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奈之若何?!
人若不名一文,就成了钱的奴隶,成天奔波来,忙碌去,都受钱的役使,身不由己。姬发没钱时,便老幻想着钱赚一大把,落个自在身,按自己的心意,潇潇洒洒,快活一场。然而真有了钱,眼前道路无经纬,四顾皆茫然,他又不知走哪一条路,到什么地方去潇洒快活了,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满足感。其实无钱平常,有了钱也平常,"曙色未晓人尽望,及乎天亮也寻常。"
去年果子卖得的三万来元,清理他和校长夫妇欠人的债用去了一万多,果园投资又用去了一万多,所余不足一万。
对于真正有钱的人来说,这当然不足挂齿,但他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钱呀?激动之余,又惴惴不安,捏在手里就是舍不得花。直到今年,又得了十来万,想想明年只会更多,他才把手松了开来。心里纵有许多浪漫,真要花钱,他却变得极为实际起来。许多农人,积一生力量来建房造屋,这是他们人生中莫大一事。姬发便跟妻子商量,趁着手里有钱,赶紧给家里盖一座小洋楼,免得手空了又干瞪眼。
"手头有钱,心里不慌",娘儿的心态很平静,笑道:"你这人也太没良心,一有钱先想着了结自己一辈子的事。咱们又不急着回去,盖下谁住?果园年年有收入,迟盖几年又有什么大不了?人家韩信,饿肚子的时候洗衣的老婆子给了一顿饭,成了大将军就带满筐的金子去谢那老婆子。大姐、姐夫养你成人,好容易有了钱,该先想着报答他们才是。他们就那么一个女儿。外甥女一家三口,挤在小小一间宿舍里。里面灶具家具一摆,人进去插脚都难。我问过秀珍了,城里一个两层三间小楼四分大的院子,六万元足能买下。依我,先给外甥女买一院地方,他们住着也宽敞,老两口节假日想在城里住住,也有个地方。凡事理应先紧后慢,先有用后无用,把我们那眼前用不着的小楼放在后面慢慢盖,先紧着给外甥女买一院地方,我觉得好。"姬发不说话,微笑着,好看的花眼睛盯着她的脸,看个不停。娘儿低了头说:"这人怪了。人家把真心掏给你,你倒像是不信?"姬发道:"怎么不信?你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别提有多美。我看着,只想在你脸上亲一口。"娘儿啐道:"人家在正经跟你说哩,你倒不正经听!"
姬发道:"老两口养了我,可没养你。从来姑嫂、婆媳难相处,你跟大姐,既是姑嫂,又是婆媳,大姐脾气又不好,你怎么会对她这么有心?"娘儿道:"我顶平常,不是我有心,是大姐的心肠太好了。她的为人不平常,待我哪点像婆媳、姑嫂?分明跟亲娘一样。女儿咋会对娘没有心?"姬发道:"你既是这个心,正合我的心。钱也是你辛辛苦苦挣的,你要没这个心,我有心也不敢使出来。正好,我今个闲着,不如到县里去跟外甥女说说,让她挑个合适的地方,咱们好给她买下。"
娘儿取来一身黑色西服,让他换上。推自行车出门时,他又道:"这匹老驴,也该淘汰了。"娘儿笑道:"我早知道你想买辆摩托风光。想买什么就买吧,不要心疼钱。"姬发咂了咂嘴唇道:"我只心疼你。"娘儿追着要打,他早登车而去。风把乌黑的头发,吹得飘飘洒洒。
到了镇上,去校长家放车子时,七嬷问:"没事跑县里做什么?"姬发道:"山路,骑着车子费力,想买辆摩托骑。"老太婆瞪了他一眼道:"口袋里有几个臭钱就张狂,不知道自己是老几。"唠唠叨叨,训个没完。姬发知道给外甥女买地方的事,说了她肯定不同意,越要挨训,便准备先斩后奏。
外甥女一家见他来了,欢喜异常。孩子偎在他这个舅爷怀里,没胡子揪,就揪鼻子。外甥女做了几个菜,女婿则提来了啤酒,要与他一醉方休。姬发略喝了几杯道:"不敢醉了,你舅妈派我来有公干哩。"便说了买地方之事。外甥女一听,就坐在床沿上哭了起来。姬发问:"难道你不高兴?"外甥女哭道:"我是高兴哭的。虽说称舅舅,你在我怀里长大,我把你当弟弟疼。你能有如今,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日后路长,我有个难处,不求你求谁?地方就不买了。我们什么时候有了钱,自己买。"
姬发无论怎么说,大姑娘夫妇就是不肯让他买地方。妥协的结果,是让姬发把他们家的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彩电。
彩电一下子买了三台,另两台是给校长夫妇和姬发自己的,再就买了一辆"幸福125"摩托。回到固塬,姬发又挨了七嬷一顿臭骂。校长也说:"你有了彩电,把黑白电视机给我们就行了,不该花闲钱。"
果园新雇了两个长工,活路轻松了一些,姬发也有了闲情逸致。云梦山气象万千,他便买了台"松下"相机,乱拍一气。多日下来,就有了几个得意之作:一是姬老人站在朝天峰顶,捋着银须,眺望无边林海的样子。脚边柔弱的小花小草,满铺于地。翠绿的林海上空,飘着一层玫瑰色霞光。一只鹞鹰,正振翅出林向霞。老人那神情,活透出灵魂已与这片绿色熔铸在一起了。另一则是姬杨扮作护林员状,挎枪引狗,在林中警觉四望的样子。身边的几株桦树,也挺立如森林哨兵。虽说还称不上是艺术品,但这个爱好,无疑让姬发的为人,更多了些美的情愫。
这日上午,姬发提了老人最爱吃的饭,来到场部老人的屋子。老人怯冷,大秋天就在屋子中央生上了火炉子,正和几个护林员围炉一面揉搓自种的烟叶子,一面讲古。这一回讲的是周被秦灭,当年从固塬发兵东下的周武王那不争气的后人,又回到故乡的故事。老人溅着唾沫星子说:"前面是一千秦兵,红甲红马;后面是一千秦兵,白甲白马;中间是咱姬、姜、武三家那些丢了先人的货色。赧王没了赤金冠,头上胡乱挽了条丝巾;姜后没了凤头鞋,脚上胡乱登了双丝袜;武相没了玉佩,腰里胡乱缠了条丝带。看热闹的人,挤了一路,都说:'这三家子的先人下山的那当儿,是布衣,后人回来换成了丝的,没赔。"'抬头看见姬发,忙收总说,周朝久远,也只八百来年。自古到今,历朝各代,兴盛衰败,都有个运数,谁也没法子万年不败,唉!"
屋内烟叶子的辛辣味浓烈。一只误入的蝙蝠,寻不见出路,在墙壁上乱碰着,发出瘆人的刷刷声。尘土纷纷扬扬落下,都迷了姬发的眼睛。姬发打开了窗,赶走蝙蝠,把饭菜布在老人面前的木墩上,又递过毛巾,让老人擦了手,道:"还热着哩。趁热吃吧!"姬老人捋开嘴边的胡须,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笑道:"好吃!你媳妇还知我的口味,菜也烂。日后不要送了。一来回得走五六里,你们都忙。"姬发叹了一口气,道:"这话我们说得都不爱说了,你老人家就是不听。住这么烂的房子,自己弄饭吃,叫我们心里怎么得下去?还是跟我们住一块吧!"老人道:"这多年看林子,把我脾气也弄古怪了,不爱让人侍候。自己管自己,心里舒坦。"姬发知多说也无用,只坐看他吃饭,一声不吭。甘愿孤苦活人的祖父,不知为什么,近来常给他一种不轻松感。
就在第二日,早饭后,经盘龙凹的土路上,林场的那辆手扶冒着黑烟停了下来。开车的小伙跳下车,站在路边唤着姬发。夫妻俩忙出了窑。小伙子道:"快上车到医院去,老人昨夜巡林掉杏树沟去了,这阵还不省人事。"
夫妻俩一下子懵了。半晌,娘儿扎煞着手,拖着稀软的腿,往手扶走去,边走边颤声哭:"亲人,咱的亲人哪!"姬发则变了声朝地里喊:"杨子,花花跟着你吗?"姬杨"嗯"了一声。姬发道:"照看好花花,我们下山了。"姬杨问:"出了什么事?"姬发顾不得回答,三脚两步奔到手扶跟前,只见祖父躺在一个护林员怀里,一动不动,衣服被荆棘挂得稀烂,脸上血肉模糊,白头发白胡子都被血染红了,忍不住哭道:"昨个我送饭去还好好的,今个咋就成了这样子?"护林员道:"昨夜出去,一夜没回来,我们就担心有事。今早大家去找,果真是掉沟里去了。"
姬发抱怨道:"一大把年纪了,叫跟我们呆一处,看门带孩子,就是不听么!"跃上车,抱老人于怀,酸泪汪汪唤,"老爹,我是你孙子。你醒醒,睁眼看看我呀!"老人了无反应。娘儿上了车,跪扶着老人尘血模糊的皱脸,放声大哭道:"老爹,可怜的人,你活了这么大年纪,几时享过清福么?我们不缺你挣的那几十块钱。等你好过来,我们死活也不要你当那个烂场长了。"花花听见母亲在哭,知道出了什么不好的事,也大哭起来。姬杨抱着花花飞赶到路上,手扶已转过山弯不见了。
大路上空,满罩绿枝绿叶。两边坡地上,则是簇簇丛丛的野菊花和累累如玛垴珠子的酸枣。和风徐徐,馥香扑鼻。森林如梦。
老人先被送到镇医院急救。校长夫妇闻讯,慌张赶来。校长见老人伤势严重,便到镇政府去要小车,准备送老人到县医院。老人渐渐有了意识,喃喃道:"呸,要叫我断子绝孙!你糟蹋林子,也会遭天罚的,子孙也不得好活。"七嬷听了,便认定老人并非失足掉进沟里,一定另有原因。
老人终于清醒了过来,睁眼环视着床前的亲人。七嬷忙哭问:"老爹咋就掉沟里去了?准是有人害你。成年捉贼,得罪的人太多,有人只恨你不死哩。"老人神情复杂,多少难言。姬发道:"大姐的嘴,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在肚里藏一点点。缺德没良心的人有,又不是偷金子抢大款,不过偷几棵树,谁会缺德没良心到害命的地步?"
望着涉世不深的孙子,老人的神情也单纯了许多。他并不想把事实说出来,以至于给孙子留下仇人。孙子不承认人情有至薄,世情有至恶,心中只有至爱,无有至恨,岂不更好?他含笑道:"真是的,你大姐就爱瞎猜。我老眼昏花的,脚底又不利落,黑天黑地山崖畔,叫草蔓儿一绊,自家掉沟里去了,怎么能赖别人?不敢胡说!这一回,跌得不轻,只怕再回不到云梦山了。唉,我一死,有谁能跟我一样,拼着命保那片林子呢?"姬发道:"老爹真是个老顽固,人都成这样子了,还丢不下那林子!那林子关我们姬家屁事。你这四十来年,只知道管那林子,什么时候管过自家?"老人声音微弱而沉重,道:"难怪你有怨!长这么大,我真没管过你。为这事,我心里一直觉亏了你大姐,也愧对你。"姬发忙笑道:"我说的是什么,你想的是什么?我哪里怨过你?我是说,从今往后,你就把那林子丢开,等好了,三日跟着我大姐,五日跟着我,什么心也不操,只享现成,逍逍遥遥活些年头。"老人百感交集,眼角竟泌出了浊泪,道:"老来,谁不愿享清福?只盼好了,只怕不得好了。'亲孙子,真金子',老爹虽没给你操过心,其实心里顶疼你。老爹身上,这阵只觉冷。你上来,抱抱老爹,叫老爹在你怀里暖和暖和,好么?"姬发一下子眼角挂满了晶莹的泪珠,上床盘腿而坐,尽量舒舒服服地抱老人于怀。七嬷,娘儿也泣不成声。娘儿抱了床被子来,盖在老人身上。
老人望着孙子红润饱满的脸颊,红噘噘的嘴唇,只觉可爱,道:"福寿难两全,就怕没福也没寿。老爹奔九十的人了,没福有寿,死也是到时候了,莫伤心。想老爹小的当儿,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当英雄,而今到头,窝囊废一个,真真可笑。生有五个儿子,个个有英雄气,可惜生不逢时,没一个真成英雄。孙女也天生一股英气,也生不逢时,如今也老迈无用了。如今英雄正逢时,让孙子给赶上了,就不知道孙子有没有英雄气。"姬发含泪笑问:"老爹真不知我?"老人道:"知是知一点,倒是个敢作敢为的。"姬发一摆那厚厚的乌发道:"最老爹知我!"伸出手来,老人也颤颤地伸出手来,爷孙一击手,笑个泪飞。
吴镇长虽来固塬已一年多了,校长却还与其没有过往来,所以先到文书屋里,说明了来意。文书从吴镇长办公室过来,不好意思地道:"武老师,您还是另借辆车吧!政府的车,镇长说他待会儿有事要用。"老夫子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大步流星就走进了镇长办公室。镇长在桌后椅上摇着身子笑问:"这不是武老师吗?"校长盯着他的胖脸问:"你到底给不给车?"镇长道:"对不起,我的确有点小事儿。"校长一拍桌子,吼:"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你才有点小事儿,姬场长都快死了!车是公车,老人是因公负伤,你是什么事?你天天出门以车代步,老人四十来年为集体在林里走,总起来能绕地球走几圈,生死关头,就不能坐一回车吗?你到底给不给?姓吴的,你别惹恼了我这教书匠。我其实不好惹!"
校长雷霆大震,没有震动镇长,倒把隔壁的企业办主任老原震了过来。不知他向镇长耳语了些什么,镇长才冷笑道:"早就听说你这位中学校长很牛皮。要不是你老丈人因公负伤,你以为你牛皮,就能公车私用吗?"校长也冷笑道:"正是老丈人因公负伤,我才公车私用。我参加工作快四十年了,这是第一次公车私用,还是老丈人因公负伤。"
小车到镇医院,老人又昏迷了过去,姬发轻轻抱老人上了车。七嬷向娘儿道:"不是我说不吉利话,老爹脸上死色都上来了,凶多吉少。只盼没事,防个万一,你家去把该料理的,都料理料理。"娘儿含泪点头。
两天之后,活跃的环保老战士姬长庚,在县医院停止心跳。临到最后,老人像与好朋友告别一样,无力却分明很用力地一握孙子的手,脸上便出现了肃穆、庄严的神情,睁着眼睛,似有什么还丢不下。姬发一连哭求了三遍:"老爹,你合上眼睛吧!"老人才慢慢合上眼睛。
娘儿一回到中山家中,即请姬杨爹领族中几个男子去掘墓坑,又请姬杨娘等几个相好的女人,帮自己赶制寿衣、收拾院落、筛粮磨面。这日,大门外响起了汽车声。娘儿想老人要是有救,至少得在医院呆数十天,这么快就回来,说明已无救了,心里一阵哀楚,流泪与姬杨娘等迎出门。校长夫妇已下了车,娘儿不问,他们也不说,无言相对,都一脸悲戚。
镇政府的小车一把老人送到县医院就回来了,这车是林业局的。武大姑娘随车而来。秀珍因小车挤不下,搭班车而回,还没有到。乡俗,死也要死在家里。如果死在外面,尸体就不能进家门,所以姬老人仍挂着个输液瓶,表示还没有咽气。大姑娘提着输液瓶下了车,随后姬发抱着姬老人也下来了。娘儿忙赶上去抱住老人的腿,泣道:"老爹,你跟我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吗?我是咱姬家正宗的女人呀!祖宗、先人,你该跟我说上一句话呀!"
姬家人,这几天人人狼狈不堪。姬发一直没有合眼,眼泡红肿,眼白布满血丝。大约连脸也忘记洗,脸上满是泪痕,头发也蓬乱如鸡窝。娘儿则头发、衣服上,满落尘灰面灰。
进了屋子,姬发平放老人于炕,拔下输液针头。娘儿打开板箱,取出备好的寿衣来。大家七手八脚给老人穿上。在医院的时候,姐弟俩已为老人擦洗了身体,此时姬发便抱老人于炕沿,七嬷站地拿毛巾仔细地给老人擦着脸,娘儿则跪地给老人搓洗脚,剪脚趾甲、手指甲。然后,两个娘儿一边一个架住老人,校长跪在炕上扶住老人头,姬发执剪,给老人修剪了头发、胡子。老人闭眼睡去似的,安详地任由后人收拾打扮着自己。寿衣是花缎长袍短褂。收拾停当,戴上缎子瓜皮帽,老人像个清朝的遗老。
姬杨爹在那两间没有檐墙的厢房下,支好停尸床,铺上谷草。众人便移尸下炕上床,蒙缎被于尸体上。逝者离去时骑的纸马,娘儿已预先糊好了。姬发拖着疲倦沉重的身子,到大门外焚了纸马,然后提了个瓦盆放在停尸床前,跪地于瓦盆焚化纸钱,放声大哭。七嬷、娘儿、大姑娘坐在他后面地上,也以悲声告知世人:我们的亲人,抛下了人间万事,抛下了我们,走咧!
姬杨爹娘一一劝住。到七嬷时,只劝不住,姬杨爹哭道:"大妹子,你对得住姬家,对得住老人!"硬抱起了她。
姬杨爹骨骼粗大,肤色黝黑,高颧骨,高鼻梁,串脸胡。如大多终岁在这贫瘠的黄土地上辛勤劳作却收获甚微的西北汉子一样,他表情有些冷酷却心地温良。
姬发、七嬷穿上不收边的白粗布孝服,腰系麻绳,脚趿白布鞋,跪地向姬杨爹三叩首,托他主持丧事。两家既是通家之好,姬杨爹便觉义不容辞,只谦虚地说:"怕办不好,尽心吧!"姬发听七嬷说过,自大伯父到祖母,姬家故去的人,因为家穷,丧事都草草马糊,便说:"停丧七日。老爹在我手里,得从这家里风风光光地出去。"校长在旁不容分辩说:"老爹最见不得虚荣铺排。丧事从简,只准停三日。我说了算!"
他在岳丈家,凡事不爱做主,一旦做主,就一言九鼎。姬发虽不情愿,却不敢不依从。
族中有数十男女来帮忙。姬杨爹一一分派活路,或帮厨、或搭棚、或报丧、或接客、或收礼、或搀扶老年吊丧者等等。秀珍到镇上后,便约了芳珍,雇了辆蹦蹦车也赶来帮忙。二人在尸床边大哭罢,父亲就派她们去置办席面用料。娘儿没经过丧事,不知该采买些什么,七嬷口述,芳珍取笔纸记下,二人又坐蹦蹦车下山了。
大姑娘是外人,不必守灵。女主人因要操持内务,也不必守灵。守灵的只七嬷和姬发。男左女右,男跪女坐。孝子跪坐,都在草上。七嬷旁边,放几条长凳,供来吊丧的女人坐。不久姬杨也把花花带回来了。她是曾孙女,戴红孝,也坐在七嬷之内守灵。
族人纷纷前来吊丧。男人多独个而来,在床前苇席上磕三个头即罢。个别年轻人,不磕头,而鞠躬,默立。女人则是手捏帕子,或仨或伍,列队摇摇摆摆,跄跄踉踉,大哭入门,在条凳上坐下,又大哭不已。虽然声势浩大,但叫人总觉她们有装腔作势,来为丧家撑体面之嫌,倒不如那几个只鞠躬、默立的小伙子,叫人感觉严肃、自然一些。姬杨老娘专门在一旁劝女吊客止哭。
姬发逢男吊客来,便陪着磕头。七嬷则陪着女吊客们放声大悲。花花虽不懂事,但已知太老爹再也不会抱着她拿胡子扎了,也哭个不已。看着亲爱的姑姑伤心,又不忍,一面哭,一面跪着用小手给姑姑拭泪。吊客不断,姑侄俩直哭了个嗓门嘶哑。姬发趁一时没人,向七嬷道:"你歇去吧!整天哭,人咋受得了?"七嬷道:"不敢。客来吊丧,连我也不陪,就太不敬人了。客来得越多越好,显得老爹生前有威望,咱们在乡里也有德行。"
翌日早起,守灵一夜的七嬷和姬发,给老人擦罢脸,用锤敲铁铧七下,献饭,哀哭。众人劝住。门外大树上架的高音喇叭,便一遍一遍地播放起了哀乐。于是中山姬姓合族,沉浸在了悲哀的气氛之中。
门额吊着白孝布。门上贴着三方白烧纸。
门边墙上,贴着白纸对联。横批为:仁者爱山。上下联为:两袖清风德生威,半生寂寞苦成林。
门旁一侧,收礼棚的对联横批为:尽心而已。上下联则为:礼轻礼重只管来,情长情短全在心。
亲戚里,大姑娘的丈夫和儿子,带着大花圈,最先来奔丧。死者的女儿及侄女、外甥才送大花圈,姬老人无这种亲属。七嬷和大姑娘为使老人出门时风光一些,原来说好一人送一个。买一个大花圈起码得四十来元,校长嫌浪费,只许母女俩共送一个。
之后,姜、武两亲家的近族要亲,纷纷而来。老车夫领着十二口吹鼓手,坐马车也来了。吹吹打打里,姬家热闹起来。
因为偶有女人被夫家或老人被后人虐待而死之事,所以固塬丧俗里有一项,就是死者必须被可靠的亲属检查尸体之后方可入殓。"女靠娘家,男靠外家",姬老人的外家,同辈已无人了,下辈只有一个表侄,约五十年没有来往过,虽然给报了丧,却迟迟不到。
眼看天已正午时分,还不见来,姬发便道:"不来就免。难道我死了,还要等我舅舅家来人不成?"七嬷啐道:"呸,甭拿你那狼心狗肺的舅舅跟旁人比。你也是舅舅,我死了,你难道也不去看一眼?当年太老娘在世的时候,两家跟你我来往一样亲,不会不来的,再等等。"终于,门外响起了马车声。七嬷道:"想是来了。"忙领着姬发迎出去。两个少年,正搀着一个白发老者下车。姬发不认得,七嬷一看,正是表叔。姐弟俩跪下,行大礼。老人拉起他们来说:"路上车轴坏了,就给来迟咧。"七嬷道:"我就说准有原因,不会不来的。"老人道:"小的时候,我就跟这小子一样,是姑婆的娘家独根苗儿。你有多疼他,姑婆就有多疼我。别说我还能动,就是不得动,爬也得爬来。"说着便流下了泪。姐弟俩感动地也流下了泪。
到灵床前,老人颤巍巍跪在席上,哭说死者当年如何把他架在脖子上,如何带他去打猎,哀叹:"你这一走,连着我们两家的那根血线,就真断咧!"七嬷和姬发在灵床边草上,哑声大哭。校长好容易劝起老人来,搀着揭开蒙被。老人看着尸体,默然垂泪半晌。
固塬乡俗,即便死者不是被虐待而死,靠山也会吹毛求疵,数落个没完没了。孝子得反反复复赔罪哭求,靠山才肯放话让入殓。若死者是媳妇,连公婆有时都得跪听死者靠山的训斥,哀求宽恕。要是嫌丢人,不请死者的靠山来就入殓,除过姬发和舅舅家那种关系外,万万使不得。乡邻会说三道四,认为死者死得不明不白。即便丢人,这个人也得丢,丢个光明磊落。
女婿孙女婿不在孝子之列,所以校长可免过这一关。于是七嬷带着大姑娘,姬发夫妇带着花花,跪地等表叔数落问罪。
老人转过身来,哭声说:"两家虽说多年没来往,姑婆的后人,我常打听哩。就说嫁到武家的这女子吧,谁不称好?死了的一世好人,活着的也个个好人。孩子们,我没有什么教训的,入殓吧!"照例,孝男孝女们伏地谦虚地哭说自己不好,感恩外家包容担待。不过姬老人始终要强,从没让自己成为后人的负担、拖累,因此他的后人抱怨自己不好并非谦虚,而是觉得他们的确在老人身上没有尽什么心。
吹鼓手奏哀乐。众家来亲,伏地大悲。七嬷起身,铺姬发媳妇给老人缝的绸被于棺底。姬发与族中男子,便轻抬姬老人入棺。表叔给姬老人口袋装上路上用的盘缠,然后蒙上他带来的绸被,次是七嬷的,又次是武大姑娘的。依俗,武大姑娘的绸被,不能进棺入土,当留在世上以"荫被后人"。不知为什么,当时众人给忘了。丧事完后,姬发媳妇才想起。校长道:"忘了就忘了。我们忘了留'荫被',老人没忘。那片林子不是老人留下福荫我们后人的事吗?"
姬发特托姬杨从云梦山采来各种野花,此时满撒棺内,以让这心灵美好的老人,随花而去。哀乐止。众家来客停止哭声,坐席吃饭。有祖外家来客坐的一席,姬发端盘,七嬷布菜。
姬杨爹领人在棺前并放两张方桌,设下灵堂。灵堂后摆着姬老人及其父母、妻子、众儿子儿媳的遗照或画像,灵堂前则是一对纸糊的金童玉女。
姬发和七嬷侍候祖外家来客吃罢饭,仍凡事不闻不问,只哀守在灵堂旁。
校长早已让人给镇中的副校长捎了话去,不许送花圈,不许来人,并说芳珍是以私人身分来帮忙,应以请假计。副校长违心不过,仍带了一个大花圈,与几个校领导赶来吊问。校长大为光火,门也没让进,就让他们带着花圈又原路返回了。
秀珍知姬发好爱体面,自己掏腰包,却以林业派出所的名义,给老人买了一个大花圈。
姬发正为镇政府无一人来心里不平,企业办主任老原骑着摩托,带着一个扛大花圈的小伙子,吊丧来了。二人在灵堂前三鞠躬后,老原便弯腰拍了拍七嬷肩头说:"师母节哀!你也上年纪了,保重身子要紧。"七嬷口干唇焦道:"难得你还有心来!发子,招呼你原哥喝茶。"
姬发起身,领二人到席桌旁坐下,递烟沏茶。老原道:"书记、镇长不能来,派我代表他们。"姬发冷笑道:"哄傻子去吧!你不过出于跟我姐夫的师生情谊,假私济公罢了。我老爹最后几日,镇政府连个狗影子也不来照望一眼,未免有些过分了吧!别说他是因公负伤,就是老病,也是在任上呀。那几日,老爹嘴里没说,心里不知有多委屈哩。"
事实是,老原曾两次向吴镇长报告姬场长去世了。第一次,吴镇长闷声不吭。第二次,吴镇长便不耐烦地道:"他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此时听着姬发的抱怨,他不好背后说领导的坏话,只是笑。又有人来吊丧。姬发便叫来校长作陪,自己跪草去了。
午后两点,大门外鞭炮炸响。十二口吹鼓手,吹吹打打,列队出门。姬杨父子随其后,着常服,一提麦草笼,一端放着香、烧纸和印有"冥国银都"等字样纸钱的方盘。姬发最后哀哭出门,低头弯腰,一步一踉跄。
他们是要去接先逝的姬家众人之灵,回来一聚。别家丧事,穿白戴孝"接灵"的儿孙侄儿孙,总是摆一长串。看热闹的人,无不为姬老人身后零落而唏嘘。
山青水碧天蓝。路边的野草闲花,微香细生。
那些故去的亲人,姬老人和七嬷曾不厌其烦地给姬发讲过他们活生生时的情景,但姬发一直觉他们很虚幻。如今活生生的姬老人也不存了,那些亲人才在姬发的脑海里真实起来。
从姬老人的父母之坟起,按辈分长幼顺序,姬发一一伏地磕头。姬杨父子则跪地以麦草引烧纸钱。吹鼓手吹着《招魂曲》,半圆状围坟而立。
跪伏在七嬷父母坟前,姬发感触万千。姬家正如祖父所说,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但祖父也应知,姬家却有太多的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大伯父和那回回大伯母即是。面对父母之坟,想着那正值如花青春的一对人儿,却倒入这地下永不得起来了,少年悲不自胜,伏地紧搂坟土,放声大哭道:"爹、娘,儿子有姐夫、姐姐疼爱,一点也没受可怜,就是爹娘太可怜了。爹、娘,跟儿子回家吧!娘,儿子接你来了。娘哇!"
凄惨的哭声里,姬发的身子剧烈抽动着,像要把那大身子抽成两截似的。老车夫想着旧事故人,吹不成唢呐了,也蹲地而哭。
正是因为有那姬家大爹和大娘动人的爱情,才有了武七嬷活泼的人生,热烈的人情;也正是因为有那铮铮硬汉五爹和温柔美丽的五娘的爱情,也才有了将要让人人称美的姬发的人生。
久久,姬杨父子架起了姬发。他满面尘垢,两眼无神。回路上,姬杨把方盘交于他。他倒扣在头上,抽泣不已。
听着"接灵"的唢呐声渐近,姬家门前鞭炮声又大起,是催娘儿们"迎灵"。于是姜家三姑、八姨,搀着白发苍苍的武七嬷悲哭出门,后面跟着也一身素白的姬发媳妇。固塬风俗,孝子绝不可有外姓,但孝女因为媳妇是外姓,无法绝对,干脆就大杂烩,要是人太少,外甥女外孙女也可充数,所以武大姑娘便跟在姬发媳妇后面。最后面,是秀珍牵着花花。武大姑娘和花花,只戴红孝布,都不穿白孝服,而着家常衣服。
出门上路,约走了二里来远,眼见"接灵"的队伍缓缓转出山弯,七嬷便颤巍巍在路侧跪下,后面的女人们也跟着跪下。从太老爹娘起,故去的亲人,无一不是七嬷亲自送到坟里的。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她与他们感情深了。想起他们来,她肝肠寸断,捶着地,哭个气断声咽。
"接灵"的队伍更近了。"生母不如养母亲",姬发看见七嬷那伤心欲绝的样子,更难受,也哭个撕肝裂肺。众男女的哭声,此起彼伏。
两队相遇,男人停步。吹鼓手左右大幅度摇晃着身子,一个接一个地吹着曲牌,无非是《下河东》等悲壮凄凉之曲。三姑、八姨搀起七嬷来,别的女人也随之起身。两队并为一列,男前女后--女人无论多么辈高年迈,也得从在男人后面,这是规矩。
如果死者的儿孙及其媳妇特别孝顺,接下来死者的外家、女婿便要为其披红。鞭炮响起,校长拿着红缎被面刚要上前,姬族的一位长者却先他出了人群,把一条红缎被面系在七嬷身上说:"大姑娘,族里人都感念你,为咱族里保住了这一门。"族人向出了门的女子披红,这在固塬可是开天劈地头一回。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多少辛酸往事,涌上了七嬷心头。她哭个难以自持,又瘫跪在了地上。姬发回身跪地,紧紧搂七嬷于怀。姐弟俩,哭作了一团。校长也擦起了眼泪。
鞭炮再度响起。"亲不见怪",校长觉得姬发是自己人,不必多此一举,只给他媳妇披了红。这种场合,理该突出他媳妇。娘儿长长的睫毛上满挂泪珠,哭道:"我不配。老爹没跟我享过一天清福。"校长道:"那是他老人家视林子如命,无心享清福,不怪你。"
人搀起七嬷和姬发,队伍开拔,缓缓进入大门。孝女散开,孝子将方盘置于桌上,在灵堂前苇席上三叩首,然后跪席不起,是要烟茶酒饭侍候恭接敬迎而归的先人之灵了。
唢呐曲变悲为欢,是《合家乐》。姬杨爹侧身站在姬发之内,灵桌之旁。姬杨拿起方盘,从里面端着一个水烟袋、一个烟荷包、一盒香烟、一匣火柴出来。姬发接过,高举于头顶之上。姬杨爹从盘里一一取出那些东西来,献于桌上先人像前。然后是茶三杯,酒三盅,白筷三双,饭菜就出来了。无非是面食蔬菜瓜果做出的花鸟虫鱼,亭台楼阁,山水人物,重美而不重味,都是姬发媳妇和族中娘儿们的手艺。
最后一道菜献上,娘儿出来,坐凳与姬发放声大悲,唢呐声由欢快转哀楚。人劝住,娘儿离去。门外大路上,七嬷那如滔滔流水的哭声便传了进来,是该孝女献饭了。
出门女子献给先人的饭菜,一般是在婆家做好,由女婿用担子挑来,摆在置于街巷的条桌上,供众人观赏之后,再抬入。七嬷没这个心,饭菜花供都是姬发媳妇代做代蒸的。大路上,放着四张条桌,上满摆各式花供饭菜,巧夺天工,精美绝伦。花馍上,还插着各色纸花。校长也入乡随俗,头戴白孝,与七嬷共立于桌后。姬发与吹鼓手列队而出,来迎饭。队伍在饭桌旁一字排开,姬发磕头谢饭。然后姬杨与七个少年,两两抬桌而入。七嬷哀哭随后,校长跟在她后面,最后是迎饭队伍。到灵堂前,七嬷坐凳而哭,校长跪在苇席正中,姬发跪在苇席里侧。七嬷想起五娘来,声声哭道:"亲人哪,没吃上人饭的亲人哪,活活饿死了的亲人哪,我就是把天下的好饭都弄来,这心也使不上了哇!"姬发突然伏地大哭:"娘,娘啊,儿子孝顺不上你呀!"他现在十万八万斤粮食都能买来,可是于母亲又有何益呢?母亲就是一碗饭也吃不上,活活饿死了哇!
校长也泪流满脸。人将花供饭菜,一一递于校长,校长又一一递于姬杨爹。姬杨爹献在灵桌上。姬发哀哭着,再磕头谢饭。校长在苇席上,五叩首,洒酒于瓦盆,起身。姬发三磕头谢饭,也起身,到七嬷跟前,揽住她,又大哭起来。人劝住姐弟俩,献饭告罢。
娘儿领着族中女人,排出席面来,招待来客吃晚饭。虽然有酒,但因是丧事,无一来客酒醉出洋相,个个一脸肃然。
冥色四合,天上星光黯淡,姬家则灯火通明。孝男孝女们,哭声此起彼伏,是在"奠酒"。这一仪式里,有姑、舅、姨诸亲为姬发一家"搭白"一项。姬发没有这种亲戚,就免了。娘儿身上,则白布系得满满的。花花身上,也有七嬷等给系的三条白布。然后是众家来亲"奠酒",为老人请吹曲牌。姬发对每一来亲,都要磕头致谢,不知磕了多少头,两腿稀软,膝盖酸疼。直闹到后半夜,方罢。花花虽是嫡系晚辈,但因年幼,便上炕歇息去了。七嬷、姬发,仍一跪一坐在灵堂旁草上,为老人守夜。
天微明,娘儿围裙里兜着一把新坟之土回来,抖于瓦盆里,鞭炮便从大门前向村中响去,是催族人起来送逝者上路。众家来亲在路边条桌上摆下纸斗、柜、钱、鞭炮等路祭,等待丧轿。
族人纷纷而来,一阵忙乱,起棺上轿。
七嬷两唇发干,一声恸哭:"亲人哪,咱留不住你咧!"众孝男孝女眼泪刷地下来了,放声大悲。天地为之动容。
送丧队伍上路了。吹鼓手吹着《送魂曲》,鞭炮声震耳欲聋。
姬族一白须白眉长者,在最前开路,手擎丈余长的引魂幡,上书:天不老地不荒人不死生死死生又入一重天地。惜此天地此云梦山不可无姬长庚今竟无!春蚕丝尽,蜡炬成灰,重造山河之志未竟,奈之若何?奈之若何!!!
姬杨爹端着花供盘子随其后。吹鼓手三排四列,又随其后。之后便是姬杨和两个少年,各举着一大花圈。再之后,便是孝男孝女。男左女右。男只有姬发一人,女也只有七嬷母女俩。老人的曾孙女花花,坐在轿上顶灵。娘儿因要领着族中女人在厨房忙活,哭看着老人上了路,即回。
十六位族中壮汉,抬着丧轿。丧轿两边,系着两条长麻绳,供男女孝子拉轿用。男女孝子,都趿着鞋,腰缠麻绳,手拄柴棍,头上的孝布,也不再拖垂,而是缠着。姬发头上,还顶着瓦盆。七嬷和大姑娘,拽绳在手。姬发一手要扶瓦盆,一手要拄柴棍,只得把绳头挽了个圈,套在肩上。
过祭桌时,众家亲戚焚纸斗、柜、钱,放鞭炮,然后校长和女婿一边一个,垂泪把轿扶灵,别的亲戚则默然随在轿后而行。亲戚之后,是若许扛锨的族人,散散乱乱,竟杂着七八个女人。在固塬,女人为死者之坟添土,还没有先例。
行三里不到,只见路中间正有一堆柴火,在熊熊燃烧。据说死者之魂,看着阳间的亲人,留恋不忍离去,然而一过火堆,死者之魂就进入了阴间,天地之隔,人鬼之别,再也看不见阳间的亲人了。长子或者长孙,要在火堆旁摔碎瓦盆,至于是何讲究,则不得而知。送丧队伍在火堆旁稍停,孝男孝女,众家来亲,悲声大放。三姑凄切地哭道:"太亲家公,自打咱的油馍过门,你就把她当亲孙女一样疼怜。这下咱的油馍,再也没老爹护袒咧!"
待跳跃的火苗小些,姬发摔碎了瓦盆,送丧的人便一个个从火上跃过。姬发和大姑娘,架着武七嬷过了火。几天来的过度劳累,老太婆已快撑不住了。
鼓乐暂息,众人的哭声也暂住,只有七嬷和姬发那压抑不住的哭声,还不时响起。有鸟不怯人,几乎贴人面飞过。空里鹞鹰飞得沉稳、迟滞,云雀则轻快、迅捷。远处,蜃雾里的树林,像炸弹刚爆炸,枝叶不分明,朦朦胧胧的一团又一团。近处,悬崖向路倾斜,已有了裂缝,却万年不倒。悬崖最绝处,有孤松倒挂。那边缓坡处,则是无数枝节盘虬的柿子树,互相交叉,纠缠不清。
山高水长,路时高时低。高时白云一伸手都够得着,低时则若坐井观天。最低处,是流水,银光闪闪。泉水边大石上,有野处山居的人家。烟霞在人家青紫色的茅屋上缭绕着,闲散自在。
人家旁,小小的坪地里,谷子在迎风微微地颤抖。谷叶上,露珠徒然闪着光,像夜迫不得已离去时洒下的泪。谷穗则沉甸甸的,低垂如女子的留海,同时也是生命行将结束的标志,--果实将把它们累死。
逶迤的送丧队伍,尾刚出了这岗,头又隐入了那岗。时在半崖上,时又在一架飞桥上。景色愈行愈美。这方土地以其气象万千的景象,似乎在向那把生命献给万物的逝者姬长庚,表演着一出名为《万物颂》的大剧。
在白光泛泛,红霞四射的东方天际里,送丧队伍缓缓消失了。绿色卫士姬长庚老人,从此离开万彩交辉的人间,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了。
没有几个固塬人,觉自己和子孙欠着老人永也还不清的一份恩情债。什么时候,固塬这个小世界,对姬长庚这种人的所作所为,才不再漠视甚至无视呢?
葬礼罢,客人云散。孝男孝女则要在家守到烧了"一七"纸,方可离开。姬发歇了一夜后,便挖了几棵翠柏,植在老人坟边。
生即意味着死,无可奈何,因此人人潜心理中,都存有悲剧意识。只是直面死亡,有人不能从这悲剧意识中超脱,有人却能。所谓英雄,就是能从这悲剧意识中超脱,凛然向死的人。要不怎么会有"慷慨悲歌"之说呢?姬老人最后几天,直面死亡,向孙子所言,尽为慷慨悲歌之言。
浅草平铺的高坡上,新植翠柏下,黄土坟前,雾漫漫里,姬发俯瞰着一片空旷宽敞的平野,久久伫立。蓝天高远,缕云成练,秋风劲峭。那有松柏之骨气却又极慈和的老人,曾以粗糙的大手,给过他多少疼怜爱抚。姬家的又一幕活剧,拉下了帷幕;又一篇关于人生的文章,画上了句号;人间又少了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少年富于音韵的心,又多了一个休止符。他泪水潸然。想到另一位极有风骨却也最慈和的亲人,那斑白头发浑脱到几不胜挽的武七嬷,也老之将至,少年的心震颤了。
最轻易的是人死,势所必然的是人死,最残酷、严峻的是人死。最不易的是人生,最匆促的是人生,最珍贵的是人生。
人生这块最珍贵的宝石,少年断不肯将它湮没尘土,而要将它打碎串为粒粒光彩闪烁的项链。只要用心营造,人生就能精彩。
这西北汉子,怆然而挺立于千古高原上,静若松生空谷。死者长已矣,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
阔大辽远的西北,从来就是英雄史诗横空出世之地。
头顶一只雕,秃尾长翼,铁嘴金钩,力礴云天。訇然一鸣,声撼九皋,气吞万里,天地顿成恐怖之色。
一鸣惊人至毛骨悚然,那大鸟即不见于渺渺茫茫。鸣声尚在这千古一人耳畔,千古高原,千古苍天震荡,成千古一鸣。