一处呆。如今你俩恩恩爱爱的,我看着美气,舍不得离开你们。"姬发鼻头有些发酸,拍了拍他肩道:"真朋友!其实我也舍不得你走。就是觉得老把你霸在我身边,未免太自私了。"姬杨道:"什么自私不自私的,与你在一处,我高兴么!"
两个朋友,若有一天谁没有见到谁,心里就会有一种怪怪的空落感。
当初过小日子,姬发手头拮据,东挪挪,西借借,倒也好混。如今买上林场,可不好混了。单护林员一个月工资就得五千来元,加上别的花费,开支巨大,谁有这么多钱供他挪借?校长夫妇虽然人活腾能借来些钱,姬发却不忍让老两口再为他费心。从妻哥处借了一万来块钱,两个月就没了一个子儿,他们也紧,不好再借。别的亲戚都很穷,他很快就陷入了经济恐慌之中。
固塬偏僻落后,难得有外商来投资或做生意。好容易来几个,也被宰跑了。宰不上外人,就宰本地大户。没有人相信姬发两手空空,方方面面都把刀子伸向他,宰不到肉就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整他个摸不着头脑。云梦山出了名,连一些新闻记者也来坑蒙拐骗。难怪姬槐早就告诫姬发小心提防,这种人也鱼龙混杂。姬发真是穷于应付,叫苦连天。
在精神上,女性总是比男性更能忍受艰难。姬发因手头光光而叫苦连天,娘儿却一点也不在意。没菜吃了,她就挖野菜。没钱买洗衣粉,她就用皂角。有一点钱,她先给急需的雇工发工资。有一夜,夫妻相对,姬发叹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咱们已是到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地步了,难得你倒不怨我!"娘儿笑道:"小时候,外家过事设宴摆席,娘领我去吃汤水解馋。好汤水,洋芋块白菜片红白萝卜疙瘩熬的一锅烂是菜,红苕面压的饸烙是饭,硬个如钢丝。就这,咱还馋得不行。如今跟你,平常日子也大米白面的,有啥好怨的?"姬发抚着她滚圆的肩头说:"咬牙苦熬吧!咱们当初小穷,后来就小富。如今欠着几十万元贷款,还欠着护林员的工资,是大穷,说不定又要大富了。就是不能大富,只要熬到林场转卖,把本钱捞回来,身上不再背债,日子也就好过了。我不会让你老熬穷受苦的。"娘儿道:"自打买了这山,你对我比先前越好了,我觉就很福气,穷富我不在乎。俗话说得好,'富忧穷乐'。穷我不怕,只要乐和。"姬发听言,不知说什么好,只紧紧地揽她在怀里。
自家人好混,有客来,娘儿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急得没个抓挖,只得满心的歉意,用野菜山产,布上一桌小吃来。不想来客不觉寒酸,反觉别具风味,无不满意而去。有一次,县政协主席领着五个委员来视察,望着娘儿布上桌的小吃馋得不行,竟让吴镇长白在镇上的饭馆里备了一桌盛宴。后来吴镇长每有城里尊贵的客人来,便领着游山林,吃姬发媳妇做的小吃,都成例了。夫妻俩因陋就简,不费什么,可都不是闲人,很不情愿给镇政府当义务招待员,又不好不给镇长个面子,无可奈何,只不过背后抱怨两句作罢。
吴镇长也还体贴人,知道他们在经济上已山穷水尽,领客来时常自带酒。有一回,他领着十几个县城来人喝得酩酊大醉,姬发夫妇再三劝他们留下,他们却硬说没醉,非走不可。上了大轿车,有人把脸奇形怪状地贴在窗玻璃上向娘儿唱道:"再见吧,妈妈!"娘儿又过去劝司机,司机不听,把车开入了麦田。好容易从麦田出来,又挂断了路边的一棵小山楂树。酒鬼们快活地尖声怪叫:"妙,妙啊!再见吧,亲爱的妈妈!"夫妻俩心悬悬的,只怕出事。那司机倒驾驶水平高超,没有把一车快活汉送入阎罗殿,却送入了镇上的屠宰场。屠宰场的大师傅挥着血刃骂:"该杀的货,你们的命不值钱,人家的命还值钱!撞了人咋办?"
怕给校长夫妇增添精神负担,姬发在钱上无论有多犯愁,却从不向两位老人诉说。这日,他到镇上有事,顺便去朝拜大姐。七嬷道:"'老虎下山,云飞气动',怪道早起满天云,原来是我的兄弟下山了。就把你忙成了这个样子?灰头土脸的,也不收拾。"姬发笑道:"姐倒闲,收拾得干干净净。虽说姐已不漂亮,倒还飘洒着哩。要不要我给你买些香脂香粉,把脸装修装修?稍一装修,姐就成老来俏了。"七嬷啐了他一口道:"我老了,香脂搽得再多,也只腻不光。你年轻正风光,骑摩托多抢眼,咋骑了个烂车子?"姬发吞吞吐吐说:"王村那个护林员家里有事,我让他骑去了。"七嬷又白了他一眼,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来说:"我早老成精了,你哄得过鬼,哄不过精。前天姜海的二小子在街上加油,我看那摩托像你的,一问,才知你卖给他了。还说你一百块钱买了他的旧车子哩。没钱咋早不跟我说?我要钱生崽不成?这几年,我跟你姐夫攒了五千来块钱,你先拿去花吧!"
姬发眼角湿湿的,不肯接,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说:"我有了钱给你,你怎么都不要。你的钱,我也不要。"七嬷拧了拧他的耳朵说:"胡说八道。我跟你,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真没钱,不向你要向谁要?我跟你姐夫见月有工资,要钱也没用。我们有钱白放着,倒眼看着自家的孩子为钱犯愁不成?拿去!要不,我可动火了。"姬发还是不肯接。七嬷硬塞入他口袋,笑道:"我早就算计着,这一辈子,不花你的钱是不花,花就花个美。等你发了大财,我丝绒旗袍一穿,跟你姐夫逛美国去。到时可不准你舍不得花钱!"姬发忍不住也笑了,道:"还臭美哩!你那腰身,还穿旗袍?女人怀孕的当儿,穿的那大腰裙子,你穿着美吧!"
七嬷咯咯笑着,拿来姬槐他们回来时孝敬她的东西,摆了一茶几,逼姬发吃,坐在他旁边,抚着他头发道:"说到怀孕,我早想问你了,你媳妇这好几年了,咋没有开怀?该不是计划着吧?"姬发红了脸,低头说:"那几年忙死忙活的,花花都顾不得管,成天跟狗在一处,哪敢再生孩子?如今又忙,经济又紧,缓几年再说。反正只能再生一胎,迟十年我们也还年轻着哩。"七嬷又抓住他一手抚爱着,拖长声说:"我的乖乖儿,咋尽说傻话?穷人家,就不生孩子了?我要你们明年就生。这一回,准生个崽儿。一想到我的小小发子,就能把我心疼死。我养孩子最精心,瞧你身子骨多结实。我也最会教孩子,教出的孩子真正可爱,你就是明证。生吧!我给你们教养,不用你们操一点心儿。我不上班了,你姐夫那么高的工资,委屈不了孩子。"姬发吃了满嘴角的酥屑,拿了一块酥塞入老太婆口里说:"'靠侄子,上榆树',跟着我,你享过什么福呢?还要养我的孩子!免了吧。别一辈子,尽活的是旁人,好好为自己活几年吧!"
七嬷咽下酥,立起两眼,瞪着他说:"这么说,你不给我生了?我就爱孩子。要不给我生,我见了你就闹,哼!"姬发笑道:"好,好,生。像母猪生猪娃一样,一连生十几个,看你怎么养!"老太婆笑道:"天哪,满地的孩子,那不把我乐死才怪哩。养得过,养得了。好孩子,只管生吧!"
走时,七嬷把那些糕点,满满装了一背包,让姬发给花花带上,依依不舍送到校门口。姬发骑在车子上,长腿撑着地说:"姐,我走了。"老太婆道:"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一大,就把我丢脑背后去了。"姬发一笑说:"三天两头来,还说我忘了你!放心,过不了几天就来。早早备上好吃的!"登车而去。好远,还感觉得到老太婆射在他背上温暖的目光。唉,谁亲,也亲不过母亲!孩子们的佛,就是母亲!只要老母健在,人在世上,就有无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