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枪声震消了砍树声
老英雄姬长庚的孙儿孙女皆英雄。
护与毁云梦山绿色之战,姬长庚老人带进了孙子姬发,还将使孙女武七嬷卷入。年轻的姬发,人生将因之如朝霞般火红灿烂。武七嬷的人生,也将因之落个夕阳最红。
姬发走马上任云梦山林场的场长了。敌人和朋友,纷纷给他力量。
星期天,校长背着手,信步到盘龙凹,拱手笑道:"贺喜恭喜,你小子当了场长!"娘儿忙去做饭,姬发沏上茶道:"我知道,你贺礼没有,准有一堆妙言。"校长喝了一口茶说:"妙言也没有,不妙之言倒有一堆。场长在这小地方,也算'官僚'了。据我的体会,要做一个标准的官僚,有八项需注意:(1)衣着不要太时髦,最好中山装;(2)走路不要太快,最好八字步;(3)务必写好姓名,以免签字时落人小瞧;(4)务必海喝山吃,以使肠肥肚满,大腹便便……"姬发抢着说:"(5)别活了。"校长道:"正是这个'活'字。你现在走上了这么一个活人关头:好,于国于家有益;歹,死生难保。千万,千万,要认真对待!"老夫子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姬发一笑了之。
姬长庚老人风中火里苦守云梦山绿色四十年的活剧,落下帷幕时静悄悄无人喝彩,姬发守护这片绿色的活剧启幕时,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举行各级领导参加的什么仪式,对外也不称场长,更没有印制一堆精美名片四处散发,只不过是他的住处盘龙凹变成了新场部,除过务果园外,他又多了一项事干而已。
固塬人茶余饭后,能讲出一串姬老人雇护林员闹出笑话的故事。比如一个故事就讲,有一年他上集时遇到一个讨饭的,看着怪可怜的,便让孙女给拿上衣被,带到山上去看林。不想这讨饭的竟是逃犯,公安局来捕人,连姬老人也以包庇罪戴铐押上了车。武七嬷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车到镇街口,老太婆跪地求情。公安局的人问:"她是你的什么人?"老人道:"孙女儿。"公安局的人想他的孙女都头发花白了,他怎么能不老糊涂?于是就放了他。如此种种,可知姬老人雇护林员带有一定的慈善性质,--多是些穷光棍苦孤老。姬发全部让他们卷铺盖走人,另雇了二十余名精壮男子。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连武大也被姬发请上了山。
娘儿多年来执意不许武大进门,校长夫妇又耳提面命,姬发已渐与那二流子疏淡了。现在请了他来,不过是准备借他的恶名,以恶治恶,先把盗伐者的嚣张气焰压下去,然后就多给些钱,礼送他下山。姬发也知道,这东西是个三角砖头,搁到哪儿哪儿不平,日久必生事惹非,所以一来就警告他:不许伤人,更不许弄出人命来。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姬发所雇护林员的工资,是姬老人时的数倍。面对盗伐者的全面进攻,姬发决定先从里山各村下手。"擒贼先擒王",只要这股盗伐大军退了,别的村里的乌合之军或散兵游勇们,会不攻自退。他采用的是先礼后兵之策。
招兵买马停当,虚张声势一番,他便让娘儿从板箱里取出一条良友烟,一瓶凤酒,一斤青茶来,装于背包里,挂在项上,骑摩托到里山胡家村去见能不够。对于这个能不够,他过去并不像七嬷那么憎恨,只是觉他的为人有些不美。直到祖父去世,他"接灵"时面对父亲之坟,才对那老爷子有了些恨意。真是"冤家路窄",事到如今竟要去巴结那家伙,他心里不知有多别扭。
死守着水土流失严重的山坡地,胡家村人多穷得叮当响。于是便好闲,闲而又生闷。闷得慌,就瞎寻热闹。往日村巷充满嘈杂,今日却静不见人影,只有几只鸡在南墙底下悠然地晒着太阳。姬发想起那高风亮节、铮铮硬汉的祖父来,在心里笑叹:"玉皇大帝调走了老山神,这些小妖们一下子就全出了窝!"
他还没有来过"老革命者"胡向阳的家,不知门,却无人可问,只骑着车在村巷里慢行。终于发现一家柴门半启,他便下车走了进去。院里到处扔着破鞋烂袜子,稀乱肮脏。一老爷子,披着件已成土色的破军大衣,戴着顶满是油垢的黑帽子,正懒洋洋地坐在土窑前的杌子上看报纸,老花镜一直溜到了鼻尖上。听见脚步声,老爷子抬起头来,歪眉小眼的,神态卑琐,正是能不够。
最爱呼朋唤友的姬发,呼的是衣虽破却神清气爽之朋,唤的是位虽卑却气宇轩昂之友,最怕跟能不够这种人交往,此时竭力压抑着厌恶,笑容可掬地礼问了一声。能不够没有答,只从眼镜上面盯着背包看。平常睁不大的三角眼,睁个老圆,像破杏。以他多年处事的经验,早就料到姬发得有这么一着。
姬发在他旁边蹲下,掏出礼物,就放在地上说:"不成敬意。'远亲不如近邻',日后我们算是邻居了。天下玉皇大帝的庙少,土地爷的庙多,'强龙按不住地头蛇',你是本方土地,还求多多关照。"能不够一手伸进衣服里搔着痒,一手在空里划拉着,面带假惺惺的微笑说:"臭小子,年纪不大,鬼心眼不小。照你说的话,我还是党的干部?我成封建官僚加黑社会的头头了。现在不讲阶级敌人了,过去我从没叫'地富反坏右'拉拢腐蚀过。快把东西拿回去,我最见不得这号事!"推让一番,他便擤了把鼻涕抹到烂鞋帮子上,问姬发来有何事。姬发说明了来意,能不够母羊撇了羔似的一阵刺耳大笑,脏乱胡子中间的尖嘴,向姬发凑了凑。一股久不刷牙的酸味臭气,便直喷姬发鼻孔。小伙子翕了翕鼻翼,皱起了眉头,却仍强笑着。能不够亲热地一拍姬发的胳膊拐儿说:"我是支书么,不用你说也会制止本村人毁林的。再说,我们既是邻居,'兔子也不吃窝边草'哩!"又挪了挪杌子,几乎把尖嘴凑到了姬发脸上。小伙子厌恶至极,不由自主朝一边偏着头。
能不够犹不自觉,眼里闪着幽灵般的阴冷的光,声音干涩说:"唉,我也是作难哩。自打分了队,都各自为政了,谁还听我的?固塬谁有我懂得多?不说**号召植树造林,俗话也说'黄帝植柏,世代荫凉'哩。你老爹一去世,我就开过群众大会,明令禁止盗伐林木,可屡禁不止呀。野山凹里的人,都是刁民,不懂人话。回头我再开个会,只怕还是屁用不顶。没人听党话了!"姬发耐着性子听他感叹了半天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的屁话,自己又说了多少好话,请他一定帮助刹住盗伐之风。能不够直到袖着手,摇着鹅步把他送出门,也只是答应尽力而已。
谁会在云梦山力挽狂澜呢?
骑车慢行在山路上的姬发,心里空落落的。
风静云散。天上一碧如洗,地上荒草迷离。一只松鼠,在山坡上跑来窜去的,是在为过冬贮藏食物。
两日过去了,盗伐如故。森林一日之内,就可被蚕食百余亩。能不够既指望不上,就只有靠自己了。姬发不敢再按兵不动,于是领着十几个护林员,出现在了里山人大面积砍伐处。姬杨不离其左右。两人各扛着一杆土铳。娘儿放心不下,也跟了来。
里山人因无知而无所畏也无所谓,只等着他出面,好给他一个下马威。
秋意已尽,北风刮得紧,森林惊涛汹涌。老紫藤蛇一样缠绕在树上。石头边,藤蔓下,则有一股清清的、细细的水,在啾啾地流。然而水流不远,乱七八糟的砍树声,就掩住了水流声。满地树桩。姬发按捺着一肚子火,见人就唤大伯婶子,哀求苦劝不已。娘儿在心里叹:"我们把人活成啥了?花钱买了个林场,倒像欠了众人的!"
树倒巢翻,双双对对的鸟儿,在空里盘旋哀鸣。
一个老娘儿看着姬发低声下气的,心软了,喊:"砍多少是个够?不敢太贪,见好就收吧!"老娘儿的丈夫胡老八,正在一边抽旱烟,突然把旱烟锅在鞋底一磕,老鹰抓小鸡一样扑了过来,抓住老娘儿的小小发髻一抡,就把她抡倒在地,踢了一脚吼:"这是妇道人家说话的地方吗?老妖怪,越老越怪了!"老娘儿仰面躺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吭声。
姬发忙搀起她来,又跪下,向她磕了一个头说:"难得你老人家还说公道!谢了。"姬杨背过脸不忍看。娘儿流下泪来。
姬发又举着老爹当初常用做向人喊话的小喇叭,站在高处,不厌其烦地向人讲着道理。胡老八耳朵前面嘴角后面那一条条青筋,虬起又陷下,预备吃人似的嚼咽着津液,突然往外努着充血的白眼珠吼:"臭小子,完了没完?完了就看我们的。"便打了一个长呼哨。于是在"啊--啊","呜--呜"的喊声里,里山人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足有八百来人向姬发集拢过来。有的人还响亮地擤着鼻涕。老爷子们当年做刀客和参加游击队与**的战斗时,大多手底下都死过几个人,历来胆大包天,所以他们站在前面。紧随老爷子的,是些半吊子二杆子青壮。最前面的那个,自然是胡老八。他翘着白胡子尖喊道:"里山人打土豪那阵,你们中山人到哪里去了?你的那个大爹,只会引个回回在这林子里信天游。云梦山是里山人流血丢命,从土豪手里夺下来,交给**的。**不要了,也该先分给里山人才是。你凭什么得这山?凭你有钱么?当日的土豪有钱,一家才得几千亩林,你倒得了几万亩。钱太多了,钱就变成催命鬼了。你是新土豪,大土豪!我们里山人,最会收拾土豪。趁早滚吧!别等着挨我们的收拾!"一咬牙槽,耳根又青筋暴起。
姬发血涌上了脸,脸红如苹果,呼呼喘着气,上前一步,要和胡老八辩理。娘儿知道他此刻说话必很冲,无异于向炸药堆里扔火把,忙拦住他赔笑说:"八老爹,我们跟土豪不一样。土豪是霸占的山林,我们可是用血汗钱买的。"胡老八啐道:"姬家的男人死绝了?大庭广众,叫个臭娘儿来多嘴!要是我老婆,早鞋底子打嘴上去了。爱说话跟你男人说,他要不想死,就跟逃难一样,赶快收拾了从这云梦山逃下去吧!"娘儿又气又怯,怯声说:"留点口德吧!八老爹,你白胡子白头发的,咒人死,咋叫人敬?"只听一声喊:"敬个屁,揍那老砍头的一顿!"
原来是头发和胡子连成一片,只鼻头和额头不生毛草,凶神恶煞一般的武大。到了这阵,他觉该自己显威风了。胡老八倒有些怯了,道:"怎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武家大小子,咱们顶好还是井水不犯河水!"武大把歪戴了不知多少年的卷沿军帽往脑后一掀,捋袖捏拳,吼:"犯你姥姥!嫂子,瞧我怎么把那老小子的脑袋给你滚冬瓜!"像狼一样龇着牙,朝胡老八扑去。胡老八一面退一面喊:"打!娘的,他这是'老虎口里拔牙,太岁头上动土'来了。打!"里山人齐呼声"打",迎着武大扑上。
姬发怕出事,正要喝住武大。不想恶名远扬的武大,竟是个大炮稀松,见扑来的人那么多,早脸成了砖红色,头上冷汗直冒,拔腿就逃。逃了十几步,又回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等我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说完再没有回头。护林员们早就心里退堂鼓响个震天,这时不知谁喊:"武大都跑了,我们还等死不成?"众人便一哄而逃,慌不择路。
姬发身边,只剩下了姬杨和娘儿。里山人愈发得意,拿着镬头、斧头、砍刀等气势汹汹地围住了三人。孩子们也怪觉好玩的,又跳又喊又拍手,又捡起石子掷打他们。三人贴背而立,互以身体为遮挡。姬发额头上,早被石子打出了一个青疱。胡老八的老婆喊:"等着吃亏不成?亲个蛋蛋儿,快逃呀!"胡老八瞪了她一眼,狞笑道:"小子,知好歹,还给你留一条滚开的路!"一挥手,人围便亮出一道缺口来。
不远处,正有一只杜鹃在哀啼,似乎是姬老人化作了那传说中啼血的鸟。远山则雾涌岚起,吞吐万象,神秘莫测。
逃,姬发一时间曾动了这个念头。不呆不傻,堂堂一表,被乱人打残或弄死,岂不太可惜了?然而逃,这些人就会得意忘形,无法无天,林场就完了,他的辛苦钱也就完了。他此时倒不太在乎钱,也不太懂这林场的价值,只是从古以来,列祖列宗那侠肝义胆在起效用。临阵脱逃,还有什么男子汉的尊严?是男子汉,就应活得凛凛然,铮铮响,狭路相逢,绝不让路。是男子汉,就应以生命来扞卫尊严,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于是他摘下土铳狂吼:"我今泼出这腔血了。不要命的,只管来,来!"姬杨也狂怒,举枪破吼:"谁要死,老子陪谁死!"两个男人狮啸般的吼声里,娘儿失却了羞涩,没有了胆怯,迎风而立。
里山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所措。
并不是说这些里山人就是恶人,而是他们为人丑恶的一面积聚爆发出来了。姬发和妻子、朋友,虽然无意识,却事实上是在勇敢地和恶者较量了。当然,他们还带着各人自身的缺陷,力量也是微不足道的。
以三人对八百,他们相当孤立。这是一场个体向群体的挑战,力量对比悬殊。
一分钟,又一分钟,双方沉默、僵持、对峙着。姬发内心,时而动摇,时而坚定。这种矛盾抉择,使他十分痛苦。里山人也动摇不定。十几分钟后,那个胡老八,仗着人多势众,终于打破这种难以忍受的沉默,挥着砍刀,驴鸣般声嘶力竭喊:"上!那小子不下云梦山,就乱人打死。当年姬长庚的大小子叫乱人打死,公安局把谁怎么了?不会枪毙几百号子人的。上!"众人便一步步向三人逼来。
娘儿动摇了,突然喊:"不逼了,我们走。放开叫你们砍!把林砍光了,我看你们还砍什么?难道又回到从前,当刀客砍人头不成?"回身抓住姬发的枪,怕拉扯间走火伤人,把枪口举向空里,哭道:"亲人,不要林子了,咱们回家吧!你能丢下我,难道能丢下孩子不成?大姐的恩,你还没报哩。什么有命值钱?多少钱能给孩子买回爹,给老人买回孩子呢?亲人,你不看重你的命,为着上有老下有小,你也不能把命丢在这里哇!"姬发又动摇了。对他来说,尊严固然比生命重,但情更比尊严重。他死了,妻子可以另嫁人,孩子自会长大,然而养育他的老人怎么办呢?他怎舍得武七嬷白发人为乌发人悲呢?由不得仰天一声长叹。娘儿趁机夺了他的枪,又抓住姬杨的枪哭说:"大侄子,快把枪给我!你还没娶媳妇哩。男人都沉不住气,万一你打死了人,一辈子就完了!"
姬发今日要活不成,姬杨就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不过生命是如此美好,他更愿意与朋友都活在人间,相映成辉。既然姬发已把枪交给了娘儿,他也就交了。于是,娘儿一手抱着两杆枪,另一手牵着姬发说:"当初千错万错,就错在了没听大姐的话。不敢再犟了,听话,回吧!云梦山咱是外来户,中山是咱的根,有近亲好邻,不受欺负。"姬杨也牵着他一手说:"婶娘的话没错,回咱中山吧!"姬发极不情愿地跟着两人,向里山人亮出的那道缺口慢慢走去。
里山人得胜了,哄然而笑,又指着三人的脊背冷嘲热讽。一个女人啐了一口说:"瞧他,跟个摘了头巾的娘儿一样。"胡老八更阴阳怪气地说:"乖乖儿,一条大汉了,还叫媳妇儿牵着。这媳妇,快把手帕当尿布垫到你男人裤裆吧!瞧他那没出息样儿,多半吓得尿裤子上了。你倒美,嫁了个小乖乖蛋儿男人,指东不敢往西,怪听话的。呸,'女大男,恶心死'!"
"是可忍,孰不可忍?"姬发甩开两人的手,就从娘儿怀里夺枪。娘儿死抱住不放,道:"他们爱胡说,你偏不往心里去,他们的话还不是叫风吹去了?快走吧!"姬杨也扯住他说:"发子,忍了吧!我娶个寡妇也不在乎人说,何况婶娘只比你大几岁!"姬发夺枪不下,便眼光逼着胡老八,道:"别说我老婆比我只大几岁,就是大几十岁,我照样爱她。我爱什么样的老婆,关你屁事!"
胡老八回望众人,舌头咂吧个如炒豆子,突然打枪一般朝天啐了一口,笑道:"'爱'不'爱'的,说得出口!他说不害羞,我听都害羞了。呸,呸!"姬发从腰里抽出尖刀,吼:"就凭你老东西这得意猖狂样,我偏不走。谁要砍树,先砍了我的脑袋。"姬杨和娘儿拉他,他脚如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无奈,姬杨只得也抽出尖刀吼:"谁敢动发子一指头,我有本事把他的脑袋做尿壶,不信等着瞧。"
里山人怔了,一片肃然。半晌,胡老八又用尖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的嗓门喊:"怕事不惹事,惹事不怕事',撑那臭小子一顿,打死他!姬长庚欺负了咱们一辈子,好不容易见阎王去了,孙子又来欺负咱们。乱脚把他踩入土里。打死他,姬家的犟种,就绝了。"于是那道缺口围合,众人步步逼来,距三人只剩十来步远了。
困兽犹斗,何况是人?娘儿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勇气,突然弃一枪于地,举一枪对准胡老八脑门,嘴唇像老鹰撕吃猎物那样有力地动着,吼:"他妈的,谁敢往前再走一步,我先放了谁!听着,姬长庚的儿孙个个犟种,跟了他们的女人也个个敢碰硬。当年那回回,活与男人同活,死与男人同死。今日你们要弄死我的男人,我先不活了!"众人又惊住了。姬发、姬杨也惊看着娘儿。
胡老八觉她不过是拿大话吓人而已,不相信一个小娘儿会英雄起来,便拍着脑袋喊:"放呀,朝这里放呀!呸,'蜀中无大将,寥化做先锋',臭娘儿,野鸭子一个,偏扎天鹅势!老子当年,枪林弹雨里打过游击,怕你那鸟枪了?"喊着便朝前走了一步。看来非放那老东西一枪不可了。真要放枪,娘儿倒吓得两腿稀软,抖个不已,连连小步后退。这一退不要紧,里山人大笑,就像兔子越逃窜,猎狗越来精神一样,他们疯了,疯扑向三人。
发疯的里山人,也把娘儿逼疯了。她把枪口往下一压,一勾扳机,轰然一声,烟火中,散弹出膛。霎时,胡老八两条裤腿稀烂,很快便被血浸得湿溜溜的。
旁边的几个人,裤腿也被散弹丸子扫了许多破洞。那个刚才骂姬发是"摘了头巾的娘儿"的女人,因为胆大,也站在前面。枪响时,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撩起衣襟捂住脸,不敢看,只等枪再响,不成人声哭道:"天哪,我不得活咧!饶了我吧,我还有吃奶的崽儿哩。"
前面的人后退不迭,后面的人却还在往前涌。好几个人被挤倒了,一双双大脚在身上踩来踏去,踩踏地他们喊爹叫娘,惨叫不已。终于,倒地的爬起,前涌的止步,众人一时噤若寒蝉。姬发则肌肉紧绷,硬如骨头。
近处一株椿树,东歪西扭,不成其材,方免被砍。上面几只鸟,受惊嘎叫着窜起,在空里盘旋了一会儿,便不知去向了。那边一株柿子树,也因不成材方存。一只松鼠,正在上面摘柿子,也受惊弃果,吱叫着急急逃入地穴。很快又从地穴探出头来,打量着这些不可思议的人们。
胡老八只当自己死了,立在那儿,像鱼一样张着没牙的嘴,翻着白眼儿,定格半晌。突然双腿麻木起来,很快剧疼难忍,他才知自己还活着,脸无血色,屎尿齐下,泪涕并流,扑通倒地,如个撒娇的孩子一样滚来滚去,哭叫:"天哪,我完了。臭娘儿,你真下得了手哇!疼死我了。天哪,快送我去医院!我活不成咧!"
枪响犹如一道闪电从空而过,震荡、惊颤着姬发的灵魂。这个女人,他最熟悉又最陌生,穷极变化,气象万千。而此刻的这个女人,最有一种冷丽味儿。他不知有多爱她,又对她满怀敬畏,一时泪水盈目。
姬家的这少年,将使姜家的那女子生命越来越精彩。
武七嬷的父母被众多暴徒所打死,娘儿屡听人说过。此刻她觉那已成幽灵的姬家汉子娘儿的惨叫凄唤,还在这山里回荡。她怎忍心爱的少年,又落那一下场?怎忍亲爱的武七嬷,又一次伏在不成人样的亲人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来不及装药,她把这枪丢在地上,捡起那枪,两只火焰般的黑眼睛直视着众人,决绝地道:"世上梁山泊的好汉少了,太长恶人的气焰。没法子,我一个娘儿家,也得充充好汉。我说不活了,就不活了。那一枪是叫你们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打墙也是动土',反正开了那一枪,再开这一枪,就非叫人脑袋开花不可。我看谁还敢在我跟前,再把蛮不讲理当做有本事!"
那只松鼠吱一声,头缩入穴中,再也不敢往出探了。
从疯狂中醒了过来的里山人,惊骇莫名。谁也不敢再向前挪一步,有人还直往别人的背后钻。姬家娘儿则威风凛凛,吼声如雷:"他妈的,一个个等着让老娘给脑袋开花不成?滚!谁在最后蹭,这一枪就送给谁!"那些方才一点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者,自己的生命遇到危险时,却败兵似的争先恐后,落荒而逃。胡老八也连滚带爬逃起来,因落在了最后,怕得要命,哭喊:"那臭娘儿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丢下我,我就完了。四邻八舍好亲人们,别把我丢下呀!老婆子,看在几十年的夫妻情上,救救我呀!"他老婆这才叫住两个青年,过去抬起了他。那老娘儿捡起胡老八扔在地上的砍刀,跟在后面,愤愤道:"你不是最会欺负人么?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你到底遇上不好欺负的了。总是你'呸'我,这下该轮我'呸'你了。呸,现世现报,活该!她的枪子儿有眼睛,专打欺负人的人。我不欺负人,就走在最后面,枪子也不往我身上钻。"胡老八哀叹:"丢死人了!一辈子没丢过这人,叫个臭娘儿欺负了。我把先人的脸都丢了!"
两个青年抬着胡老八赶上了人群,八百多屁股,紧急晃动着,很快消失。只有胡老八的老婆,拐着一双小脚,走个不紧不慢,好半晌才消失。三人面前,终于空空如也。
娘儿收枪回望丈夫,嘴唇上露着笑意,道:"还好,总算没死人!'一打三分低',这一下,我的刁歪名,是落定了,--要叫众人下眼看了!"姬发突然伸开长臂,一臂挽妻子项,一臂挽朋友项,三人紧紧贴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危难时,死相守的,只有妻子和朋友。姬发心里对二人的感情,从未有过如此之美。
娘儿离开盘龙凹时,硬把花花锁在了家里。等三人回来,可怜的孩子已趴在门上哭睡着了。娘儿流泪抱起孩子,坐在炕沿上,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心乱如麻,足有一个钟头谁也没说话。还是姬杨打破了沉默说:"我到县里去见一见秀珍,看这事咋办。婶娘或者是正当防卫,不负法律责任。"姬发点头说:"当然要讨个说法,不能坐等死。到了镇上,别跟老太婆说,小心吓着了她。"姬杨道:"这我想到了,不用你叮嘱。大姑家我连去都不去,摩托放在同学家就完了。"
送走姬杨,姬发还没有从余悸中脱出,且越想越后怕,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娘儿倒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把花花交给姬发抱着,就忙着去做晚饭。
护林员们对自己临阵脱逃很觉羞愧,不好马上来见姬发,或回到了自己的守林小屋,或在林中巡游。武大则没脸在云梦山呆了,不辞而别。
姬发媳妇开枪震退里山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别村盗树的,没有听到枪声,却悄悄然而退。林中响了多日的砍树声突然不闻,又是一片虫鸣鸟叫。真是"砣小压千斤"!
娘儿端过小方桌,摆在沙发前脚地上,布上饭菜,笑道:"我都不愁,你一个大男子汉,有什么好愁的?地裂补地,天塌顶天。还没到地裂天塌的地步,眼前顶身体要紧,少抽些烟,多吃些饭吧!"姬发道:"我吃不下去。"娘儿给一碗里夹上各样菜,举给他说:"人没弄死你,难道你饿死你不成?就吃一碗。要不,我喂你了。乖乖,饭喷香,快吃吧!"一面说,一面往他嘴里喂,惹得花花咯咯大笑。姬发只得接住碗,强吃了起来。
娘儿洗刷罢,天已黑严。往常这阵,大人们闲了下来,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没有小伙伴玩的花花,大人们忙时,自然寂寞,只有到了这阵最高兴,逗闹不停,迟迟不肯睡觉。今晚姬杨不在,姬发又闷闷不乐,花花大为扫兴,钻进被窝,很快就睡着了。
娘儿还在忙活。姬发道:"活没有干完的时候,歇吧!"随时,警车都可能鸣叫着来把她拘走。她很沉着、冷静地做着离开丈夫、女儿的准备,收拾着该收拾的东西,道:"睡还早,闲着又心慌。花花的换洗衣服,在那个红箱子里,你和杨子的在这个黑箱子里。天冷了,记着早晚加衣。"
姬发想着花钱雇了二十几条大汉来护林,到紧要关头,却不如一个看家婆,忍不住抽泣起来。娘儿过去,拍着他的肩头说:"我真嫁了个小男人。瞧,又哭鼻子了。"姬发干脆把头伏在她肘弯里大声哭起来,说:"我真不该买林场。我把一个娘儿,也拉上了战场。"娘儿一手揽着他的头,一手抚着他的背说:"没有后悔药吃。走到哪里,就说哪里话吧!好了,好了,莫哭!"
想着自以为聪明绝顶,趾高气扬的,三十万就买了个大林场,其实是个大笨蛋,把自己陷入了泥沼,姬发愈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头伏在娘儿怀里,哭个难言。她差几个月就三十岁了,他则只有二十六岁。三十岁在乡人心里是个界限,青年时期永远成了过去,而他还是个青年。青年总是很冒失的,她多舍不得离他而去,多想永在旁规劝他,危难时又挺身而出啊!唉,她多想和心爱的男人,生死相依啊!
娘儿的爱抚,是那么温暖惬意。纵然发生了不美之事,因为她,姬发还是觉人间无限美好。娘儿柔声说:"不定就像杨子说的那样,我没有罪。万一有罪,判个几年,你等着我。要判个几十年,就别等我了。你还年轻,我不忍心把你误成了老头儿。"姬发举起头,看着她秀丽圣洁的脸庞,只觉爱情两个字,极厚重,轻薄不得。半晌,他才动了动饱满翘起的红嘴唇,声音宽而厚地道:"过去我太傻了,不懂爱你。初爱你的时候,是你的漂亮叫我心跳。现在不一样了,你白了头发,皱纹一脸,还是一样能叫我心跳。判多少年,我都等你!你为我命都能豁出,我等你到头发白又算什么呢?"娘儿眼里噙着泪水,笑道:"傻子,有这个心我就知足了,不敢误你。你先睡,让我再收拾收拾。"说着,离开了姬发,却又回眸一笑,说不尽的百媚千娇。姬发激情澎湃,呼吸急促,站起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好了就这一夜,不好,一会儿人就分两处了。别收拾了,把这时间给我吧!"娘儿道:"一时自然能给你,日后你可怎么办呢?"姬发道:"你把日后,也在这一时里给了我吧!"几步上前,拥娘儿于怀,百般爱抚。久久,他轻轻脱下她的衣服,平摆于炕。她忙拉着被子道:"快盖住!我老了,看不得。"
为人的美好,使她那曲线柔和、白雪般洁白的身躯,此刻在姬发眼里,更为美妙。他抓住她的手说:"不老。谁说你老,我就跟谁火。"娘儿感动地叹道:"我是老了,难为你不嫌弃!"他也脱下衣服后,那丰润、壮美的身躯,极动人心魄。男女"相看两不厌"!渐渐,他的躯体在她眼里,成了模糊的白色,是她泪眼充盈。她干脆闭上眼睛,感觉着他充满柔韧弹性的胳膊腿,感觉着他扑面的粗重呼吸。看不见里,她却对他产生了无比丰富美好的联想。他太生机勃勃了!她知道,此刻他对她的爱,最疯狂贪婪,热烈真纯,因此彼刻她即便面对死亡,也是幸福的。难以言说的快感里,她不知所之,只会微笑。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姬杨来到镇上,没有赶上最后一辆下县城的班车,只得让开饭馆的同学拦了辆拉煤的卡车,凑合着坐在车厢煤堆上。一路车快风大,到县城下车,他已成个黑人了,如街头风景一般,惹得行人看个不住。他却不自知,只匆匆赶路。
汽车驰过,街道上黄尘、破报纸、烂塑料袋、瓜子皮乱飞。远处工厂的烟囱,黑烟滚滚,空气里一股稠重的油烟味。近处楼里,则有机器在轰鸣,嘈杂刺耳。刚出森林,衣上还沾着青苔的姬杨,觉这乡里人神往的县城,一点也不美,反让人怪觉烦躁、恶心的。
赶到林业派出所,不巧妹妹和妹夫出外旅行去了,据说请了二十天假。姬杨跌足长叹,看看天已快黑了,只得又赶到武大姑娘单位。还是不巧,大姑娘回固塬给太外爷烧纸去了。好在她丈夫没去,忙给姬杨打来水洗了脸,又从单位灶上打来晚饭让他吃了。夜里,姬杨便和大姑娘丈夫挤宿着。两人盘算来盘算去,都不知如何是好。姬杨叹道:"小工人、小农民,我们真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