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更上一层楼
云梦山的镇山虎姬长庚一倒,盗贼便猖獗起来。大白天,林中这里那里,都可听见嘭嘭的伐木声。周围村里的男人,谁要不去砍树,便会被左邻右舍视为懒汉、没出息。连有些护林员,也和盗贼里应外合,趁机占便宜。盗伐事件,由小到大,渐渐失控。
林场的副场长,是吴镇长的表叔。他不过挂名领一份工资,几十天才来林场望一眼,常年只在家务果园。姬老人出事后,不得已,他才在林场住了下来,但生怕得罪人招祸,即便遇见盗木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他也私下叹:"乱黄子咧。不得了,不得了!"
照这样下去,不出几个月,云梦山就很有可能成为连绵秃山。不管怎么说,云梦山林场在本县是最有名的,在省林业厅也是挂得上号的。当年人民政权刚刚建立,出现大毁林事件不要紧,现在太平盛世,再出现那样的事件,固塬镇的几位主要领导,恐怕就要身败名裂了。他们不得不数次开会,研究决定谁来继任林场的场长。可是固塬的农村基层干部,责任心不强的他们不放心,有些责任心的又不愿上山。别的事情还可以,惟独要护住这片林,非拼出命来不行。不过是林子,谁愿意为其提着脑袋来负责任呢?
又一次会议上,企业办主任老原观色巧言,建议把林场拍卖给私人。说林场只有属于某人,这人才会尽心尽力,想方设法,保住林子。不管林场属于集体还是个人,只要满山绿色,镇政府都好向上面交代。虽然现在没有这方面的政策,但也没有不许拍卖的政策,所以拍卖也不违反什么政策,是在打擦边球。二则镇政府经费一直紧张,林场虽说属于集体,却从来没有给镇政府贡献过多少资金。当日有姬长庚软磨硬拦,镇政府无法随便砍伐,现在可以随便砍伐了,但大面积砍伐森林,又会造成恶劣影响,而且只要镇政府一动斧子,盗伐现象必愈演愈烈,最终滥伐的责任,还会全挂在镇政府名上。只有拍卖给私人,镇政府才会得到一笔不小的资金。万一私人保不住林场,镇政府也不负主要责任。
这位不起眼的基层干部说他的建议时,两只小眼睛闪着的光,锐利而狡黠。他算是揣摸透了领导们的心。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人,领导们对保住那片林子都持悲观态度,考虑的正是要"金蝉脱壳",让自己别负这个主要责任的问题。别无上策,他们只好采用了老原的下策。于是领导们摇晃着开会常有的那种像刚睡醒似的脑袋,通过了这一会议决定,并决定让"点子稠,办法多"的老原,全权负责云梦山林场的拍卖事宜。
既有了找"替死鬼"的办法,吴镇长每天又是一副失眠的样子。因为心无挂碍,他总是彻夜不眠地打牌。
数天之后,镇政府大门口的墙上,便贴出了一份公告,详细说明了云梦山林场的面积、边界、拍卖底价、截止日期等。人争相围观。
这日姬发媳妇来镇上赶集,见政府门口围了一群人,不知何事,也凑了过去。只见墙上贴着一块字纸,她不认得字,就求一个老爷子给她念念,偏那老爷子也不认得字。有个小伙子,见她不事打扮,朴素纯洁,天然美丽,就献殷勤道:"嫂子,我给你念吧!"她一听,是镇政府要卖林场,由不得动了心。原来没有钱的日子不好过,如今有了钱,又成了她一块心病,只怕姬发让钱烧得寻花问柳,便想不如买上一片林子,把钱花光,就困住那小子了。照例,每来镇上,有事没事,她都要去朝拜七嬷。跟那老娘儿说了会闲话,她便提起镇上要拍卖林场一事,想探探老娘儿的态度。七嬷正言厉色道:"这事我知道。我正要问你,你们的钱,是你管着,还是那臭小子管着?"娘儿笑道:"他叫我管着。"七嬷这才露出了笑容,点头道:"这就好,那小子这山看着那山高,钱在他手里,就留不住。在你手里我放心。捏紧些,不敢乱花。回头在家里盖座小楼,就离了那是非之地,平平顺顺过日子。听我的话,千万别叫他买林子,买不出好事来。"娘儿见她和自己的想法相反,便不敢多说,只笑。
这两个娘儿,同为无知识的家庭主妇,对待丈夫却大不相同。小娘儿的丈夫就在跟前,日夜守着,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却小心防范,生怕他有外心。老娘儿当年,丈夫在数千里之外,经年不见,纵有外心,她也不得而知,但却永不生疑,只心系丈夫的安危。倒也好,后者的丈夫历尽劫难却一直保持着一个好的心境,因为家里的女人给他保有着一个最后的温馨根据地,他也对她痴心一片;前者的丈夫却没来由烦恼痛苦,因此也就会没来由对她生出不满和敌意来。
姬发媳妇本来以为,七嬷谨小慎微,姬发却胆大包天,这事只要跟他一说,他准会高兴地蹦起来的。没想到回去一说,姬发竟无动于衷,道:"没事就闲着吧!'心多麦不收',有这么大一个果园,够咱们的了。再说天天撵贼,我可受不了。老爹撵了一辈子贼,保住了那么一大片林子,死落个无声无臭的,我犯得上像老爹那么傻吗?"家庭大事,自然是男人最后决定,况且买林子娘儿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别有用心,见姬发不乐意,就丢开不提了。老原的办公室倒热闹起来。有二十来位跟着苹果园挣了些钱的农民,欲买林子。他们每人只掏得出一两万元,当然只能买一小片。林场的拍卖底价是50万,这些人的钱合起来也不够,所以那人选这一片,这人便选那一片,互不重叠,倒也落个互无竞争。
没有竞争,还算什么拍卖?老原只登记,让先别交钱。他还在等来个什么大户,好把林场八十万元一百万元卖出手呢。可惜,他左等右等,这种人就是"干呼万唤不出来"。
固塬那几个开煤矿办水泥厂的人,虽然资不顶债,却有办法挪腾出一大笔钱来。只是他们的钱投出去,首先讲究的是收效快。林场难管理不说,一棵树长成材起码得十数年,周期如此之长,他们可没那个耐心来等。
其间,姬发曾下过一次山,自然要去朝拜七嬷。老娘儿故意笑道:"没听说镇上要卖林场吗?天大好事,我都动心了。你那钱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买上千儿八百亩,我帮你们守去。'近水楼台先得月',再怎么说,那林子也是老爹守到如今的,想他们也会给你便宜些。"姬发诧异地望着她,见她一本正经,道:"我当这世上就我一个傻瓜,原来还有一个比我傻的。把钱扔到那地方,跟扔到泥坑里一个样。你要高兴买,我送你几万块钱,不是稀罕那林子,是为买你一个高兴。"老娘儿这才打心里乐了,脸笑个如皱菊,抚着姬发漂亮明净的脸蛋道:"我还当你是傻子哩,真变聪明咧。我是怕你中了邪,买下了那林子,才故意这么说的。孩子,记住我的话,买林子,不光丢钱,说不定还要丢命哩。我死的时候,只要能看到你露着这白晶晶的小虎牙给我笑,我也就笑着死了。我可不愿再给娘家人送丧咧!"姬发笑道:"你年轻时还聪明,老来是又聪明又傻了。你瞧,我手心的血茧子还没长好呢。辛辛苦苦挣些钱,我怎么忍心白扔?我也不忍心拿死来叫你伤心。要死也要活个七十来岁,你一百多岁了,咱姐弟俩同时死,谁也不为谁伤心。"
七嬷不知有多乐,给姬发做饭时,把眉户《梁秋燕》唱段哼个不住。
那些欲买林子的小户农民既无竞争,便以为自己买定了。林场盗伐成风,让几个心急的在家里坐卧不宁,便上山去护自己选定的林子。不料有一人竟被盗贼毒打个奄奄一息,送到医院花了近万元,才保住小命,却成了终身残废。林子还没真正买到手,就落了个人财两损,众小户震惊,无一再愿买。
姬发媳妇又到镇上去时,如实向七嬷承认自己也曾有过买林子的念头,夹着长睫毛微笑道:"你不愿意,也不碍事,只要发子愿意,我准备背着你买。多亏他也不愿意,要不真买下了林子,这可不就把祸买下了么?"七嬷咬牙切齿叫了声"贼女子",就狠狠给了她一通臭骂,却突然一笑道:"那个人残废了,也真可怜,只是这个事出得好。人不教训人事教训人,我怎么教训你们,也未必顶用。那发子我最知道,没个定性,好跟风,当时不愿意,招不住谁烧两把火,又热了,冷不防就会买下林子。连你都有背着我的念头,他越敢背着我干了。我也早想到了,这几天心里怪不塌实的。这个事出得好,你们这下知道买林子就是买祸了,不用我说。好,想来你们不会再背着我干咧。我放心了。"
拍卖截止日期眼看就到,老原处连过问的人也不见影儿。他可急了,这日干脆骑摩托车径奔盘龙凹。老远就看见盘龙凹土场上人影绰绰,沸反盈天,不知出了什么事。近前停下车,见姬发、姬杨只穿短裤,身上汗淋淋的,原来是在厚草上摔跤玩儿。娘儿、花花、两个雇工,在旁呐喊助威。娘儿笑着点了点头,便要引他进屋。老原道:"好不热闹!待会儿,我也看看热闹。"
姬杨这几年在这儿,身体巳恢复了元气,又成一条既健壮又英俊的青年汉子了。有东海夫妇,弟妹们已不需要他的钱。秀珍多次劝说,他已同意今年年底就不再在姬发这里干了,--秀珍在城里给他找了份工作。主要是呆在山里,很少有跟女孩子交往的机会,城里交往就广泛一些,更容易解决他的婚姻问题。他已经三十岁了,不光家人,姬发夫妇、校长夫妇都对他的终身大事很熬煎。
姬杨个头一米八几,姬发还比他高出一头。姬杨背宽腰圆,膀大腿粗,姬发的腰细了些,却恰到好处,腿也颀长,躯体线条更富韵律之美。两人已战了两个回合,各有一胜,这一回合是决胜负。此时扭扯到了草边,姬发眼看要把姬杨放倒了,却意识到这样倒下去,姬杨的后脑勺肯定会碰到草外硬土上,便松了力。姬杨趁机扑倒了他,用膝盖顶着他肚子笑道:"你输了。服不服?"姬发道:"不服。今天叫你占上风了,明天再来。"姬杨弹了他一榧子道:"明天还是你输。"姬发亲热而粗暴地给了他一拳道:"净让我在老婆面前丢脸!"
穿好衣服,姬杨便和两个雇工下地去干活,姬发则领着老原向窑洞走去。他长腿大步的,老原跟在后面,几乎是小跑着。
窑洞门前,堰畔上丛丛菊花,争奇斗艳,清香缕缕。三只带哨子的白鸽,在空中优美地飞翔着,还有两只在窑顶咕叫。窗台上的玻璃缸里,几条金鱼在游弋。老原叹道:"大兄弟的日子,到底过滋润了!"
在窑里沙发上坐下,姬发让了烟,娘儿沏来茶。老原只闷抽烟,不说话。姬发望了望这位不速之客,也若有所思地抽起了烟,额发半遮住了他的眼睛。半晌,他把头发向后撩了撩,笑道:"我知道你说不出口的话了。林场卖不出去,你进也难,退也难,一筹莫展,就找我这个傻瓜蛋来了。说不出口就别说!我挣这点钱不容易,我大姐也好不容易才为姬家保得一个命根,谁愿落人财两空?倒是我想烦你,镇上街面要有卖的地方,给我通个气儿。老爹说走一抬脚就不见了影,姐夫大姐也上了年纪,保不住哪一天就陪不上我了。趁着他们身体还好,我想在镇上弄个漂漂亮亮的小家,不务这果园了,做点小生意。挣钱在其次,主要是想老老少少,乐乐呵呵地过小日子。"老原似什么也没听见,一连抽了三根烟,才开口道:"眼看着毁林,难道老人家去了,固塬有社会良心的人都死了吗?"姬发的眉毛弯了弯,轻轻一抖,又展开了,从鼻孔里嗤了一声道:"我还是头一次听人用'社会良心'这个词。这个词好!社会良心,首先你们当官的应该有。我老爹一生一死,谁关心照顾过他呢?你们当官的先没有社会良心!我就有保这个林场的热心,也冷了。我没有社会良心。林场是我老爹出于社会良心,给社会的贡献,不是出于私心,给孙子留下的家产,我也没有责任管它。你今天要跟兄弟只是说林场,抽几根烟,就请便吧!"
老原生满雀斑的长脸上,神情肃然,咂了咂干燥的嘴唇道:"书记镇长都是走马灯笼,说走屁股一拍就走了。我可是固塬生固塬养的,不可能不爱家乡。出于对家乡的感情,你赶也赶不走我,要走还得等我把有关林场的话说完。这个林场,可是你老爹四十来年的心血啊,你难道连一点感情都没有?"
"孙子对老爹怎么会没有感情?可老爹和林子是两码事呀。老爹是可敬的老祖宗,林子算什么呢?"
"林子也是老祖宗。我不学无术,也知道先是林子从海洋登陆,然后才是动物登陆。况且你老爹比命还看重这林场,你作为他的后人,要对他真有感情,就应对这林子也有感情。我在会上提出把林场拍卖给私人,就想到的是你。你们家的男人,要上战场,准是英雄。林场只有交给这种人,才能保得住。"
姬发眯缝着眼冷笑道:"别跟我说大话。我不是愚公的子孙,不会那么愚的。"老原又脸色阴沉,只会抽烟,半晌无话。姬发闲陪无聊,便说:"难得来,吃了饭再走吧!"老原苦笑道:"又下逐客令了。话不说完,就赶不走我。你怎么像满腹怨气,只会围住锅台转的娘儿?好好听我说话。大话不说,就说小话吧!不错,你是个山里小农,可谁不知你是个洋性子人,好潇洒?你表面看似有些玩世不恭,可跟你交往过的人,谁不知你跟养你的那位说话如打雷放炮的武家老嬷嬷一样,最有温情?我就知道,你原先曾打算带老爹满世界走一走。可惜,这下不能了。不过你还有姐夫、姐姐、老婆女儿呀!难道你就不想带着他们苏州杭州,甚至德国美国走一走?有座漂亮的小洋楼你就满足了?就不想出门开着辆小汽车?可凭果园,大家如今一窝蜂务,不出三年,苹果就会比卖屎还难,那时你干什么呢?做小生意,你得先交学费,况且竞争激烈,你也未必能打下阵地来。开煤矿办水泥厂,你没门。你跟着苹果手头落个一二十万元,在固塬算是个富人了,可敢换个地方换个活法吗?话说回来,云梦山林场对于你,虽算不上人和,却是天时地利。老爹几十年的经验,你不学也知怎么个干法。云梦山有林两万余亩,一亩按五十棵树算,一棵树按五块钱算,这个林场也现值五百万。这还是最保守的估算,一棵树苗都卖两三块钱哩,林场现有价值再扩大五倍,也不夸张。况且森林是绿色银行,树在不停地生长。个人拥有期限是三十年。三十年里,这个林场的价值,不知要比现有的翻多少倍。既没有竞争,买者顶多只一次性掏五十万就一劳永逸了。所以谁肯买这个林场,谁就是有长远眼光的人。危险当然难免,眼前就出了那个事。没有危险,能轻易到你姬发手里吗?天上不会给你姬发掉下个肉包子来。出了那个事,对你倒是好事,越没人跟你争了。人都敢为的事,就像如今务果园一样,肯定没有多大前途。你手头落了些钱,就是当初务果园时,人都不敢为,你敢为的结果。我就知道你敢为人所不敢为,才来找你的。"
容易激动的姬发,终于沉不住了,血液沸腾,又浓又长的睫毛颤动着,起身抓了一把谷子,到外面去喂那些鸽子。老原知道他动心了,长吸了口满是松香味的山里空气,又长出了口气,便闭上眼睛,头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这一番谈话,他可真比干了一天重体力活还觉累。
过了一会儿,姬发却神情颓丧进来,说:"算了吧!我没那个福气。"老原一下子坐端身子,疑惑地望着他问:"又怎么了?"姬发急急忙忙地说:"一下子拿五十万,我可只有去抢银行了。"老原又懒洋洋似要打盹的样子,半闭着眼笑道:"这你就不用多虑了。只要你有心买,钱好办。我跟领导说说,从基金会贷。不过那个明摆的秘密想你是知道的,贷款至少得给领导、基金会的人花几万块钱。"姬发好看的眼睛闪着冰冷的光,哼了一声说:"知道归知道,可羊毛还得从羊身上拔,贷款在我头上就得我还。花不花,花又给谁花,花多少,我得掂量着办。别指望我跟那几个开煤矿、办水泥厂的家伙一个样,我受不了他们那种债台高筑的日子。"老原皱起了眉头,却暗藏着笑容,道:"他们还不是活得很潇洒吗?好啦,随你,你看着办!"
娘儿一面在窑门口拣菜,一面听着他们的谈话。她既不愿丈夫花心,又不愿遭逢不测,便用衣襟撩着菜进来说:"你找死啊!这么大的事,不跟姐夫、大姐商量,你就定了?"姬发一撇嘴说:"大姐那人,还容我跟她商量?只要一开口,她准发雷霆。"娘儿好在琐事上无理吵闹,在大事上人却很朴直,不善争辩,喃喃道:"大姐的心,咱们也得体谅。连命搭上了,咱们要林场又有什么意思?"老原忙道:"一开始,可能难些。只要稳住阵脚,日后就容易了。我是相信发子的。"姬发摘下墙上的土枪,胳膊筋肉隆起,一挥枪说:"我要弄不过那些无法无天的家伙,就不是姬长庚的孙子。算你有眼力!这么吧,买不买,明天我给你话。下去可不准乱说,小心传到我大姐耳里了。"老原走后,娘儿又劝阻。姬发只道:"男人的事,女人少搀和。"便不肯和她多说。
对于姬发的人生历程来说,这可是莫大一事。他在一种麻酥酥、无精打采、思想混乱的状态下,度过了这一天。第二天吃过早饭,他来到镇中学,直奔校长办公室。在个人感情上,他常向好友姬杨倾诉,但在命运大事上,他却总是向校长去说。毕竟,姬杨比起那老夫子来,少了些人生沧桑,显得太嫩了。
恰巧校长一人在。姬发吞吞吐吐半晌,才笑道:"姐夫,我有一个傻想头,就怕你不赞成。"校长道:"坐下说,坐下慢慢说。"姬发在他对面坐下,低头揪着指头道:"姐夫要不赞成,我就不干了。"校长道:"说说看。"
姬发"我"了一声,却说不出口,只望着校长笑。校长道:"有话就说呀!嗨呀,都为人父了,还看我这老家伙的眼色行事不成?"姬发瓮声瓮气道:"我大姐肯定不赞成。"校长道:"她不赞成你的事多,事事都听她的不成?倒是,你最听我的话。做人,不妨出格一些么。你认为对,就去做,不听我的话也行。我又不是圣贤,张口是理,什么都对。"
姬发用手指头在桌面上画着,像个小孩子样只是笑。校长用湿润的目光盯着他,也笑道:"五大三粗,一彪汉子了,在别人面前那么杀伐决断,在我面前就只会傻笑,呸!倒让我想起你爹,虽说是我的长辈,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在我跟前偏跟你一样,只会扭捏。难道我就那么可怕?"姬发一咬嘴唇,终于道:"不是你可怕,是我的想法没准会把你怕住。你让我把我的傻想法,细细说完。我已经成人了,大姐的话,当然不一定听。你要不乐意,我还是听你的话的。我历来服你。那年在考大学一事上,就怪我不听你的话,没有把握好人生关键的一步。姐夫,我想疯一次,来个二次创业。败了,大不了跟以前一样,回家种那几亩地。"于是便说了自己欲买云梦山林场的打算及买后的好处。
姬发的想法总让老夫子觉活泼而新鲜,也总让他觉有些不切实际。依照惯例,老夫子总要给年轻人先泼一泼凉水,板着脸道:"不能光想好处。一旦买下林场,你就坐在火山口上了。"姬发道:"里山那些人是欺软怕硬。他们怎么不敢欺负老爹?"校长叹了口气说:"说你长成人了,你还嫩很呢。老爹多少难处,咱们不知道罢了。他是个要强的老人家,哪肯把私下的难处说给咱们,让咱们为他操心?"姬发用指头轻轻弹着桌面道:"听拉拉鸪叫,就不种庄稼了?有刺激,活人才有劲头。我不爱四平八稳活着,更不爱像蜗牛一样,用壳子把自己闭塞起来活人。姐夫,就让我疯一回吧!老爹的遗像,我有时看着很慈祥,有时又看着威严不可逼视。我身上流着老爹的血液。谁要我是男人呢?是男人,就该给自己的人生,开辟出一个大战场来。"
校长默然半晌方道:"我不是阻拦你,是让你知其难,知其险而上。先不要让你大姐知道,小心给你搅黄了。好自为之!"姬发激动地把手在空里一抡,打了个响指说:"呵,我怎么有这么一个好姐夫?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怎么走,只要不走歪门邪道,姐夫都会尊重我,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我的。"校长叹道:"凭良心说,我不是个好姐夫。我要是个好姐夫,就会像你大姐样,对你买那林场,持坚决反对态度。话又说回来,我的确也不是那种以自己'走过的桥比后生走过的路还多',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求稳怕变的心理讥笑后生'冒'的老爷子。后生,就是冒的。不敢冒风险,胆小怕事,前怕狼后怕虎,那是'后生老人',不然就是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后生娘儿'。后生可畏,但那样的后生,有什么可畏的?正是那种小脚女人式点点而行的后生该嗤之以鼻,而不是大步流星的冒后生。想当年,我年轻正冒的时候,一心想干点事业,可事业向我关着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年纪不饶人,如今只好四平八稳了。话似乎扯得有些远,其实还是为那林场。商业社会是功利而肤浅的,咱们那'铁肩担道义'的老人,做人高尚反变得可笑和危险。老人之后,没有人肯保那林场了。你作为老人的孙子,怎能不挺身而出?不过说到底,我心里还是怪觉难受的,这明明是让你去跳火坑哇!"姬发把手指交叉起来放在桌上,笑道:"我没有姐夫说的那么伟大,不是前仆后继要保那林子,而是要赚大钱。既是为赚钱,我当然知进退,不会为钱搭上命的。姐夫不必难受。呵,这二十来年,我经的是人情,从今往后,我可要好好经一经世故了。做出的事情,有些可能会让姐夫不太高兴。不过我无论做了什么,怎么做,姐夫都要相信我。我还是崇尚姐夫的为人的,不会让自己太世故。姐夫的头发又长了,我给你理理吧!"
二人便步向校长家。校长的脚步声呱唧呱唧的,姬发却脚步声咚咚有力。七嬷一听见脚步声,就知姬发来了。她像个爱俏的姑娘一样,把头巾搭在肩上迎了出来,张口"肝儿"闭口"肉蛋蛋"地叫着。姬发笑道:"七尺大汉了,还这么叫,人听见了不笑死?"七嬷啐道:"爱笑由人去笑,反正各人的嘴长在各人头上,别人管不住。我的宝贝命根肉蛋蛋,我这么叫着亲,我偏爱这么叫。"
进了屋里,老太婆又取梨又化蜂糖水,问:"饭想吃什么,姐好给你做去?"姬发道:"随便。姐做什么饭,都合我胃口,从小吃惯了。"七嬷便扭着胖腰身进了厨房,却隔着门,大声向姬发问长问短,唠唠叨叨个没完。几天没见,她就像几辈子没见他一样。
还在姬发上中学的时候,为了省几毛钱理发费,校长的头发就由姬发来理。天长日久,校长竟养成了习惯,头发非得姬发理不可。有时候,他头发长了,姬发在山里忙,没功夫下来,七嬷催他到理发店去理,他硬是不去,拖着长长的头发,只等姬发来。连七嬷都好笑道:"理发店的女孩子那么靓,还比发子理得好,我又不吃醋,你怕什么?"老夫子窘急地道:"说什么话?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七嬷见他那么大年纪了,还脸通红,忍不住笑了个声震屋瓦。
校长和七嬷一样,心里姬发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最疼爱的孩子给他理发,小小的事情,却几乎是校长人生里一个极美的享受。姬发那年轻而柔软的手,熟练地舞动着,精心给校长洗了头,然后刮脸,按摩头上穴位,理发,修剪,最后吹了个一丝不苟的"背头"发型。校长闭着眼睛,任他摆弄,舒服地都快睡着了。发理罢,老夫子精神焕发,像年轻了十岁。
来见校长时,姬发一进镇中大门就赶紧下了摩托,而且把墨镜摘下装入了口袋,那样儿纯真地清澈见底。可午饭后去见老原时,他却把摩托一直骑到了老原房门口,也不摘墨镜就进了房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言多必失",他话也不肯多说,只说拍卖截止日期的早八点,他来签合同。老原见他终于作出了决定,高兴地一拍他肩膀说:"还是老弟干脆!"说话间姬发已转身出去了。老原又追出去叮嘱:"你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千万别到时有变故。"姬发笑道:"到时再说。这是做生意,没有签合同,我说了一还说二,没有任何约束。"老原望着他骑摩托风驰电掣而去的背影,心里又七上八下的,骂:"这臭小子,还是没个准!"
有人说,历五千年文明的华夏民族,"谋略文化"已极为高超。即便在没有几个人读过《孙子兵法》的穷乡僻壤里,人们也多谋善计,连真纯明净的大姑娘,辫子一甩,也会心生一计来。姬发在卖苹果时,就和客商玩过"谋略"游戏,现在买林场,自然难免要和镇政府的头头脑脑们玩一手了。
到了那一日,早七点半,昏昏欲睡的吴镇长急欲把手里那块烧红了的炭甩出去,就和文书、老原、基金会的负责人,在镇政府小会议室等着了。早八点,姬发没有按时到。又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影。等人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况且还是些头头脑脑们等一个小农民。人人一肚子气,都拿老原当泄气筒子。老原只会点头哈腰,赔罪认错,一再说:"他一定来,准是家里有事绊住了。再等等,等等。"
吴镇长只得开玩笑打发时间,甚至告诉诸位县城什么地方有"三陪女"可玩。众人才快活了一些。然而都九点半了,还不见姬发来,众人又快活不起来了。吴镇长责问老原:"怎么搞的?说好了没有?"老原嚅嚅道:"说得好好的。他不是那种耍花腔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事。"
于是会议室成了对老原的批斗会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起了他。老原一副哭相,如坐针毡。好容易,头头脑脑们批累了,个个一言不发,只抽烟。会议室里烟雾腾腾,既呛人,又气闷得要命。
原来是姬发打听得仍无人和他竞争,故意迟到。直到十点半,他才慢腾腾进了门。老原如蒙大赦,嚷道:"我的小老祖宗,你到底来了。你再不来,我可要上吊了。"姬发目中无人似的看也不看众人一眼,甩下两句话:"五十万太贵。我不买了。"又扬长而去。
一个小小农民,竟然倨傲如此!吴镇长啪地一拍桌子,瞪了老原一眼,也拂袖而去。老原追了吴镇长几步,却又掉头追上姬发,强打着笑脸,鼓着三寸不烂之舌,说了多少"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来"一类的话。姬发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反正五十万我不要。别说机会,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说不定是送死的机会。不降钱拉倒!"老原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拍着手说:"真他妈的,我这个媒人怎么做的?"只得回去跟吴镇长商量。吴镇长昨夜打了一夜的牌,既生姬发的气,又困得要命,腮帮子发青,红眼皮耷拉,咬定一个子儿也不降。
一连五天,姬发只在果园干活,闲了和姬杨他们说笑打闹,不闻不问不提林场拍卖之事。云梦山林场的护林员,则成了没王的蜂。那位副场长,怕毁林的责任最终落到自己头上,向镇政府提出了辞职,并且不等批准就撂下挑子回家了。镇政府只得派了一位副镇长,协同两位派出所干警,上山去控制局面。这位副镇长原是被里山人打点通了的,不过做做样子,其实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两位干警见领导如此,也乐得逍遥了。
第五天下午,老原又来到盘龙凹。娘儿站在窑洞门前堰边,扯着喉咙喊起了姬发。这是个雾天,脚下的果园灰白一片。云梦山诸峰,如从汹涌雾海里露出的岛屿一般。岛屿是以绿色为主的极为丰富的混合色彩。半晌,姬发才从雾海里钻了出来,衣服上满是土,两条长腿松松垮垮的。老原打起笑脸来道:"我算服你了。小小年纪,没想到这么能沉住气!"
姬发也不往窑里请,就大劈开腿站在门前,把手举在腹前翻弄着,眼里闪着耀人的光亮道:"我这一双手,又有力又灵巧,粗活细活,都难不倒我。别说一家老的小的,只那么几口人,就几十口,我也养得起。如今我的日子不就很好么?打破我这种生活,我还不情愿哩。"老原道:"你呀,小小年纪,就暮气沉沉,安于现状了。我是特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来的。"姬发心猛一跳,期待地一望老原,却故意又望着别处。
老原拖长声道:"镇长答应了,给你降两万。"姬发大失所望,明亮的眼光就像子弹一样射在老原身上,冷笑道:"忙得很,没工夫陪你。要是特特来说这话,就请回去吧!"扭身便要进地。老原又气又急,大喊:"臭小子,你他妈的再忙,也忙不到连说两句话的工夫都没有呀!说说,你肯出多少?"姬发头也不回道:"三十万。"
老原吓一跳,咂吧了好几下嘴唇,才道:"这么大一个林场,你三十万就想买?小子,五十万都太便宜你了。"姬发道:"别说我没有五十万,有也不会出。咱们一句话不提了,你找别人去吧!"真迈开长腿进了地。老原干骂了两声娘,垂头丧气而去了。一路,林子里那刺耳的砍伐声,让他心都碎了。
秋天的树林,气息温香。
云梦山周围各村的人,只盼着拍卖多拖些日子,可怜的老原则和他们相反,心急如焚。隔了一天,他又来到盘龙凹。姬发、姬杨正坐在沙发上说话。姬杨忙起身让座。姬发只在沙发上一挺身子,挪了挪屁股,算是礼让了。老原眼皮肿胀、沉重,用哀求的声音说:"好我的小老弟,行咧行咧,算你牛皮。快跟我下山签合同去吧!"姬发问:"降了多少?"老原坐下,巴结地给姬发递上烟,用打火机点着,说:"十万,了不得咧,四十万买一个大林场!我嘴皮子都快磨烂了。好老弟,别再趁云梦山之危,跟我拿捏咧!"
姬发鼻孔里嗤了一声说:"正因云梦山有危,别人连拿捏也不敢。山林释放着清鲜氧气,也喷着毒云恶瘴。难道我是傻子?说过三十万,就是三十万。这么吧,明天我来镇上一趟。你跟镇长说好,要这个数给我,他就跟基金会管事的人都等着。要不肯,就别等了。我下来一见你,就回山上。忙得很哩,没工夫闹这些闲事。"老原有些火了,站起来说:"你没工夫,我就有工夫?又不是为我自己,来来回回折腾,求爷爷告奶奶,我也够了。"姬发道:"那就算了。"老原又忙一团和气道:"说笑话呢。明天一准来,不许再拿捏。"姬发不置可否地一笑,也不送他。
第二日,姬发到镇政府时,吴镇长等有关人员已在小会议室里等着了。姬发笑道:"这么说,三十万可以成交了?"
老原起身迎到门口道:"三十万对上对下,我们都不好交代,--别人会觉我们像吃了黑食似的。昨天我们商量到半夜,决定再降两万。"三十八万元买个方圆数十里的林场,姬发已经很满意了,不过他还要讨价还价,故意扭身就走。老原死死拽住他吼:"臭小子,你他妈好好坐下说话。"又温和地道,"谈生意,谈谈么。"姬发也就顺水推舟归座,询问吴镇长的老家在哪儿,又问基金会主任家的果园怎么样。说着亲热话,就言归正传,唇枪舌剑起来。互相舌战了足有两个钟头,终于以三十五万元宣告成交。
老原拿出早已打印好的合同,姬发原先已看过,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于是笨拙地签字盖章。吴镇长也龙飞风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文书重重地按上了镇政府的大印。吴镇长含笑站起,把自己的椅子向后推了一下,以一种老到熟练的姿势,隔桌向姬发伸出手来。姬发慌忙站起,险些把自己的椅子撞翻,和吴镇长紧紧地握了握手,笑道:"还请日后多多关照!"吴镇长道:"理应,理应。"老原则在姬发腰里恶狠狠地捏了一把,笑道:"好了,这下可把我解脱了!"姬发疼得直皱眉头。
当场便要办从基金会贷款的手续,姬发突然从窗户看见镇长办公室门口坐着一群人,其中有-个花镜用绳子系在光脑袋上的老爷子。细一看,正是里山的村支书能不够。这个能不够为难了祖父一辈子,他有些敏感,便问:"'老革命家'领人又闹什么革命来了?"老原道:"你也知道,那个能不够,死也不会安分,正领人给镇长静坐示威哩。你就别问了,他爱闹让他闹去吧!"
姬发那光亮的眼睛盯着老原道:"我有些放心不下,别是为林场在闹吧?"老原支支吾吾的。姬发越疑心,便晃了晃有些麻木的腿,走了出去,和能不够并排站在台阶上,斜目下看着他,递过一根烟笑问:"老爹,你的戏真多!这又是在唱哪一出戏啊?"能不够侧身仰头接住烟,抹着那被旱烟熏得白不白黄不黄的一小撮胡子道:"听说你要买林场?甜水沟、清凉山那一带千来亩林,是我们里山的,公告上划到了林场里。你可要小心,这片林子的钱千万不能交。一交,我们就不是跟镇上争地盘了,变成了跟你争。"姬发道:"净脱了裤子放屁!我老爹在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那片林子是里山村里的?当我不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这阵趁乱起哄,浑水摸鱼罢了。"能不够露着黑黄的牙齿笑道:"悄悄话明说,集体财产,要得大家得。'鸟有鸟道,兽有兽路',你有钱掏钱得,我们没钱就这个法子得,共同致富么!"姬发从鼻子里一笑道:"你倒会说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好,我不交那片林子的钱就是。我买下的,可不许你胡使本事。不然的话,我非把你那肉葫芦从脖子上拧下来喂狗不可!"能不够忙道:"那个自然。"
姬发进去,便与基金会的人办了贷款手绪。只贷了二十万,他来拿了十万,钱交老原时,老原道:"还差五万呢。"正打哈欠的吴镇长,大张着嘴,瞅着姬发。
姬发笑道:"那五万,你们向能不够老爹要去吧!合同得改改。甜水沟、清凉山一带千余亩林,有争执,我不要了。"老原忙道:"云梦山林场的界限,镇企业办、县林业局,都存有底子。什么时候那一千来亩林属于过里山村里?那老东西明明是在胡搅蛮缠。"姬发激动地颤闪着花眼睛,如闪电,道:"我不管那些。你们必须把没有争执的林场交给我,否则让他们把那一千来亩林砍了,就别想让我交这五万块钱。"吴镇长一直对自己被这小子牵着鼻子走很窝气,事到这步,该他向自己摇尾巴了,便从座位上站起,英姿勃勃地在会议室走着,把皮鞋后跟踏得咚咚响,突然站住,眼光严厉地盯着姬发,声音冷冰冰地道:"合同既已签字,林场就属于你了,他们要砍了林,就是你护林不力的责任。他们还可以说有两千亩属于他们村的,难道还要镇政府再退你五万么?你现在不交这五万,就是违约,我们可以控告你。"
姬发饱满湿润的嘴唇发青,微微哆嗦着,以茫然的目光,打量着吴镇长。他的神态,的确表明他对自己怎么护林,漠不关心。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就这个样子了。林场一抛出手,他就万事大吉。姬发的目光,又落在老原身上,苦笑道:"我今天真不该来,鬼迷心窍了。这一来,才知道掉入了泥坑里,再也别想拔出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他妈的算什么呢?傻瓜蛋一个。我老爹护林就难,但这个大院子的人,还是一定程度支持他的。看来,我远要比老爹难,这个大院子的人,不支持我,还要与我作难。控告就控告吧!这一千来亩林的争执,是在我签字之前里山村里的人就提出来的。你们没有解决,签字时也没有事先告诉我,我不负这个责任。什么时候你们解决这个争执,我什么时候再根据情况交这部分钱。至于日后里山人还跟我有什么争执,当然是我自己解决。只是眼前这个争执,你们休想脱了干系。你们可以告我,难道我就不可以告你们?大奸似忠,老原,你可真是滴水不漏啊!你对我姐夫、姐姐毕恭毕敬的,我还以为你真在为我呢,现在突然觉你是设了个陷阱,让我这不知世故的小年轻,糊里糊涂落进去了。唉,便宜不好沾,我真他妈的太聪明了,还以为这一笔交易下来,就成百万富翁哩!"老原早已张皇失措,哇哩哇啦地大叫道:"你疯了?吴镇长怎么会不支持你呢?那不过是你太冲了,他一时的气话。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林场的所属权,还是镇政府,你不过是保护、开发、利用权。镇政府是跟你捆在一起的。镇政府要不支持你,林子真被毁了,谁也别想逃脱责任,包括我这个企业办主任。你把我想哪里去了?我要那样,还有什么脸见武老师和师母?别叫我啐到了你身上,'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别人都不欢而散,独老原还留在会议室。待了一会儿,他像个说是道非的女人一样把嘴凑到姬发耳朵上悄声说:"刚才人多不便,我没法跟你好好说,你别生气。说句心里话,你不交这五万元是对的,不过以那种态度跟吴镇长说话就不对了。这么吧,你在宏园饭馆要一桌饭,缓和缓和你和吴镇长的紧张关系。回头再……"姬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两道豪放的眉毛一耸说:"坐端说话!鬼鬼祟祟的,让人看见,倒像咱们在商量什么阴谋诡计。"老原拿报纸在他脸蛋上拍了一下,坐端身子,依然悄声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对于吴镇长那种人,发展不是硬道理,钱才是硬道理。你跟吴镇长再讲道理多也没道理,给钱就什么道理都有了。水泥厂厂长那些人为什么吃得开呢?吴镇长为什么那么不知疲倦在牌桌上忙呢?还不是那些人借牌桌在给他送钱么!据我所知,你老爹能一定程度得到镇政府的支持,私下也做过些小手脚。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花钱不行。'水至清则无鱼'么!回头我把吴镇长、基金会主任邀上,咱们打一阵子牌。你不多输,每人输给五千元就行了,我除外。我敢保,你那没交的五万元,吴镇长大笔一挥就勾销了。你没输反赢着哩。日后你就这么跟吴镇长拉扯着,不愁他不出面替你打击那些盗伐者。你让他撤能不够的职,也很容易。能不够不就是靠钱让领导包着他吗?老弟,你年轻无知,别提私底下有多黑哩!"
姬发看了老原半晌,笑道:"你对我姐夫、姐姐毕恭毕敬是假的了?"老原忙道:"胡说!我从心底里敬他们。"姬发-沉脸道:"那你为什么教我背叛他们呢?我是他们教养大的,可不愿让人指着脊背骂。我倒相信你没有坏心,可这事上,你利用我年轻无知,贪图便宜,明明把我诱到陷阱里去了。所以你要我送他们钱,不合我的为人不说,我也不敢再领教你的了。降了十几万,不是领导有意,是我争下的,我也没有必要感谢他们。本来,今天字签了,我是想请大家吃一顿,庆祝庆祝,现在也没这个心情了。我手头差不多已光光,林场一到手,就要给护林员开工资,还有别的种种费用,不知钱要从哪儿来哩,我一分钱也不敢乱花。"眉宇神态,一股子逼人的倨傲气,"不光现在,今后我也不会用钱来买政府大院支持的。不是贪官,不给钱他也会支持。是贪官,给钱只会把他的胃口越吊越大,钱给少了,他就不满意,就会给我制造麻烦。贪官是喂不熟的狗!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我就不怕。明天再说明天,要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吧。我宁肯碰个头破血流,也要叫贪官在我这里'英雄无用武之地'!"
校长清高人格对这少年长期的潜移默化,终于显示出来了。从此,他将走入越来越开阔的生活场景,也将用越来越开阔的眼光,关注和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
下山时,他已经决定即便一分钱不降,今天他也要在合同上签字。的确,就是五十万买下这个林场,也是沾了个大便宜。当时他望着即要为自己所有的苍茫林海,骑在摩托上飘飘然如驾云乘雾。然而上山时,他却跟个没了魂的人一样,一路什么也视而不见。不知哪个缺德的家伙,给路中间扔了斗大一块石头。摩托突然撞在了上面,后轮子腾起,斜着倒了下去。轮子空转了一会,便熄了火。姬发则被甩下了坡。
路边的坡先是一段缓坡,然后便是悬崖百丈。缓坡上的草,有半人高。姬发从草里不可控制地向悬崖滚去。多亏崖边有一丛灌木,挡住了他。灌木丛被撞断了。他死死抓住了连地的灌木断茎,才停止了滚动。落在了柔软的草上,倒没受伤,就是疼痛难忍。他微微抽搐着身子,侧头一望,眼前深渊无底。一股寒气,透遍全身。他忙向上爬了一段,似乎透不过气来了,伏在草上,大张着嘴拼命地呼吸着空气。半晌,他肩胛骨剧烈抽搐着,发出了一阵狂笑,突然又变成了放声大哭。也只哭了两声,就止住了。他为自己那不成人样的笑和哭感到可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静静地伏在那儿一动不动。
四周是一片死沉沉的寂静。
他确信自己没有疯后,便整理着那纷乱的思绪。什么都在他心目中,变得滑稽、荒唐、可笑起来。当年云梦山林场遭劫,大爹、大娘搭上了性命,可敬的老爹,在这洒着儿子、儿媳鲜血的土地上,苦守四十来年,终于又把这连绵山丘守望成一片葱绿,当有多可歌可泣,却落了个无人喝彩的结局,岂不滑稽、荒唐、可笑?今自己本为发财才买这片林子,却"人算不如天算",十万血汗钱手里没暖热就不见了,还背了二十万的巨债,最终又能落个什么呢?看来跟老爹是一个样子。自己的人和事,岂不也是笑话?
基金会是二分一的高息,贷的那二十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唉,他真是自寻烦恼,自找负担!
他满腔的热情,冷却了。如被衙门的老爷打了一百大板子,他只觉无比痛苦、沉重和失落。想到来日,他甚至有一种"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感觉。
一个过路的老娘儿在路边喊了起来:"出事了。快救人哪!"他这才一惊,忙爬起身上了路。因为情绪太激动,竟结结巴巴的,道:"命……命大,没事!"
检查摩托,并无大损,只是灯被撞坏了。要说是不幸,又是大幸,人没掉下崖去。痛快和痛苦,前面都是一样,要痛的。说不定这个林场,还会给他带来好处的。他又来了点精神,脸还煞白,却向那好心的老娘儿顽皮地挤了挤眼睛,踢了摩托一脚,伶牙俐齿地道:"铁**,你寻石头亲热,险些把哥们的命搭上。"
老娘儿笑了。姬发也向她一笑,跨上车,身子微微向前探着,踩动油门。于是车后飞起一道黄尘,不久便回到了盘龙凹。
娘儿见他一身土,忙问:"怎么了?"
"栽了!"
"叫你小心小心,你骑车总跟疯子一样。"
"栽一回就不疯了。'吃一堑长一智'么!"
"字签了么?"
"签了。"
娘儿用尘甩给他甩净了身上的土。他便进了窑里,哭丧着脸坐在沙发上,闷吐各式烟圈、烟棍、烟球。烟棍打烟球,烟球投烟圈,烟圈套烟棍。忽然,一股细长的烟流袅袅而出,是他在长叹息。
娘儿进来见状问:"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成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姬发张了张口,却不知怎么向她说,只沙声道:"受刺激了!先别问,等我静下来后好好跟你说。"
姬杨从地里回来后,又问,姬发脸色阴郁道:"脑子很乱,一时说不清,晚上再跟你细说。下午我就不地里去了。"
往日的饭桌总是喧闹的,今日的午饭却吃得极沉闷。饭罢,姬杨领着雇工下地去了,姬发则倒在炕上蒙头大睡。
半下午,娘儿突然慌慌张张进来说:"大姐来了。气容不对。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呢?反正纸里包不住火,她迟早要知道,非有一场凶发不可。不管她多凶,你千万别跟她顶嘴!"姬发慌忙下炕,道:"没听她话,就够她伤心的了,我怎么忍心顶她的嘴呢?放心,我就是个杀人犯,在母亲一般的大姐跟前,胡子白了也是个老乖乖儿。"
今天的那种上当受骗或者是中了人圈套的感觉,使他更爱武七嬷。那老娘儿骂他也好,打他也好,都是因为至诚的爱,从来不会别有用心。他这一次没有听她的话,真是一个大错。唉,也只有将错就错了!
夫妻俩恭敬迎出。只见那高个胖身的老太婆,袖子半挽,威风凛凛。姬发笑问了一声,不敢正眼看她,脸又变得煞白。武七嬷不理,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飘飘然的大裤角呼呼作响,大踏步走进了窑里,盘腿坐在沙发上,喘着气。姬发跟了进去,垂手站在一边。娘儿端了一盘苹果进来放在茶几上,姬发才敢在七嬷脚旁蹲下,从皮带上摘下腰刀,仔细削着苹果皮。
娘儿不自然地笑道:"大姐怕还没吃饭?我给你做去。"七嬷那粗浑的老年女声,带着铮铮的金属音,冷冷道:"吃不下去。够了!"
恨里饱含着爱。姬发因这爱而对自己惹她生气更难受,听着她的话,如被抽了两鞭子,身子微微抖着。他想让孩子来缓和缓和气氛,便强作欢笑道:"花骨朵呢?成天喊着想大姑。大姑来了,她倒不见个踪影儿。"娘儿忙出去找花花。姬发削好苹果,插在刀尖上,举给七嬷,说:"生气也要吃。大姐,吃个苹果吧!"
他越这样,七嬷越疼他。越疼他,越怕失去他,越为他买了一次又一次给姬家带得灾祸的云梦山生气。不接苹果,扭着头,也不看他,愤怒地拧着眉毛。她越这样,姬发越对她爱自己的真诚感动,鼻子发酸,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娘儿领着花花进了窑里。花花叫着"大姑",飞跑过来,一头扎入七嬷怀里,亲昵地磨来蹭去。老太婆疙疙瘩瘩,像鞋底一样硬的手,紧紧搂住孩子,用几乎和男子一样粗重有力的声音大哭道:"你爹把你丢给我咧。我拉扯了他,还要拉扯你哩。苦命的心肝,我的命根哪!"花花一愣,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至亲的大姑伤心,她就伤心,也哭了起来。
窗外的天空,是冷冷的蔚蓝色。老太婆银色的发髻,也闪着冷光。娘儿害怕地向窗外张望着。老太婆的哭声听来真刺心。
姬发的长睫毛上挂着两排细碎的泪珠。几乎是跪在了老太婆跟前,强笑道:"大姐这是说什么话?怎么咒我死呢?"七嬷照脸啐了他一口,哭道:"是我咒你死么?是你在自找死。我爹为林子死了,老爹也为林子死了,你还放不开林子。你不是自找死是什么?"姬发道:"大爹我不太清楚,老爹我知道,你说是人害的他时,他训你尽瞎猜胡说。这家人的死你经得太多了,都成惊弓之鸟咧。"
娘儿站在他后面,用胳肘戳了戳他后脑勺道:"都是咱们不好,你别跟大姐顶嘴。"七嬷白了她一眼。她像躲避巴掌似的,往后一退,险些被地下花花的玩具绊倒。七嬷紧咬牙半晌,紫涨着脸道:"你倒会在我跟前卖乖献好。你好,他钱没掏出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早跟我说去?你的嘴叫针纳着?你的腿叫绳子捆着?这阵倒在我跟前充起好来了,呸!"
姬发用眼圈镶着亮晶晶泪珠的眼睛一看娘儿说:"迟早也得跟大姐好好说清楚呀。"又向七嬷,"我们这用姐夫的话来说,叫做善意的欺骗。还不是怕你老人家生气伤身子么!"七嬷怒冲冲道:"我不要你们的善意。够了,免了!"娘儿道:"好么!我说你别多说话别多说话,你偏要说,越说大姐越生气!"七嬷肥硕的屁股在沙发上一滚,冷笑道:"看把你贤良的,你原先不是也准备背着我买林子么?'单丝不成线',这下你们夫唱妇和,做出来了!这是在招祸哩,你还落了个贤良的名声?呸,我把你个祸水子,妖精!"说着又哭了起来。
两口子深深地把头垂下,不敢再说什么。半晌,七嬷泣道:"老爹说不是人害的他,你就信以为真了?你不想想,老爹要说出了真话,你那脾气,能善罢甘休吗?老爹忍心叫孙子为他要死要活吗?我怎么才能叫你懂他老人家的心呢?里山那几个村里,早以先整村的男人都是刀客,杀人不眨眼,咱们家,偏又尽出些死不认输的烈性男人。'两强相遇,必有一伤',你在这云梦山,又是外来户,也没有通天的本事,'强龙按不住地头蛇',到头来,伤损的只会是你。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明枪好挡,暗箭难防',他们用毒药毒死你的鸡呀猫呀狗呀都是小事,万一花花在路上玩,被他们哄去害了呢?就是大人走路,他们躲在林里照脑瓜丢石头,你们防得了么?防了今日,防不了明日,你们要守林子,天长日久,必有一天要出事的。要是为了钱,多少钱能买回性命呢?说好听点,为干一番事业吧!你想想,老爹才去了几天,别人眼里就跟这世上没有过他一样。他干这一番事业,没落个身败名裂,还算好。只怕你们就未必,到头来,说不定还要落个臭不如一堆狗屎哩!"姬发抖动着睫毛讪笑道:"大姐可真会危言耸听。我知道,你恨不能把我含在嘴里,谁也不让碰,碰就拼老命。你要能少疼我些,对你也好,对我也好。"娘儿忙扯了扯他的头发。
七嬷抹了抹眼泪,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想不疼你些,自家省心,也不招你厌。可怜我姬家,落个独根单苗!你娘要留下两个小子,我在你身上操的心也就少一半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事为好。孩子,听了我的话,只务你的果园吧!"姬发道:"晚了。合同已签了,钱已交了,想转卖给人,也没人要。就是没人要,才到我手的。我们家没靠山大树,我又不肯逢迎巴结,好事不得到我手里。大姐,反正抽身退步晚了,就让我干下去吧!我就爱干别人不敢干的事,别人以为我干不了的事。有几个人看得起我?我就要让人不敢小看我!"
七嬷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他。身上筋肉坚硬如生铁,长圆脸饱满光润,剑眉透着英气,花眼睑下的眼睛里,放着真纯又空灵的光芒。难道这就是当日吮自己奶水,冷不防就溺到自己身上的那小崽儿吗?就是他。可当日他对自己百依百顺,现在却不听自己的话了。其实现在的他更让自己疼爱。老太婆又叹道:"姬家的男人,个个又壮实又好看,又精悍又能吃苦,这就该够了,老天太偏心,还要他们个个爱逞英豪,走路也要趟出一股黄尘来,唉!太好,也就坏了。我跟着你姐夫,也知道圣人讲'中庸之道',不求比人差,也不求比人强。"理了理姬发垂及眉梢的一绺乌发,又抚着他脸蛋说,"孩子,抽身退步还不晚。我去求求你东海哥,让他跟书记镇长说说,把林场退回镇政府算了。你是个好孩子,要听姐话哩!"姬发微弯上身,任七嬷疼抚着,半晌方说:"镇领导只恨把林场扔不出去,怎么会收回呢?我今天还把镇长得罪下了,越不可能。我已骑虎难下,不必费那个心,也是白费心。"
七嬷又向娘儿说:"好闺女,我知道,只要发子平顺,多少钱你也不会心疼的。万不得一,那几十万元,权当扔了。林任由人乱砍滥伐去,你们好好务果园,慢慢还贷款。我老两口帮着你们还。"娘儿点了点头说:"钱是个啥,人最要紧。"
姬发笑道:"二分一的高息哩。凭咱们过小日子来还,利滚利,越还越多,还到死也还不完。"七嬷道:"好孩子,活人,龙门能跳,狗洞也可钻。只要你能活成个老爷子,一辈子背债就背债吧!"姬发一仰头说:"笑话!我绝不肯把人活成狗。我知道活人不轻松。要活人,我如今算是推着碌碡到了半坡,一松手就会被压烂。活狗倒轻松。可我宁肯烂活人,也不肯好活狗!"
七嬷突然跪在了地上,不成腔调地哀求:"小先人,我求你了,你千万听了我的话吧!"把白发苍苍的头伏在地上,满是皱纹的额不住磕着地。花花又吓哭了。姬发忙拉住七嬷的臂道:"别用这法子逼我,大姐!"娘儿跪了下去,泣道:"大姐,你快起来,好好说话。"七嬷哭道:"他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姬发强把她抱坐在沙发上道:"上一回,就怪你-闹,我没去参军。我要参军,会有今日这事吗?这一回,任你怎么说怎么闹,我认定了的事,决不改变。我要独立做人!"娘儿道:"好好跟大姐说话。"姬发斩钉截铁道:"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就这话!"
老太婆脸上的神色,聪明、机智、凶狠。她本来一肚子气,却想来想去,觉得发火不能解决问题,姬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于是讲了方法:先声夺人,然后讲道理,最后哀求。然而无一奏效。老太婆忍无可忍了,勃然大怒,跳了起来,抡起长满老茧的手,就给了姬发几大巴掌,"啪啪"声如劈柴一样干燥。她气喘吁吁道:"今日你怎么了?今日你还能人模人样扎在这世上,就是我当日没错。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林场,就不得好死!"姬发捂着脸,气得脖子上的筋都凸了起来,又不敢发怒,只道:"手不轻些!打这么重,手就不颤?这话也说得出口?太毒了!"
老太婆还要打,手却真颤起来,举在半空里,到底没有打下去。她的嘴角很痛苦地绷得紧紧的,半晌才道:"不是我的话毒,是非到这一地步不可。我不预先给你说清楚,才是我心毒呢。我再跟你说清楚,你要林场,就是不要我这个大姐了。我可不愿养了你,还得给你送丧。"姬发跪在地上搔着头,沙声道:"由你说吧。话怎么说,你也是苦口婆心,也改变不了你是我最敬、最亲的大姐这个事实。"娘儿则跪在他后面笑道:"到了这阵,你还油嘴滑舌的!大姐,再打他!把他像小时那样,脱了裤子打屁股。"姬发吭地笑了。
七嬷瞪了娘儿一眼,娘儿忙咬紧了嘴唇。七嬷逼问:"你还是不听我的话?"好个姬发,是一个敢在人海里掀起小浪花的人,是一个在人生搏击中只有退却,没有失败的人。他断然道:"大姐,我认定的事,必做不可。不前忧,也不后悔!"七嬷站在他前面,挥着拳头吼:"狼才是你大姐!从此不许叫我大姐!"
姬家的男人,生就这种可死不可征服的脾气。她无可奈何了,颓然、疲倦地倒回沙发。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走了二十来里路,两腿酸疼。
夫妻俩不敢再吭声。半晌,七嬷抹泪道:"要知迟早是伤心,当日我就该伤心一场,任你被你那妗子抱去,是死是活由命去。够了,够了,永不许叫我大姐!我长你些岁数就是姐,这姐听起来中耳,算起来不便宜。好,好,从今往后,你甭上我的门。我也死不上这云梦山来了。'眼不见心不烦',我的兄弟,今日死了。我没兄弟咧!呸,呸,牙狗、羊羯子、狼崽子!"说完起身,大肚子若衣襟下有一个充满气的皮球在滚动着,出门而去。
夫妻俩跟出。看着她驼着背,脊背上如负着一座山走路的样子,娘儿老大不忍,道:"你真狠心,就让她窝一肚子气走了么?快追上她,给她赔赔罪呀!"再怎么说,姬发的肉躯是七嬷的奶变的,他怎么忍让她伤心呢?可他没有办法不让她伤心。他的心也如针刺,噙着泪道:"让她走吧!这阵在气头上,我无论怎么说话,她都要生气。等过些日子,她气小些了,我再给她回话赔罪去。兄弟还是兄弟,姐姐是没法子不为兄弟牵肠挂肚的。小的时候,我是个淘气王,她没有一天不刮拉我,可只要半天不见我的影儿,她就心慌意乱了。我呀,她是见不得离不得!她管不住她,还得认我这个兄弟。倒是,哪有姐姐任着脾气臭骂兄弟媳妇的道理?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娘儿哭道:"我有啥委屈的?她那个样子走了,我心里不知啥滋味。别说训了我几句,就是打一顿,只要能叫她稍微出出气,我心甘情愿。"姬发看着妻子,口不说话而眼说话,分明柔情似水。
迷宫一般的云梦山,大山抱小山,大谷套小谷,九沟十八岔。饱经风霜,受尽磨难的武七嬷行在山路上,如把襁褓中的婴儿丢了一般失魂落魄。风吹得空气里充斥着浊恶的激动。火燕子、黄雀,在路两边的林里追逐着,喋喋不休,一只鹰,则正在高远的云下劲飞。
过了当年能不够坐镇指挥修路而留名的指挥山,便是五爹被峭石压死的斩断山了。老太婆把沉重的身躯,伏在人移开大石,捡出五爹尸骨的地方,悲哭道:"亲人,你丢下你的孩子走了,叫我跟着受不完的罪!天哪,天底下的人家多得是,你咋叫我生为姬家的闺女么?人家的娘家是靠山,我的娘家是苦汁子海。大事小事,见天有想不到的事。我身上能有多少血?早让娘家熬干了。天哪,你饶了我吧!"
往事悠悠,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