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森林之敌
姬发签罢合同离开镇政府后,能不够便缠住了吴镇长,硬要镇政府发个文,声明那千余亩林属于里山村。吴镇长被姬发耽误了大半天没去打牌,正心急如焚,厌烦地说:"林场卖给私人了,那部分钱没交,是他欠镇政府的。至于那部分林怎么处置,镇政府不管,你找他去好了。"
能不够敢于和吴镇长硬缠,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摆的是"老支书"的谱,其实不然,干部**和治安不好,是当时固塬最令百姓不满的两大社会问题。"老革命家"能不够,也照腐不误。国家多年来给里山人的扶贫款,能不够只将极少一部分给了与他亲近的山民,也不过是装装门面,罩罩人眼。大部分被他私吞和用来拉关系了。可惜坐吃山空,他好吃懒做,即便私吞了扶贫款,家里依然穷得要命。不过他拉关系还是殷勤的,拉来扯去,便给自己上上下下的编织出一个关系网来。靠着这个关系网,他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小小乌纱帽,还在固塬这小世界里一定程度有恃无恐起来。
听吴镇长如是说,能不够大乐。他要钻的正是镇政府不管,姬发又以为自己没买那片林这个空子。于是撤了静坐示威的兵马,到饭馆去犒劳,当然用的是村里的"提留款"。固塬人本来就好酒,里山人又极穷,难得有这享受,一个个酩酊大醉,洋相百出。有的抠着喉咙乱吐,有的躺在桌底下哼哼。李拐子正卖弄他如何勾引胡兴来的老婆,额头上就冒出一个核桃大的青包来,是胡兴来堂弟打的。胡兴来正为堂弟喝彩,却眼睛一瞪,怪罪堂弟使了他的牛不给料。于是兄弟俩公牛似的吼叫着吵起来,终于大打出手。
能不够还好些,脸如紫猪肝,打着响亮的酒嗝,喝住胡兴来兄弟俩,拉起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来,却又倒下去了一个。他气咻咻道:"真是一伙混吃等死,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难道叫我当书记的服侍你们不成?去外面开会,人家还把我让在车前排坐着哩。不跟着你们丢人了,我先回去咧。"出了饭馆,正遇见武剩娃赶着破马车行来,便问:"老伙计,这是给哪里送货呀?"车夫也不知在哪里喝了酒,醉眼朦胧道:"就给你们里山的老四。老古董,你还没倒下去呀?你那跟你玩了一辈子猫鼠游戏的老对头,我们已吹吹打打送到地里了,就等着做你的生意哩。"能不够笑道:"一时半刻,还做不上我的生意。胡说什么呀?谁是我的老对头?'好不如巧',正巧,我坐个便车。"便爬上了车。
进入山路,行人渐少,马车便飞也似奔起来。能不够在车厢里,忽而倒向这边,忽而又歪向那边。突然,有东西掉下了车。能不够忙喊车夫停下,自己滚爬下去,跌跌撞撞捡回了东西。车又狂奔飞驰起来。能不够被颠晃地酒性大作,不知身是吾身,已然超脱形骸。冷不防,他四脚八叉掉下了车,却大喊:"快停下!东西又掉了,东西又掉了。"
车夫借酒装醉,他越喊,车越快。能不够道:"不停就算了。反正掉下车的是东西,不是人!"车夫大胡子飘拂,也笑骂:"真不是人!"那能不够在路上滚了满身的土,墓坑爬出个人似的,哼哼着唱道:"唉哟,四月到,五月好,穷汉夜来把腿伸开了。把他的,好还不好,虼蚤蚊子又来咬!"
车夫顺路丢下能不够不捎,到斩断山遇见正伏地悲哭的七嬷,却忙停住车,搀老太婆上去,也不给人送东西了,掉转车头,把老太婆送回了镇中,而且和校长一直劝慰老太婆到半夜。当晚,校长就让车夫歇在姬发原先住的那个屋子里,还把自己几套半新的衣服,送给他换洗用。
这个万花筒式复杂多样的人间,自有真情,也难免无情。云梦山周围各村的人,正在无情地毁着那片绿色。
山民的愚昧、贫穷,是森林之大敌。
当年随解放军南下的云梦山、里山子弟,作战极英勇,有几个还成了闻名的英雄。能不够也是随解放军南下的里山子弟之一。全国解放后,这些里山子弟多转业到地方工作。为适应新的形势,他们大多积极参加了政府举办的各种形式的成人教育。有了一定的文化知识后,工作也多半很出色,有一个还成了省领导。
能不够起初被安排在本县公安局工作,后来不知出了什么错,被开除回乡了。那些在外面事情干得越来越大的同乡战友,回来探亲时,见他衣服如满身挂着的破穗子,糠菜裹腹,日子过得一包烂,有些心酸。念他在战场上曾出生入死过,便给地方领导说情,让他当了个农村基层干部,多少有些额外收入。后来同乡战友虽这个升了那个又降了,好在人多,总有人掌着一定权力,能不够也就总有人在背后撑腰。加上他对钻营的窍门也渐渐通了,因此一直到现在,还当着里山的村支书。
十岁之前,能不够和山里平常的孩子无两样,打猪草、放牛、帮大人干些田间地头的零碎活儿,腿也勤,手也快,没少挨父亲的打,也没少得母亲的疼。十岁之后,他渐生了出人头地之心,觉在这穷山苦沟里干死干活,也不过是个小蚂蚁,有谁看得起?整天吊儿浪荡,好逸恶劳。父亲也不敢打他了,不然会挨他的打。母亲也不太疼他了,已对他很失望。长成个青年,上了战场,倒拼死拼活,因为这条路上有希望拼出个大前程来。可惜命运捉弄他,人家步步高升,他却回到了原地。虽说一直当着个小支书,但总有一种凤落鸡窝感,因此牢骚满腹。
小支书当得太久,能不够便形成了许多癖好,如抛头露面癖、开会癖、训人癖、摆功癖、唠叨癖、牢骚癖等等。当然,最牢骚癖不可救药。看见比自己风光的人,他就不由要想起自己的委屈,就嫉妒人家。而且这嫉妒的强弱程度,和距离成反比。本省以外的风光人物,他不但不嫉妒,还崇拜,比如陈永贵。本省以内固塬之外的,他虽嫉妒,但不那么强烈,比如张秋香。固塬之内的,他特别嫉妒。而与里山为邻的云梦山林场场长姬长庚,他则最嫉妒。
姬老人在革命战争年代,顶多也不过是抬过担架,赶着大马车往前方送过衣被粮食,功劳怎么能和他能不够相比?然而,20世纪70年代,他却以这片绿色,在本地风光一时。改革开放后,老人光彩黯然了,但能不够以一个乡土政治家的眼光,认为这片绿色再过些年头,还会把主管者推为红人的。至于里山村的支书这个角色,则不会有什么起色。所以多年来,他一直处心积虑,欲取而代之姬老人。
好容易姬老人死了,能不够不失时机多方钻营。但这片绿色既关系着领导们的乌纱帽问题,他的钻营便注定要失败,因为没有人相信他能保住这片绿色。于是,姬发以钱成了第二位云梦山林场的场长。能不够本来就对有钱人极为嫉妒,因此对姬发嫉妒得要命。偏狭的嫉妒,是可以把人折磨疯狂的。"狗狂一堆屎,人狂一堆事",能不够已经发狂了,只盼林子在姬发手中毁个精光,让那小子落个身败名裂。
里山各村的人,解放前穷得当土匪,以至于造反,解放后还是穷。穷根就是里山各村的耕地坡度大,产粮有限,并且越种肥土越流失严重,越不产粮。要再遇上旱、涝,白干不说,还要倒贴。政府虽年年都给他们发救济钱物,但一则落到他们手里的有限,二则也救不了穷根。无望之下,他们穷出了名,懒也出了名,种地马马糊糊,眼睛只瞅着云梦山林场的树。
历代被称为本县后花园的云梦山,解放初森林被集体毁掉后,经姬老人等的精心管护又郁闭成林。"一山万人吃,没钱就砍树",于是林场周围各村的懒散汉子勤快了起来,白天睡觉,晚上偷树。一根椽卖十块八块,可买好几十斤粮哩!姬老人只得领着护林员与他们打游击,成天处于临战状态。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固塬来了一个叫张云龙的公社主任,姬老人就是在他手里成为大红人的。他和那农民老汉是上下级兼朋友关系,离任后还多次上云梦山看望过姬老人。两个各方面都大不相同的人,却同有着深重的忧患意识,而对脆弱的生态环境最为忧虑。为减轻姬老人护林的压力,张云龙很有魄力地把深入林区的云梦山大队七个自然村(包括姬发舅舅家的那个村)所有住户,全分散迁移安插到了山外平地上的村子里。从此之后,姬老人主要的作战对象,便是以能不够为首的里山大队几个自然村的毁林者。
好在林场是集体的,姬老人有镇政府在一定程度上做后盾,那些盗伐者还不敢太放肆。然而,自姬老人弃世到林场拍卖这一个月来时间里,里山人趁乱已砍光了他们所谓有争执的甜水沟、清凉山一带千余亩林,并且向姬发已交了钱、连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又提出有争执要求的地界推进了。他们互不偷砍私有的树,也不偷砍邻村的,只偷砍云梦山林场的。因为云梦山林场既是集体的,也就是大家的,人人有份。多年来,他们已偷砍惯了,已视云梦山林场为他们的势力范围。姬发以钱将云梦山林场据为己有,就是侵入了他们的势力范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们要让那小子可来之,而不得安之。里山各村,除过支书能不够没上过盗伐现场外,几乎男女老少,都上了。抡不动斧子的老娘儿,坐也得坐在现场。"天塌砸众人","法不制众",要出了问题,都有问题,也就都没有问题了。
"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能不够虽没上场,却在背后紧敲锣,急叫板,惟恐这场戏冷场。
里山各村人一疯,远近各村人便闻"疯"而动。盗伐的人,越来越多,越多越疯狂。别的与林场接界的行政村,一直都在观望里山村的无理要求将有何结果。见他们说那一千余亩林是他们的,砍伐竟无人阻拦,也纷纷效尤。这个村里提出一千亩的所属权要求,那个就提出两千亩。而且一提出,就男女老少上阵,砍了起来。当年闹革命的时候,穷山民们拿着刀枪棍棒,蜂拥向财主家的壮观情景,总让能不够回忆起来心醉。"乱世出英雄",他不爱天下太平,总喜欢世事处在大风暴里。
绿色汹涌的云梦山林场告危。姬发买下这个林场,事实上等同临危受命,让自己站在了风口浪尖。或者说,盗伐者给了他一个狞厉的欢迎仪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姬家又一条汉子,要为这片森林,猝然倒下了。
"姬发"这个名字,不是校长给取的,而是姬老人所取。老人一生为穷所困,给孙子取这样一个名字,大约是庄户人那种希望"发财发家"的小意思,但却铸出了一个历史的巧合,那气吞天下的周武王,正好姓姬名发。
半个世纪前,这里的人前仆后继,曾进行过波澜壮阔的社会革命。半个世纪后,这里的人又要前仆后继,进行波澜壮阔的生态革命了。姬家的悲剧,是这场革命的序幕。
可笑、可气、可叹的是,当年曾参加过社会革命的人,在这场生态革命中,有的因其致命的缺陷,反成了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