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姬发媳妇被拘
夜柔如水。土窑土炕上,娘儿揽娇小可爱的女儿于怀,头枕情意绵绵的丈夫那粗壮的胳膊,分外感到柔和、温馨,只愿长夜不明。
良宵苦短,不期天又明了。娘儿只得起身,忙着烧好早饭。一家三口围坐吃罢,花花便到外面跟狗玩去了,娘儿向愁锁双眉的姬发道:"昨夜今白,老爹烧'五七'纸。昨个惊天动地的,都忘了。今个我一人去吧!只怕今个公安局的人就要来捉我了,你让他们来中山吧!在这里,花花看见不好。"姬发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没心去给老爹烧纸。好吧,你一人去。"
窗外绿油油的树叶,在风里不安地闪动着。葛藤一直缠绕到了树梢,开着淡紫色的小花,把黄蜂和玉蝴蝶也引上了树梢。远处山峰上,雾气迷蒙。娘儿走向窗户去做什么,背影袅娜。姬发真想从背后轻揽住她的腰,吻她那粉红色软乎乎的耳垂子……
夫妻依恋难舍。娘儿狠了狠心,臂上挎着个包袱出门。花花看见,追上要跟去。娘儿蹲下,搂住女儿,强笑道:"跟爹乖乖呆着,娘到集上给你买些好吃的去,一会儿就回来。花花大了,该懂事咧!日后不敢老是贪玩,给你爹帮忙做些零碎活儿,啊!"花花不听,跺脚哭着,非要跟她去不可,姬发过来,强抱住了女儿。娘儿起身而去,一面走一面拭泪。花花厮打着姬发,哭喊着只要娘。姬发眼里泪光闪闪道:"你娘一会儿就回来。听话!爹给你用筛子扣雀儿玩吧!"
路边坡上,一只母羊带着只弱小的羔羊,正在吃草。羔羊受了松鼠的惊吓,"咩咩"叫着,跑过去紧紧贴住母羊的肚皮,一动也不敢动。母羊停住吃草,回头舔着羔羊,喉咙发出"咩咩"的叫声,羔羊才安然下来。娘儿走在路上,望着那一对羊母子,想着将无母亲知疼着热的女儿,眼泪只擦不净。
先一天,武七嬷就领着女儿回到了中山姬家,吃饭自然扰的是姬杨娘。姬发媳妇开枪伤人的事,还没有传到前后中山,所以母女俩尚不知道,这日吃过早饭,便坐在院里说着闲话儿,等夫妻俩来了好同去坟地烧纸。武七嬷黑棉线头巾像帽子一样有棱有角地包在头上,额上还露出一抹白色,原来下面还有一条白纱布头巾,口口声声,都在抱怨姬发。娘儿进了门,她才住口,却依然森着脸。
大姑娘忙起身礼问:"舅妈吃了?"娘儿先向七嬷笑着问:"大姐几时来的?"七嬷不答,只把盖住耳朵的头巾角往后掀了掀。娘儿这才向大姑娘答道:"吃了。"大姑娘拿过一把小杌子来,娘儿在七嬷旁边坐下,从包袱里掏出一捆鞋来说:"大姐、姐夫嫌买的鞋底子滑,又不可脚,历来爱穿我做的布鞋。瞧,我又给你们做下十来双了。"
七嬷扭头不看。娘儿尴尬,望着大姑娘只笑。大姑娘便拿起一只鞋来,取出里面的鞋垫笑道:"花子扎这么好,别叫我全偷走了。"娘儿道:"喜欢就拿,鞋垫多好几双哩。"大姑娘叹道:"瞧我妈那猪头眉眼,舅妈倒跟我妈一点也不计较!如今别说兄弟媳妇,就是儿子媳妇,也没几个把婆婆放在眼里的!"七嬷瞪了她一眼,仍不说话。
娘儿笑道:"我才不白对谁好哩。是你妈在我这兄弟媳妇身上心太重,'以心换心',我敢不对她好吗?也难怪她不高兴,我们没有听她的话,买下了林场那个烂摊子。"大姑娘一撇嘴道:"舅妈就会替我妈护短。我的妈,我不知道?最爱多管闲事,哪里都少了不她。一大把年纪了,该万事不放在心上才好。'人比人,都一理',她像咱这么大,什么事拿不起放不下?你跟舅舅倒老长不大,事事得她说了算。我看怪她!"娘儿打了她一下说:"你呀,跟你舅舅一样,不体谅老人。不是事事,只有一事,你妈把我们管得紧,就是平安大事。难道她错了?"
七嬷听着不由心疼,待要理她,又抹不下脸来。大姑娘问:"舅舅咋没来?"娘儿支吾道:"忙,今个抽不开身。"七嬷又火从心起,站起道:"他连祖宗都不放在心里,哪还在乎我这个大姐?从今往后,我再不为娘家操心了。"说着便穿孝服,要到坟地去。娘儿忙帮她,她打开了娘儿的手。
七嬷、娘儿穿白戴孝。大姑娘是曾孙女,照俗是不穿白的,仍着常服。没有男丁,武七嬷只得端着放有纸钱、花供的方盘。到了老人坟前,依礼女子只可在坟侧坐地而哭,男子方可在坟正前方端跪。两个小娘儿好依礼,七嬷难依,她要献花供,化纸钱。
纸钱化罢,哭声大起。这或者是最后一次到坟前来哭老人了,所以娘儿极悲伤。七嬷则声声怨姬发,句句念老人,-再哭道:"没有了老爹,谁再替我管教那贼种种子呀么?"大姑娘好容易劝住了娘儿。两人却怎么也劝不住七嬷,只得强架起她上了回路。七嬷一面走,一面还大哭不止。
正走着,后面响起尖啸的警车声。娘儿明白要来的已来了,心慌意乱的。大姑娘急拉母亲避到路边。警车在三个女人身边停住,跳下两个警察来,一个问:"谁是姜油馍?"七嬷一下子没了哭声,燥干的脸皮都成了铁青色。大姑娘也神色大变。娘儿拢了拢头发,静了静神说:"我就是。"那个警察便掏出拘捕证来,另一个咔哒一声,就给她上了铐。武家母女怔得张口结舌。
娘儿回头苦笑道:"花花交托给大姐咧。亲人,咱的亲娘,你不怪我,--我拿枪把人伤了。"七嬷终于醒过神来,上前打了娘儿一嘴巴,喝道:"眼看三十岁的人了,这话也是胡说的?趁早给我闭住你那臭嘴!好人,我这油馍儿最胆小,我凶了她也吓得不行,咋会拿枪伤人?一准是抓错了。"娘儿哭道:"没错,大姐,是我开的枪。"
七嬷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一准是发子伤了人,你给他顶包。好闺女,这个包太大了,你顶不起。他做得出,就该当得起。你好好说,到底是谁开的枪?"娘儿在七嬷脚边跪下说:"里山有几百号子人看着,的确是我开的枪。大姐、姐夫疼爱我多年,我孝顺不上两位老人家咧!"便伏地重重地磕起了头。七嬷忙也跪地,紧紧搂住娘儿,仰着头说:"我不放她。你们要抓就抓我吧!我的孩子做了错事,是我管教不好的罪,该我去坐牢。"
娘儿脸黄如霜打了的叶子,道:"大姐,有这情,没这理,你替不了我的。"掰开七嬷的手,站了起来。七嬷趴在地上,又搂住娘儿脚脖子不放,哭道:"我的油馍儿,是个最良善的孩子。好人,发发慈悲,放了她吧!"娘儿用戴铐的双手捂住脸,失声大哭。只有在这些亲人心目中,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才是至关重要的。女儿最可爱,丈夫最动人,而母亲最神圣。她不知有多敬重爱戴这位白发老母!
警察强行分开了七嬷与娘儿,并把七嬷交大姑娘紧紧搂着,便押娘儿上了车。娘儿泪眼从车窗望着七嬷,无声而泣。七嬷挣脱女儿,跌倒在地,爬行向车,哭叫:"命拴在苦桩上的油馍儿,我的心肝哇!"
娘儿不忍看七嬷,掉头望路边闪着暗淡白光的桦林,又越过桦林,望那连绵起伏的黛灰色群山。就在那群山深处,她可爱的女儿,大概还不知母亲一去难回,正在窑旁的土场上,飞来飞去捉蝴蝶。而那动人的男子,则多半坐在窑里沙发上,拧着眉头,一声不吭……唉,她多舍不得离开他们啊!
车留下一股带汽油味的黄尘,飞驰而去。天空,森严而明澈。
武七嬷软绵绵地伏在地上,哭个有气无力。大姑娘搀起母亲,摇摇晃晃回到姬家。七嬷道:"我发誓死也不上云梦山,可我的心叫娘家人揪住了,由不得自己。你舅妈开枪伤人,跟歹徒不一样,必是不得已。我亲自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骑车子到家里,告知你爹,再到县里见一见秀珍,大家好定夺怎么办。"
大姑娘即刻就骑车子下了中山,七嬷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坐着姬杨爹赶的牛车,颠簸着向云梦山而去。唉:
流不尽的眼泪如黄河,
只为这看不尽的黄土坡。
恨死了这黄土高坡,
抛不下丢不脱的还是这黄土高坡。
公安局的人当然是先到盘龙凹的,所以姬发已知娘儿被拘走了。姬杨不知如何,娘儿又不知将要怎么样,里山人会不会来兴师问罪,他心绪烦乱,脑袋昏烧。怕里山人使坏,也不敢让花花到外面去逛。听到外面有人声,他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跃起,摘下墙上的土枪,出门一看,见是大姐,才松了一口气。又思老太婆说他买云梦山要出事,果不出她所料,还没过几天就出了事。这下她得了理,自然饶不过他。准是臭骂、数落他来了。他一头的烦恼,真有些厌烦、反感这老太婆,却不敢不恭敬,回身把枪放在门后,抱着花花迎了过去,轻唤了一声"姐",便不再吭声。
真正疼爱孩子的母亲,是不会给孩子雪上加霜的。要不然,怎么会把母爱称为人类最伟大、无私的爱呢?姬发得意的时候,七嬷不妨给他泼泼凉水,然而他不如意的时候,她怎舍得还讥讽、数落他呢?老太婆觑着他额头的青包半晌,伸手抚着,滴泪道:"到底咋回事?莫不成,跟那些偷树贼打起来了?这是叫镐把子打的?脑袋上,打重了,可咋办呢?"姬发道:"不是镐把子,小孩拿石子儿打的,不要紧。"
七嬷又拉住他的手说:"我的孩子,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别急。你媳妇的事,'车到山前必有路',会有法子的。"姬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姬杨爹跟着他们进了窑里,细细询问了事情的原委,又安慰了姬发一番,便回去了。七嬷则系上围裙,进厨房给姬发去做午饭。
大姑娘见了父亲,只会说"舅妈叫公安局抓走了",别的一问三不知。校长把什么最坏的事都想到了,包括姬发已被人打死,心急如火,让一个教师骑着摩托带着他,飞速赶到盘龙凹,见姬发好好的,才略微放下心来。姬发见了校长,如得了主心骨,忙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校长道:"法律代表着正义与公正。我虽不太懂法律,但觉你说的要是事实,你媳妇就没有罪。你们护林,他们毁林,你们先是正义的。他们要把你们往死的弄,难道你们就等死不成?必然要进行防卫。法院如果判你媳妇有罪,就不公正。那样,我就辞去这校长,专门打官司,上诉中院,不行再上诉高院。我还要让查岳祖父的真正死因。老人家沉冤海底,我不闹腾,是为孩子们平安,既然孩子们还是出了事,我就不怕了,拼着老命,也要把事闹大,讨个说法。镇政府的有关干部,我也要告玩忽职守罪。出了群体毁林事件,他们不闻不问,毫无作为,非但不觉羞愧,反而心安理得。作为固塬这方土地的儿子,我不能容忍有这号跟灶火爷一样,光吃供供不管事的地方官,非拉下马几个不可。"七嬷听见,扎着面手过来说:"多少年来,多少事上,咱们都把头缩在盖子下面装王八。发子媳妇要没个公正说法,咱们就得把头伸出来了,--一古脑儿把老底子全揭出来!"
校长刚走,姜家兄弟俩又闻讯赶来了。还没坐定,七嬷武家的侄子又来了一大群,把窑里挤得满满的。这个踩了那个的脚,那个的唾沫星子又飞到了这个脸上。吵嚷声,几可把窑顶震塌。一个侄子盖过众人的声音喊:"三山比里山人多一半。三姓世世通婚,不沾亲也带故。他们能起众,咱们就不能起众?二春回前山,发子回中山,我们回后山,招人拉马去。三姓人马合一处,直扑里山,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闹他一个鸡飞蛋打,人仰马翻,看看到底是谁人多势众!"众侄子叫好,个个横着一身极发达的肌肉,准备大打一场。
七嬷扭着肥硕的身躯,好容易挤到那个喊声最响亮的侄子身边,照脸就啐了一口,横眉立眼,凶狠狠地道:"野小子,吃了撑的,就会打架!'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咱们有理说理,打什么?法庭上,你七爹自会讲理的,你们少给我惹事!来这么多人,喝水也没这么多杯子,别说吃饭了。都给我滚回去!谁要再提打架,小心我用擀面杖捣烂他的臭嘴。一屋子男人的汗臭味,我都快熏憋过气去了。滚!猴儿臊,兔崽子们,我耳朵都快叫你们吵聋了。滚!"三吆两喝,一通臭骂,侄子们便云散而去。二春叹道:"我们这些乡棒子,除过打架,就不知该咋办了。"七嬷望了望他那黑亮的瞳孔,又看看他那放在大腿面子上黝黑的大手,心疼地道:"好孩子,你也别为你妹子太焦心。这一回,你妹子要让冤了,你武老师自会闹出个眉眼来不可。别看他平常四平八稳的,真动了火,天也敢捅出一个窟窿来!"二春让哥哥回去了,自己怕胡老八的三亲六故来寻事,留了下来。外面一有风吹草动,他的手就把腰里的刀柄握得紧紧的。
"朝有烈臣朝不衰,家有倔子家不败",但这不衰不败的背后,总是烈臣倔子的个人不幸。出了这事,七嬷对姬发的安危更忧心忡忡,知道像上次那么发狠,对这个"倔子"是无效的,便婉言劝姬发丢下林场,回家平平顺顺过小日子。二春在旁,也帮着她不住好言相劝。
姬发一言不发。抽身退步岂不容易?可身为男子汉,一副缩头乌龟样,旁人不说,就说眼前劝他的大姐、妻哥,也在心里会瞧不起他的,他自己更会瞧不起自己。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哩,哼!他绝不让他们得意。不,他绝不轻言放弃。
妹妹、妹夫不在,姬杨在县城便没了指靠,第二天一早准备打道回府时,突然想到了同学姬军和姬槐。姬军毕业后,分配到兰州一个军工单位工作,自在这事上无能为力。姬槐分到了邻县一个小工厂,因为常在报上发文章,很有才华,现在被借调到省报《社会大视角》专栏任编辑了。想来他这种工作,交游广泛,说不定会有什么门路的。管他有没有门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先见见他,碰碰运气再说。于是姬杨便拦了辆过路的长途车,赶往省城。
一下车,面对车如流水人如潮的街道,姬杨简直晕头转向了。他出了大街钻小巷,问了不知多少人,才找到了省报社。门卫见他头发脏乱,衣满尘垢,还有几道破口子,又没带身份证,便不肯放他进去。他嘶哑着嗓门,苦苦哀求:"我跟姬槐是乡党,行行好,让我见见他吧!我找他有急事。"门卫板着脸,无动于衷。
一个中年男子从里面出来,听见他说姬槐长姬槐短的,又见他那可怜样,动了恻隐之心,道:"我和姬槐是一个办公室的。你来得不巧,他出去采访了,不过晚上一定回来。住处就在附近。我带你去认认门吧!"姬杨忙说:"多谢!"那人领着他进入一所民宅,指着一个房门说:"姬槐就住在这儿,晚上你来找他。以后出门,可别忘了带身份证。还有,最好换一身稍像样的衣服。有些人,就是敬衣不敬人。"姬杨又连连道谢。那人去后,他便在房门口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涌出了一股酸涩感来,真想大哭一场。
多年各走各的路,不常见面,姬槐的地位高了,还会念旧情,帮发子的忙吗?姬杨心里又直打鼓。要是他见了自己,待理不理的,端着架子,可就糟了,忘带身份证,旅馆也住不成,自己就得在街头冻上一夜了。
姬杨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想那个,心烦意乱的。眼看天已黄昏,仍不见姬槐回来,他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便出去吃了两碗面条,又回来在门口坐等。晚上十一点左右,他两手搂着小腿,头枕在并拢的膝盖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精干、戴金丝边眼镜、黑西装笔挺、肘下夹着公文包的青年,站在他面前,望着他怔了半晌,才眼角湿湿地道:"呵,是杨子!"姬杨睁开眼皮,一下子跳起来道:"槐儿,可把你等回来了。"
姬槐紧紧抓住他的手,关切地问:"你成这个样子,出什么事了?快给我说。你也太多灾多难了!"姬杨见他这么关切,才不再惴惴不安了,也不绕弯子讲方法了,坦直地说:"我没什么,是发子媳妇出了事。她拿枪伤了人。"姬槐吃一惊,道:"她那么善良个人,怎么会开枪伤人呢?得了,我明白。一定是发子又勾引上什么女人,她恨上心来,不是向发子,就是向那个女人开了枪。"
"这回可跟那号事没一点关系,打伤的是里山胡老八。一言难尽,咱们进屋慢慢说。"
"干脆你先跟我到外面吃些饭,回来再说。"
"吃了。"
"吃了再吃。我还不清楚你?吃饭穿衣,历来凑合。"
"真吃不下。心里有事,也没胃口。"
"那好,先说事。"
姬槐单身来闯省城,妻子和女儿还在那个县办小厂,所以只租了很小一间民房。里面除过桌椅床电视机皮箱外,别无所有,倒很整洁。衣服又脏又破的姬杨,进了房子,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安顿自己是好。姬槐伸手抓住他肩膀按坐在床沿上,笑道:"摆上沙发,房子就没站脚的地方了,我没要。凑合着坐吧!"
沏上茶,递接间,两位同窗好友的手,也表明着他们生活道路的差别。姬槐的一双手,纤细白皙。姬杨的一双手,则粗壮黝黑,手背上还有几块青瘢,是被森林里那种叫鬼蛾的食肉蛾咬的。
约略问了一下事情原委,姬槐便道:"你一个人坐会儿。不早了,怕同事歇下,我先去见见同事,把手头的事情托给他们。明天一早,咱俩就回固塬。"姬杨深为感动,说:"你真痛快!我还怕你不记旧情呢。"姬槐拍了一下他的脊背说:"怎么会呢?想起上中学时住在校长家里,老两口和发子对咱们的关照,我心里就热乎乎的。后来要不是校长鼓励我补习考大学,这阵我说不定还在中山的野峁上黑水汗流抡镢把哩。好,我去去就来。"姬杨也起身道:"瞧我脏的。附近有澡堂么?"姬槐笑道:"光屁股那阵就在一起,我倒嫌你脏了不成?不过也好,这一天多你够紧张焦虑的,洗洗澡,可以放松放松情绪。"便引姬杨到街上一家正在营业的浴池里,抢着付了钱,才离去。
姬杨洗罢澡回到他的住处,他已在坐等了。桌子上摆满了菜碟,地上放着一箱啤酒。他已启开了两瓶放在桌上。姬杨道:"你呀,把我一当客,我就不自在了。不客气,随随便便的多好!"姬槐道:"太晚了。要不我在外面好好请你一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么!"
人在变,事在变,两位朋友美好的友谊没有变。姬杨在桌边椅上坐下,一面喝酒吃菜,一面向姬槐说了自姬老人弃世后,云梦山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姬槐静静地听着,偶尔没有听明白,才问一句。最后,他笑道:"我们为什么要用寻气眼钻门路去求公正呢?嫂子只要是正当防卫,到开庭审理的时候,我请个好律师就行了。倒是群体毁林的事情,虽然眼前可能被嫂子的那一枪震慑住,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措施,很快就会死灰复燃。那片林子来之不易,群体来毁,毁岂不易?单靠发子个人的力量,是难保住那片林子的。明天我回去,主要是看能不能调集起别的力量来,从根本上制止群体毁林。我在外面,老爹过世也不知道。要知道,我再忙,也要赶回去参加葬礼。林场就是战场,老人为恢复云梦山的原生态,可以说是作战到死的。在渭北,像咱们家乡那样山清水秀的地方,并不多见。正是那片林子,为家乡的小溪小泉小湖泊涵养着水源。那片林子,也是咱们县境内最大的一座空气净化工厂。老人的功德,自有青山绿水蓝天作证。我得在报上发篇文章,纪念纪念老人。况且要绿化山川,首先得提高人们脑中的含'绿'量,我早应写这种文章了。就是明天回去,看能不能帮上发子些忙,说到底,也不是帮发子忙的问题,而是我的责任。保护森林,人人有责。谁要不呼吸空气,要见鬼去,就别保护森林,甚至毁森林吧,哼!"
姬槐的话,像梳子一样,把姬杨毛乱的心梳平顺了。歇下后,一觉睡到天大亮,睁眼一看,姬槐已准备好了早饭。他睡意缠绵地哼哼着,揉着眼睛从被窝抽出身,却不见了自己的衣服,床边放着一套崭新的西装。姬槐笑道:"丈母娘送的。太大,我撑不起来。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送人,伤人自尊心。别人不敢送,送你倒不怕,你也准合身。穿了吧!"姬杨道:"这几年在外面,你把嘴皮子也练油了。送我衣服,倒像我给了你什么好处似的。"
"怕你不穿么。破破烂烂一身,我跟你走在一块儿,多丢人。快穿上!你的衣服,干脆给我留下。看看衣服上那家乡的土,想想你的处境,对我是一种刺激,做事会更努力的。"
"说得多好听!当我不知道你的心?还不是怕我回去又把这破衣服穿在身上,你干脆要下扔垃圾篓子去。山里到处是荆棘,还是穿着我这一身吧。你给的,我出门好穿。"
两人草草吃了些,就去搭车,下午便赶到了固塬。姬杨骑摩托带着姬槐赶往云梦山。
深秋的山风,冰冷。姬槐一路把头埋在姬杨脊背上。姬杨则像打枪瞄准似的,一路眯着眼睛。路两边叶子已开始凋落的山林,透着萧瑟之气。一团团土黄色的云,几乎垂到了树梢上。
山弯半坡的坪地上,有一个小山村,房屋矮小简陋,让人看着有一种莫名的凄凉感。转弯时,姬杨怕弯那边有人,按响了喇叭。一群正在路旁林里落叶上刨虫子的雉鸡,呱呱叫着飞上了天。
听见外面摩托声响,七嬷;姬发、二春慌忙迎出。三人因为失眠,都眼皮红肿。姬杨笑道:"看,我把谁搬来了。"姬槐一面笨拙地下车,一面忙着问候七嬷。七嬷上前拉住他哭了起来,道:"你倒没有忘我们。我们家咋出了这号事?好兄弟,这可咋办呀么?"姬槐亲切地拍着她那筋节盘虬的手背说:"我也是个小人物,没有通天的本事,不过嫂子既无罪,肯定会被释放的。大姐放心!"姬杨在旁也道:"他这么说,婶娘准无罪。他不是随便说话的人。"七嬷心里才塌实了些。姬槐又和姬发、二春亲热地问候过,大家便进了窑里。七嬷打来水,让他俩洗了,就忙着去做饭。
花花怯生,躲在舅舅身边,偷看着姬槐。姬槐从皮包掏出一袋水果糖来笑道:"专给你买的。快叫叔叔!"花花受不了糖衣炮弹的攻击,用悦耳流畅的童音,连叫了两声"叔叔"。姬槐心疼地拉过她来,抱在怀里,照着那漂亮的小脸蛋就是一阵猛亲,然后剥了糖纸,喂入她口中。花花舒服地躺在他大腿上,把糖嚼得吧唧吧唧作响,浓密睫毛下的花眼睛,满含着笑。
说了一会儿话,姬槐便从皮包里掏出相机,让姬发领着来到遭浩劫的清凉山一带。只见坡如瘌痢头一般,到处是光秃秃流着黏液的断桩,满地残枝。枯草被人脚踩得东倒西歪,落叶则被人踩得稀烂。山谷的小溪,在低声呜咽。夕阳余晖黯淡。
姬槐从各个角度拍下了森林被毁的情景,不住痛心地叹息。
晚饭后,花花见大人们无心跟她玩,便哭着要娘。七嬷只得抱她上炕,拍着说:"乖乖,睡吧!睡一觉醒来,你娘就回来了。"
姬杨和二春坐在炕沿上,姬发和姬槐坐在沙发上。姬杨不时起身,给姬槐杯子里添水。
瘦弱的姬槐,声音却不失北方男子的厚沉有力,道:"上个月,东北一个村长领着村民毁林四百余亩,中央电视台一播出,村长就被绳之以法,镇长也被撤职,县主要领导还受了处分。相信里山人群体毁林事件,只要我在省报上一捅出,就会引起省领导和社会各方的关注。那个自能又妒贤嫉能的能不够老爹,支书当得也太时间长了,该歇下咧。主要毁林者,送几个去坐牢吧,'杀一儆百'。"七嬷正侧躺在炕上搂花花睡觉,忙坐起来,掖了掖被角说:"孩子,我听着你这话不好。你嫂子要坐牢,咱们也就豁出去了,把事弄个天大。她要没罪,我看就得过且过吧!老爹当年守林,里山有几个小伙叫派出所拘去了,他还说情让放了人呢。里山的人,得罪不起。要送几个去坐牢,他们家的人,不跟咱们成仇人了?再说老能不够,还有吴镇长,谁知道他们背后都有些什么关系呢?你要把他们拉下马,他们自然要明精暗鬼齐出手跟你斗了。你在外面,'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家里人在固塬,他们欺负你家里人咋办呢?你也时常回来,他们揍你个半死咋办呢?好孩子,固塬小天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动不如一静,冤仇宜解不宜结。"姬槐道:"大姐,要怕事,我就不干这个事。我挨过揍。就因报道一个私营企业制假,被老板派人在街上揍了个头破血流呢。"七嬷道:"你不怕,我们还怕连累了你呀!"姬发一直不多说话,这时也道:"大姐说的没错。只要你嫂子能回来,就得过且过吧。事情要弄大了,不说可能连累你,我也未必能安宁。里山要有几个人被送去坐牢,他们家的人能让我安宁吗?得找个大家都好的法子。"
姬杨笑道:"这就是中国人解决问题的法子,得过且过。不过,做事做人,不管怎么退让,都要保住底线。不哼不哈,地方领导就会乐得袖手旁观。里山人没个害怕的,三天两头,一群一伙,明日张胆地来毁林,把咱们逼急了,说不定还会真打死人哩。那时不一定就没有罪,说不定还是死罪。就是没有罪,手底下死过一个人,一辈子心里也不是滋味。我想还是让姬槐把他刚才的想法明日照实跟能不够、吴镇长说说,敲山震虎。他们要是怕丢乌纱帽,肯定就急了。连婶娘,他们要有能力的话,也会让不审就放人的。要审,里山人毁林的事情,尽人皆知,咱们不想把事情弄大,事情也自然大了。他们难道不怕?"姬发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说:"这个法子好,对他们也好,对咱们也好。只要我媳妇能没声没响回来,他们日后不毁林,我宁肯不了了之。"
姬槐想了想,只得也说:"好,就这么办吧!话说回来,保护这片绿色,并不是你败我胜的角逐,而是要齐心合力。咱们跟他们,官司打赢了,心却更远了,并不真利于这片绿色的保护。"七嬷又道:"槐儿明个最好别见能不够,只见吴镇长,吴镇长自会跟他说的。那老东西不识相,本来是为他好,他倒以为咱们的人赶着见他,是怕他,越张狂了。他就怕上头。"姬杨一拍手道:"大姑真是人老话也老,这话说得老到。我的话还没完哩。'棋走三着',刚才说的是第一着。第二着,是姬槐回去上班,咱们按兵不动,看他们有什么动静,相机行事。第三着,他们要是满不在乎,也按兵不动,那咱们迫不得已,就只好闹个人仰马翻,大家不得安宁了。"众人都笑道:"好,好个'棋走三着',就这么着。"
七嬷见小伙子们有说不完的话,便下炕进厨,炒了几个菜来,让他们喝酒畅谈。他们的话题一扯远,她就没了兴趣,打开电视,看午夜电影。昨夜没合眼,看着看着,就头垂在胸脯上,睡着了。姬槐回头看见,摇醒她说:"大姐,爱情片我们看着也不羞,嘿,你老脸厚皮的,倒羞得低着头,闭着眼,不敢看。上炕睡吧,看着了凉。你们昨夜都没有睡好,休息吧!"于是二春到姬杨窑里去歇,姬槐就和七嬷、姬发歇在这窑里。
又一日吃过早饭,姬杨骑摩托带姬槐到镇上。他在中学二妹宿舍等着,姬槐则进了镇政府大院,去闹这固塬的天宫。有八十多个工作人员的固塬镇政府,却静不见人影。原来自土地承包到户后,工作人员多无工作可干,上下班来打个照面,就各自忙私事去了。
吴镇长办公室的门倒开着,里面却也空无人。姬槐不客气,没有坐沙发,而坐在办公桌前吴镇长常坐的转椅上,看起了报纸。与这位家乡的父母官如何说话,他考虑了多遍。的确,固塬镇政府拍卖林场给私人,据他所知,截至目前在本省尚无第二例。如果镇政府善始善终的话,这应该是一件好事。谁要给家乡办了好事,他绝对要以自己的方式表示感激的,必在省报上给镇领导发篇歌功颂德的文章。但这个吴镇长,却实在让他不敢恭维,拍卖林场只不过是推卸毁林的责任而已,此外在姬老人去世后,便没有采取任何制止盗伐的措施。对这种人,说话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好一会儿,文书才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进来问:"找谁?"姬槐道:"既坐在这里,找谁还用问。"掏出记者证递给文书。固塬小地方,省报记者可算是大记者了,难得来的。文书忙赔上笑脸,要沏茶。姬槐摆手道:"免了。吴镇长呢?"文书道:"刚刚出去。好像是到街上去买香烟。我给你找找去。"
其实吴镇长昨天就出去了。固塬第二水泥厂厂长在镇街上有一所豪华住宅,吴镇长就在那里通宵达旦搓麻将。文书为防万一上头有人来,故意开着门,用来做镇长刚刚还在办公室的借口。姬槐又等了好大工夫,吴镇长才晃着大肚皮,几乎一路小跑赶回来,肿眼皮耷拉,似乎半睡不醒,道:"久等了,不好意思。该预先来个电话,我好派车去接你。文书已安排饭去了。吃了饭再采访。"姬槐屁股不离座,只把转椅转向他,摇着上身道:"采访什么好呢?"昏昏欲睡的吴镇长,竭力赶着倦意,笑道:"水泥二厂就很好。过会儿,厂长便要陪你吃饭,饭桌上好说话。"
姬槐慢声细气道:"不知道固塬事迹最典型的是水泥二厂的厂长,我还以为是林场的姬场长哩。我是昨天到的,已经上云梦山采访过了。"吴镇长一怔,半晌沉了脸道:"他才走马上任几天,有什么可采访的?林也护不住,老婆还开枪伤人,让公安局抓走了,又有什么好采访的?"姬槐拍案而起,厉声道:"林护不住,你就没有责任吗?你是方圆三十里的固塬镇之长,还是方方三尺的牌桌之长?姬发辛苦,为护林夜夜不眠,你也辛苦,搓牌夜夜不眠!他老婆叫公安局抓走了正好,审理案件的时候,我跟踪报道,云梦山大规模毁林事件,就尽人皆知了。我是中山人,家乡的官,要不拉屎只占茅坑,不客气,就请他卷铺盖滚蛋!十天后我再回来,还是不见你先上云梦山,要是问题仍不能令我满意,咱们就等着瞧吧!"吴镇长也火了,道:"吓唬谁呢?记者又怎么了?中山还出了个省报记者,我怎么没听说过?该不是骗子吧?"姬槐道:"随你怎么想!"拂袖而去。
恰巧老原闲极无聊在镇中找人聊时遇见了姬杨,听说后忙赶了过来,和从吴镇长办公室出来的姬槐撞了个正着。老原笑道:"这不是姬槐老弟吗?多年不见了。快到我房里坐坐!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姬槐道:"还说呢。你这个企业办大主任,让林场成了那个样子,还嘻嘻哈哈无所谓。哼,我非叫你有所谓不可!不信咱们就看看,是你们这些土皇帝厉害,还是我这无冕皇帝厉害!"头也不回地走了。
镇长青着脸问:"他真是省报记者?"老原道:"还是编辑哩。"他并没有看到中央电视台那个毁林四百余亩镇长就被撤职的节目,只不过是听姬杨略说了说,却一口咬定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且添盐加醋渲染了一番,道:"跟他交恶不得。他跟姬发还是堂兄弟哩,钱是笼络不住他的。只有想办法让公安局把姬发媳妇放了,方可求个无事。要不闹起来,连我也完了。"
姬槐回省城时,特意在县城下车,找见了愁眉苦脸到处奔走的校长,让他只管回去安心教书,不必多虑。四天之后,两辆小车来到盘龙凹,从第一辆小车跳下一个公安人员,第二辆小车跳下的则是吴镇长和能不够。能不够向迎出来的姬发亲热地喊着什么,像钝刀割韧皮,又像求配的公猫叫,人听着不寒而栗。姬发看也不看他。
进入窑里,姬发自坐于一张沙发上,那位公安人员则坐于另一张上。吴镇长和能不够只得坐在炕沿上。七嬷忙着要沏水,被姬杨和二春拦住了。三人便隔墙听他们怎么说。
姬发自点了一根烟抽着,只把烟盒推到那公安人员面前。吴镇长笑道:"到你门上了,这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姬发冷笑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大概是来者先不敬我之故吧。"吴镇长道:"巴巴的赶到你这儿来,怎么能说是不敬你呢?"姬发道:"大镇长屈驾光临,个中缘故,我心知肚明。这位是……"吴镇长便介绍说那个公安人员是公安局专管民事调解的,姓张。
姬发不认识姓张的,或者人家与吴镇长、能不够不是一伙,所以对姓张的还是讲了些礼貌的。不想姓张的一开口就吓唬了姬发一通,然后说姬发媳妇的事情,已由刑事案件转为民事案件,受害者要求两万元的赔偿。他认为,这并不过分。来者都是一丘之貉,不过是经济动物,没有情感。闪亮的金子会使人变黑,只有高尚的人格才会使人闪亮!姬发斜眼而看姓张的,眼里闪着鄙夷不屑的光,冷冷地道:"谁是受害者?我们没有害人。要审就审吧,我一分钱不给。无论是刑事还是民事,这个官司我都不能输。要不,还会出现千军万马毁林的场面。"吴镇长和能不够帮着那姓张的,一会儿威吓,一会儿说好话,且把钱降到了一万,姬发就是不肯,道:"这要是给钱就能了的事,我哪在乎钱?我姐姐、姐夫常资助里山的穷孩子上学。他们的确穷,别的什么时候以别的途径,只要我有,别说一万,十万我也给。这件事上,钱就免谈了。我一分钱也不能给。一给钱,就等于我输了,他们要不嚣张起来才怪呢。"
无奈,吴镇长、能不够先一步走了。那个姓张的趁无人,便说:"不给他们也可以,给我五千块钱,不用打官司,明天我保把人给你送回来。"他的厚颜无耻,让姬发大为吃惊,半边嘴唇紧闭,半边嘴唇笑着,半晌无话。偷听墙根的七嬷忙进来,拉姬发出去说:"要打官司,没听人说那也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吗?左右是损财,不如不打官司,让人快快回来。钱又不是给的里山人,给又人不知鬼不觉,不丢人。"姬发要妻子回来心切,只得掏出钥匙来说:"钱在那个黑箱子里,要给你给。那种东西,我懒亲手给。"
第二天,武七嬷起了个绝早,牵着花花的手,到大路口去翘盼巴望娘儿归来。天色朦胧不明,路上了无人影,连鸟雀也踪迹全无。渐渐地,天色开朗了,鸟叫声也稀稀落落响起来。终于鸟语喧哗,是太阳破地而出。十来只麻雀,跳跳蹦蹦,在姑侄俩不远处的草里觅着食。突然,一个娘儿远远走来。武七嬷手搭凉棚望着,那娘儿身段姿势极似姬发媳妇。老太婆笑道:"许是你娘。"花花兴奋起来,拍手大叫。然而那娘儿走近后,姑侄俩又失望了。显然是谁家媳妇赶早出门,穿着新衣,抱着红包袱。久久,又过来了一个骑车子的男人。车后座的筐子里,有猪崽在哼哼。然后,大路上就了不见个人了。
上午,云雾烟霞烘托映衬下,群山丛林色彩艳丽。而盘龙凹上空飘飘悠悠的一块白云,极似女人那丰满洁白的胸脯。
姬发、姬杨因二春家里活忙,今天见过妹妹就要回去了,什么也不干,只在窑里陪着他拣高兴的话说。另外,大家心里也不塌实,不知道那姓张的拿了钱,会不会把娘儿保回来,无心做什么。
花花这些天从大人的神色谈话里,已感知母亲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小小的心灵里,满是担忧。听说母亲今天要回来,自然比谁都高兴。七嬷便一次又一次带她到路口去巴望,腿都站酸了。
姑侄俩又一次在路口巴望不见人影,怅然回到窑里。武七嬷愁云满脸,道:"那姓张的该不是个骗子吧?"花花指头咬在嘴里,眼里满噙着泪。突然,外面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花花飞也似扑了出去。正在下车的娘儿,一看见女儿,腿都抖了。花花早扑到了跟前。娘儿跪地搂住她,哽咽道:"只当再照看不上我的小花朵了,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咧!"
武七嬷脸上已然云散日出,皱纹舒放如花开,笑唤着"我的油馍儿",也拖着肥硕的身躯地动山摇般从窑里扑了出来。娘儿忙松了花花,弯着腰,摊着手,向老太婆迎去。老太婆把娘儿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喜极生悲,哭道:"可怜的闺女,叫你受委屈了。"娘儿哭道:"糊里糊涂的,有罪没罪,也没个说法,就放了。"七嬷又转哭为笑,拭着娘儿的眼泪道:"不管那么多,人回来就好。回来就是说法,没有罪。那日你要不开枪,真不敢往下想!你把发子给我救下咧,到死我都感念不尽你哩。"三个男人站在旁边,眼睛发热,只会傻笑。
因大量使用农药,山外村里,已很难见到喜鹊了。此时盘龙凹土场边的树枝上,却有几只喜鹊在欢叫跳跃。
十天之后,姬槐风尘仆仆又上了云梦山。盘龙凹的男女,齐迎了出来。姬发用手掌在他的瘦肩上砍了一下,表示感激。七嬷举着尘甩,仔仔细细地为他甩打衣服上的尘土。进入窑里,七嬷、姬槐坐沙发上,姬发、姬杨坐小杌上。娘儿端来了大盘的柿饼、核桃仁子,沏上了滚滚的蜂蜜茶。窑里弥漫着果香、蜜香和浓浓的人情味。
姬槐得知姓张的拿了五千块钱,大怒,道:"你们也太沉不住气了。我找他们的局长说说去。岂有此理!"七嬷忙道:"算了,算了。你就是把钱讨回来,人又得罪下了。不怕阎王怕小鬼,那姓张的日后又给发子生事,你老跟他没完没了不成?能叫钱受损,不叫人受损。发子媳妇没吃一点亏,轻易就回来了,我们该知足咧!"
姬发特意提枪到林里打了只雉鸡,来招待好友姬槐。七嬷道:"多好看个鸟儿。打死它,你也不手软!"姬发笑道:"没看是个公的吗?要是个小嫩母雉,脸上又像我老婆一样擦着香脂儿,我一准打它时手稀软。"气得娘儿兜头给了他一顿臭骂。姬发道:"美人儿,老鸦一样叫着骂人,多不好,温柔一些吧!"众人大笑。七嬷笑道:"她要给胡老八也温柔一些,这阵还有你的小命吗?厉害好。我在固塬,就是个出了名的厉害女人!"
姬发把雉肉切得纸薄,用筷子扎了一片,在滚油锅里一蘸,又在旁边的调料盘里一蘸,连筷子递给了姬槐。姬槐咬了一小口,肉酥得要化了似的,便几大口吃完,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另一根筷子上的肉,咽着口水,鼻翼翕动着,贪婪地吸着油炸肉的焦香。娘儿看着他这个文化人的不雅相,忍不住笑了,又赶紧咬住下嘴唇,依然忍俊不禁,几颗雪白的门牙露在外面。七嬷笑道:"好孩子,不急,没人跟你争吃,我们常吃他弄的这肉。你爱吃,全是你的。"
姬槐不好意思起来,嘴唇油闪闪地动着说:"我什么都好,就是吃相不好。'君子谋道,小人谋食',这正说明我是个谋道的君子哩。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不谦虚,绝不信这话。"姬发忙道:"我也不信。这一回,我算软服你了。'知识就是力量',悔当初我没好好念书!"
隔日,送走姬槐,姬发便到胡家村,找见胡老八的老婆,给了五百元,道:"我念的是你老人家慈善,不是向你家老头子低头来了。这钱你不要让他知道了,免他得意。"老娘儿道:"他还得意哩,悔死了。哼,这一辈子,他就没听过我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